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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刮了一夜大风。
  这种风是让人厌恶的。很多烟叶儿给刮折了,没有刮折的也扭向一边,像一个人为抵挡风沙的袭击把手臂蒙在头上一样。所有的人家都到烟田里捡拾折下的烟叶,集中到一处去晾晒,准备将来有机会再把这些不成熟的劣叶子卖出去。这种风每年秋天都有,今年刮得早了点,损失也就不大。如果在烟叶收获的前几天,烟叶儿上足了“烟”,刮起大风来,不但会刮折烟叶,还会刮走烟叶上的“烟”!
  风中掺了雨,所以人们活动在烟田里,衣服都湿透了。
  李芒和小织很早就到田里了。他们把折掉的烟叶抱到老柳树下,堆了很高的一垛……老柳树被风雨抽打了一夜,大清早还在呻吟。它的叶子不断飘落下来,枝条也从身上脱落着。它的裂缝经了雨水,干朽的木头胀起来,发出老人干咳似的声音。有一块干树皮被水气滋润得脱离了树干,掉在李芒的肩膀上。李芒吸着他的大烟斗端详着这块老树皮,觉得它像一块炮弹皮一样。
  小织有滋有味地吃着刚刚变红的山楂,一把一把从衣兜里掏出来。李芒看看她手里的山楂,口水就要流出来。可她偏偏要把山楂送到他的脸前——她吃着山楂,抬头四下里张望着。四周的烟田中,都有人影在活动。远处被雾气罩住,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见那一声声咳嗽和叹气声,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听不清词儿的村里人的歌唱。烟农们对风的恶作剧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哀,因为每年都有这样的风,吹折了这么多的叶子,像要代替他们辛劳的手去收获似的。雾海静静的,没有什么波涌;多少人在这早雾里钻烟垄、在田埂上奔跑。雾气漫开了多远呢?在辽阔的芦青河两岸,在整个的海滩平原上,都蒙上了这么迷迷茫茫的一层么?这雾气将烟草的气味、牛羊的鸣叫、村里人的呼喊和咒骂、芦青河的奔流声、海潮的轰响以及泥土细微的声息都融合在一起了……小织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又落在自己的烟垄上。她看着看着,目光就凝住了!
  她发现整整两座屋基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上,烟棵儿都倒伏着。她惊呼了一声,扯着李芒的手奔了过去。
  原来是一片烟棵被人砍倒了!不成熟的、稚嫩的烟秸被齐齐斩断,断口处渗出清清的水珠,像泪滴一样……
  “谁的心这么狠啊!多么坏啊……”小织心痛地用手抚着砍倒的烟棵。
  李芒默默地吸着烟斗。
  “怎么办啊,李芒,多好的烟叶……”小织蹲了下来。
  李芒还是一动不动地吸烟。
  他透过袅袅烟雾,好像看到了一张瘦削、黝黑、又愤怒又丑陋的烟农的脸。这张脸又熟悉又陌生,上面沾满了发黑的烟汁。那人握了把镰刀,穿过他自己那一片又黄又瘦的烟田,来到了一片黑乌乌的好烟棵跟前,咬了咬牙关,恶狠狠地砍伐起来。他砍得好惬意,好解恨,直到砍了好大的一片,他有些疲累时,这才跺一跺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离开了……
  李芒从地上扶起小织,抚去她头发上的几颗水珠说:“我们回到老柳树那儿吧……”
  小织不动,只是盯着地上的烟棵。
  这时有两个人吆吆喝喝地走过来了,原来正是肖万昌和民兵连长,肖万昌大概早已发现了这个情况,特意找了人来的。肖万昌的头发还像往日一样,梳理得一丝不乱;他今天穿了件深棕色衬衫,仍旧扎在半新的灰制服裤里。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并不激动,脸上还带有淡淡的笑意。他对民兵连长说:“破破这个案子吧,待会儿你请海边派出所的人也来。
  你协助他们……”
  民兵连长心不在焉地着了李芒和小织一眼,笑了笑。
  李芒默默地吸着他的烟斗,和小织一块儿离开了。他的大黑烟斗不离嘴巴,也不怎么说话,只在磕烟斗的时候深深地看一眼小织……
  三天内没有什么消息。
  邻地的人远远地向这边张望,可是像怕沾了什么晦气似的,并不到近前来看。腊子回家来了,他听说了这个事,骑着他的轻骑到烟田里来了。他穿着紫格子衣服,戴了墨色眼镜,将轻骑开得很快,到了烟田里却猛地刹车。他并未下来,摘下眼镜望了望被砍倒的烟棵,骂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
  海边派出所的一个胖子也来了一趟,他将两手卡在腰上,掀起了后衣襟,使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同时看到了贴在他后屁股上的小皮套子枪。烟农们开始伸舌头了,吸冷气了,发出“咝咝”的声音。
  第六天上,半下午时分,肖万昌、胖子、民兵连长和荒荒四人到田里来了。他们后边不远,跟上来一些小伙子、妇女和娃娃,邻近地里人见了,知道案子破了,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李芒和小织也走到那片砍倒的烟棵前。
  海边派出所的胖子看着地上的烟棵,不时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上两笔。肖万昌卷好两支喇叭烟,分给民兵连长一支。荒荒想抽烟了,从衣服的里层摸索出一个又短又小的竹子烟斗,用两根手指夹着吸起来。
  “用什么工具作案?”胖子问。
  “告诉多少遍也记不住,用老镰!”荒荒有些不耐烦。
  把镰刀叫成“老镰”,惹得四周的人一阵大笑。
  “什么用意呢——为什么砍?”胖子又问。
  “什么用意,没什么用意,砍他娘的就是!”
  荒荒说着,把小竹烟斗放在鞋底上磕起来。他的鞋子很怪:底子约莫一寸厚;帮子上缝了各种颜色的补丁,圆乎乎像个大彩球。大家又笑了。可能是笑鞋子。
  肖万昌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说开了:“唉唉,庄稼人就是没有法制观念!你恨我,可以指出我的错误,怎么能破坏农作物呢?犯了法,谁也没有办法……”
  荒荒听了,用小烟斗指着肖万昌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你他妈的最不是东西。老寡妇让你这伙气死了,又占人家老屋藏东西……”
  他的话刚停,民兵连长就笑眯眯地凑近了他,用烟头儿往他手心里一触。荒荒毫无准备,疼得跳了起来。
  派出所的胖子正低头记着什么,一抬头见荒荒在跳,就迅速地从皮包里摸出了一副手铐,跑上去卡住了荒荒的两只手。
  大家都不笑了。
  胖子手里捻动着一杆紫红色的圆珠笔,两眼盯住荒荒的眉心说:“拘留你!”荒荒的眉心上有一块疤,大家都看到了。
  李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走上前去问荒荒:“荒荒,真是你砍的吗?”
  荒荒摇头大笑。
  “荒荒!别让人讹了你……”李芒喊着,愤怒地推开了那个笑眯眯的民兵连长:他笑着抱了荒荒的胳膊,正用指甲掐荒荒的肉呢。
  荒荒仍旧大笑:“哈哈,‘驸马’,这回抓了我你该高兴了吧?留下你自己发财吧!哈哈……”
  荒荒被押走了。人群先是随着荒荒移动着,最后又散开在田野上……
  李芒蹲在砍倒的烟棵旁,默默地吸烟。吸了没有几口,他突然站了起来,“噗”地一声抛了烟斗。
  “李芒!……”小织喊了一声,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芒望着远去的人群,慢慢蹲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拾起烟斗,和小织默默地走回家去了。
  李芒仰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小织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说:“李芒,你病了吗?”
  李芒摇摇头。
  小织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小织,”李芒望了望她的脸,“从明天开始,由我们替荒荒扳冒杈、耘烟田吧。”
  “也怪可怜人的。不过他也太坏了,砍了咱那么大一片烟……”小织说。
  李芒看着天花板:“他没有办法,我们有时也没有办法嘛!
  他算被逼到数上了。他要报复,就用上了那把镰刀……想想吧小织,他穷得没有第二双鞋子,一点点指望就全在烟田上了。可他没有肥料,也没有水。什么权力全在肖万昌他们手里。招工、分红、参军、出SL……娶媳妇有时也得受他们干涉,荒荒的媳妇不是肖万昌给搅散了吗?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用镰刀撒撒气……我眼看着荒荒被抓走了,恨不得去把他夺回来!我心里明白:荒荒是因为砍了我们的烟棵才被抓的!我们倒和肖万昌搅在了一块儿!让大伙儿去恨我们吧!没人再会瞧得起我们……”
  李芒激动起来,从炕上跳了下来。
  小织呆呆地望着他。
  “我们被逼得无家可归,到处流浪才学到了一点过日子的本事,学会了种烟的技术!可我们只有技术,没有肥料,没有水,没有公平合理收购烟叶的地方。没有这些你怎么能富起来!咱就这么和肖万昌联合了,成了全县最有名的黄烟专业户!……多大的屈辱啊!多少人在烟田里急得团团转,我们倒心安理得地做起了专业户!小织,我们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荒荒!也对不起我们自己!”
  李芒愤怒地挥动着拳头,在屋里走着。他连连说着:“不能再忍了!不能这样下去了!赶紧让这种鬼联合散伙,立刻就应该去告诉他!”他的脸膛变成紫红色,全身颤抖,碰倒了凳子,就要迈出屋门。
  小织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叫着:“李芒!李芒!”
  “我们在和什么鬼人联合!我们这个不干不净的专业户啊……”李芒几乎要吼叫起来。
  小织有些害怕,她抽搐起来……她从他的衣兜里摸出那个大烟斗,给他装了烟,塞到了他的手里。“李芒!”她叫着:
  “冷静一下吧,李芒!你答应过我,要等我同意了那天才……
  才正式和他分开。这样,你今天这样怒冲冲的,会把事情弄坏,……啊,李芒!你听见了么?李芒!啊啊,李芒……”
  李芒握烟斗的手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慢慢举起来,将它送到嘴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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