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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的公主提着闪亮的衣裙,上台去“赴约”了。化妆室里,剩了我和文倩。
  ……孔雀公主,山盟海誓……不是神话扯淡,就是生活扯淡。在那些美妙故事里,一切再复杂也是单纯的,再曲折不幸,总有个清楚的结局。生活、感情,以美的意愿开始,常常以丑的方式结束。叫人不愿回忆最初的甜蜜,以免带出紧接在后面的难受,而生活仍在没有结果、没有轨道地继续运行。……女人老得真快……当文倩在给孔雀公主换头饰时,一瞬间这个强烈的对比不禁使我叹息。我的想法变化也很大了。最初,为了一个漂亮的脸蛋还想跟人决斗,如今,那些花瓶式的女人已经领教够了。只会打扮,只人撒娇,只会玩,要花工夫陪她,还要防备她惹是生非,快乐一会儿,还是剩下自己。……对柔弱的文倩我是认真的,但就没争过那一身绿!我曾觉着是无法平复的耻辱。现在,又平静地坐在一起,在这个时候,淡淡地说着各自的生活。
  她的丈夫面临转业,没有专长,没有合适的工作,她到处跑,还是没最后定,出来演出,总放心不下。
  我突然想起问文倩:“你爱他吗?”可这个念头本身也是扯淡。文倩还是不错,为从来也不爱的丈夫在奔波,这就是家庭和现实的爱情内容。而她……!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呢。”文倩笑着,“或者是没收到票。化妆很忙,开演以后,我下去看了看,没有人……你怎么没带她到后台来?”
  只有柔和的声调一点儿没变。我很想告诉她,只告诉她,我现在是一个人。但说出来的,仍然是搪塞人们一般关心的话:“她忙。没来。”
  “她挺不错的。”文倩由衷地说。我却在想,假如是文倩跟我过日子,至少不会比现在糟糕。尽管有过糟糕的一段。我们都认清自己需要什么了。谁跟谁更合适,婚前无法预料。假如是两种颜色,还可以在调色板上试试效果。生活本身却没有“假如”!
  “我,想求你一件事。”她有些迟疑。
  “尽管说。”
  “想跟你要张画。你现在有名气了,肯吗?”
  “你是责备我吗?我没忘。”
  “责备什么?忘什么?……要不,这张给我?”
  “你要虎干什么?我给你画张孔雀,或者仙鹤。”有几分本能地舍不得。更奇怪的,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我再也不愿意提到那虎。吃多了肉似的,腻了!而且,我很想给她留一个美好的回忆。
  “还是虎好,人家都喜欢虎。”
  “人家?”
  “我想送管干部工作的那个人。刚好又是新搬的家……”
  什么也没得说,不舒服,又无可挑剔,我自己也是一个样!究竟怎么写画册的前言,怎么弄更好,回忆着初恋,这些想法时时往外冒,同时已经觉着实在够了。
  文倩也夸那张虎好。还是老样子,对我的画一律说好,一律崇拜。只是说不出哪儿好,怎么好法儿。听着文倩夸,有一小股浅浅的自得泛起,又有一种潜在的若有所失伴着。不知怎的,会想起她来。看到我的好画就不作声,有几处败笔总要点出来。我又不是不知道!本来就是希望她说个好,使那几处败笔瞧着不要那么显眼……她的问题就在这儿,对我的什么事都太尖刻。真是难办!想找个温顺的,很难有见解,有见解的几乎一定不温顺。一个男人只有自己面对一个整个的世界,你需要她的对话、帮助,可她那副清晰的头脑,也是在同一块生活的石头上磨出来的。不过,她的尖刻似乎也有点用,她一句就点到痛处的话,常常叫人冒火;静下来,那一句,又会从哪儿冒出来,在什么地方不知不觉地帮个忙。分开了,我清楚地感觉到……莫名其妙,难道我并没有弄清需要什么?女人和家庭,比对付社会上的事要求更清楚,弄好很难,何况总缠着个活生生的她!
  我答应给文倩一张虎。
  我骑着车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占线,还是占线。本来也没在盼望什么,但是,一股莫名的失望感越来越深,很委屈,并没有原因的……
  有个同学在扯着嗓子大叫我的名字。是在三楼,我住的那一层,我急忙跑上楼去。
  他,站在走廊尽头的宿舍门口!
  我似乎又觉得,早就感觉到他会来……我慢慢地向他走去,然而从里到外都想微笑,收不住的微笑。
  他也在向我微笑……透过走廊上昏暗的灯光,他的微笑那么温柔,温柔得叫人疑惑,但是又不可抗拒。
  我们竟对着笑起来。
  “情绪不错呀,参加舞会去了?”
  “是约会。”
  “当然。”他轻轻哼了一下,“用你们的话说,今晚意境不错。别太着急!”
  “你要管吗?”
  “你当真吗?”
  “……衣服怎么撕了?”我发现了,忍不住马上问。
  “在哪儿?”
  “肩膀上。”
  “噢,不小心挂的。”
  我们默默对视。仿佛有什么熟悉、平常而又新鲜的东西。他摘下帽子,额上一层密密的细汗。他照旧在骑快车!……一片歌声、笑声从楼梯那儿升上来。
  “噢,我们干吗站着,进去吧。”
  “不啦,那边要关大门了。怎么样,骑上车走一段吧,我再送你回来。”
  一下子全安排好了。这会儿我觉得,依顺也是一种幸福。
  他边浑身上下摸刚放进去的车钥匙,边说:“差一步,今晚就得走路了,车险些被收走。”
  “在哪儿?”
  “大街上,又给打回来了……”
  “你干吗要和人打架呀!”我一下嚷嚷起来。
  “你干吗,再来教育我一遍吗?”
  我一低头,骑上车就走了。说不出的滋味。
  “嘿!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以为你又丢了呢!”他从后边骑上来。
  我不说话,他也不作声了,自行车在路面上轻轻颠出的声响,使夜在我们之间,在我们四周格外静、格外浓。象突然而至的梦,不是手拉手地走,而是肩并肩骑车跑在大街中间。没有兴奋、甜蜜的感觉,而是一片朦胧、恍惚,是新的,又是旧的,是多少次这样走过,又象是第一次……中间,一道发亮的路;两边,树木的黑影各遮去一小半。隐约,一对对身影,在树下,在靠街的墙边,隔着一辆自行车,依在一段墙下,沿着便道手拉着手,都是年轻人。不回头了,也不羡慕了,却有种勾出往事的感动……
  “怎么样,上我那儿去吧!”他突然说。
  这个充满诱惑的提议使我心慌意乱,车轮的转动不觉慢下来。
  “去不去?马上要关大门了。”
  “我,还有小品,还得开夜车,明天一早还有课……”我很难劝住自己。指望他给我一个有力的决定。哪怕他说:别啰嗦!
  “你,现在变得这么乖?”
  “这是我的功课呀。”
  “你是在带发修行吗?”
  “差不多。要不,过两天我闲一点的时候……”
  “那来不及了,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噢!什么事?”我笑着叫了一声,心里掠过真正的失望。
  “我要出一本画册,弄一段文字,算了算还很不少……”
  我所有的念头都是自作多情!
  “我就知道!你就是在用得着我的时候才来!”
  “别埋怨啦,我连自己也在使用。”
  “可我不愿意仅仅被使用,仅仅!”
  “你要什么呢?”
  我顿了一下。我要什么?我要他别谈什么画册,现在!可我管不住他想这些事,说了更愚蠢。还是忍不住说了:“假如因为我还有用,才来找我,那么你当初不如去爱一架打字机,或者娶一个能抄会写的老头儿!”
  “你呢,你不是在一心想着你的小品吗!”
  “不!不一样!”
  “一样!……唉,别的女人都在为丈夫跑……”
  “别的,别的!你为什么不去找别的女人干?”
  “算啦,别练嘴了,有这个吵架的时间,我不如自己干!”
  ——我加快了,她没有跟上……算了,我真是自寻烦恼!要是不在大街上停下来,没有这一晚上的许多不愉快,也不会被她弄得这不愉快的夜晚更糟糕,还是不停地奔吧……是她!在后面叫我。我回头看,怎么,她追上来了。追也没用。我钻进一条僻静的小街,飞快地骑,她的声音追赶着我……
  后面突然没声音了。她回去了?!我骑到另一条大街上,甩不掉那条树影浓密、昏昏暗暗的小街。
  ……小街中间停着一辆自行车,蹲着一团人影。是她,在吭吭哧哧地往上安车链。我在她身边捏住闸,她立刻惊慌地抬起头。
  我叹了口气:“我来。”
  她不作声地低下头接着摆弄。安上了前面大轴的,后面的链子又滑下来……
  我推开她。
  两辆车支在再也不会有人经过的路上,一人靠在一棵树下。
  “单位已经关大门了。”
  “学院的大门也关了。”
  “你会翻墙吗?”
  “不会。”
  她淡淡地说,并不着急,我也不操心。似乎没有以后,也没有以前,这个精疲力尽却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夜晚。只有头顶上的无数树叶,在风中时紧时慢、时高时低地议论个没完。身上有些凉。我看看她。看不清,象和黑色的树平贴在一起的一面浮雕。……还是分开好。剩下一个人,寂寞,却会想想对方的好处……
  “……在一起,为什么总是要闹?”我说出后半句。
  “不……,不……,”她一动不动。
  也是一个夜晚!没有黑夜,没有黎明,没有时间,我们走了又走,最后停在一棵树下。……她闪开了,又闪开了,隔着树,双手合十,轻轻笑着,在沙沙的树叶伴和下悄声说:不……不……。
  “……你还记得你说的是什么吗?”她突然问。
  是粗粗的树干、细细的树枝、互相交织的叶子们向她传递了我的信息?还是她向我传递的?
  “你说:‘这儿是出版、文化中心,我一定要想办法来!’你就是这个想法。”
  “你当时就说:‘我怀疑你别是爱上这块地方……’你把清醒的和追求的都看成冷漠的。别太尖刻!”
  “你那时说得多动听:‘我要找的,只是你’……”
  “你那时说:‘我起步太晚了,什么也没有;只要你在事业上努力,不管多难,我跟着你……’”
  我们彼此慢慢走近。黑暗中,她的手指尖触到我的脸,触到那缕乱跑的头发,她把它们捋上去。手落到我的肩头,她悄悄说:“……别在大街上和人打架了,出了事怎么办?我求你!”
  “还在想这事?偶然的。”我握住她的手,冰冷。
  “不……我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跟人发脾气,过后,难受、后悔得要命……。”
  我搂住她,一股复杂的感触混合着静谧、微寒的夜流从四面袭来。疲惫、孤独,还有说不清的悲哀使我把她抱得更紧。她变得那么柔顺、软弱,那么小,紧紧贴着我,一动不动。我不由轻轻拍拍她:“……你要爱惜自己,别太拼命。你是好人,我没看错,就是太要强了,我们才……”
  “你说什么?”
  “你太要强。你想想我们发生的一切,不就是……”
  “不!不!”她猛然从我怀里挣脱了,离开了。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路露在下面小声问。
  “感冒。”
  “我有克感敏。”
  “不啦,谢谢。”我把被子拉到头顶上。把控制不住的抽泣藏起来……
  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却还是睡不着。
  圆溜溜的明月,象是贴在玻璃窗上。树影在天花板上轻轻地搔动。很静,一片均匀、轻微的鼻息,更使我感到清醒的孤独。一个人醒着,非常可怕,心里急,却越发不能加入那叫人嫉妒的梦境中……。
  我们的事情实在是无法挽回了!只要在一起,就要打起来。假如能慢慢说说呢?可是,为什么就不能说清楚?其实,我一个人,倒是能想清楚许多事情,而且能够反省自己!
  我打开夹在床头的小灯,在笔记本上,给他写下我所想到的东西。
  “……我和你面临分手的裁决,我们真诚地彼此爱过,深切地互相恨着,可你仍然不了解我!我不是要强,不是!而是……不得己。”
  “……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
  “那时候,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一封信、一封信接连来,催我去,连坐哪趟车都安排好了,特意找了乘务员。我明明知道,为了你,我只有放弃自己最后一次报考普通大学的机会。可我还是捺不住,和厂里几个拼着命要考大学的朋友一起,跑到师范大学去听高考复习辅导讲座。我们都没有入场证,趁人不注意,请里边的人打开窗子跳进去。我弄不清我到底要干什么。想和你在一起的欲念时常冲击着我,没有什么负担的做姑娘的生活,变得叫人无法忍耐,我有时恨不得睡上长长的一觉,直到见到你!同时,不论在大街上,在汽车站,在厂里,一瞧见夹着书本,认真地探讨着一道题,一项物理定律的同辈人,我又感到吸引和惭愧。难道一直没有斩断的愿望和并没有停止的努力,就这样放弃了?!
  “可是,当我真的挤在那塞满了年轻人的大阶梯教室里,看到那一排排黑压压的头,那些坐在过道上、坐在窗台上、站在窗门外、坐在老师脚边、坐在黑板底下披着粉笔末的,我那个由于无法实现而一直朦朦胧胧的愿望的纱幕,突然被挑开了。我直接面对挑战,哪怕我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在笔记本上记着大洋洲的地理特点,古希腊的兴衰史……然而内心深处,却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新时代的竞争之风,产生了畏惧,十几年间,不论我暗怀着怎样的渴望,我还是不知不觉染上了普遍存在的生存软弱症。就是这样,尽管我们在对政治、对社会的认识和应付能力上与其他方面不协调地畸形发展着,但作为一个活在群体中的人,最好的自卫状态就是默默地吃、睡、做,甚至什么也不敢!
  “我去结婚了,坐着你安排好的那趟车。没有任何表面的更动。心里,在那小小的一览之后,我多了一个明确的想法。我怕我走不了多远,我想依靠你,紧紧地依靠你,我感觉到你比我有自信心和能力,的确也是这样。……所有产生过的念头都是真实的,但是,如果能真正地面对自己,应该说,不是为了你才放弃我的追求,而是我自己退下来了。我的退路就是靠你。
  “其实,你每次对我所做的说服,我都已经用自己的体察验证了。我的确愿意服从你。为了你一个小小的满足,我何尝没有一个女人全部的细腻。但是,有一种烦躁又在暗暗地潜着。我从来也不敢告诉你,即使在得到了温存和抚爱的满足之后,紧接着,会有股无着落的惶恐感袭来……
  “也许,这是从小灌输的理想教育,青春时期的奋斗本能,与硬要人半死不活地呆着的整个状况,长期形成的一种变态心理。实实在在、琐碎忙乱地生活着,心里总残留着一点没有实现、也许永远再没有机会实现的东西,在最隐秘的角落里,与现在的自我徒然抗争,搅得人在充实、填满的生活中有时感到若有所失。
  “……我又怎么可能仅仅靠着你的力量、意志?我就是不考这个学院,我也同样面临生活的各种竞争:加工资、提级、分房子,人与人,想干一个合适点儿的工作,也要靠文凭。你无法代替我去争,即使我和你是一个小小整体的各自一半。我们每个人面临的,也各是一个整个的世界。也许,这个世界对于男人来说,没有多大变化,对于女人来说,却极大地改变了……。
  “我不得不走出来。既然走了,就得走下去。很少有人们所说的‘自豪’,更多地感到孤独,更希望得到你的保护。想要紧紧依靠你,在精神上依靠你的感觉不是少,奇怪,是更深了……。”
  我写好了一个信封,打算把这几页纸从本子上撕下来的时候,却想到:他要忙他的,干他的,他是不会、也没有工夫来理解这些的。
  我的信心又消失了。
  我把那笔记本合起来,连同信封塞到枕头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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