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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织的手指也不知是怎么长成的,又细又圆,那么光润,那么软!用它拿苹果、搬凳子、捏钢笔……它触摸过的东西都变得比原来美好了。李芒曾经不眨眼地看它弹拨过一次琴:
  它按在丝弦上,黄色的丝弦弯下来,它也弯下来;丝弦颤动着,它也颤动着。当它在丝弦上揉动时,指尖就微微发红了,像害羞似的;它用力弹了一下弦,弦要激动地跳起来,它却异常机敏地、有几分顽皮地先一步从弦上跳开了。指甲又硬又亮,闪着莹光,像十枚小小的铜片。小钢片打在弦上,当然是金属的声音。几道丝弦,有粗有细,它不冷淡任何一根弦,去抚摸、去揉动。它的温柔全在弦的身上了,丝弦叙述着各种感触。委婉的语气也像是模仿着它。有时它全从弦上移开,与弦相距一寸,像是默默地对视,又像是在轻轻地喘息。这安静的几秒钟里,空气凝住了。它重新按在弦上时,是几根手指轮换地触摸,显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醒了对方的熟睡,又像是蹑手蹑脚的行走。丝弦终于没有被惊醒,熟睡过去,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于是它离去了,指尖勾起,恋恋不舍地从弦上移开……一个男子这样细致地研究一个姑娘的手,他自己也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没有办法,这双眼睛特别执拗。李芒有时故意把脸转向一边,但眼睛却仍要去寻找那双手。
  那双手曾捏紧了一个做标记用的小铁旗子,插在一个铅球砸出的印痕上。那个铅球就是李芒掷出去的,她惊羡地看了他一眼。他也同时看清了她是肖万昌的女儿,于是深深地吃了一惊。
  他当时看到的是一个娴静的姑娘。她穿了洗得发白的黄军衣,一条学生蓝制服裤。与上衣不同,这是笔挺的、使下肢显得特别修长的新裤子。衣服特别合身,恰好衬托出她的丰满与娇小。她的脸色很红,猛然一看还以为她正害羞呢。像一株秀美的香椿树,挺拔地长在屋前的空地上,并没有因为水肥充足就痴憨地疯长起来。它矜持得很呢,将雨露闪烁在叶子上;叶梗儿发红,像永远披了霞光。她的确使人想起这样的一株香椿树。
  毕业了,她和他都回村了。她依然常常穿着那身泛白的军衣。那个年代军衣时髦得很,她开始是赶这个时髦的;后来谁都发现军衣使她更加漂亮了,她实在需要这样的一件衣服。……肖万昌安排女儿做了大队广播员。她可以不下田,这就招来了村里人暗暗的怨恨。可是她的甜润的声音慢慢使人喜欢起来,人们都在心里问:有这样一个广播员有什么不好?
  年轻人很寂寞,从学校回到田野很寂寞。李芒和小织每天要参加夜校,他们就在这时组织了一个文艺宣传队。
  排练节目时,李芒常常着小织弹琴。
  宣传队要到造田工地上演出,工地上的先进人物,无一例外地都要编进节目里。只有李芒和小织两个人是高中生,节目也就靠他们编了。他们常常编到深夜,一点也不累。他们编了快板、数来宝,自己先要说一遍。李芒能将数来宝最末一段的最末一句罗列上七八个形容词而后押韵,这使小织觉得新奇而痛快。她腼腆,内向,极度兴奋时往往垂下眼睑,摆弄她那支铝杆儿镀金钢笔。她那两只柔软的、可爱的、未被粗重的东西磨损过的手掌不时去翻动一下纸页,李芒把她弄乱的纸页再理整齐。他总是微微含笑,表现了一个男子的沉着和自信。他和她很少说话,因为有些更细微的东西,有些还嫌模糊的感觉,语言反而说不清。他们两人都自觉地在一种氛围里大致沉默着。夜色真美好,月亮姗姗来迟了。窗外不安分的鸟儿叫一声,风懒懒地摇动着树梢。他们疲倦时走出屋来,伸一伸腰,踩一踩湿漉漉的青草。小织脑后那两个弯弯的毛刷刷在月色里显得特别可笑,揪一下多好,可是没人敢揪。它就那么骄傲地摇摆、颤动吧!它就那么高高地翘着吧!暂时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去过问……这里是一所学校,就处在村子的西北角上,离村子有半里之遥。校舍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夜晚有一个老人在睡觉。此刻老人早就睡着了。
  他们走出屋子时,听到的是校舍四周各种奇奇怪怪的夜之声息。虫鸣、蛇走、刺猬咳嗽,一个大乌鸦在远处落下。村子里狗吠了,小孩子在哭泣,有位老人悲伤地号啕,这声音真正打破了一片寂静,使月色也变得凄凉了……他们这时候就默默地望向那黑赳赳的村子,猜测着,忧虑着,用目光寻问:又是谁家的老人遭到了不幸?在这样的夜晚里,在这样的月色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啊……
  老人的哭声越来越大了,狗吠得更急了。他们终于听出是那个老寡妇在哭。两个人都长叹起来。……老寡妇只守着一个傻女过活。傻女疯起来的时候就满街乱跑,老寡妇就不吃不喝地跟上她。有一回老寡妇追傻女追到一片蓖麻林里,出来的时候也变傻了: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嚷叫着,说治保主任在蓖麻林里糟蹋傻女了,不一会儿又说是民兵连长。她说的那个治保主任死了快两年了,这显然是疯话。大家寻到蓖麻林里,什么也没有看到,都说老寡妇是疯了……
  她从那开始就常常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喊了。
  两个年轻人站在惨白的月色里,觉得一阵阵发冷……
  李芒说:“我记得傻女上小学时一点也不傻。她是后来才傻的……”小织回忆着,点点头,“大概是十四五岁时……”
  两个人再不说话,往前走着。李芒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眼望着远处的树影说:“有一回傻女在巷子口遇到我,笑着,一点也看不出傻来。这样站了一会儿,她突然尖声大叫起来,用手去扯自己的头发,转身就跑了。我正发怔,觉得后面有什么人,回头一看,见民兵连长在我身后站着!原来傻女是看见他了……”
  小织惊讶地望着李芒。
  “你看,傻女见了民兵连长就疯!……”
  宣传队排练时,村里的好多人都要迎着琴声赶来观望。民兵连长也背着枪赶来了,他还兼任着治保主任。他笑眯眯地看着好多人伏在明亮的窗前住里张望,第二天就禁止了“随随便便看排练”。他一个人来,有时也陪伴支书肖万昌。当肖万昌不来的时候,他就找一个角落坐下,长久地盯着小织。肖万昌如果来到这里,总是显得十分庄重。他不声不响地坐下,先点燃一支烟。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活动在这里,他显得十分得意。在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得最多的神情,就是一个支书的威严和一个父亲的慈爱。偶尔他也站起来,问一下文艺节目中的某个问题,那时人们就会知道,支书关心的主要是政治,他要在政治上把关的。这时候民兵连长坐在他的背后,微笑着,不时地递给支书一支烟或是小声地解释几句什么。支书点着头,显出十分满意的样子。民兵连长跟支书说完话,就专心地研究几个女演员了。他看得最多的是小织,但偶尔也警觉地扫一眼李芒。
  有一次民兵连长一个人来了。他站到小织的身后看她弹琴,突然脸上消失了微笑。小织只顾弹着,当她黑亮的、柔软的头发落到琴上时,她就甩一甩头。她想不到他站那么近,有几根发丝碰了他的脸。他的脸有些灰黄,有着三十多岁的人不该有的深皱。他有些惊讶地张开了嘴巴,露出了被烟草染黑的牙齿,发出一声很难听到的呵气声。他伸手搓了一下脸,嫌热似的退开一步说:“小织会弹!”……临走时他对小织说:“明天,不一定排练了,李芒要去队部开个会。”
  “开什么会?”小织冷冷地问。
  “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开会还行?这是治保会的制度。”
  从此,李芒就常常被叫到民兵连部开会了。这里集中了二三十个年轻人,民兵连长和他们对坐着,一个人吸烟微笑。
  他说:“先学习‘老三篇’吧,待会儿再谈。”他有时也请肖万昌来讲讲话。肖万昌常讲的就是:“重在政治表现。到底是不是可以教育好,就看你们自己了。?”他走后民兵连长就发挥起来,有时扳着手指告诉他们哪个国才是“第三世界”。
  他讲累了就直眼瞅着一个女青年,嘴里又发出不易听见的呵气声。李芒在一边暗暗想:民兵连长的腮帮上,就短那么狠狠的一拳头!
  他从民兵连部出来,再晚也要到学校那儿看一看。这种带有侮辱意味的会,使他沮丧极了。好比一个急需新鲜空气的人被强迫关进一间发霉的屋子里一样,一经解放,就马上奔到旷敞的原野了。他急于听一听那儿的歌声,那儿的欢笑。
  那儿有歌声吗?
  太晚了,没有歌声了。只有一个人在树下等他归来,这就是小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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