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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城乡参半、通山板柜和包箱沙发并陈的农家房间,一场很不融洽的谈话,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谈话渐渐变为争论,争论渐渐趋于激烈,直到争执的双方谁也不能说服谁,便出现了目前这种对峙的僵局。房间除了壁钟有节奏的滴答声,听得见每个人粗重的呼吸。
  争论的一方,是史庄工艺品厂厂长史德运。他五十出头年纪,身材矮小,也说不上壮实,苦难岁月存留在身上的痕迹,显然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老得多。他的举止、谈吐,和地道的农民不同,多少都带些城市人的气质,该是早年学徒生涯留给他的印记吧。此刻,他的面部肌肉痉挛地抽搐着,深深凹陷的细小的眼,像两只射击的枪口那样喷着火。他的整个身子激怒着,好像一个瞬间即将爆炸的火药包。争论的对手,则是他的兄弟史德才,年岁比他小得多,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正当壮年,人高马大,魁梧、结实得和哥哥不能相提并论。好像由于内心的自责、愧疚,目光温顺得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只是埋着头,一支接一支吸烟,好像要从面前弥漫的烟雾里寻找一条出路。
  房间里还有一个显得年轻的中年妇女。一张说不上俊俏也绝不难看的瓦刀脸上,滴溜溜闪动着光芒四射的眸子,表情极端丰富。她的一颦一笑,好像都掌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显然,这是那种胸有城府、精明强干的女人。这女人,便是主宰史德才的妻子。
  在兄弟间这场激烈的争吵中,她除了必要的不偏不倚的规劝,对争论的实质性问题,始终没有实质性的表态。这样做的结果,便很容易地使她取得了中立的主动地位。当呈现僵局以后,分明要从这僵局中打开一个突破口。
  瓦刀脸女人终于启口一笑,依然是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地说:
  “大哥,他是你亲兄弟,什么事不好商量?怎么一见面就像打架似的!”
  好像为了缓和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她自嘲自叹地笑着,又从容沏上一杯浓茶,轻轻放在史德运手边的茶几上,接着又莞尔一笑说:“大哥,这是你爱喝的清茶。大热的天,先消消肝火。”
  一杯清茶,还有女人的温言笑语,似乎是一副清凉剂,不知不觉,慢慢消融着炸药包的火气。史德运渐渐变得冷静,面部肌肉也开始松动,当他轻轻呷过一口清茶,已经变得面容舒展、目光温和了。
  大伯子神态的这种变化,大大鼓励了瓦刀脸女人的勇气。
  她突然把脸一沉,不失时机地开了口。她先指指点点,埋怨着丈夫“直肠子”、“不会说话”、“扔出话来像砖头”,继而话锋一转,笑着向史德运说:
  “可他是谁,你是谁?他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兄弟,还不知道个他!可话说回来,他说好说歹,也是为了大哥好。”瓦刀脸女人说话滴水不漏,只这么轻轻一抹一转,便对丈夫抱怨,不露痕迹地转化成了维护。
  史德运叹息着,警戒地注视着这女人,仿佛在探究笑容后面的居心。
  “我再说句不知深浅的话。”瓦刀脸女人陪着笑脸,试试探探说,“好好的,大哥怎么起了这个念头?”
  “这也不是一天了。在过去,有这份心思没这个力量。”史德运想把话说得更透彻些,便声音嘶哑,不无伤感地说,“过去,我这样的手脚,是怕拖累了人家,这事想也不敢想。现在世道有了变化,生活富裕起来,我是想成个家,把她体体面面接过来。过去那么不清不白,让她和孩子担着那个名声,我觉得对不起她们!如今就想正过来,叫她们娘儿们也活得像个人!”
  他这番话,表面上是对着弟媳讲,实际上还是说给兄弟听的。说到后来,史德运竟激动得抖抖颤颤,眼睛也汪起了泪水。但是,他不想在瓦刀脸面前流泪,便趁势把头一低,用手捧住了脸。
  瓦刀脸女人心里在冷笑,不过还是附和着叹了口气。她十分清楚,史德运那么悲愤、动情地说的“人家”、“她”,都是指的那个对他们构成潜在威胁,说起来总要心跳、脸红的女人。不过,她只知道,在苦难的岁月里,史德运赶集时结识了一个寡妇,而后偷偷摸摸滚到了一条炕上,而后那女人遮遮掩掩怀上了身孕,而后水落石出,生下了一个被乡人视为“野种”的“野闺女”。如果不是遇上当今这种社会,“那野女人”和“野闺女”恐怕就很难活下来,也不会给她的家庭构成潜在而今天即将变成现实的威胁了。
  难道事实真像瓦刀脸女人想得那么卑俗、那么不堪吗?不,当然不是。在那漫长的患难与共的坎坷历程中,是经过怎样崎岖、艰辛的跋涉,他们才走到了今天哪!
  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数九天,太阳无精打采,仿佛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势力和光华,昏黄地照着清冷的村街。村街上,星星落落摆了一些地摊,稀稀拉拉来往着赶集的人。这满目萧条的景象,便是那时集市的写真了。按照当日官方的称呼,这该叫做“黑市”。以现今的目光看来,这种集市上陈列的货物,人们几乎会不屑一顾,而当年如果偶然出现几只鸡鸭,一筐禽蛋,便应该推为尊贵珍品了。尽管拦路设卡,禁令森严,不知是出自祖辈传沿的习俗,还是因为农家生活的现实需要,人们总是千方百计地聚集在这里,互通有无,进行必要的交换,只不过失去了往昔的繁荣和气派。
  在为数不多的地摊上史德运的货品就显得很有分量,很有吸引力了。他总是把一块很难分辨颜色的包袱皮铺在地上,四角用随手捡到的砖头压牢,分门别类,摆起规格不一的算盘珠、针锥把、擀面杖以及纺车上必不可少的滋槽……林林总总,令人眼花缭乱。这些小巧玲珑的木制件,由于技艺娴熟,做工精细,无论款式、色泽,还有光洁度,件件堪称工艺品。尽管往来的人廖落无几,还是不断有人在这个独具特色的地摊前挑选、驻步或者怀着赞赏的心情渐渐离去。这样在寒天冷地里蹲上一天,在散集收摊的时候,史德运清点着那些毛票和钢锦子,或者到供销社换回火柴、食盐,或者凑足侄子的学费,如果生意兴隆,还可以买上两合佳宾牌香烟,以便招待那些规格较高的客人。
  乡人们清楚,这个地摊的主人,从幼年起便在京都一家有名的首饰店学徒。如果不是被抢劫的乱兵殴打致残,如果不是遇上这种禁令百出,动辄得咎的岁月,他也许会成为一名体面的工匠,或者成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总不会落到摆地摊的地步。尽管他貌不惊人,衣衫褴褛,一双细小的眼睛总抑郁地盯着那些并不值钱的货物,乡人们对他还是高看一眼,至少,把他看成自己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手艺人。尤其是他的和气待人,他的宽宏大度(把算盘珠送给那些急需而又一文不名的孩子),货色地道,并不锱铢计较,更是赢得了人们的好感和尊重。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史德运像往常那样守着他的地摊。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地摊旁边,出现了一个半大孩子。孩子面前,戳着半截打了补丁的口袋,翻卷袋口,好像展览拟的,露出口袋里的山药糠。孩子长得很精神。只是面黄肌瘦,透着菜色,脸上好像只剩下两只大大的眼睛。他除去脚上那双显然是成人的开花棉鞋,通身穿得单单薄薄。寒风掀动他的衣襟,露出边缘破烂的旧绒衣。
  史德运揣着手,看着孩子临风而立,自己身上都觉得发冷。孩子瑟瑟缩缩,却一直睁大眼睛,急切地期待着买方。但是,除了偶尔投来怜悯的目光,始终没有人打听打听价钱。
  史德运照顾着地摊,心里不住叹息:“就是卖掉这些糠,又能值几个钱?”他可怜起身边的孩子,不由搭讪着问:
  “怎么也不跟个大人来?”
  孩子垂着眼帘,难过地盯着脚上不合脚的开花套鞋,喃喃地低声说:“妈病了,还躺在炕上。”
  天近晌午,集市本来就稀少的人越见稀少,孩子的山药糠还是没有卖出去。他冻得缩肩抱臂,嘴唇发青,只是不住原地跺着脚。史德运尝受过这种身上无衣,肚中无食的痛苦滋味,便毫不迟疑地打开手巾包,递给孩子一个干粮,说:“吃吧,吃下去冷得就会好些。”
  孩子很懂事,两眼虽说贪婪地盯着他手上的干粮,还是惶惑地推托着:“不,不,我不饿,你带的也不多。”
  史德运百感交集,还是执意把干粮塞在孩子手里,又到对过毫无生气的国营食堂里,端来一碗豆腐汤,催着孩子趁热吃下去。
  这样挨到散集,孩子咬住嘴唇,还是坚持不懈地指望卖掉半口袋山药糠。
  史德运收着地摊,怜惜地劝导孩子说:“没指望了。走吧,咱们就伴。”
  孩子突然哭起来,边哭,边抽抽噎噎地说:“妈病在炕上,还等着打针、吃药……”
  史德运频频眨动着一双细小的眼睛,控制着盈眶的泪水。他仰天想了想。还是从衣袋里掏出所有的毛票和钢鏰子,起初分做两份,掂掂似乎又觉得太少,末后决心合在一起,抖抖地递给孩子说:
  “都拿去吧,还是治病要紧!”
  孩子望着这个素不相识、衣衫破旧的中年人,惊愕地张大眼睛。他突然像受到什么羞辱,慌乱地推开史德运拿着钱的手,连声叫着:
  “不要,不要!妈说过,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孩子的态度十分认真,这很叫史德运为难。他犹豫着,目光落在孩子盛糠的口袋上,便不慌不忙把口袋拎过来,面带笑容说:“这糠我买下了,总得付钱吧!”
  孩子张着泪眼,轻轻点了点头。史德运快活地笑了,好像很欣赏自己的机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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