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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散发着鸡汤的香味、烙饼的油烟味、pizza(意大利烘馅饼)、hot dog(小红肠)的混合味。这中、西杂味使得冷飕飕深秋季节里的屋子似乎布满家庭生活的热腾味。中国人在外不都是奋发图强,芝麻开花节节高地过日子吗?“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车子会有的,房子会有的,工作也可能会有的,过日子迟早好过,但难过的是人。
  女儿乐乐睡了三小时长长的午睡后,心宁亲了乐乐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给她换了尿布,拿了一大桶的lego(塑料小拼块)倒在地下,让她自己搭房子。心宁则在一旁看电视新闻。电视新闻正在赞扬自克林顿总统上台后美国的经济如何从危机走向兴盛的神奇事实。心宁想老婆蔡一京是克林顿经济政策的直接受益人。一京于1987年公派来美国。1992年她读完博士。那时美国的经济还很萧条,一京的工资起点较低,但是那时中国人能找到工作已算是天大的幸事了。她任劳任怨地工作了几年后,最近的跳槽使她的收入比原来的年薪增加了近一万美元,可见最近两年美国的就业情况真是很好。一京在原来的公司虽是资格渐老,但在同一个公司,即便一京下了大工夫,职位、年薪都得慢慢地升。克林顿经济对于白心宁,一个比较文学博士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在美国经济越发达,科技越先进,商业越上升的情况下,人文科学并不因此改观多少。社会似乎越来越实利,一些不能带来立竿见影般经济效益的大学文科只好被砍掉,更何况大学对于比较文学教授,一个操着洋径浜英文的中国人教授的需求量?一想到这,心宁的心里就不宁,就沮丧,而且有时他竟觉得从美国经济得益的一京就是美国这股实利大潮的帮凶:她越得意,他就越失意;她越能干,他似乎就显得越窝囊。这种平衡的打破,这种敏感的推度使心宁感到自己和一京之间的客观距离越来越疏远开来……
  “怎么没开‘妈妈乐’抽油烟机?难道闻不出满屋子的油烟味?”没有美国式的拥抱和亲吻,这算是一京下班回来对心宁的见面招呼。
  几天前,在一京所就职的新公司,集聚这地区最多中国人——六百多中国人的医药公司里,许多中国人联合签名,以便享有唐人街某店打30%集体折扣的“妈妈乐”抽油烟机。中国人同事不管是住在新房子还是旧房子,百分之八十几乎签了名。至于其他方面的合作,诸如某某什么协会的等等,海外中国人之间的配合是否可行就要靠运气了。
  “我们这房子十来年旧了,还在乎什么气味不气味的?有了这些气味不是更显人味一些?省得屋子里鬼里鬼气的。”心宁阴阳怪气地说。
  “那么我们买它来干什么?我天天穿着浸透油烟味的衣服去上班。啥感觉?到美国都已这么多年了,还像难民似的,连这点陋习都不愿改,算‘白’来一趟了吧?”一京那十足的京腔听上去总是那么正儿八经,有条有理。她总像是代表着权威、现实、科学、勇气和乐观。她干的医药行业似乎能使她永远健康、蓬勃。而心宁那带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在博士主夫职业的背景下,似乎就显得苍白、委琐、小家子气。
  心宁还来不及“反弹”过去,一京已在衣壁橱里挂好风衣,把乐乐抱在膝盖上,坐到家庭间的双人沙发上继续发问道:
  “这个月的所有账单都寄走了吧?”
  “寄了。”
  “乐乐午饭吃得好吗?”
  “吃了八个饺子。”
  好像彼此都倦怠得再也找不出什么趣味的话题。
  “乐乐今天下午睡了多久?”
  “三小时。”
  “我早就告诉你以后不要让乐乐睡这么久。否则她晚上老是十一点才睡觉,早上十点半起床。你一定要把她的习惯培养好。你自己喝咖啡,喝浓茶,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可不要让乐乐跟着你养成这种病夫的坏习惯呀。”
  “嗳,一京,你说话别总是火气太旺好不好?你一进门后就没给人轻松过。”心宁的嗓子不由得高八度,手上端着的盛满鸡汤的大瓷碗差点儿打翻在地上。
  “Daddy(爸爸)!”两岁多的乐乐真是一个早熟、聪明的孩子,她能从父母嗓门的高低度辨别出家庭气氛的好坏。好几次,她这样一叫,心宁的火气就只好马上降下来。女儿发明了这么一种“一叫灵”的高级家庭亲和剂。
  “乐乐睡的三小时里我至少也休息一下吧。博士主夫也不该做到二十四个小时吧?”心宁的口气听上去柔软了不少。
  乐乐走过去靠靠心宁的腿,又走过来拉拉一京的手,那架式俨然是和平小使者。她对妈妈说:“妈妈,今天我看Barney节目了。那结尾的歌我会唱:“I love you(我爱你),youl love me(你爱我),we are a happy family(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with a great big hug and akiss from me to you(我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和亲吻),wouldn't you say you love me,too?(你说你也爱我吧)”
  美国儿童节目中这么动听的歌词,乐乐这般优美的童音也不能阻挡成人世界里一京和心宁非要争个输赢不可的口角。“那三小时就留给你发呆,喝咖啡,写豆腐干般大小的破烂散文精品?”一京一边把乐乐抱到饭桌旁的high chair(高椅)上来,一边说道。
  “蔡一京,我提醒你,说话尊重人一点,好歹我们也是博士对着博士说话!”心宁即便是个家庭主夫,也要撑着他男人的雄性。
  他一把将一京面前的烙饼拿回厨房:“我看这顿晚饭,我们甭吃了。反正这三个小时我在发呆,晚饭是没人做的!”
  心宁真的来上海男人仔细、精明这一招,一京再豪爽的京腔也不管用了。一京只好以沉默来降火。她再气,再怨,喂女儿吃pizza、hot dog不能耽误。孩子毕竟是孩子,无论如何她不能让那个学唱Barney节目中受歌的乐乐委屈、饿着。病着。要不是作为现在这个坐在一旁乐乐的妈妈,一京可能早就冲出屋子开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驰,然后到电影院买一大纸桶散发着白脱油香味的popcorns(爆玉米花),大把大把地将玉米花往嘴里塞,在晃动的图像里沉浸、忘我。她决不来心宁那种文人墨客叹一句,怨一句,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慢性自杀。婚姻这东西就是这样奇妙,越是性格迥异的男女就越是凑到一起,有道是“互补”、“相吸”。现在女儿乐乐成了一京的老师:从生育、喂养乐乐的过程中,她逐渐懂得作为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母亲,她不得不柔和一点,容忍一点,沉默一点。
  白心宁独自在电视面前不断地用“遥控”换着电台,显然他根本没心思看,这只不过是他摆脱怒气、窘迫的手势而已。他只觉得自己的火气日益增大:跟老婆生气;和他的博士主夫的“职业”生气;跟整个不能接纳他这个可爱的比较文学博士的社会生气……他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总之,他比古代的屈原、陶渊明更难受。
  这个时候,本着和平共处下去的精神,在职业上略胜一筹的一京只好做高姿态。毕竟在美国,夫妻吵架也回不了娘家去诉苦,也到不了兄弟姐妹家去哭怨,一切的甜酸苦辣只好由夫妻俩自个儿化解。高分贝的吵闹尽管可以,不必担心当初被住在同一幢社会主义公寓楼的什么同事听见,再说中文的吵闹,中国式的家丑更不会在英文的小“居民区”里传播开来。邻居的房子彼此都相隔得远远的,擅长礼貌、客套的美国左邻右舍都是独来独往,不随意串门的。现在惟一能控制这个大屋里家庭局势的是女儿乐乐和妻子一京。
  一京把一盘烙饼拿到心宁面前,低声说:“就算我今天说话太冲了吧。老话说‘好男不与女斗’,对吧,生什么娘儿们气呢?”
  心宁这个果在家里,好似被阔的公牛这才重振了雄风。他耸耸肩说:“烙饼是我做的,还用你请吗?”心宁说后回到了饭桌边。
  “嗨,今天你打电话给我们公司的福利办公室没有?”一京似乎要通过这层受益与被受益人的福利将他们夫妻关系拉近一点,以便来消除刚才的紧张局势。
  “你们福利办公室的人真是吃着口香糖上班没事做!这么没效率、无知的工作简直就是对我职业主夫的骚扰!”心宁咬了一口烙饼,喝了一口鸡汤后,他的气又回升了。
  “你有本事,我做你白心宁的受益人嘛!为什么你像乐乐一样做我的‘拖油瓶’呢?”一京正要到口的话和着鸡汤咽掉了。她想安静地吃一顿晚饭,所以只好顺着话题说:“我们公司在一些方面确实有大公司的官僚样。就说我们最近两天取消的项目吧。我们这个大组把这项目做了近两个月后,头儿才知别家公司已把这个项目做完毕了,而且他们采用的是更简单、更有效益的一套方法。工资倒是照样拿,可心里觉得没有成就感。”一京似乎想委婉地解释这几天她回家为什么这么容易发火的原因。
  心宁瞧着一京疲惫叹气的样子,心里猛地一击。这时他的眼光才透露出丈夫般的理解和体贴。是呀,一京确实不易。就是当年两人都在读博士,一京所拿的每月R.A.(科研助手)费也要比他的文学T.A.(教学助手)金多几乎一倍。一京倒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要做成功职业女性的人,这么多年来,她是不得不做成功的职业女性来撑着这个家。多少次一京说她累死了,渴望像台湾影里林青霞那样不仅自己功成名就,还有一个富裕的实业家丈夫做强有力的后盾。然后,她要做一个快乐的、称职的家庭主妇,一个自然的女人:她要每天推着乐乐的童车,在阳光下和女儿嬉戏,玩跷跷板,下滑滑梯,做女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家庭收入允许,美国女人、台湾女人不都这么乐意地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吗?独自辛苦地在经济上撑家这么多年后,她真想享受在家的福分。她想不通此地那些丈夫挣着不错年薪的呆在家里的大陆太太为何身在福中不知福,还如“笼中之鸟”那样唉声叹气?她们至少不必在漫长的冬日里朝晚不见阳光,在空调器的人造气氛里工作。多亏毛泽东思想的培育,一京,不管她如今怎么感叹,作为全身曾经武装过自强不息精神的大陆女子,她还是有底气帮着心宁在美国顶着半边天,甚至是大半个天,否则心宁更不知如何在异国“苟且偷生”。按照传统中国人男主外、女主内的逻辑,他心宁真是有愧做一京的丈夫,做乐乐的爸爸!“女”人呆在屋檐“宀”。下才是“安”宁呀,从没听说“男”人可以不工作呆在家里屋檐“宀”下,有“(上宀下男)”这字吗?有了这种歉疚感后,心宁的口气就变得柔和起来,他就想着要如何在有限的博士主夫角色中让一京和乐乐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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