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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甜一声大哥,把他从当年寒天冷地里,唤回到吹着电扇的现实中来。只见瓦刀脸女人一边续茶,一边含笑说:
  “大哥,我说你也忒实在了。早先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再说,你不是也帮她把建中那孩子拉扯得长大成人,说话就家成业就,还对不起她们娘儿们。现如今,人们敬着你,谁敢说你个不字!”她话不粘嘴唇,只是口若悬河地说下去:“这不,你今儿把话也说到家了。依我说,你们弟兄谁跟谁,他的家就是你的家;瑞田、瑞兰都是你们老史家的骨血,哪个不是你的儿你的女?说来说去,就我是个外姓人。这些年,大哥是吃是喝,是穿是戴,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就是有个言差语错,没说是赶上那个岁月……”瓦刀脸女人说得动了感情,好像有多少难言的委屈,便眼圈一红,也像城市女人那样,掏出手绢揉着眼。
  瓦刀脸女人一番话,听起来是那么亲热、通情达理,委实让史德运欲怒不忍,有火也不能发。可是,她万没料到,这些意在讨好、奉承的温言软语,却勾起史德运多少对往事辛酸的回忆。他虽然不动色,心里却有数地摇着头。
  “大哥,你的心事我明白!”史德才从烟雾里抬起头,眼角斜视着女人的脸色,也语重情长地叹着气,“噢!我不该说那些粗话,要是伤了大哥的心,就只当是大风刮跑了!说到成家的事……”他迟迟疑疑,察看着女人的神色,急忙转口说:“我看还是搁一搁!老了老了……”
  史德运冷峻的目光,轮番打量着这夫妇两个,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不等史德才说下去,便轻轻推开手边的茶杯,疲惫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心情沉重地向门边走去。史德才张口结舌,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不欢而散。史德运快怏地走了。
  史德才透过暗夜,望着哥哥渐远的身影。只见他脚步踉踉跄跄,一只带着残疾的脚,好像跛得更厉害了;那本来单弱、瘦小的身子,好像承受不住感情的千斤重担,只是支撑着踽踽而行……史德才久久凝望着,渐渐泪水迷濛。他心里不是滋味,然而却分不清是怜悯还是怨忿……
  他回身走到窗户底下,只听屋里雷鸣电闪,女人亮着嗓门,正骂得起劲:
  “丢人现眼!血不要脸!五十拐弯的人,吃上碗饱饭,又想邪的了!一条炕上滚还没滚够?还要把个骚娘娶过来!八十上留歪桃儿,还腆着脸……”
  史德才深知女人的性情,等她骂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着凉茶,才不声不响进了屋。瓦刀脸女人余怒未消,扬起眉毛,盯住丈夫,摇晃着脑袋数落:“看见了,这就是你那不要脸的哥哥!这就是你们老史家坟头上的风水……”
  她恶狼狠地骂了这么两句,见丈夫默默无言,也就没有进一步发作。当然,她的头脑十分理智,十分清醒,觉得该和丈夫认真核计一番,想出个万全的应急措施。
  她等待着丈夫开口。没想到,史德才闷了半晌,却抬眼望着她说:“唉!他也是个人哪!”
  女人一听竖起眉毛,鼻孔里冷笑着,直问到他脸上:“他干的事,还有人味?他还叫人?……”
  “过了明路,总比那么不清不楚着强。”丈夫小心翼翼地发表着意见,“再说,他有了老伴也省咱们……”
  “放屁!”女人把脚一跺,“我问你,媳妇还没过门,婆婆先嫁人,你叫咱闺女还走人不走人?”
  史德才想想瑞兰的婚事,如今大伯要娶侄女的婆婆,也觉得好说不好听。看起来,这两宗事,哪宗也打不得退堂鼓!他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左右为难。
  “还有一节,”女人打掉他刚刚捏起的纸烟,“那么大一片厂子,都是老史家的基业呀!哪天他两腿一蹬,稳稳当当就是咱瑞田的,那个野娘们真要过了门,带个犊子来……这天大的事,你就没思虑过?你也长着脑袋,那是尿泡的?”
  面对着女人凌励的攻势,史德才本来就脆弱的防线,顷刻土崩瓦解。女人的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可他呆呆地权衡着利弊得失,就是想不出妥贴的办法。最后,他还是摊开手,咧嘴苦笑说:
  “这种事,别说兄弟,就是老子娘也挡不住啊!”
  “谁叫你硬挡来?”看到丈夫已经归顺,瓦刀脸女人也变得心气平和,“这个,我憎想过了。常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咱们不会将计就计,来个顺水推舟……”
  史德才惘然盯着足智多谋的女人,委实想不出计从何来?
  “傻子!”瓦刀脸女人噗地一笑,“他不就是要个就伴睡觉的……”史德才两眼渐渐亮起来,不住佩服地点头。他的确领到女人指引的出路,不过,细一琢磨又犯了愁。他只好咧着嘴问女人:“哪有那么现成的?”
  瓦刀脸女人得意地笑起来:“这个,我也早想过多少遍了。就等着你参谋参谋……”
  女人说的这个人,是当村东街的沙果大婶。当年,沙果大婶是史庄出名的俊女子,脸蛋白套红,红套白,鲜亮得就像挂在树梢的沙果。年轻人口口相传,落下了这么个绰号。沙果大婶早年丧夫,立志守节,没想到受不住儿子、媳妇的虐待,早就放出嫁人的口风。论年纪,她似乎比史德运还大两岁,可长得面嫩,在同龄人的心目中并非没有魅力,当然最大的优点,是没有小儿碎女;论人材,史德运虽说相貌平常,腿脚还带点残废,不过身为工艺品厂厂长,声名在外,是场面上正走红的人物。一旦撮合起来,既能满足史德运的愿望,又对自己的儿女绝无妨碍。
  “你看般配不般配?”她像艺术家欣赏着自己得意的作品,“这不就两全其美了!”
  “好是好,”史德才仍旧有些犹豫,不无担心地说,“可大哥认死理,是个拗脾气……”
  “他要是不依……”
  女人从炕上翻身爬起来,把脸一夯:“没出息!还能都依了他?”
  “就叫我试试吧。”史德才的确有些窝囊。
  次日清早,史德才按照既定方针,执行任务。可他找到村西工艺品厂,哥哥却不在,只见到了看家守摊的瑞田。
  史瑞田是县中回乡的高中生,长得聪明灵秀,文质彬彬,很像个白面书生。他遇事很有主见,为人也厚道。在这个家庭里,他厌恶娘的狭隘、自私,也看不上爹的平庸、窝囊,自幼便和大伯合得来。史德运的宽宏、热心,给了孩子很大影响,为人,行事,大伯好像成了他的榜样。
  这个工艺品厂,是从史德运的加工作坊发展起来的。厂的收入除了支付工资,缴纳税金以及其他开支,年年有积累,年年扩大再生产,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发展到今天,已经有上百名工人,旋床也实现了电气化。村委会只是拨出了村边的闲散地,厂里按照合同每年缴纳租金。所以,工艺品厂还是个体所有制,主人自然是史德运。
  从建厂开始,史瑞田就是大伯的左膀右臂。他虽没明确职务,却总揽全厂的生产、财务。因为工作方便,也因想躲开那个不得安宁的家,白天他在厂里上班,晚上就跟大伯就伴。如果史德运外出,他便代行厂长的职权。在当村乡亲和本厂工人的心目中,他是史德运的当然继承人。现在,他当着半个家,将来就是名副其实的厂长了。
  瑞田正埋头清理帐目,史德才没头没脑地问:“你大伯呢?”
  瑞田随口说:“起五更出门了。”
  史德才有些急:“干什么去了?”
  “说是联系业务。”
  “临走就没说什么?”
  父亲一句紧跟一句,引起了儿子的注意。
  “倒没说什么。”瑞田从帐簿上抬起头,端详着父亲的神情,“到底出了什么事?”
  史德才看了儿子一眼,思索着那话能不能跟他说。不过,他想到儿子总是儿子,还是叹息着,叙说了昨天晚上那场不欢而散的争论,又半吞半吐,说出了夫妇两个苦心设计的方案,并没忘记动员儿子做点说服工作。
  瑞田耐心听着,两道清秀的眉毛,渐渐耸起了眉峰。他不无责备地摇摇头说:
  “这也太不通情达理了。大伯的心事,谁不清楚?他苦巴苦曳半辈子,还不该过几天舒心日子?——我说还是别那样干,干也没用!”
  “你浑哪!”史德才在儿女面前并不软弱,“话,跟你娘说说去,看不揭了你的皮。”
  “你怎么就不劝劝她呢?”
  瑞田不好深说;他知道说也没用,只好埋头继续拨拉他的算盘。
  史德才垂头丧气,只得耐着性子等待了。按照往常的情形,史德运出差,少说也要七八天。可是这次,他万万没有料到,三天头上史德运竟兴致勃勃回来了。
  他头上脚下,穿戴得齐齐楚楚,眉宇开朗,满面春风,气色,情绪都是从没见过的好。史德才心里有些嘀咕,只顾思索着那场难堪的龃龆,掂量着该怎样开口,可看哥哥的神情,早已雨过天晴,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史德运朝兄弟笑笑,掏出一盒带嘴的凤凰,往兄弟面前推推,便只顾和侄子谈厂里的事情去了。
  史德才一支接一支吸着烟,好容易等他们说到一个段落,便迫不及待地插进来,重新提起那天晚上议论的婚事。史德运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就慢慢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笑吟吟掏出一张类似奖状的硬纸,摆到兄弟眼前。
  史德运和苏秀华两个名字是那么刺眼,并排用墨笔写得清清楚楚。史德才吃惊地盯着乡政府盖在上面的鲜红的印章,很难相信这是木已成舟的现实。
  在精神的极度紧张中,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还是执著他说出了他和女人惨淡经营的移花接木计,而且一再语无伦次地强调着沙果大婶的人品、声名,很像一个蹩脚的推销员在叫卖那些压货架的处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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