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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一家子到附近的Mall(商场)逛。天气变得冷起来了二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了。美国的冬天似乎尤其长,三四月都会下雪。他们想趁早看看店里有没有打折扣、大减价的名牌外套、大衣。他们的外套、大衣已经四五年旧了,该捐给“salvation Army”(“救世军”)旧货店去了,待到来年的四月份,他们也能因为捐助而免税呢。
  一京虽然已挣到了六万多美元的年薪,但她对衣服的色彩、风格等的研究水平并不因读到药物博士学位而提高。心宁的文艺修养,加之上海男人天生地懂得衣食住行的能力倒确实是他做家庭主夫一个比较称职的方面。心宁常常能在平日里逛逛,然后百里挑一地找出那些既是名牌又能大幅度减价的衣物。照他的逻辑,衣裤等等要少而精,因为季节的关系而促销的名牌真叫价廉物美:质地、做工考究且又便宜。心宁认为人们若想买到此类货色,就要持之以恒地多多光顾商场,而且夏天时有机会就选购好秋天的风衣,甚至是冬天的皮夹克。哪能在一个周末想到要买大衣,就要非得买成,这怎么能买到好东西?
  对于心宁这种执拗劲,爽快的一京有时会纳闷这算不算是男人的缺点?这般“娘娘腔”的拖欠会不会就是以往心宁读了八年文学博士且又找不了工作的原因?当年多少爽快的大陆男人读了一、两年文学、戏剧。绘画、音乐等文科见机不妙就改学工商管理、电脑等了。在异国,适者生存!生涯的兴趣、人间的情爱都得让位于物质生存,这是最实际又最冷酷的现实。心宁却不为周遭的中国人变化所动,拿着每月一小笔助教钱,慢条斯理,稳扎稳打,在文学的“商场”闲逛,捧回一大堆“A”的成绩科目。一想到心宁对于比买名牌还要更重要的事——职业变换上的不精明,一京有时又很不高兴了。
  “看,我穿这件‘London Fog’(‘伦敦雾’)外套很雅气吧?”一京套着一件米黄色的“伦敦雾”外套在旁边的大镜子前转悠。
  “妈妈,好看!给我穿!”女儿乐乐在购物车上跳起来,想凑这热闹。
  心宁从另外一行衣服栏里钻出来。
  “不好。”心宁摇摇头。
  “为啥?”一京很觉扫兴。
  “你个子矮墩墩的,怎么配穿这种长长、宽松的风格?这点以前我已经反复跟你说过了。”
  “我就是喜欢这式样、这颜色!”一京今天不知为啥偏是硬持己见。
  “多少钱?”
  “一百五十美元。”
  “那就更不值了。”
  “你随我,我自己挣钱,自己花!”
  对一京这敏感的宣称,心宁比听到任何东西都要刺激!显然这无理的固执己见是对他真诚的劝说,日复一日在家做博士主夫的最公然的轻蔑,那似乎在反证说:“你这个不挣钱的男人啰哩啰嗦啥?我其实从心底里看不起你。”
  多少次他曾衷心感谢过一京在乐乐面前对他的尊敬。当乐乐拉过妈妈的手,嚷着要妈妈买这糖果,买那玩具时,一京会告诉说那也是爸爸挣的钱给宝宝买的。他不知道那是一京有意灌输女儿:男人必须挣钱持家,长大了找丈夫也应该是这个原则,还是她的确在呵护着他的这份最后的自尊。尽管心情好的时候,她也说:“我跳槽新增加的一万美元再加上乐乐需托人照管的钱不就是相当于你挣了三万多美元的年薪吧。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家庭主夫有啥不好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定也同意把他的语录更新如下:‘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做的事,男同志也能做!’我挣的六万多美元的年薪也够我们一家三口花的,你也不必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了。”
  在异国生存像一京如上的潇洒话毕竟只能凭兴致好时说说的。而一年中一个人能有几天这样兴致好的时候?哪像加州的天气那样几乎天天阳光灿烂,天天心情灿烂的?过日子难过的是人。
  一京在柜台前用信用卡付了那件“伦敦雾”外套的钱。她几乎赌气地买下这件外套。她想证明除了经济独立,她在思想意识、自我选择方面也是独立的。她现在连对心宁在衣食住行上最后一点文学批评家的苛刻指点都已不在乎了。应该说丈夫是个很好的批评家,她知道他完全是为了她好,但他不断的指点和着他呆在家里的事实已经使她厌倦。不管是谁教养再好,“财大气粗”还是有市场。一京想即使买了这衣服,反正过几天后悔还可再退。美国宽松的退物政策使她更加坚定了今天非把这件外套买回家的决心。
  回家的路上,心宁冷板着脸握着车的方向盘。深秋的天气已经四处透着凄冷。一京抱着晚上九点后坐车,五分钟就容易入睡的乐乐坐在后座。二十分钟的路程,心宁和一京谁也不吭一声,这是比争吵更为厉害的僵持。然而沉默是金,沉默是金。心宁和一京在各自的世界里想着谁对谁错的理儿。
  那一晚,乐乐似乎因受了父母间的紧张气氛影响,从车上抱下来后她就一直吵闹到深夜十一点半。心宁独自哄她近一个小时,讲完了五个故事乐乐才睡。乐乐入睡后,心宁才有一天中属于自己的宁静。但这种宁静经常不是完全的超脱,而是一种很受约束的自由。自从他做了家庭主夫后,男人通常大咧的性情也演变成女人般的细致。平时心宁洗热水浴时经常神经质地疑心热水管道里发出的声响遮盖了女儿的哭声。有时他只好不时地关掉淋浴的龙头,确证有没有女儿的哭声。既然他果在家里,照看女儿二十四小时似乎是他天经地义的职责。因为两年来他和女儿天长日久地在一起,乐乐平时很多咿呀含糊的表达都得由他来解释。他比身为妈妈的一京更能理解、管教乐乐。今晚他拿了一本中文宗教杂志,坐在抽水马桶上,享受孤独。这是他自从来美国八年多因经常便秘而养成的一种习惯,他曾经戏称自己是马桶文学的开山鼻祖。
  “咚,咚”,厕所的门在敲着,心宁懒得答话。
  “咚,咚”,心宁还是没反应。
  “怎么,又要半小时只蹲毛坑不拉屎?聋了?女儿转身又坐起来了。我明早八点还要赶一个会议,我睡另间房。”一京匆匆地抱着枕头,到另一间客房去睡。
  心宁再是赔着气,遇到女儿哭闹,心宁的心就柔掉了。乐乐现在像是他的小情人,在对女儿的爱中,心宁得到或表达了他和一京之间渐渐失去的柔情爱意。
  “有话好好说。”心宁咕哝着。
  心宁来不及大便,就只好提起裤子,快步跑进卧室,抱起乐乐往肩上一搭。乐乐今天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就一直哭哭啼啼了近半个小时,哭声在整个二楼过道里回响。
  一京睡的客房门开了,她披着头发,穿着睡衣出来,几乎歇斯底里地对心宁大喊:“你整天呆在家里,怎么到现在还治不了一个小孩?再笨的人也该总结出一套养女经了吧。读什么文学博士,简直就是现实中的呆子!”一京像是丧失母亲理性、爱意的“母夜叉”,当然这心情说到底倒不是冲着女儿,而是冲着心宁来的。
  心宁几乎想甩一个巴掌过去,或是大吼一声,只是女儿还伏在他肩上,八年的文学修养毕竟已使他修炼到能闷闷地吃掉这“非理”,不至于那样来吓坏乐乐。
  “你说吧,尽管说吧。”心宁低低地,切齿地说,一把将卧室的门关掉。
  那晚心宁独自睡在双人床上,女儿睡在一旁儿童床上。他觉得心灵更为自由了,因为这再也不存在以前“同床异梦”的嫌疑,那晚,他又梦见了林倩。最近这半年以来,他和一京通常是两三个月才想到做爱,而这似乎不掺和什么火热的激情,就像是去中国餐馆吃一顿广东点心那样例行一下周末时宜。按理说,整天在家喝饱撑足了的他该会肌体旺盛得老想那件事吧。但两年多来一种无形的忧问,和一京不断的磨擦使他连对此事都倒了胃口。他有时真怀疑自己是否得病了,他暗自想做“精神贵族”或自卑得也不至于连饮食男女的基本欲望都没有吧。当每天在外辛苦地挣六万多年薪的一京在深夜里温顺地依偎着他,理所当然地想得到他身心上的抚爱、欣赏、激情和快意时,他却无动于衷地掉头而睡。他的身子受着他的精神控制,他的精神带着文学批评家的精确和认真,他就连半点迁就似的应酬、装假都不会。因为白日里他和一京的两性世界有太多的紧张和僵持,晚上他的大脑就会在另一种梦里的两性世界里得以松弛、娱乐自己。在那里双方的力量对比似乎是合乎逻辑的,他因而感到舒畅。偶尔他会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桃花梦!白天他看了性感歌星Madonna的MTV,晚上他就梦到他和Madonna手拉手地走在背对好莱坞山的那个林荫大道上。看了几幕Rosenna家庭喜剧后,他就梦到自己和笑眯眯的胖女人Rosenna在一个裸体海滨放肆地开着有关性的玩笑,而且他们用中、英文交夹着谈笑,直到眼泪都笑出来。谁说仅仅是有闲的法国《包法利夫人》才想入非非?有闲的男人也可这样。不过他更长久、更具体梦到的还是父老乡亲:老父、老母、同学、朋友、同事,特别是林倩。
  林倩和他原是上海中学的同班同学,后来插队又在安徽省某县同一个生产大队。林倩自从中学时代起就很欣赏心宁的文学才气,虔诚地阅读心宁所写的几乎每篇作品。高考制度恢复以后,心宁考入了北大中文系,林倩却不幸两次落选。结果她就在上海读了电大中文,后来在英雄打字机厂做了文秘。林倩长着苗条的身材,有着一张白皙的鹅蛋形脸。她虽长得不漂亮,却很秀静、文气,从不像一些上海里弄女人那样自作聪明,咋咋呼呼。她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三百多度的近视眼镜,她的眼神总是从那薄薄的镜片后面透出淡淡的微笑。心宁考入北大后,他们一直还保持着通信联系。后来心宁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一所大学中文系工作。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调动在那时似乎很不可能。牛郎织女了近五年后,心宁在父母的规劝下,终于现实地打断了和林倩结婚成家的念头。后来林倩在心宁出国的前一年,三十多岁的她才和化工厂的一位离过婚的工程师结了婚。
  心宁在大学中文系任教并同时攻读在职研究生的三年中,社会上正兴起考“托福”、赶出国的高潮。中文系出身的他也孜孜不倦地在夜校苦读起英文来。他全力以赴地读了两年英文,才算通过了美国大学里一般文科要求外国学生的英文分数线。在全身心地投入出国潮的时候,心宁也顾不上再找女朋友,既然打算出国,他尽量要扫除后顾之忧了。后来在那个到处都是玉米地,却出过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著名大学所在的小城里读文学博士时,他在一次三四百个中国人出席的春节聚会上遇到了蔡一京。在撰写一份份长篇学术论文的忙碌日子里,在图书馆啃着干巴巴的三明治研究文学论著的寂寞日子里,在圣诞节人们唱着“铃儿响丁当”的热闹节日里,当独自在宿舍里炖着一打打廉价鸡腿、鸡蛋的乏味周末里……心宁强烈地觉得与任何女人都可以结婚的必要性。更何况一京也是一个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有志”青年;一个也是来自北京的大学教师!至于一京矮胖的身材,坦平的鼻头,他都认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一阵阵爽快的笑声。这些就好似透着一份自信心,能驱除他心底里文人自扰的忧郁感。而一京也觉得除了同是来自北京,心宁的专业给她一种浪漫感如宁的忧郁似乎带着男人的深沉感、神秘感;心宁的英俊也使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这就是当时人们都对读文科的人置以同情、惋惜的时候,一京也乐意与心宁相爱的原因吧。在苦读博士学位的单调日子里,他们的结合给了这两个独在异乡的人以很大的精神鼓舞。那时,他们都还不曾料到未来失业的苦痛,两人常常能苦中作乐:在写完论文,做完实验的周末晚上,他们坐在长沙发上,嗑着瓜子,肩搭着肩地连续看两三盒获过奥斯卡奖的影片录像带。他们认为除了消遣,这样还能有助于他们了解美国的文化、习俗,掌握地道的美国英文口语。那时候,一京总能很耐心地、崇拜地听心宁侃侃而谈一本本影片的观后感。
  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处境对伴侣的要求是不一样的,现在一京对于心宁的要求在起着变化。心宁自己,特别是作为一个男人感到忧郁不得志的时候,他对女人的要求也同以往的不一样。现在一个成功的女人,还不如一个羸弱的女人更能引起他的共鸣。林倩在他梦里的多次出现也是如此。当心宁看到林倩这么可怜巴巴地等待他、需要他的目光,他感到了一个男人的力量,一种男人雄心的满足。男人,只要不是被“阉”的男人,毕竟还是习惯了关爱女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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