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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3日 星期一


  上午九点,宫建新、小沈和周均一起走进厂部会议室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除了许厂长到市政府汇报工作不能参加外,党委书记田震山、分管技术的副厂长林逸文、分管安全的副厂长刘沛霖,装备部杨部长、生产部程部长、管加工车间汪主任等都到了。一进门,王庆尧就热情地招呼请坐,办公室雷主任则迅速地提起水瓶将早已泡上茶叶的三个茶杯注满。
  周均注意到,厂方人员的表情显得很轻松。两个星期连续的抢险施救已使疲劳成为他们身体的常态。相比之下,在办公室里围坐应该算得惬意。林副厂长正在给大家讲述老麦克的故事。“昨天我送他到机场的。他一直跟我道歉,说只差一天就该结束工作了,但是,上帝把吉米召去了,他只好先回去。”
  老麦克是十八号来的美国专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高大健壮,一头漂亮的银发。周均曾经在午餐时同他交谈过,还看过他皮夹子里一个身穿制服的英俊小伙子的照片,“Gimmy my son. Charming guy, hey?”老麦克的自豪溢于言表。
  前天深夜,厂里的传真机吐出一份国际电传,PMI公司转来美国洛杉矶警察局的一份文件和几张剪报。老麦克的儿子在处理一起华人社区械斗时不幸因公殉职。公司总裁亲笔签发了唁电,并允许老麦克在他认为合适的任何时候中断工作回国。因此,昨天下午老麦克就匆匆地离开本市到北京去了。PMI公司驻京办事处将帮助他尽快转机回国处理儿子的后事。
  听着一贯视亲情为人伦之重的一群中国人平淡地议论发生在洋鬼子身上的故事,周均只想起“人死如灯灭”这五个字。也许,自家熄掉的一盏灯比旁人家死掉的一个人更能引起关注和叹息。毕竟,痛苦唯有切身才是痛苦,否则灾难也只是故事。
  而现在,会议室里的人们要面对的是一种真正的现实。
  一开始,双方都互道辛苦。保险公司人员对厂领导身先士卒、全体职工爱厂如家的精神表示钦佩;厂方则充分赞扬了保险公司的同志不辞辛劳、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许多闪光的名字和感人的事迹被提到,会议室里洋溢着同舟共渡者之间的精诚团结和相互理解,笑容和香烟在空中飞来飞去,人们频频揭开杯盖,轻松地啜吸杯中滚烫而滋味丰富的茶水。
  这时,一直双手抱肩、置身于客套寒喧之外的小沈突然愣头愣脑地开始说话:“我觉得你们厂里的宣传工作也做得好,每天中午广播站都坚持播音。真是挺不容易。”说完,他挤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一种让厂方谈判代表们恨不得伸手替他从脸上撸去的表情。
  身为党委书记的田震山对不知所云的说话和含沙射影的嘲讽早已见惯不惊。他本不屑搭理这个讨厌的乌鸦似的小毛头,但是宣传工作是他的领地,他又是参加今天谈判的厂方最高级别领导,他不想也不能冷场,于是他摇了摇头,谦虚地说:“哪里哪里。”
  “真的,田书记,我觉得您应该给宣传部门的人发奖金。我留意听过几次,基本上每天都有新采写的厂内新闻,蛮及时的。”小沈似乎对这个问题谈兴颇浓,一点儿也不在意厂方人员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呵欠。“好象是上周星期四吧,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我听到正播一篇听众来稿,是表扬全厂抗洪救灾的好人好事的。挺有水平,一点儿不比专业记者的稿件差。其中有一段说到财务部的同志们,‘为了我厂的利益,正以寸土必争的精神,同保险公司进行唇枪舌剑的艰苦谈判’。哈哈,真有意思!”
  他咧嘴大笑起来,长圆形会议桌旁其他那些半张的嘴突然同时闭合,许多个初起的,正盛的,或已渐尾声的呵欠被一下子截断。稍后,有几副腮帮子还会开始慢慢感觉酸痛。
  周均在一旁暗笑,这小子的确是个可造之材。上周五在市公司,三人的分工中,小沈的角色被确定为“把水搅浑的人”,他在谈判中应该是不问来由,先吃我三板斧的形象。看来,他已经很好地理解了自己的角色,也很快地进入了剧情。
  田震山又成了出手接招的第一人选。他尽力克制着对许厂长临阵脱逃、把首次谈判的重担扔给自己的不满,惊讶地问:“是吗?会有这样的事?我倒要仔细查查是谁写的稿子。逮着他非好好修理一顿不可。不过小沈——还有宫科长——你们也别往心里去,这些天下来,咱们都是好朋友了。现在这世道,腹中空空、瞎说八道的人太多了,真要生气可气不过来,”他望着小沈,又随口加了两个字,“对吧?”
  王庆尧和周均隔桌对坐着,他觉得自己这时应该进入了。“几位真的不要误会,那篇广播稿绝对不代表厂里的态度,更不代表我们财务部。那死小子,抓住了我跟他没完。”他清清喉咙,“刚才田书记讲了,咱们都是好朋友。许老板、田书记他们拒绝了那么多家保险公司的拉拢诱惑,每年把两百多万交给西山区公司,还不都是因为看重‘朋友’这两个字。周均,你该知道那些公司是怎么缠我们的。咱们真是做到了坐怀不乱,顶够意思了。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想,亲兄弟有时候也得明算帐的。宫科长,我的意思是,咱们这就开始谈实质性的东西怎么样?要不然,我背个唇枪舌剑的虚名实在是太冤了。”
  周均在桌子这边使劲点头,心里念叨:“清妖啊清妖,你总算扛着重武器跳出战壕来了,有人等着你呢。”
  宫建新面无表情地用笔敲打着翻开的笔记本,他的面前象摆摊似地放着许多物件:香烟、打火机、手表、计算器、两大摞由各种复印件、打印件和摘抄件组成的纸堆,甚至还有几本厚厚的冶金工业出版社出版的书。他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向厂方人员再次解释保险公司处理企业财产险赔案的程序,“本来想再花一点时间把帐务全面核实后,一步到位地将赔偿方案交给厂方讨论协商,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个设想不得不放弃。前三天没有进厂,我和小沈在家里认真对现有的资料进行了研究,核算了两千多个数据,算来算去,还是觉得现在要作出准确合理的损失确认太难。但是,我们理解厂里的心情,也感谢厂里多年来对公司的支持,为了体现我们的诚意,今天就破例违反一次理赔程序,先一起试着谈谈大家最关心的设备的问题。小沈,你讲吧。”
  象以前处理的每一个损案一样,周均知道这是一个特别的时刻。不论回顾多久的亲密合作关系,不论做多少的感情铺垫和战略迂回,总有必须把手底的牌摊出来的时候;总有一个时刻,你必须闷头冲进未知的世界。而在这一刻之后,你就身不由己,只能听天由命了。
  保险之于赌博,差别只在一线之间——如果真有这种差别的话。人们很容易理解这两者的相似之处。
  小沈手拿厂方提供的清单,开始按照顺序逐台讲述“结合厂里报损和专家意见”得出的初步想法。“第一项,挡料-给料器。我们认为不能考虑报废,损失程度应该在30%左右。第二项……”
  装备部杨部长立即打断了他,“慢点,小沈,我是不是听错了?30%?你在开玩笑吧?”
  “怎么会是开玩笑。首先,它安装的位置在辊道的前台架上,并没有被掩埋,也没有被乱石撞击,只是有一点水浸。其次,这种机械装置通过清洗和简单的保养是完全可以恢复的。”
  分管技术的林厂长也忿然加入战团,“我们的挡料-给料器可不光能送料,它最主要的功能是利用里边的光谱仪进行钢管的钢级鉴别,合格的钢管拨到加工线上加工,不合格的就被送到辊道另一端,拨到废料收集台架上。它绝对不是单纯的机械装置。光谱仪进水肯定只能报废,如果你们认为可以修,帮我们修好也成啊。”
  “林厂长说的情况我们很清楚。所以我们提出30%的损失比例,如果按照一般的一级保养标准,10%也就顶破天了。”小沈毫不动摇地坚持着。
  周均知道,双方肯定无法谈拢。他在拟算方案时,是基本按照通过省保险公司从省钢铁设计院聘来的几位专家的意见做的。这几位分别从事机械、电气、计算机和系统集成设计专业的专家在交换意见时,一方面非常明确地给出了大部分设备的损失程度的合理范围,一方面也反复强调,短时间浮光掠影的眼观手摸并不能替代鉴定,特别是对一些非通用的特殊装置更不敢胡乱置词。但是,在20号的讨论中,宫建新要求小沈在向厂方第一次通报数据时,一律以专家的意见的60%为上限。就象挡料-给料器,专家们认为损失可能超过50%,而小沈只能先从30%谈起。
  这是一种谨慎的谈判策略。鲁老夫子有一个故事,大抵是说倘若一个奴隶想要求主人在闷热的房内开一个窗,多半是得不到理会的。但若是声称要把墙拆掉,也许主人就允许他开窗了。宫建新的思路无非是为了避免对方拆墙而先行指出最多只可以配发一把蒲扇,其实最终还是要凿开那扇窗户的。
  这种迹近无赖的策略带来的将是旷日持久的、毫无意义的争吵。按宫建新的说法,先比耐性,再出险招。周均想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也许是处理这个案子唯一的办法。
  在小沈独力承受着林、杨二人的交叉火力,渐感吃力的时候,周均腰间的BP机响了。他飞快地站起身,朝室外走去,毫不理会身旁的坐椅被他慌忙中踢得哐啷一声。
  林慧说她早晨九点钟下的火车,现在父母家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周均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她说没有,只是觉得有点累。
  周均眯着眼朝远处望去,一碧如洗的天空没有云,巨大的管加工车间厂房安详地伏在那里。周围的山岭似乎比以前更青翠了,几条被洪水冲出的伤疤难看地刻在上面。他大声地说:“喂,我是拿新发的手机给你打的。”
  “总算配了。你还在钢管厂吗?”
  “是。今天开始谈判。估计晚上不会回去太晚。”
  “没事,你忙你的。我想先在这边休息两天,后天再回来。好吗?”
  “行啊。没问题。好好休息。”
  “那……”周均静静地等着,手机紧贴在耳朵上,他仿佛听见有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但很快他就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因为林慧接下来说的是“……就这样吧。我去睡会儿。”
  “好的。再见。”
  再次走进会议室,周均只听见杨部长一个人的声音:“那就按林厂长刚才说的,我们也不要赔款了,保险公司把这些设备修好就行。定个时间表,到时候我们检验产品质量,只要合格,这事就算了了。”
  小沈瘪着嘴坐在椅子上,摆出既无奈又不屑的神情。宫建新仍然一言不发,翻弄着资料。周均落座以后,朝王庆尧做个鬼脸,问:“怎么,杨部长想招聘修理工吗?我先报个名,算我一个。”
  杨部长嗤他一声,算是回答。
  “我刚才没在,不知道大伙儿都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想可能有一个需要互相理解的问题。从厂里的角度,当然希望越快定损越好,可以用保险赔款去购置新设备。但是从保险公司的角度呢,如果已经修复或者更换好了设备,在费用都已经明确的基础上再核定损失显然更容易些。这只是处理程序上的差异。作为支公司的代表,我觉得我们应该互相体谅对方的难处,尤其是不能让保险理赔挡了恢复生产的路。强求企业对每一项费用都拿出依据来是不现实的,还没拆修怎么可能确定修理费呢?厂里也不必要保险公司对每一个设想都提出技术依据,你们专家跟外行着什么急啊?”周均停了一下,观察着大家的反应。还算不错,没有人跳起来反驳。于是他接着往下说:“我一直有一个观念,如果我们过分追求细节的完美,在每一个小问题上都陷入争执的话,可能到最后连究竟在谈什么都忘掉了。其实我们要谈的是钱,是最终的一笔金额,至于这个金额究竟是由哪些项目组成的,宫科长和小沈关心,王部长和杨部长完全可以不关心。”
  宫建新立即制止他:“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应该想清楚了再开口,周科长。”
  周均象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发挥下去。他不能停。这是此时他必须做的事。“受损的比例是一部分,设备的价格也是重要的一部分,我理解损失说到底最终得落实在金额上。”
  自从接收到周均的鬼脸之后,王庆尧就专注地盯着他。现在,他象是经过长期观察终于在显微镜下发现一个新物种的生物学家,很快地接过话头:“对对对,机器的价格乘以损失程度就等于赔款。让我们换个话题,确认一下损失的数量和设备的价值。总不能老僵在这些比例上吧。”
  听他说到这里,周均又偷偷给了他一个鬼脸以示赞许。同时心想,清妖肯定不会知道,两次同样的表情完全可以代表极不相同的含义。对不起啊清妖,你被我诱入局中了。
  宫建新果然适时地说话了:“王部长,我修正一下你的说法。价格乘以损失程度是损失金额而不是赔款金额。但是我们现在可以不去管它。”他点起另一支烟,斜眼看着周均说:“我们的周科长出去回了个传呼,说话越来越有水平了。我本来不想这么快谈到价格的。既然事已至此,我就先初步讲一下价格方面的问题。希望厂里能给我一个相应的解释。周科长跟厂里的同志们都很熟,情况也了解,你大可以帮着补充补充。”
  周均把头低下,告诫自己表现出的委屈应该含蓄而有分寸。过犹不及,这四个字不仅仅是在讲演戏。
  宫建新拿着笔记本,平缓地把查帐时摘抄的一些数字端了出来。以搞政工和技术的领导为主的厂方人员大多数都听得云里雾里,只有王庆尧明白宫建新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王庆尧终于知道,宫建新心目中的听众就只有他一个人——不,还有没到场的许厂长。
  总结起来,宫建新遮遮掩掩地提出的实际上是三个问题。一是为什么在引进设备时要以日元而不是美元结算。二是为什么外贸合同中只订总价而无各子系统的明细价格。三是为什么装箱单上的配件数量与合同规定出入甚大。以前厂里曾有人表示过类似的疑问,都被妥善地解决了。但这一次,保险公司再提出来,意义显然不同了。他不知道宫建新到底掌握了多少材料,但从现在提的这三个问题看,他至少已经查到了当年中国银行的项目可行性报告(其中有对日元升值前景的预测),仔细核对了合同和装箱单,甚至有可能已经找过一些知情人了解情况。
  王庆尧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许多种可能性,包括已经过去的和将要来临的。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必须阻止他们。”他没有注意到,汗水从他周身四处冒出,他的坐椅上已经留下一滩湿迹。
  结束一天没有进展的谈判之前,宫建新最后要求厂方尽可能地进一步提供详尽的技术和财务资料。比如各种设备的说明书、检验证书,同类设备在国际上的市价等等。“我们也会一起配合,利用各种渠道,包括国外保险机构和评估机构,尽快地做好这项工作。”
  当厂方人员对这种无事生非表示愤慨不满时,宫建新向他们发出了难得的笑容,“大家放心,会很快的。对了,王部长不是对临江区5月底发生的商厦火灾挺有兴趣吗?当时他们的财务资料被大火烧得精光,我们同检查院、工商局、税务局、银行几家一起,大半个月就把帐给他复原了。我是处理完那个案子以后,休息了几天才到你们厂里来的。”
  晚上,周均在家里的餐桌前写分析。他把今天的首次正式谈判定义为“以讹诈对讹诈”。双方都将自己认为对方最害怕的武器摆出来了。就象冷战时期的核威慑政策一样,这也许会使大家都理智起来,也许会让双方一起毁灭。
  正当他写到“明天将是重要的一天”时,张宏宽打电话来通知他明天上午一上班支公司开职工大会,“邓经理专门说一定要通知到你。你瞧老板多器重你。”
  “我就怕谁惦记。”周均轻声咕哝。
  “什么?”张老太爷没听清,着急地问。他向来不能接受自己的耳朵竟也会有失聪的可能。
  “没什么,我说明早一定去。”
  搁下电话,周均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恐慌。张宏宽电话里的声音是平常的,四壁的一切依然如故,甚至那张曾有人在上面哭泣过的沙发也好好地在那儿,但是,这个夜晚开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他拿起笔又放下。象修道者所谓心血来潮,他的心在狂跳,同时他的鼻子开始抽动:虚无缥渺间好象传来一缕奇怪的味道。是的,这种味道肯定出现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但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境之下呢?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觉得这种味道对他很重要,它代表的一定是他生命中不容错失的东西。
  他象一只狗似的,把全部的希望和力量都寄托在鼻端,直到他的指尖无意识地从脸前移过。淡淡的烟草气息,一种整日浸淫其间而丧失感觉的气息。是的,就是它。他让手指停在鼻前,深深地嗅着,感到自己的胸腔慢慢被伤感和绝望积满。他终于知道,那天清晨,当他满怀着爱意走向厨房的时候,他在这间客厅里闻到过不寻常的烟味。
  在他结束一次难得的旅程回家并且沉沉地入睡之后,失眠的另一个人轻轻地披衣起床,在闷热的夏夜里独自点起烟来。黑暗中的红色光点映亮了那张曾是那么平静的脸。窗外楼群的参差影像会在那颗他自以为熟悉的心灵中留下怎样的印记呢?这样的场景令他不知所措,这样的问题让他欲哭无泪。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去处。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推开阳台门,招摇的鬼眼般的灯光和飘忽的海妖似的歌声扑面而来,周均痴痴地笑着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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