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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梧桐她们宿舍的门上贴了三个极小的字“夜游庵”。开始是由于工作性质决定的,医院的夜班绵延起伏,把人练得21点一过就来情绪。后来习惯成自然,梧桐是白天晚上都贼精神,好象两个脑半球是早晚分别工作似的,她们房间的另两位仙人李灵霞和韦宏波,白天活象两只醉猫。
  李灵霞长得比较困难,茄子腮,金鱼眼,鼻子以下的部位还有幅度地往外突,但她酷爱照相。韦宏波有一双略带近视加散光的缺乏神采的大眼睛,它们安安静静地陷在眼窝里,她瘦而不弱,喜欢翘个二郎腿看书,脚趾头上总是挂着一只摇摇欲掉的塑料凉鞋,剪了后帮和偏带儿的改良拖鞋。
  一到晚上她们全都活了,韦宏波晃悠着破拖鞋哗啦哗啦地翻书,如果有瓜子,她的眼睛就能幸福地眯缝一晚上;李灵霞不厌其烦地贴照相簿,把自己在上面颠过来倒过去,一会儿斜一会儿歪;梧桐不知从哪儿闹来一个风箱漏气的鹦鹉牌破手风琴,64贝司,忽扇忽扇的挺起劲儿。有一回熄灯号吹过半天了,她们都没听见。好一会,只听见几声庄重、沉稳的敲门声,李灵霞守着照相簿子鬼声鬼调地叫板:“进来——”“是谁还在拉二胡呀……”一听见院长严厉并且慢腾腾的山东腔,手风琴声嘎然而止,韦宏波甩掉那只拖鞋,光着脚丫子一个箭步完成了五步之遥的历程,啪的一声几乎把灯绳拉断。
  万马齐喑地把院长的脚步声送远,她们才象一窝老鼠那样吱吱吱吱地笑成一团。韦宏波说在院长心目中,全世界只有一种乐器。
  梧桐身上有一股狐仙气。单眼皮,眼梢往上挑得厉害,稀稀淡淡的弯眉毛,更衬得双眸活泛、俏丽,一只周正的小尖鼻子,薄片子嘴,说起话来眼睛一翻一翻挺妖烧的。她高高的个子,两腿颀长,尤其小腿笔直、匀称。在兄弟医院交流护理工作经验时,那个医院的院长就在现场会上批评他们院务处长:看看人家861医院的护士,你招的兵怎么全是萝卜士豆。
  她们房间的人都爱说笑话,只不过梧桐、韦宏波不乐,李灵霞还什么都没说呢,自个儿先鞠躬尽瘁地笑半天。
  相比之下我们内一科的宿舍简直象个地窖。一方面它本来就在北面,还紧紧地挨着厕所,有一面墙被水渍浸得长出了麻麻点点的黑霉和绿苔,当时没长出蘑菇来只能说明我们缺乏菌苗和现代脱贫致富的技术。我们房间的成员关节都不好,刚一立秋就全部套上护膝睡觉,像个运动员宿舍。
  另一方面,我们房间的人不行。我跟王京健死掐,因为都积极要求进步,都在努力争取入党,又都热爱文艺,她在科里负责教唱歌,我能涂涂抹抹地出壁报,结果互相盯着,内心自然是不共戴天。另一个护士叫刘月琴,比较阴险,她能耐平平,在我和王京健之间总是左右摇摆,耍一点渔翁得利的小聪明。
  党支部口口声声说党的大门永远向我们敞开,一旦我们都拼命要求进步的时候,就放出风来说只培养一个发展对象,造成我们三个人心怀鬼胎,对别人高度戒备、防范。宿舍里一点笑声也没有。
  本来也不是没笑话,比如王京健爱俏,开春总是第一个脱军棉袄,再暖和几天,她就忘乎所以地把棉被和军大衣洗好晒好打包收起来了,一般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寒潮,她只好对束之高阁的东西喟然长叹,就近取出棉衣棉裤穿上,再严严实实地盖上毛巾被。第二天一早喷嚏打得惊天动地,但你不能笑也不能说出去,她会认为你是在扩散她爱漂亮小布尔乔亚思想严重等影响,以达到妨碍她进步的目的。所以还是别去惹得她浮想联翩的好。她大事不糊涂,小问题上别提反应多迟钝了。上发药班时,满药柜子找“核黄素”,要不是我告诉她就是维生素B2,她非得把药柜子翻个个儿不可。有一回我问她能不能把十元钱打散,她说什么打伞?打散,打伞?我急了说十块钱换十个一块钱,懂不懂?她才一扬下巴颇不以为然他说:破钱儿呵。好象她那种说法多么统一规范似的。
  隔壁宿舍就可以畅所欲言,到底是外科护士,胆大包天,干脆泼辣,脑袋瓜子别提反应多快了。她们一块儿骂她们护士长“吴奶奶”,这人其实一点不老,才三十出头,可说话象被人捏住了鼻子,哼哼叽叽外加絮絮叨叨,走道儿外八字身子还直晃,活象个老太太,她们骂吴奶奶排班不公平,“马术”好的护士夜班少,这三位全是顶班挑大梁的,整天夜以继日。还骂吴奶奶有一次顺手操起护士班盛夜班饭的盆,装烧伤病人充满绿脓杆菌的敷料纱布。“他妈的,这种人应该先枪毙后审问。”梧桐说。韦宏波说:“敢情她老人家不上夜班,我们毒死一个不等没人接班儿了她不会发现。”
  外二科的人都说,梧桐是吴奶奶的“牌子菜”。的确,她业务熟练,手快腿勤,而且抢救危重病人顶得上去,临危不乱,情况越紧张她动作越麻利。外科一个班顶下来谁不是腿肚子转筋脸发青,就她哼着小曲儿,没事人一样。这人胆子还贼大,有一回夜班,我去供应室领输液包,在黑暗的开阔地碰上她,她也正在班上,一身白,还扛着一个长长的白布包,另一只手提着把工兵铲。我问她干吗去,她说刚有个病人截肢锯下一条腿,到山坡后面去把它埋了。吓得我倒退了好几步,可她说,没事,就是累点,坑要挖得深,否则狗会来刨的。
  梧桐就是不会来事,所以吴奶奶对她是又爱吃又嫌烫嘴。当时谈恋爱属于个人的绝密事件,每个人都慎之又慎。刘月琴那些日子鬼鬼祟祟的,行迹可疑。王京健呢,整天用头发夹子卷她额前的刘海,这个办法最先是我想出来并实施的,她们俩不知是谁还给我打了“小报告”,周末生活检讨会上协理员不点名的批评过我。现在可好,我的刘海直得象挂面,她的刘海都在脑瓜子门前飞起来了,在我跟前晃来晃去也不觉着愧得慌。加上脸颊莫名其妙的两坨红,不是在谈恋爱难道是肺结核的症状吗。
  我就是不在宿舍呆,懒得看她们俩那副又紧张又惊喜又疑惧又幸福的样子。
  隔壁房间的透明度就相当高,梧桐最先拿出对象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一条挺壮实的汉子,双腿叉开站,两条胳膊在胸前一扭,不笑,而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态,他戴着军帽,穿一身机械师的深色工作服,照片背景是宽阔并显得光秃秃的机场。
  “这就是刘小岸,也在本省当兵。我们院儿一块长大的男孩。”梧桐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但一往倩深显而易见。
  我说:“不错,挺有气质的。”
  梧桐觉得我慧眼识英雄,颇肯定地冲我点点头。
  这多少有点刺激了凉在一边的李灵霞,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没头没脑地说:“下回往部队派巡回医疗队,吴奶奶该叫我去碰碰运气了!他妈的,一点都不关心我的个人间题。
  李灵霞还没对象,常常表现出忽然而至的焦躁,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下部队上。她听说巡回医疗队下到军、师,无论是去食堂还是路过球场,在场的全体官兵都自动停止手中的一切活动行注目礼,直到你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等等。这些信息反馈常常使李灵霞摩拳擦掌,激动不已:“都是女兵爱好者,太好了!那咱不成了‘万马军中一小丫,艳似露润月季花了吗?!’”然后就以天鹅之死的姿势晕在床上异想天开。
  韦宏波照例是要泼冷水的:“吴奶奶她老人家还待字闺中呢,你就想名花有主呵。”
  李灵霞腾家伙坐起来:“她是老姑娘,就恨不得咱们护士班成尼姑班!哼,上回我跟男病号打了几下子羽毛球,她是大会小会提,叫我们注意检点。他妈的我就差授受不亲了,邝燕喃,你说,批孔老二的时候怎么就不批批这个观点?!”
  我笑。韦宏波说:“别看你平时不读书不看报,还知道授受不亲呢。”
  李灵霞不理她,气恨恨地转向梧桐:“还是你好呵,有刘小岸。……就是名字……”“名字怎么了!”梧桐立刻就把她给顶回去了,“邓小平,周小舟……刘小岸,这名字简直太棒了!”
  那段时间特充实,结果护士长却对我说,你别总往外二科梧桐她们宿舍跑,我还听说那个房间牢骚怪话特别多,你可不要受影响。沉思了片刻她又说,有些东西的形成是潜移默化的……我们朱护士长对我一直挺不错。主要表现在恨铁不戍钢,经常提醒我。我点头,可还象吃了个苍蝇似的一个劲儿地犯腻歪,不知这笔刁账该算在那两个小子谁头上。
  在科里,我跟易医生值同一天班心里比较踏实。他是正规大学毕业,临床经验又相当丰富,业务应属一流。要是按照他的学历、资历、技术、能力早就该提主治或主任了,可他还是一般医生。主要是因为他不屈不挠闹了八年离婚。
  还是没离成,那个女的年年按时来休假,住在招待所。易医生象完成任务那样给她打饭吃,但他们不在一块睡觉,领导上怎么说,易医生也不吭气也不搬到招待所去住。当时,我脑子正走一根经,简单刻板,认为这样的男人卑鄙无耻,轻浮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一开始对他颇不以为然,拉着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
  时间长了才发现易医生是个“大儒”。不苟言笑,工作起来专心致志,没事根本不跟值班护士闲聊,总是一个人闷头看书。疑难病人会诊的时候,主任总是特别关注易医生的诊断意见。这样一个人才基本上就在领导、人们对他私事的乐此不疲上被扼杀了。
  光闹离婚还不至于那么影响深远,相传他有一个情人还在信誓旦旦之中等他。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只说是易医生在上海军医大进修时认识的,一下子就丧失了一个革命军人的原则和情操。当时我们提到上海就象现在提到美国一样,这个女人因为身在上海便更增加了一份神秘色彩。看见易医生有时过于神圣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我常常怀疑那个女人是否真实地存在过。爱上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艰苦卓绝?他该不会是为了一个幻影而去扎扎实实地奋斗吧。
  按照我的想法,有易医生这种壮举的人应该绝对潇洒、倜傥。像外二科的顾医生顾英杰,微卷的大背头,宽肩、高个儿,浓黑浓黑的大眼睛,鼻梁笔挺,嘴角稍稍有点歪,总挂着一丝永恒的嘲讽谁的笑意。顾医生从来只戴新军帽,帽檐压住右边半条剑眉,完全是西点军校训练出来的风度。不是进手术室,他的一号工作服从来不系扣,雪白,又长又大,走起路来呼啦有声。好长一段时间,这简直成了青年男军医的时尚。由于顾医生手术做得相当漂亮,院里的年轻未婚女军官多多少少都会对他有些攻势,刘月琴就曾经神秘地对我说,王京健为顾医生可没少动用脑细胞。
  易医生属于白面书生那种的,干什么事都跟他的长相似的既清清楚楚又板板正正。我觉得这种人连风流都不懂怎么能风流起来呢?好长一段时间我跟他没话,避嫌。
  有一天晚上跟他一块值班,又是各在各的办公室互不相干。快12点时我听见他睡觉去了。夜里临下班前,我打扫卫生时在他桌下扫出一张纸片,满满的重复潦草地写着:有个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深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亮看灯光……
  这正是我昨晚轻哼的曲子《灯光》,在一望无际的铿锵有力的汪洋大海之中,这首苏联民歌象一屿恬静、悠远、充满着浓荫的小岛,它勾起了易医生怎样的离愁别绪呢?这满满的一纸平淡无奇的句子,不知掩饰着一颗多么压抑和郁闷的心。或许,他真像我想象的那样满腹医经,倒也没有那许许多多的烦恼了……从那一个深夜开始,我有点同情易医生了。
  恻隐之心比较容易坏事,渐渐地我跟易医生的话多起来,我们对科里的琐事、人际关系兴趣都不是很大,一谈就是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易医生还是挺丰富的,经常旁征博引,偶尔讲上几句“警世恒言”,竟让我沉思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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