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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他犯了什么戒条,要被冷落在生活之外,无人关心无人爱?人们已经熟悉了他落落寡合、神态忧郁的表情,习惯了他时时苦忍,却又茫然地露出一丝负罪心理的性格,如果哪一天他轻松了,脸上不再绷得那么棱角分明了,倒让人感到别扭了……我为易医生深深地不平:
  “你跟‘上海’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既不兴奋也不肃然:“靠熟人零星地知道一点情况,跟‘上海’早就没单独联系了。”
  “为什么?”
  那还用问的表情。是的,协理员密切注意新动向,群众专政的力量无处不在。
  “你叫‘上海’把信写到我的名下,我帮你转。”
  犹豫:“这样好吗?”
  “至少领导上还没注意我的信件。”
  他象一个意外地得到一双新球鞋的孩子,兴奋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搓着手指头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疾步走了两个来回,一切才又重归于平静。
  神交和默契是最动人的。表面看上去我跟易医生关系平平,有时见面连招呼都可以不打,但彼此是理解的,那种纯净的理解。我把信偷偷交给他时,他总是有点不好意思,一把岁数了,爱得多傻。
  有一回我宿舍的床头放着三封信,我振臂欢呼起来。宿舍里只有刘月琴一个人在低头织毛线。
  我看完两封信,把易医生的那封信塞到枕头底下去。
  显然这一切都被她尽收眼底,直到我拉开被子准备安息之前,她才心贴心地对我说:“幸亏今天是我给你拿的信,上回王京健还说你有一封信,下面的地址是桂林,可是却是上海的邮戳儿。”
  我一楞,想到枕头底下这封信,心里不觉怦怦直跳。毕竟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我自己有时冷静下来也犯嘀咕,你政治学习带头发言,没少拔高调儿,背地里的原则性都就饭吃了?!
  要是“上海”不在上海而在任何一个别的地方,问题就简单多了,简直没有麻烦。“上海”的具体所在地领导一直掌握着,还派人搞过外调,她那头自然不敢用一个固定的地址,怕时间一长让人怀疑。我这头刘月琴,王京健虎视眈眈,以为我跟哪个刚刚出院的上海兵谈恋爱呢,倍加关注,闹个满拧。
  我只有毫不解释而又感恩戴德地望刘月琴一眼,无限温柔以蒙混过关。然后才做贼心虚地躺下来装睡。
  鬼才信是王京健说的,王京健不怎么样但没那么仔细,这种克格勃一类的勾当也就是刘月琴自己能干出来。这点识别真假马列主义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日子平淡得象温吞水。我只有跟梧桐她们房间的人相濡以沫,尤其梧桐的开朗和爽快渐渐成了我的精神寄托。
  查体温的名单上出现刘小岸的名字时,我居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后来我把体温计递给他,感觉他有些面善,但是从科里出出进进的病号太多了,哪能人人都当回事。所以我还是颇具威严他说:“口表。”
  “邝燕喃!”
  “到。”扭头一看,梧桐站在我们七病室门口,喜上眉梢地对我说:“关照我们刘小岸呵!”我这才恍然大悟,马上松弛下来。“谁们呵?大姑娘家家的……”又转身冲着刘小岸注意瞧了两眼,“那是当然的喽!”
  刘小岸一点也不腼腆,也跟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身材伟岸但不显得五大三粗,眉眼还是挺英俊的,就是皮肤过于黝黑。梧桐极有灵性,马上说:“看你,掉进煤堆里也找不着!”刘小岸说:“我算白的了,我们机务大队晚上列队进电影场,只看见衣服动看不见人。”
  梧桐今天是刻意着装,合体的裙服,白丝袜,黑大绒布鞋,头发全部塞进军帽里,露出一截无限温柔的脖子,既清爽又利落。那时认为要收拾打扮一下,全是这种统一风格。
  别看刘小岸黑出水平来了,人可是相当聪明、得体。他十指修长,弹着一手好吉它,围棋、象棋杀遍全科无故手。怪不得梧桐喜欢他,还没日没夜地拉漏气的手风琴,以利于志同道合。
  一般我在病号面前还是挺矜持的。有些病号挖苦我架子大就说:“邝护士的爸爸是几级干部呵?”好象我爸爸是炊事员,我就得一天到晚冲他们咧着嘴笑成一朵怒放的菊花,简直岂有此理。但是跟刘小岸,我们完全没过程,一下子就进入熟识阶段。主要是我竭力想为梧桐她们房间做贡献,既然我不能把李灵霞派到巡回医疗队去,又不能解决韦宏波的书源问题,反而到她那去解决精神食粮。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就好好表现吧。
  我对小岸的格外照顾显然都反应到梧桐那里去了,她与我的关系顿时产生了一个新的飞跃。我们无话不谈。
  医疗队倒是组织起来了,但是不巡回,直接开往南宁。说是执行任务,其实大伙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灵霞当然还是一根筋地要去医疗队,拍着大腿说:“火线入党的时机来啦!”梧桐很平淡地说:“我思想上早就入党了,组织上就这回给我办手续吧。”韦宏波一边看小说一边吃果脯,头都没抬:“我基本上是等着追认了,”
  比起她们来,王京健就比较恶心,到协理员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要去医疗队,还写了一封什么给爸爸妈妈的公开信,在院广播室鼻涕一把泪两行地朗诵,假如你们的女儿没有回来什么的……
  刘月琴经过深思熟虑以后,不声不响地把存折交给朱护士长,如果有意外,就支援灾区人民吧!协理员对此眼睛一亮。
  一时间帐单呵,遗书呵,入党申请书呵,血书呵纷纷出笼,医院里笼罩着一种极为悲壮的气氛。
  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黑壁板被我用拖把连拖了两次,使它黑得浓重、洁净。我登高爬低地屹立在高处,满怀一腔热血,用我极其娴熟、遒劲的粉笔草书,写下了这样一首诗:“等着我吧,我一定会回来,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等到那绵绵的秋雨,勾起你心头无限悲哀,等到那大雪飞飘,等到那酷暑煎熬,等到大家不再把别人等待,将昨天的一切统统忘却抛开;等那遥远的他乡音信已经断绝,等到所有一起等着的人们都早已心灰意倦。等着我吧,我一定要回来,切莫对那些人有什么指望,他们心中已打定主张,早该把我完全遗忘,即使憨母和稚儿也相信,我己捐躯疆场,即使好友们也不想再等待,围坐在炉火一旁斟满一杯苦酒,悼念我的亡灵,等着我吧,你切莫和他们一起匆匆举杯共饮。等着我吧,我一定要回来。气煞所有的死神,让那些没等我的人去说:“这多幸运。”那些没等我的人,他们怎么也不会懂得,在硝烟滚滚的战火中,是你以自己的等待救了我的生命,到将来,只有我俩知道,我怎样才能大难余生——只因为,你更会等待我,比世界上其它任何人。”
  等我从桌子上跳下来的时候,身后已经围满了人,有病号,也有医生、护士。他们一声不响,但看得出来,他们都被这首诗吸引并深深地打动了。
  我乍着两手粉笔灰,微微地喘气,刘小岸悄悄走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问:“谁的诗?”
  “西蒙诺夫。1941年卫国战争的时候写的。”
  “太好了!”他一字一叹。
  这一回出风头是我始料不及的。内一科黑板报上有一首好诗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拿着小本本跑到我们科来抄诗,轻松而来,肃穆而去。院长知道了以后说:“挺好挺好,不要到处弄得惨兮兮的。军人嘛,关键的时候要有士气!活着干,死了算,别那么多花哨点子。”协理员那些日子对我亲切和蔼,常常不由自主地向我投以赞许的目光。
  看得出来王京健心里酸溜溜的,那没办法,你总不能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哪儿哇啦哇啦唱一通吧。
  战地救护,是外科的强项,结果:梧桐、李灵霞和韦宏波全部被派进医疗队,王京健调外二科帮助工作,你看党又优先考验她了,我和刘月琴“原地待命”。
  她们准备出发的那几天,我魂不守舍,心里没着没落的,下了班就泡在她们房间,呆呆地看着她们收拾东西。
  这几个宝贝照样是嘻嘻哈哈的没正形儿。李灵霞把刚织到大腿根部的毛裤收了边儿,得意洋洋地举在面前自我欣赏:“毛短裤,穿去执行任务正合适!”
  “人家都是腿冷,就你屁股冷,包个屁股管什么用!”韦宏波一边打背包一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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