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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乐乐三岁生日的聚会上,“生日快乐”的条幅三四处挂着。在这生日气球飘扬的气氛里,邀来的中国人朋友三五成群谈论的话题多半也是有关房子、工作。年薪、孩子管教、拿手好菜介绍等等。中国母体文化几乎远离,美国主体文化又处于边缘,这样万事的标准都容易落入饮食男女的生存俗套。若是华人社区有什么“读书俱乐部”,“音乐沙龙”,那听上去简直有点像“天方夜谭”。
  住在离心宁家只有两个街坊的陈氏夫妇都比心宁和一京返来美国两年,年龄也比他们小三四岁左右,但陈氏夫妇都有工作。特别是陈先生在三年间更换公司三次,每跳槽一次年薪就增加六千美元左右,这比下跳棋有意思多了。他们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孩,现在陈太太又怀上了男孩已五个月。他们一年前买了一栋三十万美元左右的房子。这些“铁打”的事实对一京很刺激。只因为陈先生和一京现在是同一公司的同事,又住得这么近,不邀请来面子上说不过去,再则真正能串门跑跑的人家在美国本已屈指可数。一京最受不了的是他们喜欢声张自家的一切优势,而心宁对之似乎无动于衷!对一京来说他们所说的一切简直是炫耀,好为人师。
  “一京呀,你家的屋子被心宁这文学博士布置得真够味!”陈先生环顾四周时说。“你家的屋子真是麻雀虽小,五脏六肺齐全:楼下有客厅、晚餐处、厨房,二楼楼梯处不高,也算是两层,楼上有两间卧室,装饰过的地下室又能做书房,又能做小孩子的玩乐场地。你这房子若是卖出去准能挣回两万回来。信不信?”
  信啥?你从心底里是不是瞧不起这屋子的小?你是赞扬还是在刺激我?一京心想。机智的一京装做无所谓的样子说:“别人想买,我还不想卖呢。这是我第一次买的房,况且乐乐也是在此出生,我对这屋子有感情。”
  陈先生推推眼镜说:“你这就有点憨了,买房子是一种投资,不能凭感情用事,不能凭需要不需要。像我们家即便有四间卧室,我们真正用的也只是三间:我们和女儿各睡一间屋,一间做书房,似乎三间够了,另外一间卧室空了近一年。好了,现在母亲来了,儿子也要出生了,一间卧室不就有人住了?投资的眼光要放远,像两层楼四卧室是最典型的美国家庭式房子,几年以后卖出去也应最抢手。”陈先生最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兜售聪明。
  陈母却显得格外和儿子不一样,她倒不要面子,她要里子。她在一旁拍拍伏在她肩上的孙女陈一回,一边说:“你买的房子再大,对我来说也像一座监狱,我整天软禁在里面,屋子大小有啥用?重要的是精神是否舒畅。周围美国人邻居自管自,没法串门,再说人家当初一个‘哈罗’,我要想半天,白天电话都不敢接,我快成哑巴了。白天在家,不会开车,出去就像断了脚。没人可以串门聊天,我憋得慌呀。要不是你们装着‘小耳朵’卫星接受器,让我看到一些中文新闻、娱乐节目,我又得成‘聋子’了。要不是为了陈家子孙后代,我呆一个星期就要回去参加老年迪斯科队、剑舞队了。”陈母“过来人”的自白实实惠惠。
  一京对陈太太祝贺道:“恭喜!恭喜!祝贺你得了贵子,又走第二回!真是好运!小‘一回’将做‘二回’的姐姐。”一京似乎要激一下他们对于家庭人口建设的自相矛盾。”
  陈太太埋不住喜色,拍拍隆起的肚子说:“待一阵子,你们也应该给乐乐再生一个。”
  “看来,我们没这份精力了,想当初两人一门心思读书,读完了博士都快是二婚头的年龄。为了怀孕还努力了一年。我们没什么下文了,除非等到心宁找到工作做爷爷的年纪了。”一京佯做潇洒地说。
  心宁狠狠地瞪了一京一眼。
  陈家各有各的“宣言”可做,陈太太忍不住将双手叉在胸前,颇有当初“大腹便便”的领导人风度:“想当初,我怀上女儿一回吃了多少苦哟,掉了二十多斤肉,床上都躺了近一个月。本想既然我无法潇洒走一回,也就痛苦这一回了,所以取女儿名字为‘一回’。现在肚里这个小子真是上帝赐予的。”隔几周的周末,陈氏之家像串门似地去教堂认识几个朋友。对于陈太太口口声声地用“上帝”来抬高自己的宗教意识,一京很不以为然。毕竟大家信仰马列毛泽东思想了大半辈子,现在她这么轻易地拿出“上帝”来为自己辩护,何苦呢?
  陈太太已度过了怀孕呕吐的三个月,现在自然显得格外精神抖擞:“说到底,孩子是真正的财富。看到小一回整天一个人玩着,自言自语、孤苦伶仃的样子,我们于心不忍呀。在美国我们也没有其他亲戚,十多年后,长大的她没有倾诉交谈的兄弟姐妹知音,怪寂寞的。真怕她也要面临少年叛逆,离家出走,吸毒,怀孕之类的事。”
  “哪里,哪里,孩子当然要靠我们父母培养的。东方人望子成龙的教育方法怎么能和一些无教养的美国人家庭出来的逆子相比呢?”能“把一根棍子在巷里直来直去”的一京似乎要爽快到底。
  大腹便便的陈太太不动声色,底气十足地说:“给一回生个玩伴,对她的个性、中文语言发展都有利。要不然美国左邻右舍的小孩常来叽叽咕咕对她说上一通,根本不能刺激她的中文‘发育’。再说那些小孩子夏天打着赤膊,穿着小bikini(两点式短小女子游泳衣),赤着脚,踏着小自行车来来去去,野得很。我们不想一回像他们那样成长,但是又怕她不懂得和人分享。况且这里又没有‘一孩政策’,想想这点优越,我们怎能不珍惜这份生育的自由!中国人也真能随遇而安,要不然,在国内我们也就心安理得‘铁定’了一个。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一大堆人围着一个小孩转。这里我们独自在外,完全靠自己喽。若要避免生育的痛苦,人们也可领养‘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黑人、白人小孩,培养解放全人类的‘国际意识’,或者等着将来‘克隆’人。”
  “得了,看来您的贵子不是上帝所赐,是陈家update(更新)的美国梦。只是待儿子生下来后,像计算机软件那样,你们的儿子名字旁边,应该注上‘二回’(update)。”张先生的幽默把众人惹得大笑。

  张先生对于“update”(更新)一词的含义颇为熟悉。首先张先生在最近的八个月内,updatt了他的生涯。在这之前,他和心宁像是“落难兄弟”,颇有许多共同话可感叹。毕竟张先生也是花了八年时间得到农业博士,并做了博士后。不像国内或英国其他国家,花三年时间也能得博士学位,在美国许多专业的人要磨出八年时间才得到博士,那是“真功夫”博士,绝对名副其实,问心无愧。他们同样是经过艰苦卓绝“八年抗战”的最后理想主义者,心宁曾感叹过他们的共同执著、爱好。说来也巧,张先生的妻子和一京差不多同时进入一京跳槽前的那家公司。当时张先生完成博士后的项目后找不到工作,也在家看管一岁多的儿子。心宁四次去外州interview(工作申请面谈)时,曾把乐乐送去托张先生照看,这样几次他们就谈上了。他们发誓若是出去做男秘书、男保育员、电话上的男推销员、中国餐馆的男服务员、中国教会大谈自中国来美国思想大转变心路历程牵强附会见证的半路牧师等,还不如在家做家庭主夫。那时候,张先生玩股票玩得很凶,他说那可以成为他的正宗职业。他刚开始懵懵懂懂上路时的大半年倒挣进四五万美元,到后来渐渐入门后反而输掉七八万美元。这样一来,他学乖了。“失业不挣钱,还要玩股票再赔钱!”这次老婆的数落让他心服口服。他终于听老婆的话,“改邪归正”,去一个邻近大学选了一个八个月突击计算机语言COBOL的课程。一个班上聚集了半打像他那样改行的人,他也不觉得自己多不幸、可怜。好歹老婆帮他预付六千美元,学费贵了一点,但学校担保帮助他们毕业后找到工作。八个月日日夜夜突击后,他就“摇身一变”成一个大公司的计算机顾问。这就是八年和八个月的代价,现实和梦想的距离!
  自那以后,心宁更觉孤单了。对张先生玩股票的事,心宁这谨小慎微的人从不表示热衷。在他看来,玩股票不就像赛马场赌马、拉斯维加斯赌钱一样?要是世上这么容易挣大钱,赌马场怎么扩建起来?拉斯维加斯怎么日益豪华起来?意外的发迹多半会有痛哭流涕的报应。但当张先生也汇入二十世纪美国轰轰烈烈的计算机大军时,心宁隐约困惑自己是否真的已落在这个现实社会的后面,这使他感到孤寂与不宁。
  张太太和一京盘地而坐,他们都把儿子和女儿抱在膝上。张太太对一京传授着“教夫”的秘诀:“男人喜欢在失败中知趣,这会老公真算‘改邪归正’。你也应该鼓动心宁去学计算机。”
  一京抹抹额前的刘海说:“我们这个和你家张先生不同,他像口香糖那样粘粘糊糊得很。多少次,我说破了嘴,他却用文学批评家的口才跟你争呀辩呀。我急了还说不过他,我整天憋着的一股怨气在早八晚五工作时间里,在公司的空调里还没法晒霉呢。”
  张太太像成功“过来人”那样乐意不倦地免费咨询:“你要下定决心,持之以恒,否则你一个人撑着家,累倒的是你。”
  切蛋糕的时候终于来到了。陈家五口人,张家三口人,心宁和一京正好围成一圈,拍手为乐乐唱“生日快乐”歌。
  乐乐正要用嘴吹灭三根小蜡烛,一京优雅地伏下身子,对在一束玫瑰花旁惊喜地看着众人的乐乐说:“乐乐,告诉大家你长大了喜欢做什么?”
  一京平时因为心宁找工作的“失败”而不断强化女儿未来职业观的教育:“男、女都要自立、自强。乐乐长大后一定要有出息,以后读博士,做神气、富裕的医生或律师!”
  此时乐乐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平时一京下班回来疲惫的样子,早熟的她心中充满了对妈妈的热爱和感激。
  “我长大了要做爸爸!”
  “为什么?”一京似乎要立刻压下这个愚蠢的“宣言。
  “给妈妈……做饭!”乐乐一扬头,很自信地说。
  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来。陈母附和着说:“多孝顺的女儿呀!这么小就知道疼人。”
  心宁也跟着笑起来,几乎是尴尬地笑着。
  一京站在那里,很后悔她刚才没有这样问乐乐:“乐乐长大了是做医生还是做律师呀?”这样乐乐的答话不至于挥鞭得离她期待的那么荒唐的远。她以为女儿会对她平时的教育给一个响当当的回音,女儿这意外的回答使她又惊又忧。
  当大家吃完水果奶油蛋糕,一京给两户人家的小孩各分了一个大的生日气球。之后,大家一一道别。
  心宁把装满零散纸盘、纸杯、塑料瓢、叉的垃圾袋扎紧;乐乐抱着一个陈家送的电动大熊猫坐在沙发一旁,摆弄着张家送的很精致的“中国制造”不锈钢儿童玩具餐具。乐乐的嘴里还念叨着:“给妈妈做饭喽!给妈妈切梨吃喽!”她好像还以为刚才大家对她长大宣言发出的笑是对她的赞赏呢,她还自个儿在得意呢;一京在来回地收拾着客厅和家庭室。
  “乐乐,收拾起这套儿童餐具吧。我不要和你分梨(‘分离’)吃,那不吉利。记住,我并不喜欢你玩餐具,我不要你长大像爸爸那样给我做饭!”
  “妈妈,为啥呀?”乐乐抬起漂亮的童花头,天真地睁大眼睛问道。
  “妈妈要你有出息!做医生、做律师,救死扶伤,为民请命!不要果在家里无所事事!”一京大声地,有意地让心宁听进去。
  “说给谁听?”心宁啪地把正在合并剩菜的钢瓢打在桌子上。
  “在乐乐面前请行为收敛一点,亏你气还这么旺!”一京打开吸尘器,嗡嗡地在客厅吸起尘来,以杜绝心宁可能的“暴跳如雷”。
  心宁夺过一京手上的吸尘器,一把关了。
  “我问你,侍候你哪不对劲了?”
  “我哪要你侍候?今天咱们弄清楚究竟是谁在侍候谁!”一京对于陈家、张家的处境和刚才说的话还记忆犹新,人走茶还未凉。
  “人家陈家,儿女一双,三十万美元的房子(其中二十万的房价已经用股票赢来的钱,为小公司投资而挣的红利付清)。人家张先生已经八个月间就速战速决地投入电脑大军。哪像咱家靠我一个女人在外拼搏?生活得明白一些,聪明一些,你再不开窍,再顽固,也要‘蹲毛坑拉把屎出来’吧!我算是‘白’嫁了一回你‘白’心宁,简直是‘白’痴一个!我真搞不懂,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在家养老了?这年头,谁来跟你棋琴书画、诗情画意、风花雪月的!你就是忘不了过去,不敢和自己挑战,跳不出你原来的生活模式。你就一天天等着买名牌削价货,占小便宜吃大亏,在美国,最现实的就是要自我生存!我不要乐乐以后跟你学坏样。”一京的“京韵大鼓”今天格外响当,俨然是一副“休夫”的最后通牒架式。
  心宁这回算是彻底地清醒。他一声不吭,噔噔地把脚踩得响响地往地下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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