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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1日 星期六


  睁着眼睛看天光渐亮,对有所期待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快乐。周均早已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能力再去期待什么,所以他觉得最近的神经衰弱状态实在不好。
  去年年底,在公司组织的例行体检中他被查出患有胆石症。体检那天他本想利用难得的半天时间睡个懒觉的,谁知林慧识破了他的阴谋,早早地把他叫醒。拿到报告单的时候,他摇着头故作轻松地大声对张宏宽说:“三十不到就得些中老年疾病,您说这一代年轻人怎么得了?”从那时起,一向自诩为健康宝贝的他开始对生命和身体的神秘莫测生出了敬畏。脆弱和疾病不再只属于别人,而且这种巨大的变化竟然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这后一点尤其令他灰心。
  很早以前他就被“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来测未来,洞若观火”的论断所折服。他甚至从中读出了关于保险的科学思想,就象爱国者惯于从古籍中证实所有外国的最新发明不过是追随我们老祖宗的咳唾一样。类似这样的思想令他深信,任何事物都是可以被认识和掌握的。在自以为能够把握命运的人身上,沮丧和恐惧其实更容易得手。
  最近他正在尽力改掉不吃早餐的坏习惯。因此在床上躺到八点多,他起来泡了一包方便面,谁知吃完以后,袭来的竟是浓浓的倦意。回笼一觉非常香甜,再次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
  再吃方便面是不行了。不需要拉开冰箱也知道里边是空的。于是他赶紧起床,冲完澡就出门了。
  走下楼梯,他在阳光下眯了一会儿眼。自从离开海南的沙滩以后好象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那副墨镜。许多东西的丢失或遗忘似乎都遵循同样的规律,不知不觉间就会了无痕迹。
  小时候读的《十万个为什么》里有一条“为什么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温度最高”,书上的解释至今还记得。现在就是最热的季节里一个没有云彩的周末下午两三点钟。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一辆货车呼呼地驶过。西瓜摊的小贩们亮着圆滚滚的黄黑色肚皮,躺在圆滚滚的瓜堆里张着嘴睡着了。没有风,远处的中学里茂密的树林中有许多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唱着。城市在中午的热浪里昏昏沉沉地打着一个长长的盹。饥肠辘辘的周均在一家家关门闭户的窗店的凉棚下沿街走着。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脆亮的一声“喂!”。回过头来,看见顾晓羽站在十多米外的一家冷饮店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擦着汗,慢慢地走过去。“不是说你昨天生病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在里边喝水,”顾晓羽显然还没适应从冷气房间到露天环境的突然转变,周均觉得她的眼睛似乎都有些红,“从窗口看见你走过,跟个僵尸似的。你干吗去?”
  “僵尸出行,老虎出山,你说还能干吗?吃人去。”看着那双眼睛,他收住了笑。“刚起床,去吃饭。”
  “哈!”顾晓羽摇着头,满脸的不屑。“对了我问你,录像带拿回来了吗?”
  “前天就拿回来了。谁叫你昨天调休呢,星期一上班给你吧。”
  “好吧……你吃完饭上哪儿?”
  “不知道。您给安排安排?”周均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常常让他莫明其妙地放松警惕,自动缴械。
  “要真没去处的话,待会儿我就想去看录像。”在斩钉截铁地说完之后,她把声音减低,“好吗?”
  周均走进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饭馆。这个时间只有在这里才会有人供应吃的给他。老板是位嗓门很大的老太太。正是凭她怍怍惚惚的叫骂声,周均第一次光顾就知道她是自己的老乡。
  老太太正在门口的一张餐桌上剥蒜,看见周均进来,立马起身往角落里发出指令:“快,起来,炒个肉丝饭,烧碗小菜汤!”角落里便立起一个愣头愣脑的伙计,抹着流到嘴边的涎水进厨房去了。
  周均拉凳坐下,老太太又冲他一阵怒吼:“起来起来,去洗把脸!汗不拉几的,吃得下个啥?”待他重新入座,老太太问:“小孩儿,你说说,你们这些人干吗不肯在家里吃饭?大热天的还跑来添乱。”
  她一直叫他“小孩儿”,周均从来没法纠正她。当然,现在他早已经习惯了。“老太太,要是我们都不来了,您吃什么啊?”
  “呸!胡说八道!老天爷还能饿死了我?老娘开了五十多年的店,就只会弄几个家常菜,也把生意做走了。我可是知道,你们这帮东西,贱!”
  周均觉得,以这样的理念来经营一间饭馆,居然能够支撑一家人的生活,而且自己还愿意常来,真是一桩奇事。合理的解释也许真的是自己很贱。
  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以前看的一部香港片。片中的一位男警官这样向他的好友讲述他第一次爱上一个男人的感受:“你一直都喜欢吃扬州炒饭。但是有一天你突然吃了一次牛肉河粉蒸。你觉得味道不错。从此你就喜欢牛肉河粉蒸了。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喜欢吃牛肉河粉蒸的。”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己笑了起来,问老太太:“你这里有没有牛肉河粉蒸卖?”
  “牛肉……牛肉什么?”老太太大声喝问,疾风吹得面前的蒜皮乱飞。
  吃罢照例既咸又油的炒饭,又出了一身汗。咀嚼着最后两三粒硬硬的饭粒,咀嚼着老太太在门口说的“别顶着毒日头乱跑,乖乖回家去吧小孩儿”,周均去买了个西瓜提在手里,然后来到冷饮店。顾晓羽很快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子。显然,他们一直在留意着窗外的街景。
  在走向周均家的路上,周均终于忍不住问她:“就这样把人家放了?”
  “你别管。”顾晓羽低头走路。
  “不管你高不高兴,晓羽,”周均说,“听我一句话。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对他好一点。别让男孩子觉得多年以前认识你是个错误,而且还是一个不美丽的错误。”
  “到了,开门吧。”顾羽蹲下身开始解开凉鞋上的扣带。
  进门以后,顾晓羽没有批评房间的凌乱,她抢着把西瓜拿进厨房。切了一半,将另一半放进冰箱。然后就着水龙头浇了一脸的水,端着西瓜回到客厅。周均已经把空调打开,两人开始边吃瓜边看钢管厂洪水现场的录像带。
  周均指着摇摇晃晃的画面说:“这部分是厂里一个职工从家属区阳台上拍的,时间是六点零五分,洪水刚扑进来。注意看右下角那个小黄块,那是辆叉车。”话音刚落,叉车被冲得浮起,往前漂移。虽然使用的是家用摄像机,没有变焦功能,也没有用脚架,摄像人仍然较好地跟随了这一过程,叉车一直基本保持在镜头的中央,但不过十几秒钟,叉车就在水下碰上了马路沿子,迅速地倾覆了。周均按下暂停键,把另一只手上的瓜皮扔掉。他说:“这是最早的影像资料了。这台摄像机后来被雨水淋湿损坏了。王部长来问我能不能赔,我告诉他家财险只负责在室内被盗或受损。他还挺不服气呢。”说完,他又把遥控板按了一下。
  画面一换,整个屏幕都是急速的流水。周均介绍道:“这部分是八点多钟厂里的宣传干部拍摄的。那时我们都还在公司没出发呢。”
  进水口象只地下怪兽一样咆哮着奔涌乱跳,赫红色的洪流势不可挡地冲突着。“怎么这水是红的?我记得到厂里的时候,看到的好象是又浑又黄的颜色呀。”对光和色敏感的顾晓羽提出疑问了。
  “没错。后来红色少了。这时候的水里边,挟带的都是山上下来的泥土。而且,车间里的那么多大石头也全藏在这水面下。”周均说着,点起一支烟。
  三十多分钟后,经过后期编辑的录像带放完了。嘈杂的水声和人声消失了,两人在突然而至的宁静中对视了一眼。顾晓羽说:“真惨。”
  “是啊。自然的力量太强大了。十几分钟就可以毁掉一座花园式的工厂。”周均叹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也许你会感兴趣。那天到厂里后山的仓库去复查的时候,看见大门上不知是谁用油漆乱画了两个大字,‘灾难’。字很难看,一笔一划胡乱搭凑在一起,估计是个奖金被泡了汤的工人干的。当时我就想,你应该去拍一张照片。”
  “要去要去。到时候你叫上我。”顾晓羽兴奋起来。艺术家们,不管是职业的还是业余的,都天生喜爱一切苦痛和灾难。在他们不同凡人的眼里,那都是美。
  “好的。”此时的周均觉得沉默比之于洪水更为可怕。他必须让谈话不停顿地进行下去。“以前我从来没有把保险同农业作过比较。这一次我才发现,真正靠天吃饭的是我们这一行。农民还可以想办法挖挖水渠、砌砌梯田,勤除草、常施肥什么的。我们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大堆财产被毁于一旦,然后从自己包里往外哗哗地掏钱。”
  “我看不象。”
  “怎么不象?太象了。”这回轮到惯于摆人一道的周均望着别人微笑的脸发愣了。
  “哪里有这么爽快就掏钱的?你天天到厂里去上班有十多天了吧?赔出去一分钱没有?”
  “哦,说的是这个啊!不好意思,虽说靠天吃饭,也不能不许我们亡羊补牢吧?”周均恍然,“何况厂里的汽车、家财、雇主险我们都已经结案了。怎么叫没赔出去一分钱?”
  “别避重就轻,尽提那些毛毛雨干吗?说真的,你估计最后这个案子要赔多少钱?”顾晓羽起身去把空调的出风板拨到转动状态,“老对着吹有点受不了,”她双手抱肩,作寒冷状,壁挂式空调的风口下,她的长发被吹了起来。
  周均垂下目光,踌躇地说:“我也不敢讲。但愿能控制在五千万以内吧。”
  “五千万?最后一次我到厂里,就一个星期前吧,你们送什么建议书那天,人家不是重新交了一份清单,还是一亿四千多万吗?”顾晓羽很惊讶。自从大规模查勘结束之后,所有的工作都由查帐定损小组人员在做,一切的商议和决定都成了秘密。公司里的其他人一律不再知情。
  “别问了。我不想再说这案子的事。烦。”周均又一次点烟。
  顾晓羽只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够轻轻地抚平那紧皱的眉头。“我发现你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少抽点不行吗?”
  “行。只要成天睡觉,我可以一根都不抽。”周均仍然垂眼看着茶几上的烟缸,“晓羽,你知不知道人也象其它物体一样,在压力下面会慢慢地变形?”
  顾晓羽没有作声,她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抬起头来。周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不见烟气从他的口鼻冒出。“这几天我常常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压扁。那种感觉太难受了。”
  一只冰凉的小手怯怯地搭上了他的手背。他没有动。从这温润如玉的怜惜和关爱中退出来是超出他的能力的。他真的喜欢这一刻那轻柔的接触所代表的一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另一只手突然感到疼痛和灼热,一直在燃烧的香烟燃到了尽头。他一下子跳起身来,扔掉烟蒂,然后跑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让水冲淋被烫的手指。
  再坐在一起,两个人都发现有些东西被改变了。他们的距离隔远了一些,话题却出人意料地多起来。他们甚至谈到了诗。听到她念出“害怕结束/所以你避免了一切开始”,周均非常吃惊。这首诗从来不象作者的另外一些作品那样流行,而且他自己第一次读到它是刚进高中不久,那时候,她该还在念小学。但他不想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了,于是他象平时在办公室里一样地开起玩笑来,“这下我总算弄清楚一位诗人的师承了:你的本家大腕是你的老师,而朱迎兵又是你的徒弟。”
  顾晓羽强笑了一下。她咬了咬牙,突然说:“你干吗非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呢?周均,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小孩看?”
  “哪里的话!你知道我对谁都这样,我只会这么说话。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同事,好朋友。再说当小孩有什么不好?今天还有人叫我小孩儿呢,我觉得蛮受用的。”
  “好同事,好朋友?”顾晓羽的声音酸涩得象是一张在老唱机上艰难地挣扎转动的老唱片。“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对我是另眼相看的。你只是害怕,可你就不怕有一天自己会后悔吗?”在一种不可确知的力量驱动下,微微颤动的唱针终于跨过了长期被灰尘阻挡的那一道唱纹。
  看着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几乎就要潸然泪下,周均在心里痛恨着自己。他不能给她的东西他自己也没有。“不要说后悔不后悔,晓羽。等你结了婚就会知道,世间本来无一物。”
  “那你为什么还要结婚?”
  “因为那时候没有人告诉我这一点。”周均说。他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晓羽,我还可以告诉你,我觉得婚姻真的是一种不好的制度,它是反人性的。但既然进来了,我必须得遵守规则。”
  “你会无条件地遵守规则吗?”顾晓羽决定不再顾忌了。话说到这种地步,揭发、隐藏或者伪造事实已经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好,让我来假设一种情形。有一个男子,当他承受着事业上的最沉重的压力的时候,他的老婆却跟男同事单独出门旅游去了。他应该继续相信婚姻的规则吗?他会相信把真相告诉他的那个人吗?”她飞快地说完这一段话,看见周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这个她暗中深爱了许久的男人今天再一次显出了脆弱的一面,而且只被她一个人看见。她骇然地感觉到,有一种近乎快意的东西正在她的心底摇曳。
  可怜的周均嚅嚅着说:“这是你的假设。”
  “我说过。”
  “是的,这只是一个故事。”周均好象抓到了一根千载难逢的稻草。他又试图凭借这根稻草作为跳板,重新收复其实并不存在的失地。他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费力地开合着,“就算我是故事中的那个受害者,我也只能继续遵守规则。因为这是我该付的代价。”
  泪水终于漫过眼眶,顺着顾晓羽年轻而美丽的脸颊流了下来。房间里只有空调器微微的风声;窗外不肯落山的太阳仍然不知疲倦地放射着光和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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