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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瑞田斜睨着不识时务的父亲,难过地轻轻摇头,目光充满了鄙夷和怜悯。史德运静静听着,嘴角牵动起一丝冷笑,镇静却很有分量地说:
  “劳你们费心,我值情不过。你告诉瑞田他妈,我是结婚找老伴,不是赶集挑牲口!”
  “大哥!你要顾惜咱们家的名声……”
  史德运激怒了,断然截住他的话:“我觉得这样很好。只有这样做,我才够个人。如果你们顾惜什么名声,可以不认我这个哥哥……”
  史德才恼羞成怒,两腮的肉剧烈颤动着,一步跳到儿子跟前,厉声说:“瑞田,咱们走!……”
  瑞田轻轻推开父亲的手,好心劝说:“还是回去想想吧,这事做得有没有道理!”
  史德才气得冲出门,回头又高声骂着:“小瑞田,你不是我的种!你小子还做着梦呢!”
  史德运仰天长叹,在办公室有限的空间里,跛着脚,艰难地踱来踱去。他边踱边摇头叹息,像是要冲破笼罩着他的阴影。瑞田劝慰一番,扶他坐在椅子上。
  史德运沉默许久,迷惘地叹着气说:“我真不明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还是不管他们吧!”瑞田不好说破,笑着劝解说,“光明正大的事,怕什么!我觉得早就该这么办了。不用他们,侄儿能替你张罗!”
  史德运紧紧拉拉瑞田的手,连连摇头,好像要排除内心不为人理解的苦痛……
  那天夜里,他是怀着满腔怒火、愤懑,一气之下出了村。他一路想着这场意想不到的争执,实在令人心伤、齿寒!他们儿女双全,有一个舒适、美满的家,可为什么百段阻挠,不叫自己立起这个门口?不叫自己和亲人骨肉得到团圆?他想不通。既然别人不替自己想,那就自己走自己的路吧!他铁了一条心,哪怕千难万阻,也要迈出这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天一明,他毅然来到了义连庄。
  这条黄土大道,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自从十年前踏上这条路,他何止走过百遭千遭?这条路,曾经点燃了他生活的希望,曾经洒落过他辛酸的泪水,曾经给他带来过欢乐和耻辱!多少年,他黑里来,暗里去,躲躲闪闪地迸,偷偷摸摸地出……今天,他要堂堂正正踏着这条路,头顶蓝天,走进这个使他眷恋的村庄,偿还日夜折磨着他的感情的宿债,洗涤女人多少年蒙受的奇耻大辱,去迎接作为一个人的真正的生活!现在,只有现在,他才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发现了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史德运怀着这样的激情和决心,推开了苏秀华的油漆大门。
  这是北方那种农家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爽爽气气。一扫往昔那种破败的景象,因地制宜,新修了猪圈、鸡舍,布局严谨、合理。整个院落,好像都体现着女人的风格。院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寂寞。
  他知道,当年集上卖糠的那个孩子,正带领着建筑队,在北边一个大城市施工,常年留在家里的,就只有苏秀华和小女儿建英了。
  女人正要下地,看到史德运大明大白出现在面前,便慌忙放下锄,出门向左右看了又看,才回身悄悄插上门。她又喜又嗔地盯着他,笑了问:“怎么这会来了?”
  “怎么?”史德运轻松地开着玩笑:“来这儿还要看看时辰?”
  说着,他已经大摇大摆进了堂屋,问:“咱们英儿呢?”
  “你不兴轻点声!”女人尾随着进来,口气还带有惊惶,“起早就上学去了。”
  “瞧你怕的!”史德运长叹一声,“这种日子,咱们就要熬出头了。”
  他们的谈话,很快进入了正题。史德运明明白白,说出了他们早已商量过多少遍的主意,女人安详地听着,默默低头不语。
  “你又想些什么?”史德运不觉凑到她的身边,嗅着女人那种特有的温馨气息,无意中发现了她头上的几丝白发,便开始仔细地寻找。她连忙躲闪着,推开他的手,笑了说:“别拔,别拔!越拔越多!没说老了!”
  “不老,还不老,”史德运退后两步,端详着她那变得丰满、红润的面容,不觉带出几分感伤,“头发都白了,咱们还要等到几时?”
  “不知为什么,”女人垂着头,“临到跟前,这心里只是慌慌乱乱,还有些怕。”
  史德运沉重地点点头,似乎十分理解和体谅女人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他沉默一阵,又问:“到底还有些什么顾虑?”
  “有什么顾虑!”女人一笑,“有时我就瞎想,多少年都过来了,如今儿大女大,就这么过吧!”
  “这叫糊涂!”史德运连连摇头,“不跳出这是非坑,怎么有出头之日。是不是儿子……”
  “怕他什么!”女人说,“我早跟建中商量过了。孩子通情达理,对你,自然也没说的。我是老怕这一走,叫孩子脸上挂不住。你不是不知道他那要强要样的脾气!”她迟疑着,又用商议的口气问:“要不,就等他回来再商量商量?”
  “就是啊,咱们对不住孩子。”史德运沉痛地感叹着,还是披肝沥胆,说出他此刻的心情和处境。女人理解地频频点头,只是无声地掉泪。
  末后,史德运又说:“这么过下去,人们的闲言碎语,不是也叫孩子为难?”
  女人抬起泪眼,爱情和怜惜使她的心一阵阵颤抖。她凝神思索着,好像终于理顺了内心的千头万绪,爽爽脆脆地说:“也好,反正迟早要走这一步!”
  说罢,她重新洗过脸,梳了头,装扮起来。史德运只是痴痴怔怔望着,女人推他一把,笑笑说:“怎么傻了?走吧!”
  于是,多少年还是头一次,他们在青天白日下并肩出了村。女人回头望着自己的村庄,怀着冲出牢笼的兴奋心情,长舒一口气说:“到底熬到了今天!”
  并不费周折,他们在乡政府领了结婚登记证。
  史德运这位厂长,不只是在这个乡,而且也是在县委挂了号的人物。他的事迹,上过广播,登过报纸,知名度已经越过县境,成为全地区各县传颂的新闻人物。自然,除了那应运而生的光荣业绩,他这饱含辛酸和忧患的爱情,也被视作浪漫的恋爱史,在其影响所及的范围内广为流传。尤其在乍暖还寒时候,当然不会不遭到正人君子的物议,只是瑕不拖瑜,没能掀起轩然大波罢了。
  因此,史德运和苏秀华双双来登记,几乎惊动了整个乡政府。干部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大院里,有的要吃喜糖,有的要喝喜酒,有的打哈哈取乐,有的善意地开着玩笑。其中,自然少不了乡党委书记王得贵。
  乡书记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胖子,一切以平易近人见称,并不像某些小说描写的那种土皇帝。他那件不时兴的短袖、圆领老头衫,裹着近乎流质状态的脂肪,尽管不住摇动芭蕉扇,前胸后背还是渍出了汗迹。乡书记不仅和史德运沾点亲,而且在工艺品厂创建和发展的曲折过程中,也一直是积极支持者和坚强后盾。
  他显得十分高兴,把这一对已经得到法律承认和保护的夫妻,笑呵呵请到了自己的宿舍兼办公室。他谈笑风生,向他们表示着真诚的祝贺。他半开玩笑说:“没有党的政策,就没有你们的今天。这真是结婚不忘共产党啊!”
  女人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场面,四十多岁的人,还是羞涩得垂着头,胀红了脸。她局促地欠身坐着,只是含笑不语。史德运见过世面,倒还坦然若素,应答自如。他接着乡书记的玩笑,连声说:“那是,那是!当初谁能想到有今天。”乡书记既然这样知心,而且又不见外,他索性坦率地说出了女人的顾虑。
  王得贵摇动肥头大耳,哈哈大笑,向苏秀华说:“表嫂啊,叫我说,这事办得都有点晚了,撇得表哥冷冷清清!还有什么顾虑,如今讲的是婚姻自主,不兴父母包办,也不允许儿女包办父母的婚姻。谁有闲话,你叫他来找我!”他大包大揽拍着胸脯,又探着身子狡黠地一笑,“到时候,可别忘了我那杯喜酒啊!”
  乡书记的鼓励,显然给了他们极大的勇气,变得心安神定,理直气壮。苏秀华舒展自如地笑着,眼角挂着激动的泪花。史德运满面含春,也笑着向乡书记说:“好,一言为定,我就请你做证婚人!”
  “好!”王得贵放声大笑,“先声明,我可是个挂牌的啊!”
  登过记,他们还按照现今农村的习俗,带着女儿建英进了一趟省城。双双拿着结婚登记证,全家包了一个房间,置办了结婚时应该置办的那些东西……
  史德运约略向侄子说过登记、进城的情形,伯侄俩又经过反复磋商,议定了操办喜事的方针:不可大办,也绝不失于草率、简慢。
  “好,大伯就擎好吧!”瑞田兴奋得目光熠熠,“按咱们这边说,大伯还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呢!”他欣然自荐,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操办喜事的总管。
  瑞田总认为,大伯从幼年学徒到壮年创业,历尽坎坷,生活得很不容易。当然,他也不会忘记,在那种食不果腹的岁月,如果不是大伯从集上拿回的那些毛票和钢鏰子,他根本不会读到高中毕业;如果不是大伯创办了工艺品厂,他也只能像父辈那样生活,哪有机会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他出于同情,出于感激,也出于对大伯为人的敬重,想方设法,要把喜事办得周全,办得体面,让大怕高高兴兴,享受到人间的欢乐!
  史瑞田这种心理,很代表了史庄大部分庄稼人,特别是跟工艺品厂有着这样那样关联的庄稼人的愿望。当然,其中趋势者、敷衍者、非议者、忌恨者也有人在,只是在史庄这个特殊环境中,并不能兴风作浪罢了。
  因此,这种本来应该平平常常的半路夫妻的婚礼,而今竟成为轰动全村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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