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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等待一个不幸的人,因而常常显得急躁和焦虑。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温柔多情,这样的容易体贴别人。她的眼睛特别看不得苦难,却偏偏生在一个有很多苦难的时代里。如果她不是肖万昌的女儿,不是这方土地上一个权威人物的骨肉,她很可能在等待别人的时候就遭到了罪恶的袭击。她站在那儿,比起身旁粗大的梧桐树来,越发显得弱小了。月亮出来后,照着她的旧军衣,照着她亭亭的身姿。她周身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种青春的、让人爱恋的气息。秋天了,她已经在衣服里边加了一件秋衫,她对气候变化特别敏感。劳动还没有去磨损她,她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闪动着好看的睫毛,有些惊讶。她慢慢就不会惊讶了,慢慢就看到她等待着的这个人有多么不幸,以后的夜晚会变得多么凄冷。
  李芒多么感激她啊。每当他从民兵连部出来,踏上通往学校的小路时,他就急于看到那个站在树下的身影了。排练的时候,他又被渐渐地溶解在歌声里了。李芒后来发觉大家唱歌的时候,常常要寻空儿看他一眼,那目光里多少掺杂了一些同情和怜悯。这就使他特别受不了。他有时故意放高了声音歌唱,每一个动作也用力一些,来向伙伴们证明,他是多么不在乎去开那个会。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动作常常就变得过于夸张了、不自然了。小织禁不住要问他:“李芒,你的手,就是表现打锤子的动作,还要扬那么高吗?”李芒的脸马上红起来了……
  后来,小织在父亲面前为李芒求情,请他不要再让李芒去开那种倒霉的会了。肖万昌吸着烟,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不时地看一眼女儿。他说:“你可得跟李芒离远一些。他是什么人你该知道,你好像对他不错……”小织的脸红了。她想说点什么,可父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你自己揣摩吧。你不是个笨孩子,我知道你不会自己去毁自己……”肖万昌的语气严厉起来。她抬头看了看,见他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铁青。小织有些吃惊。她想争辩什么,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噙着泪水离开了。
  李芒仍旧要去开会,民兵连长仍旧来看排练。当李芒缓缓地离开宣传队,朝着大队部走去的时候,小织总要呆呆地目送他远去。小织想他那沉重的步履,是被难以负起的重压拖累的。
  李芒越来越消瘦了,嗓子也常常嘶哑。他决心离开宣传队,跟小织告别说:“小织!……你不知道、不知道我一次次被叫走时,我想些什么……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戴的那条红领巾,鲜红鲜红的……可是……”李芒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
  小织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摇动着说:“我明白!我知道!
  李芒……”
  小织决心要让李芒留在宣传队里,留在这个暂时用歌声编织起篱笆的小花园里,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留下!宣传队的伙伴们无数次地安慰他、劝阻他,紧紧地拥抱起他来……
  李芒后来终于留下来了,所有的伙伴都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大家兴奋极了。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排练以往的节目,而是各自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歌子,不停地唱起来。多么痛快!多么舒畅!就好像欢迎一个从远方归来的好朋友似的,大家围着李芒,眼睛里闪着比往日更明亮的光泽。也巧得很,这晚上李芒和小织的同学袁光从河西找他们玩来了!这使李芒和小织十分高兴。三个同学见面了,彼此都激动起来。袁光白天在生产队里劳动,只有夜晚才有时间出来玩。他大概很久没有经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了,看着大家唱歌,满脸通红,鼻尖上渗出了愉快的小汗珠。袁光的头发又长又乱,这使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后来他小声告诉:他要早些赶回去了,因为他出来时找治保会请过假……他说这话时,见李芒垂下了头,也就闭上了嘴巴,站起身来。
  李芒和小织去送袁光了。
  一天的星星。他们踏上海滩,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他们默默地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一天的星星。友谊分别记在三个人的心底,他们仰脸看那星星。夜露有时洒在他们的眼睛里……袁光踏上了芦青河的小桥,向两个好朋友无声地笑了。
  袁光走了,月亮升起来了。他们又踏着月光穿行在稀疏的小树林里……白白的沙子在脚下嚓嚓响着,无数的叶片在四周闪动着绿色。小织的泛白的军衣上沾着露滴,她的两个毛刷刷辫也沾上露滴了。她的前面几尺远的地方,走着高高细细的李芒。在这月色苍茫的大海滩上,她跟上李芒往前走去,就像跟在了一位兄长的身后,心里那么温煦和安逸。她很羡慕李芒那挺拔的、青春勃发的身姿,也羡慕他那透着男性的力度、男性的自信的宽厚的臂膀。她呼唤他:“李芒!你走那么快,你走得真快呀……”
  她的声音慢慢弱下来,“真快呀”三个字几乎要听不清了。
  李芒于是就放慢了脚步。他像是极不习惯于这种行走的速度似的,只得走走停停。小织简直就不像赶路了,她的步子十分缓慢,一双大大的眼睛四下里观望着。后来,她就倚着一棵青杨树站住了。李芒也走回到树下来。他听见了她的均匀的呼吸,看了着她那个很严肃的样子,觉得她多么好、又多么可笑啊。李芒没有吱声。
  “李芒,我不会老呆在宣传队里的……”小织说。
  李芒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想,我爸爸会让我呆在村里吗?不用多久,他就会把我弄到哪个工厂、机关里去了……”小织轻声说。
  “他一定会。”李芒说。
  “我就那样走了吗?”
  “可不是就那样走了!”
  “就那样离开宣传队了吗?”
  “可不是就那样……离开了!”李芒的声音变得很粗重。
  小织垂下了头,两个小毛刷刷往上仰着、微微颤着。李芒看了看它,心中有些闷热。他又把目光移向黄蒙蒙的前方了……小织仰起脸来问:“你喜欢一个人呆在这片海滩上吗?”
  李芒笑着:“你喜欢一个人呆在海滩上。”
  小织又问:“你喜欢有一个人和你一块儿呆在海滩上吗?”
  李芒笑着:“你喜欢有个人和你一块儿站着。”
  “你把铅球推那么远……什么胳膊!”小织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有些冲动地猛击了一下青杨树,青杨树周身震动。几滴露水落下来,有只鸟儿也飞了。他大口地呼吸着,他觉得身上很燥。这个夜晚明亮、安静,没有一点风。远处的林木高高簇起,月色下看去像一道山崖。他此刻倒真想让前边有座起伏的山岭,他们一起攀登上去。他看看小织:她就站在身边,那么娇小的一个姑娘。她是依偎在这棵大树上了,用那个很小的小巴掌抚摸着光滑冰凉的树皮。她比他小那么多,他看她需要低下头来呢。他抿了抿嘴角,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想唱一支歌儿,他突然觉得大海滩上的林木、沙土、夜飞的鸟儿、小蚂蚱、飘飘落下的叶片、溅起的露水……一切的一切,都深化在他要唱的这支歌里了。没有什么痛苦了,没有什么焦虑了,没有什么不安了。眼前的树木仿佛退远了,又慢慢消逝在远方,化作一片朦胧的月色。大海滩像被一层雪粉轻轻覆盖,反射出淡淡的光来;大海滩毛绒绒的,粉丹丹的,热烘烘的。大海滩像个红眼儿白毛的小兔子了!你想去捕捉它,把它举在手上。哦哦,一天的星星!星星用热切的眼睛望着海滩上的一切,眨着,又睁得老大,雪亮亮的眼睛啊。星星眼里的世界会是这样的吧:只有一个温柔的大海滩,只有一棵大树,只有两个人。两个人隔着一棵树。红眼睛的小兔子,小兔子伸出通红的小舌头去舔闪着露珠的树叶儿。它喝足了水,就睡着了。它的鼾声那么轻微、均匀。它紧紧依偎着一棵高大的青杨树……李芒的心噗噗地跳起来,他把手压到了身后去,轻声呼唤:“小织!小织你一声也不吭……你睡着了么?小织……”
  “我没有睡着。李芒,李芒……”
  “我们离开青杨树吧,我们往前走吧!”
  他们走去了。微微的风吹起来了,吹来一种淡淡的香味。
  慢慢的,林木更稀疏了,开阔的草地袒露出来了。月光在平展展的草的尖叶上滚动跳荡,小野菊特别显眼。离开草叶一寸高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在飞速流动,看得人眼睛发花。他们仔细看了看,看出是闪亮的甜草叶儿在风中扫动,月光在上面走来又走去,真像是流动着什么!李芒说:“小织,你看,我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似的……多好的一片小草原!”小织重复着他的话:“多好的一片小草原!”……踏在了小草原上,野菊的香味变得扑鼻了。他们在这片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来了。小织小心地捏了捏李芒支在地上的一只胳膊说:“像铁一样……”李芒就用这只胳膊把她揽到身边说:“像铁一样……”小织呼吸的声音又粗又急,发出一种哭泣似的声音,挣脱着,奋力挣脱。因为“像铁一样”,她终于挣脱不掉,于是就把头伏到他的宽厚的胸脯上了。他试图将她的头扶起来,可是怎么也不能。他抱着她,唯一的担心就是怕她笑自己那颗咚咚乱跳的心。他终于可以去攥她脑后的两个毛刷刷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他发觉她的头发很滑,很滑很滑的。他声音颤颤地说;“一切的一切,什么,所有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怕了……小织,啊啊!小织……我听不见你喘气了。哦哦,你真要睡过去了……小织,你没有睡过去啊,你的眼睛睁这么大。你看见什么了?你知道吗?你听见吗?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小织,啊啊!我又听不见你喘气了。哦哦,哦……小织!”
  小织的头埋在他的胸脯上。她闭着眼睛,一片黑色没有边缘。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似乎也听不到李芒在说些什么。
  一股热流从她的心房流出来,涌遍了全身。她觉得她是伏在一片黑色的、温暖的波涛上了,正随着海的浪涌漂去了。海浪抚摸着她,把她的毛刷刷辫拆开了,把她黑色的头发溶化进水流里去。远处的浪涛巨雷般轰响,震动着她的心,她勇敢地向着那雷鸣泳去。阳光在黑色的波涌上闪耀,金色的水珠跳荡起来。一片大海变绿了,翠绿翠绿,波涛也在平息,渐渐的,大海又像绿丝绒那样光滑了,细小的皱褶活动着,变幻着。她在这绿丝绒上惬意地、尽情地舒展,她玩得都有些眩晕了!……突然她又听到雷鸣似的浪涛在轰响了,她好奇地将头埋下去、埋下去。她听得更清晰了:“轰——隆!轰——隆!……”她用手去抚摸,后来,她的手就被更大的一双手给捉住了……
  李芒捉着她的手,一动不动地握着。他昂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前方。
  那还是茫茫的月色,还是丛林,黑赳赳的丛林……小织问:“李芒,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呀?”
  李芒喃喃地:“我在想我自己、想傻女和袁光……”
  小织沉默了。停了不知多长时间,小织才轻声问:“我们该回去了吧?”
  李芒点点头:“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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