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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我忽然怀疑:于与尚是不是在合着伙骗我?她们让我把书向株洲发出去了,却不付款,却俩人双双离京说是去长沙,她们是不是就这么一走了之了?但又一想:她们要真的想骗我,为什么不让我多发点书?为什么只要了一千五百册,那并值不了太多的钱啊?
  再一想:假若她们真的去了订货会,真的是主要为我的事忙活去了,为什么说好十天左右返回来给我信却没回来?她们又干什么去了呢?我有点后悔在于在京的时候没有着意摸摸她的底细。现在我想找她说的她所在公司都不知在哪儿,现在我想到她家里去看看都不知她在京城里是否有家。进而,我想我怎么会那么信任她呢?可她又确实帮我做成过事埃就这样,我颠来倒去地胡乱想着,想得寝食不安,深夜失眠,白天愈发的打不起精神来。
  可我又答应了给那个剧组提供本子,我还得强撑着写。导演希望我至少写四个,我刚刚完成一个,下面的还任重道远。精神打不起来,脑力就跟不上;脑力跟不上,文笔就流畅不了,结果自己跟自己敲开桌子了,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恨恨地问开了自己:我怎么就写不出东西来了呢?!
  写不出东西,就意味着挣不来稿费;挣不来稿费,那堆积压的书换不回现金,我欠印厂的债又怎么还?如果我还不上,人家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人家不会善罢甘休,我往后的生活也就难得宁日了,我的理想我的人生价值不都得纷纷落空了吗?
  我自己无论如何也绕不出这种让我越想越愁苦的连锁带了。
  我日益的烦躁不堪了。
  影突然面带笑容地跑到城南来,对我说:“我想好了,从今以后,我每天晚上下班过来,给你做饭,一起吃了,我再走。”
  她也许完全是出于对以往情绪的反悔,想跟我和好如初,但我听了,却一下子暴跳起来。我大声地喊叫道:“你这是干嘛?你要监视我?你干嘛这么对我不放心!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监视吧!你监视吧!!”
  我当时正坐在长沙发上,我一把掀翻了跟前的茶几,七里卡嚓地收拾起写字台上的稿子,往一书包里一装,拎起来,冲向门去。
  影被我这暴风骤雨般的情绪吓愣了,她上前拉住我的时候,我已经打开了房门。
  她哀声地叫道:“艳齐,你怎么这样?”
  她用两只胳膊环腰抱住了我。
  我挣开她,把她狠狠地推倒在一旁。
  我说:“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我说着跨出门去。
  楼外面正刮着五六级的大风,天都昏黄了,顶着风,人几乎都走不动。天早黑下来了,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树木被风肆意地撕扯着撼动着。我要到哪儿去?我怎么会变得这样?刺骨的寒冷大概使我有所冷静了,我忽然发觉我这狂躁的情绪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了。难道我彻底的对影厌恶了?难道我彻底的对我们的婚姻厌恶了?难道我们从来就没有相互体谅过相互相理解过相互依赖过相互信任过?难道我们从来就没有共同建造过爱的大厦?从来就没有想过应该为爱的大厦添砖加瓦而不是去用猜疑损坏它用怨恨撞毁它?我颓然地坐到了路边低矮的护栏上。我用双手抱住了头,任裹着尘沙的风向我袭扰,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我搞不清影到底是怎么了?我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我没处可去,我还得回到我的小屋。我得认头,我得接受她对我的“关心”,接受她对我的监视。
  我想她如此那般,也许是怕失去我吧,但这种怕,却无疑地在我们周围筑起一圈高墙,使我如临牢狱,使我感到自由丧失,感到压抑感到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自救呢?我毕竟还是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曾向她承诺永远也不会抛弃她的那个男人!
  但是,当我推开我的小屋的房门,里面已是一片漆黑。我不由得一怔,忙拉亮电灯,影不在了!
  我猛地意识到,她走了,她放弃了对我的监视走了!在这刮着五六级大风的黑夜走了!
  我的心忽悠一下提了上来。我不知她的走还预示着什么,我恐慌起来。我冲向电梯,但电梯迟迟不到,我转身从十层楼梯间跑了下去。
  楼下没有她的身影,路口没有她的身影,伸向远方的大道没有她的身影,只有凄厉的风呼啸着,那像一阵阵飘近又飘远的鬼的哭声,像影的哀痛的哭声。
  我伫立在街头,倏然间,感到似乎正置身于无际的荒茔之中,那是我们爱的大厦坍塌出的一片废墟么?我在极度的惶惑间一下子品尝到了什么叫凄凉和孤独。
  于惠绢终于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是先在电话里告之她已到京的。
  我在电话里大声埋怨道:“你可真行!一猛子扎下去,半个多月沓无音信,我想到你家找你,可还不知你住哪儿。”
  她笑着回答:“干嘛那么不放心?是不是怕我没影了,你给尚小姐的那点书款没地儿追去了?好吧,你认认我的家门来吧。”
  她把她住的地址亮给了我。
  四十分钟之后,我第一次成了她的小屋的客人。
  那是一套一居室楼房,跟我城南的小屋几乎同出一辙。室内陈设十分简朴,门厅只摆着一套转角沙发,卧室里只有一个大衣柜和一张床。但床是双人的,这很扎眼,这立刻让我联想到许多。
  但我又不便多问。我在沙发上就坐后,只问道:“这一趟,怎么样啊?”
  她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汁,递给我,十分不好意思地说:“真抱歉了,只征订到了六百本,这是订单。”她把几份写有收货地址的订单递给我,接着说:“但你别太失望。我已经跟很多人打招呼了,还会有人要货的,慢慢来,那点书会出去的。”
  我没感到太失望,因为我有这方面的预料。
  她坐到我身边,打开了一个小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沓钱来:“订货会完了,我跟尚小姐到株洲玩了一趟,她见到你发的货了,这是她给你的书款,你点点。”
  这倒使我很高兴。钱不在多少,它使我感到了一种信用。我接过了那钱,没点,抽出两张百元的票子。
  我说:“哦,怪不得你这么多天才回来。”说着,我把那两张票子塞到她手上。
  她一愣:“这是干嘛?”
  我说:“这是你应得的。我说过,我说到做到。”
  她脸一沉,把那票子塞回到我手里。
  她说:“别那么认真,就这点钱还不够我一顿饭钱。”
  我说:“嫌少,那都拿去。”
  她一笑:“快得了吧。真都让我眯了,你还不更睡不着觉喽?”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睡觉不好?”
  她说:“我正经是学医的,这还看不出来。瞧你那脸色,都快绿了,别老那么神经紧张。放松点,有些事得往淡里看,得会自我调节。”
  我说:“听你这口气.你还真挺在行。”
  她说:“这还能是开玩笑?我还正经学过按摩呢?你要不要我给你治治?把钱收起来,我给揉几个穴,保你今儿晚上睡个安稳。”
  我把钱收起来了,但我对她的话持怀疑态度,我看着她,只是一笑。
  她说:“怎么?不相信啊?不相信你就趴这儿。”
  我忙摆手:“相信相信。”
  她笑了:“不好意思啊?得,你甭动,你就看看我的手劲。”
  她一伸手扳住了我的膀子,另一只手便在我的脊背上揉摁起来。她的手劲还真大,弄得我酸痛得几乎撑不住劲。
  我忙叫道:“不行不行,我受不了。”
  她按在我背上的手变得轻柔起来,一下一下,很有顺序地从上揉到下,从下又揉到上。
  她说:“要信我,我可以坚持给你按摩一些日子。你失眠是不是很长时间了?”
  我说:“有十多年了。”
  她说:“你真得治治,不然,会影响你写作的。睡眠不好,脑力肯定跟不上。我有体会。听我的,拿出点时间来,让我给你治好它。”
  她说得很平静,但又是那么亲切、认真。好像她真的正是一位医生,而我是个还不情愿就诊的病人,她在诚挚地做诱导工作。这不由得让我感到了一种超乎于亲情之上的温暖。我一侧脸,正与她的目光相遇。我看到她正端庄地迎接着我的注视。那目光温柔而明亮而让人想到它正源于一片纯洁。那是从未有人涉足过的雪野么?那是一片正摇曳着生命的渴望的绿地么?我的心在怦然一动间突然跃升起一股抑不住的冲动,我一伸手勾住了她的头,接着调转过身来,让另一只手也勾住她的头。我欠起身,迎着她的目光,轻声地说:“你真是个好女人。”随之,我把我的双唇印在了她的双唇上。
  那只是一瞬间。
  那一瞬间,我似乎完全忘记了自我,忘记了我正在什么地方,忘记了那卧室中的双人床,忘记了我面对的是我还并不完全了解的女人!也似乎只有那样,我内心的感动才能得以表达;只有那样,才能证明我是个有情感的男人!
  然而,在那一瞬间消逝之后,袭向我的,却是一阵无法推却的慌恐:我怎么这样?她允许我这样么?女人的身体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是不能碰的,这是千古禁忌,是上帝的训令,我触犯了,岂不太大胆了?谁给的我这么大胆?
  我惶然地直起身,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一步。我真的怕她猛地跳起来,把我这一时的冲动视为放肆视为欺辱视为下作的猥亵,让我立刻从她面前滚开!要是那样,我们从此谁也不能再见谁了;要是那样,我们的关系将彻底中止,我无颜再企望她继续为我做什么,无颜再等候她能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那不是我心中情愿的啊!
  我怔愣在那里。她也怔愣了。她似乎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只是用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似乎僵住了,似乎对我感到异常的陌生。
  好在她没有立刻跳起来。
  她的眼睛忽然浮现出一种羞涩而避向一旁,与此同时,她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绯红。
  这一刻,我腰间的BP机响了。
  我浑身的神经还绷得紧紧的,我不敢去看。我显然是怕注意力一有转移而无法应对她情绪的突变。
  但她很快使我的慌恐退消。随着那BP机呼声的响起,她又把目光移至我的脸上,她似乎奇怪于我的不作反应,迟疑了一下,伸手把一旁的电话机话筒拿起,递向我。
  我的心里立刻安然了。我接过话筒,非常感激地冲她点了下头。之所以感激,是因为我觉得她宽恕了我,接受了我,没有用任何方式伤害我一丝的自尊。
  我照着BP机显示的数码拨通了电话。
  是华超呼的。他在电话里说,好久没联系了,想凑一块聊聊。
  放下话筒,我小心地对她说:“一个朋友找我。我是不是得走了?”
  她站起身来:“我送你。”
  她说得异常平静,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但当我跟她走至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转身来,用双手勾住了我的头。
  “再亲我一下,好吗?”她动情地说。
  华超想自己做本书。他要做书商。
  ——这是我们见面后,他给我的让我意外的信息。
  他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一个献身于文学的纯粹的文人。近年来,他除了写诗外,也在搞热点问题的创作,且写得很上档次。但他告诉我,他写了半天,收入甚微。而他需要钱,需要很大数字的钱,他还没有成家,得娶老婆,得搞房子,得在后半生最起码还得奔上个车子。他不能老一个人过,老住在那十来平方米的小单间里,老骑自行车或挤公共汽车奔。他看准了,做书利润大来钱快。他一定要我帮忙,给他介绍个出版社的编辑,他手里正有一部刚编写好的关于反贪的书稿。他要学着像社会上的书商一样,搞个书号,自己“玩”一把,“火”一把。
  我说,介绍个出版社编辑,倒是现成的,只是真要做书,那却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容易,那中间充满了风险,一不小心,就会砸在那儿,赔个底儿掉。我说,我已经试过了,现在正嚼着这苦果。
  我说,你最好别冒这个险,还是老老实实的写东西、卖文踏实。
  但他雄心勃勃。他说,你就看我的吧,大不了书出了批不出去我背着一本本到街头去卖当小书贩子。
  我说,你要这么想,那就试一道吧。但别后悔,别埋怨我没劝过你。
  我当下给他联系上一家出版社。我说,你自己去跟那个编辑谈谈去吧,我也是跟人家只有几面之交,成与不成,全在你了。
  离开华超住的地方,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我想我需要回城北的家一趟。我想见见影。尽管我们一见面就没有愉快的时候,但她始终还在我的心中,还始终是我的牵挂所在。那天夜里,她从我那儿顶着大风走了之后,我们就没再见面,甚至彼此没打过一次电话。我不知她和儿子近况如何。我想知道。更关键的是,我觉得我确实做出了对不住她的事,让她言中了,我们之间真的闯进了另一个女人,尽管这个女人在实质上没有造成对她的直接伤害,但着实在我心中挤占了一部分原属她的位置,我亲吻了这个女人,无疑是我喜欢上这个女人了。她的猜疑不再是无中生有,而是已经有事实佐证了。我不该请求她原谅吗?在她还没有察觉已经发生的事情之前,我觉得我从良心上出发,也应该给她以一种精神的补偿。我觉得只有做出补偿,她才有可能宽容我。是的,我需要她的宽容。她的心胸为什么那么狭隘呢?为什么容不下她喜欢的男人喜欢上另一个女人呢?如果她要是真爱我,就应当接受这种事实。
  而我实质上也并没有背叛她,她仍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我并没有忘却我曾许下的诺言。我只希望她不再限制我,不再把婚姻封闭得真跟牢狱一样,不让我透一口气。只希望她能真的放心地让我在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内享受一点自由。要真能那样,我想我也许会重新爱她而不再是厌烦。
  当然,眼下,我要做的,是让她感到,我在外面不管如何,我的心还在她身上,还在这个家上,我甚至想到,今夜我一定要满足她,尽管那样对于我并无欢悦可言,但我要让她快乐起来。
  开门进家,影还没有回来,儿子也没有在。屋里空空荡荡。我想,我应该在她下班到家之前,把饭菜做好,给她一个惊喜。于是,极少下厨的我,极像回事地淘米、洗菜,忙活开了。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我又开始拖地。
  儿子背着书包回来了。他走过我身边时只是直愣着眼看着我,没有叫我。
  我没有怨他。我知道他从我身上并没有得到过多少父爱。我只希望他长大成人之后能清楚他父亲现在所做的一切中许多成分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人生享有更坚实的根基,为了他不再像他父亲那样从小就苦苦地奔。
  我问他:“你妈是正常班吧?”
  他回答:“是,待会儿就回来。”
  他放下书包,便打开电视,捣腾开了游戏机。
  我说:“你饿吗?饭都做好了。”
  他说:“等我妈回来再吃。”
  正这时,有人在楼下喊我。
  我跑到阳台上一看,是我二哥的一个朋友,叫吕青。我在我二哥那儿与他见过面。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他在楼下说:“你哥告诉我的。下来。有人要见你。”
  我说:“我还没吃饭呢。”
  他说:“走吧,有地儿吃饭。人家在马路边上等着你呢。”
  我问:“什么人?”
  他急扯白裂地说:“唉呀!你下来就知道了。”
  我下楼随他去了。
  原来是《京都电视》杂志社的总经理鲁利平来找我。
  这是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个子高高的,长乎脸,梳着油亮的背头,穿一件青灰色的风衣,双肩平平的,眼神做傲的,看上去很有一种将军的气质。
  他亲自驾着一辆崭新的切诺基。他说:“咱们找地儿聊聊。”然后,把我请上车,一踩油门,带我奔向了城西气派的新大都饭店。
  在那里,我们在一间专营烧烤的餐厅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我还想着今晚跟影一起就餐,不想在这儿动筷子,但禁不住他和吕青劝,跟他们一起举起了酒杯。
  吕青向我介绍说,鲁是刚从广州来,刚接手《京都电视》,他一共带来70万元做资本,想把这本杂志推入市常但这本杂志一直办得不好,已经半死不活没一点销路,必须得改头换面,充实社会热点纪实的内容,他们希望我能加盟,给他们撑起一个记者部来。
  他还告诉我,鲁已经和我二哥在合作做一项不小的生意。
  《京都电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翻看了一下他们带来的样书,感觉还挺热闹,内容大多是歌星影星的趣闻逸事。这种杂志如果办好了,市场潜力还是很大的。但让我把精力都投入到它上面去,我还真舍不得。我不愿做管理工作,我不愿跟人打交道。我说:“让我给你们提供点稿子还可以,但跟你们一块做,我现在还精力达不到。”
  鲁沉吟了一下,说:“也行。一般报刊稿费怎么给你?”
  我说:“有多有少,少的千字二十元,多的千字五十元。”
  他说:“这样吧,你只要给我写,稿子一律千字百元。”
  这在当时,可谓破天荒了。我觉得他好爽快好有气魄。
  吕插话:“现在正急着发稿的一期还缺八千多字的重头东酉,你看这两天能不能给我们凑一篇?”
  我说:“两天短点,三天吧。三天之内,我给你们搞一篇。”
  鲁向我举杯:“好!就等你的了。合作愉快!”
  我和他碰响了酒杯。
  走出新大都的大门,我忽然想起,明天下午电视剧组还有安排,还等着我去和组里人一起讨论我写的本子,完后肯定要有许多地方修改,三天内恐怕没有为他们写稿的时间了。可我已经答应了,又不便推脱。我一咬牙,当下决定,干脆马上就动笔争取今夜就给他们赶出来。于是,我让鲁开车直接把我送到城南的家。
  我没有时间再回去等影了。
  在车上,我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向影说:
  原谅你的艳齐吧,他还不能陪伴你,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他有过于你,让他改日再补偿吧。他现在还不能停下来,他现在得争分夺秒地写作,他更需要钱!这也是为了你和儿子,为了这个家。
  因为稿子的素材是现成的,我早积累了许多,一夜之间,八千字的东西我搞出来了。
  早晨六点来钟,我短短的睡了一觉。到十点钟,我便把稿子送到了《京都电视》杂志社。
  鲁利平不在,他和吕青外出办事去了。接待我的人是一位近五十岁的人,他让我好不意外。是徐友。是的,是徐友,是我在成发报时的那个社领导!他怎么跑这儿来了?他老多了,头发完全灰白,脸上的肉已经松弛,眼袋也下垂了。要不是他主动地递给我一张名片,我还没有认出他。
  他见到我也很意外。他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他们嘱咐:今儿上午有个大记者来,让我等着,没想到是你!”
  我看了看那名片上的头衔,问:“您怎么想起到这儿来当总编辑助理了?这差事好像是年轻人干的。”
  他叹了一声:“唉!别提了。你从成发报走了之后,我也干不下去了。不是我不想干,是那里有人卸磨杀驴,成天挑我的刺儿,说我把副刊是越办越没有读者。他是诚心挤我,想让他的一个亲信把我顶走。我一看这局面,还有什么意思?唉!算了,我也走人吧。想我那么尽心尽力地为他干,给他把底子打下来了,他却玩这手活,我窝火埃可我又支不起那个气。到这儿虽然是打杂,起码,他们还尊重我埃坐坐坐,别老站着埃”他把我让到一旁的沙发上,他在我旁侧也坐了下来。
  我看着他一脸失落的神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知道,他指的“他”是谁。想起当初他那颐指气使的样子,感到他落到这一步比我当初还要难受。当初我对他整治我并没怎么在意,而他绝对是看重官位的,猛的让人摘了乌纱帽,到一个新单位当一个听喝的助理,他的心是不可能平衡的。不过,他落到这一步,我倒对他没了一点的恶感,反而觉得他挺可怜,挺值得同情。
  他说:“你现在已经写出名来了,得多支持我们这小刊埃”我一笑,说:“我有什么名?但冲着您也得多写两篇埃不过,你可得手下留情,别再像当初那样,见一篇毙一篇啊!”
  他双手一摊:“我现在就是有心,也没那个权了,现在真得求你多关照了。”
  他说着,挺不自然地笑起来。
  我也随着哈哈一笑。
  我已经写好的两个本子,剧组讨论通过。导演王山还真决定让我和黄佳丽同演我本子中的一对夫妻。导演说,我和那个角色的气质很吻合。我没当过演员,但挺感兴趣,便答应了下来。
  当晚,全剧组的十多个人一起吃过晚饭后,王山要求全班人马都到一家娱乐中心去,说要落实在那儿无偿借用的拍摄场地,并让几个演员也先找找现场感觉。
  这等于剧组正式开练了。而到这家娱乐中心借场地,是因为我写的本子当中有许多戏都发生在歌厅。我自然也得去喽。导演说,你得看看那儿合乎不合乎你想象中的那种氛围。
  那家娱乐中心在一家大饭店里,我们到的时候,老板不在,接待我们的小姐把我们引进歌厅大堂后,说,“你们先在这里听听歌。”
  我们在紧北头一圈沙发上坐下了。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感到挺适合于我创作的戏的环境。这里生意挺兴隆,客人基本上满座。
  从设施上看,也堪称一流:大视屏,软切换,灯光类型齐全,音响效果也大而不涨。总面积大概有三百多平方米,总体视觉:豪华气派气氛浓烈,也着实让人感到这里的老板相当有实力。投资不下八十万元,是不会有这样的格局的。
  我对王山说:“这地儿还行。”
  王山说;“你要看上了,那我们就踏实了。来,”他冲众人一招手,“咱们也别干等着了,点歌,玩玩。”
  我是不会唱歌的。我在歌厅泡了一个多月也没学会一首歌。
  但我爱听歌。这会儿,我是挺愿意当听众的。
  同来者都好有音乐细胞,他们很快把这里的气氛推至高潮。
  他们每一个人的演唱都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许多客人都不敢上台了,因为相形见细。一时间歌台大有被剧组包场的架式。
  但最打动我的歌却是一位客人演唱的。那位客人年龄有40岁的样子,顶都秃了,但看上去很潇洒,他走上台拿起麦克风的开场白是:“我的这首歌献给我的林月小姐。”
  在掌声轰然响起处,我看到一位容貌极靓丽的女孩满脸红晕地正动情地望着台上的他。而他唱响的歌又一下子把我引向另一个女子,引向于惠绢。
  他在唱《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这歌好亲切好熟悉好让我想到那个体育馆的夜晚,想到伍思凯如泣如诉中她热泪盈眶的神情,想到她如饥似渴般地勾住我的头轻声地说:“再亲我一下,好吗?”
  我还无法断定,我是否真的爱上了她,无法断定我亲吻了她就是出于特别的爱。我在拥有了一个女人的同时还能谈爱吗?还有资格有权力谈爱么?而她值得我这样的人动心值得我这样的人爱的地方又究竟在哪里呢?她在爱我么?我不会逢场做戏,但她就不会游戏人生么?她在我心目中到底是处于什么位置?还仍是个被利用者吗?而我在她心目中又是一个怎样的形象?仍是一个无助的企盼她救助的落难文人吗?
  一切都还无法寻找到答案,一切都在制造着歌台上那烟雾一样的迷惑。但有一点却是清晰的,那就是在他的歌声中,她清晰地映现在我的眼前,她在向我微笑,避不开,抹不去,强烈地促使我忍不住要呼唤她的名字!
  我走到了吧台处,我拿起了电话的话筒,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说:“你在干什么?你知道我在哪儿呢吗?我在听一首诗。
  你能听出是什么歌么?”
  我把话筒举向那演唱者的方向。
  片刻之后,她给了我这样的回答:“我听出来了。我在家里也正放着这首歌,你也能听见么?”
  我也听见了,听见——
  没有承诺却被你抓得更紧
  没有了你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
  我说:“我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突然想你。”
  她说:“我也是。我也不知为什么。”
  “什么叫特别的爱?”
  “我也说不清。”
  放下话筒,我一时无法从那情境中走出来。那演唱者已经走下台去,但当我回到原位时,那歌声依然萦绕于我的耳际——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朦胧中,一个衣着华贵的高个儿女子在一位服务小姐的领引下走到我们近前。
  她十分礼貌地轻声问:“哪位是王导演?”
  在王山应声站起时,一片紫色的灯光闪来,使我突然间看清了来者的面孔。我不由得一怔。
  这不是那天在成发报附近的小酒馆前见到的那个女人?那个与我擦肩而过视我为路人而我永远不会忘掉的女人?那个我在建筑公司保卫股时接过她出联防队为她办过打胎三联单的女人?
  是她!尽管我一时还想不起她的名字,但她的身材她的眉眼没有变,我不会搞锗!只不过她此时比我那天见到时更显得有风韵了,有姿色了。她两颊上涂着淡淡的胭脂,双唇上抹着浅浅的口红,眼睛里少了一些孤傲,多了一些精明。
  她怎么在这儿?她怎么想起要找导演?
  她伸手握住了王山的手:“我是这儿的总经理。到我的办公室坐坐好吗?”
  哦!她不再是昨天的她了!她这简单的一个举动、一句话明显地表示出了她的居高临下的地位。
  我不禁愕然。
  王山没有急于走,而是把同来的人一一向她做开了介绍。
  但当他就要把手指向我时,我闪开了,我从沙发的背后走向一旁,走向一旁的侧门。因为我已经和这个女人的目光触碰到了,她蹙动了一下眉头,那分明表示她感觉到了什么,而我这回却在倏然间不想认她了。
  为什么?我一时无法完全说清楚。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
  我清楚,当这一行人随她走进她的办公室,在那当今总经理们都喜欢用的宽大台面后,她坐到高背软椅上还会摆出一副什么架式。
  她不再是那个与多个男流氓鬼混的女人了,她不再是那个痛哭流涕急需打胎的女人了,她现在是这儿的老板!是这个豪华气派的娱乐中心的主宰者!
  而我跟随着导演上这儿干什么来了?是落实无偿的借用场地!那与穷人向富人乞讨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尽管我们是打着堂堂的电视剧组的旗号来的,尽管我们的身份绝非低下,但在她面前,我们却无疑要扮演可怜的请求施舍者。如果这单纯是为了别人,对于我无伤大雅,但现在却完全是为了我写的本子的排演,我觉得我的自尊心无法承受。
  我独自走出了歌厅,走出了那家饭店。
  外面好冷。正是早春时节,暖空气未至,寒流尚在。视野中看不到一个人影。青灰色的天幕下,只有一排排轿车在近前像缩着头的甲壳虫忍受着寒寂。伸向远方的路灯也好像冷得无力于闪动。
  我忽然自问:我就这么走了吗?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地走了吗?
  我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走?我这样走了,就能不失脸面不失身价不失当年我这个保卫干事的尊严吗?
  是啊?我曾经多么渴望她能认出我来,在那人流匆匆的街头,我曾为与她失之交臂而久久地深感失落。现在,只要我进一步走向前去,她肯定就会表示认识我,因为她无法回避了,而我为什么却要躲了呢?我是不是除了自尊心之外,还有妒嫉在内?还有自卑在内?还有虚荣心在内?我是不是怕彼此一旦相识,面对她的今天,我无言自宣?我是个成功者吗?可我还没有闯出任何值得夸耀的名堂;我是个失败者吗?我的自信心又一直未曾倒下。那么,我将以怎样的面目接受她这个曾经一直仰视我的女人的审视而能使心态不失平衡呢?是不是正是这种潜在的意织的存在使我失去了正视她的勇气?
  不错不错,她过去是一个多么下流的女人,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女人,是一个谁也不会看得起的女人啊!她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冠冕堂皇的总经理了呢?她有什么本事?有什么能力?有什么与你艳齐不同凡响之处而居然要做为你的拜见者?你要向她表示敬重,你要向她做出微笑,你要向她说:请多关照!——你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是啊,曾经地位上高她一等的你怎么忽然间要给人们感觉矮了她半截……
  如此想来,我不禁发觉我十分猥琐十分可笑了。我发觉我实质上与她一照面,就被她俨然居高的气势击倒了,我躲开不想再见她,是不想再让她看到自己精神上强撑不起来的窘状!我的确是十分猥琐十分可笑。如果我只是惊愕于她的拥有出人意料,我只需从她身上获取一种无形的激励就是了,我真没有必要那么神经过敏,那么计较彼此所处位置的变化。不管她是以什么手段什么方式发达至此的,她在这世上已经突兀地站立起来了,这一点你艳齐没有什么不可承认的,就这一点,你艳齐从中去获取你应当拥有的更充足的自信就是了!
  我终于又返了回去。
  她确实在我认出她的那一刻已经认出了我。在我推开她的办公室房门一往里迈入,我便看到她的脸色忽然极不自在地涨红了起来。但当着已坐满一屋子的人,她还是很骄矜地从那我早就想象出的大台面后的座椅上站起来,与我握了一下手。
  不过,当我半调侃式地说出我们可早就认识我曾是那个保卫股干事时,她再也掩饰不住一种慌乱,急忙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张精美的名片递给我,说:“你可能认错人了。我是去年年底才从深圳过来的。”
  那名片上写的名字是:黄萍。
  但我坚信我没有认错,她就是从美国来,我也不会认错。她过去是不是叫黄萍,我一时还无法从记忆中找到准确的印证。但至此,我的感觉轻松多了。我觉得我不仅没有认错人,而且还更明晰地认清了一类人。她显然在说谎,在那小饭馆前与她擦肩而过,距今就不止两年了。但我没必要去跟她叫这个真了。叫这个真,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对我有意义的是,在她面前,我也比以往更明晰地认识了我自己,认识到我自己骨子里阴暗的一面,认识到一个人的尊严之厦必须得由成功的实绩坚固地砌就,否则,你会常常在某些时候不敢挺直你自己的腰身。
  我给中国文学出版社打了个电话。我探问我的《暴发者》审阅结果如何。
  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告诉我:稿子已三审通过,已经发排。并转告我:“另一编辑室的同事把你的《雇工世界》选入我社编选的《新时期文学精品大系》了。”
  这让我好高兴。我觉得这是社会对我的一种接受和肯定。
  我兴奋中给于惠绢打去电话,想让她分享我的喜悦。
  她在电话中对我说:“你过来一趟,我也正有好事告诉你呢。”
  我问:“什么好事?”
  她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她的住所。
  她告诉我,一个张家口的书商要买我的《京城歌厅》版权,只要我去签个授权书,我当即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酬金。
  我和她一起去了。我拿到了那笔酬金。
  那正好补足我尚欠印厂的债款。我当即决定,到印厂去。
  我的摩托车再次启动。我请她陪伴着,似极高的效率,在一个小时之内又干了一件事。
  从印厂出来,我真有一种如牛释重的感觉,真有一种低沉的天一下子高远了的感觉。印费付清,就等于现在所积压的书完全属于我个人的了,发不出去,我也不会再有让人紧迫在屁股后面催帐的压力了。
  多少天来,心,第一次摆脱忧郁和烦躁。我想那些书就是一本也发不出去了,我也不要过于为它起急了。就算是我的一次失误吧,就算是我交的一次学费吧。我要把精力完全牵回到我的创作上,我要真正的静下心来地回归文学。
  冬天已经不复存在。迎面吹向我的,是和煦的春风。是春风。
  它是带着草的清香吹来的,它是带着花的芬芳吹来的。尽管我的四周还是一片冰雪刚刚消融的荒芜,但是我敢肯定了,我一直地往前走下去,会有一片绒绒的绿色扑面而来的,会有一片娇艳的花朵扑面而来的。我的摩托迎着这春风向前疾驶着,沿途的荒草枯树纷然闪向身后。
  这是在远离京城的原野上。
  于也显然很兴奋。她坐在我身后大声地对我说:“你看前面那山!”
  我看到了,托载我们的大道尽头高高地耸立着一片雄峰,它们静静地擎举着蓝天,似乎正在迎候着我们。它们的色彩渐渐的由淡青变成湖蓝,又由湖蓝变成深绿,变成褐色的块块岩石上挺立着无数棵葱郁的青松。
  它们愈发的变得庄严而巍峨。
  我问:“敢上去吗?”
  于回答:“你敢我就敢!”
  “那我们就上去看看。”我兴致盎然地说。
  我把摩托停在山脚下,领着于登攀上去。
  我们选择了那最高的山峰。我们要把它踏在脚下。我们是小跑着往上登的。于体质极好,她遥遥地领先于我。到了一百来米的高度之后,我的体力跟不上了。我只剩下了大口喘息的气力抬不起脚来了。
  于冲我大声笑起来,返身下来拉我。可我实在是不行了。
  我说:“好了,到此为止吧。”
  我们一起停在一个平缓处。山顶离我们还十分遥远,但从这里向下望下,视野已经开阔了许多。阡陌纵横中,积木般的散置的村庄正飘然升起缕缕炊烟。是的,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天空依然明朗,但大地的表面似乎蒙上了一层浅灰色的轻纱,而只有弯弯的流水还闪烁着十分耀眼的亮色。那使人更感到了一种朦胧中的清幽。
  于说:“这时候,要是早晨多好。要是早晨,我们肯定能爬到山顶上去。”
  我忽然意识到她的这句话似乎正说透了什么。我的目光不禁凝聚在她的脸上。
  她的脸因兴奋而红润极了,细眉下的两只黑亮的眼睛正深情地迎视着我。我用双手扳住了她的双肩。我说:“是啊,要是早晨多好,要是早晨,我们爬到山顶,还可以看看山那边的风景,那边一定比这边更美。”
  她跃跃然:“什么时候,我们爬上去。真的,我们什么时候爬上去。甭看着它高,实质上没什么。”
  她说得是那么认真,认真得使我不敢判定她是否听懂了我话的本意。她侧头仰脸,把目光投向那山顶。她的模样更让我感到她心底的清纯。她实际上是很有姿色的。她光洁的额,挺秀的鼻子和线条流畅的唇与下巴,组成的脸的侧影在直垂的长发的托衬下,透出了一种艺术雕塑的完美。
  自然,我的目光在这个时候没有在她的脸上做过多的停留,而是也随之向上移去。那山顶的确不是可望不可及的。它距我们大概也就还有百步之遥。那上面挺立着密密的松林,正像早已在恭候我们的仪仗队伍,肃穆而庄严,置身于那里,绝对会体验到一种脱俗于众生之上的超然;在那里俯视山下,也绝对会油然而生出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但我在如此联想的瞬息间,影的面孔突然间出现了,也出现在我的上方。她的目光冷冷的,她冷冷向我发问:“你可以什么时候和她继续往上爬,但你将怎样面对我?怎样面对我?面对我?!”
  我的心不由得寒栗了一下。于这一刻正把目光收回到我的脸上。我不知她是否察觉到我神情的变化,但我知道她正做着一种等待。我无法说清我此时的心态,也就难以向她做最真实的坦呈。
  我搂住了她,只想让她感知我的情感的与她贴近。而这一刻,我的感觉是黑暗已向我们围拢。
  是的,夜幕已经开始像网一样从山脚向上抛撒上来。我搂住她,亦是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一种镇静吗?
  我轻声地对于说:“但我们现在得回去了。”
  这一夜,我很久很久没能入睡。
  我无法确定我和于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又将如何发展。我们仅仅是相互喜欢么?并将永远界定在这一层面上吗?但我又究竞喜欢她什么?她又喜欢我什么?这种喜欢是爱的前奏还是与爱无任何关联?我搞不清搞不清。如果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最终赢得我,那她为什么从不问我是否已经成家是否已经有了孩子?而我呢?我在这中间又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可以肯定,我与她如此交往已经没有利用的成份了。但我想深入下去吗?或者说,我真有心跟她攀登上横亘于我们面前的山峰上去吗?跟她攀登上去,就无疑意味着我必须抛弃现有的一切。这是现今的社会习俗与法律早就规范了的。我有那个勇气吗?我做得出来吗?我做出来了,我又如何解释我对影当初的承诺?我不是说过永远也不会抛弃人家吗?我要那样做了?我的良心何在?我岂不是这世上最卑鄙最言而无信的骗子了吗?但我维持现状又会怎样呢?我活得很开心吗?很愉快吗?很自由自在吗?我可以不在乎被猜疑被监视被责骂,但我也不在乎我的空间总被扰乱我的时间总被无意义的侵占吗?夫妻应当是坦诚布公的,应当是亲密无间的,应当是同甘共苦相扶相携的,但在这一切的基础上,是不是就不应该再有个人的意志个人的追求以至个人的喜好个人的偏爱?不能否认,影现在对我的态度是出于对彼此感情的维护,出于对现有家庭的维护,但这种维护必须得由我的让步我的忍受我的屈从我的放弃自我为代价吗?对于妻子,我是丈夫;对于儿子,我是父亲,但对于社会对于我自己,我还是个男人啊!我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对自己的走向做出安排,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需求去进行交往呢?
  现在,已经走到的这一步又是一种什么情态呢?我是一个受到伤害的孩子在寻求抚慰吗?我是一个丢失了什么的旅者在忘情于补偿吗?这种抚慰这种补偿又是什么?是真实的吗?是干净的吗?
  是可以得到众多人的认可和赞同的吗?如果不是,那我是在走向罪恶走向堕落走向人格与道德的沦丧吗?是在婚姻的围墙里忍受不了心灵的孤苦而到婚姻的围墙外寻欢愉情么?
  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与我的灵魂开始了难以休止的探究与争辩。
  一切都没有让我心安理得的答案。我的面前一片茫然。我确实深浸在黑夜当中了,天上有星星,但它们的光映不亮我的世界。
  在京的《妇女之友》雨萌突然通知我,她们的总编从哈尔滨来了,想跟京城的一些重点作者聚聚,她希望我能去“捧潮。
  我去了。
  那是在东二环路西侧的黑龙江宾馆里。我到的时候,早有应邀者已至。
  在一间不大的客房里,七八个人正坐在不同方位听《知音》杂志社的一个男士谈他的近况。这位男士我早熟识,他多次向我约稿,但我一直欠着帐。好在这次他不是东道主,我也很放松地充任起他的听众。
  他说他现在可以骄傲地宣布他走到哪儿都有情人了。这个“哪儿”是指全国所有的省会以上的城市。他说现在成天把老婆挂在嘴边的男人是最没平事的男人,情人的多少才最能反映一个人的身价。他说他的情人们都绝对忠实于他,有几个已决定终生与他厮守,并愿意为他生儿子以示坚贞。
  我觉得他在神吹胡侃,但有人认真了,一个四十岁出头的某报社的女记者情绪低落地向他说:“怎么就没人愿做我的情人啊?我一直都在等待。我真羡慕你,你这辈了没有白活。”
  这位男士马上安慰她;“别那么灰心,面包会有的。要是太着急了,我先当你的情人,行不?”
  众人大笑。那女人却没笑,只是红着脸说:“你说的不是真话。
  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没人能看上我。”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我没笑。我看得出这位女记者不是在为了逗乐而开玩笑。女人的人生向来就有四十岁才开始之说。她正处于这种才开始的生理急切期。后面的日子对于她已经不多了。再有十年她将迈向老年,她将失去现在尚存的女性姿色。她一定是感到现有婚姻并没有给她带来应有的一切,她急需补救。但是她也一定是不敢摆脱现有的婚姻,怕一旦摆脱,失去着落或依托。她正处于期盼、犹疑、忧郁、慌惑、矛盾交织的境地,她的情绪自然难以畅快。
  那么,我的情绪是畅快的吗?我不是女人,且要年轻得多,我是否就没有她那个年龄段的心态么?那一刻,我真的立刻想到了自己。那一刻,我想到我和于。我和于现在算什么呢?算情人吗?
  如果算情人,我是否也值得像《知音》这位男士这样炫耀和骄傲?
  但我至今没有一丝这方面的意识。我不愿向任何人坦露。这不是因为于还从未对我表示过什么坚贞,而在于我自己正愈发明显地感到,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实质是人生的一次失败,是我在失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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