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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0日 星期五


  昨天下午在从无缝钢管厂出来的路上,宫建新和周均分别联系了冯处长和邓轩,把厂方风云突变的情况作了简单的汇报。奇怪的是,两位领导象约好了似的都没有任何明确的指示,宫建新还被告知他和小沈明天一早无论如何必须回市公司参加紧急会议。在与邓轩的通话中,周均得悉邓轩明天也要参加这个会。
  宫建新在汽车后排舒坦地半躺着抽烟,他看着周均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关闭电源放进皮包,问道:“你们邓经理也没讲开什么会吗?”
  “没有。”
  “肯定出什么大事了。咱们不管它,这样,周均你今晚上和明天上午再辛苦一下,把查到的东西整理出来,明天下午上班就到市公司来,我们一起向黄总汇报。你主讲。”
  “还是你来讲,我不行。我们这些乡下孩子见着大官儿就傻眼,你别难为我了。”周均真的有些紧张。想起来,到公司五年了,从来没有直接和总经理说过一句话。这家公司的等级森严绝不亚于政府机关。尤其对最基层的业务人员来说,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支公司经理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掌握生杀大权的最高权威。
  “少说废话。我就是要让你见见大场面。”宫建新说,“出两次洋相就好了。你总该相信我不会害你。”
  因此,周均一上班就关了门,继续埋头弄他昨晚通宵工作也未能完成的定损方案。倘若听汇报的人有钟子期似的慧耳,他该能够听出在这些乏味的数据中有昨夜密集的蛙鸣和晨凉时的市声。快十一点,他总算完成了,放下笔时感觉脑中一片空白。
  “宫建新这只老狐狸,他算好了时间的,不睡觉刚好能做完。”周均忿忿地想。宫建新的傲慢从一开始就刺激起他的好胜心。他可以在糊涂人面前装糊涂,但不希望被明白人看轻。伙伴也好,对手也好,同级别的较量才有意思。
  他把房门打开,透透满屋的烟气。姚必功满脸是汗地站在走廊里,正拿钥匙开自己的办公室门,周均问:“刚回来?”
  “咦,你在啊?”姚必功很惊异。这一段时间周均行踪诡密,人们已经习惯他不在公司出现。老姚把钥匙收进裤袋,朝这边走过来。周均只好极不情愿地又退回自己烟雾腾腾的房间。其实瘾再大的人都会知道烟闻起来是臭的,抽起来是苦的,吞下去对身体是有害的。
  “赶快进屋凉快凉快,”胖胖的姚掌柜把皮包扔在沙发上,直奔空调出风口而去。突然,他大声嚷起来,“你小子搞什么鬼?在办公室放火啊?”见周均笑而不答,他只好无奈地道:“算了,我说什么也没用。自己想找死的人是劝不回来的。”
  “是的是的,天作孽犹可说,自作孽不可活。”
  市公司大楼坐落于市中心一条繁华的大道,市内几大银行的分行机关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因此有些小报恬不知耻地称之为本市的华尔街。周均向往威尼斯,也喜欢苏州,崇拜华尔街的巨大力量,也热爱这个城市,但他一向反感“中国的威尼斯”之类的说法。他以为这很可笑。
  然而,当他踏进市公司大楼,心里的感觉却象是走进了“现代的皇宫”。保险大厦是三年前新建的,当时黄总的第一届任期刚满。新大楼启用典礼的镜头曾反复在媒体上出现,弄得周均们也跟着自豪了几天,浑然不觉这些浮华盛典其实与自己毫不相干。
  散发着芬香气味的电梯在十一楼平稳地停下,财产保险处在这层楼的中部。全处六个人今天都在,这是周均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
  在今天上午召开的有全市各区县支公司经理及市公司机关职工参加的大会上,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分公司总经理黄华中因涉嫌非法拆借资金和贪污受贿已被检查院收审。总公司下派的工作组和市人民银行的调查组已进驻公司,原分管负责行政的副总经理马青仁从即日起主持市分公司的工作。在一个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组织中,这样的事件所造成的破坏绝对超过唐山大地震。
  处里分管责任险的邱科长在机关任职已有十多年了,他是周均刚进公司参加岗位培训时的老师之一。周均每次见他都恭敬地执弟子礼,同时觉得自己很虚伪。现在,他端着茶杯,架起二郎脚半躺在沙发上,笑容诡秘地问周均今天中午见到邓轩回支公司没有。
  得到否定的答复,邱科长露出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表情,“他是没有必要赶着回去。往后他得安心扎根西山区了,日子长着呢。”
  闲聊一阵之后,冯长处将宫建新和周均叫到他自己办公室,并打电话请来小沈。他给邓轩发了一个传呼,在接电话时,周均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颇不自在。
  冯处长放下电话,朝周均说:“你们邓经理好大的火气!‘我不参加了,我没有能力来管这个案子,让聪明人去办吧!’唉,谁不知道他跟黄总的关系,可再怎么也不能这样对待工作啊。”他似乎感觉话讲得太重,又摇摇头,困惑地自言自语道:“我们处里可没有人当面笑他啊,怎么冲着我来呢?”
  刚才从处里的其他人那里,周均已经知道,邓轩在无缝钢管厂预付赔款会上关于损失超过两亿元的说法在市公司被传为笑谈。正好今天市冶金局关于无缝钢管厂“7.9”洪灾的报告转到公司,因此上午开会时竟有人拿这事和邓轩打趣,当时就让他下不来台。
  冯处长接着开始履行作为查帐定损小组副组长的职责,他一本正经地翻开笔记本,向宫建新等三人提出了一个十六字真言的原则要求(“态度积极,时间抓紧;宽严适度,随机应变”)。然后说,马总刚主持工作,百事缠身,肯定不会来过问这个案子;邓经理的态度也已经很明确了。所以,你们三位要既劳力又劳心,互相配合,以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精神处理好这个特大损案。我会全力支持大家,你们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你们谈成的结果我都同意,而且我会以副组长的身份向总经理室及时报告。
  在市公司,宫建新仍然是云遮雾绕的形象。听完冯处长得体的玄谈之后,他让周均向冯处长汇报工作进展和下一步谈判的设想,并且要求他今晚务必再将有关情况跟邓经理沟通,以免产生更大的误会。
  周均答应向邓轩全面转达市公司对损案处理的意见,“宫科长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我首先是向我的经理负责的。”然后,他分三个部分开始汇报:一,为什么说现在开始定损谈判在技术上是不适当的?二,为什么现在必须仓促地开始谈判?三,关于谈判的总体策略和部分细节的设想。
  周均的汇报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定损小组成员热烈地讨论了两个小时。有一些数据被重新核算,有一些可能具有副作用的概念被反复推敲,给周均的感觉是,这十天磨出的是一把真正的达摩克斯剑,越来越不清楚最终被它砍掉的将是谁的头。
  在商量好谈判的角色分工之后,宫建新对周均和小沈说:“我们三个现在是被捆在一起了。只有自己救自己,也只能靠咱们救公司了。明、后天周均休息,小沈跟我加个班,再熟悉一下材料。这一大包资料以后都由我来提,周均在厂里的时候不要再碰它。星期一开始谈,大家放机灵点儿。”
  在整个汇报和讨论的时间里,冯处长保持着兴致盎然的神情,但始终一言不发。端坐在办公桌后的他有如一尊面容慈祥的佛像,同情地倾听众生的祈求与诉说。
  宫建新送周均下楼。夕阳之下,四处高楼的影子静悄悄地汇聚拢来,使整个街区变得阴森。楼群间有僵硬的风吹过,带起一些纸片在低空飞舞。宫建新一只手放在周均的肩上,“这该就是所谓困兽犹斗了,”他的变色眼镜在阴暗的光线下开始透明,现出一双倦怠无光的细眼。“咱们一起熬吧。等案子搞完,有没有兴趣喝一次酒?我请你。”
  “肯定要喝的。但应该是我请你。”
  两人你请我,我请你地反复了两三次之后,突然同时住口,互相看着对方,爆发出一阵好久没有过的大笑。笑完之后,周均伸出手:“下周见。”
  “下周见。”宫建新的手也伸过来。周均感到,这种方式的握手实在有些熟悉,象是多年前黑白电影里的老套,但是他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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