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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富家千金


  泽吉是个能干的女孩,她不仅把家中的清洁工作和零碎事务全包下,而且成了措杰大姐的主要酿酒帮手。此外,她还是商店的小伙计。外间门口不断有人喊:
  “老板,买瓶煤油。"
  “老板,买盒10牌,烟。"
  “老板,买包'鹿牌,火柴。"
  “老板,买套五彩幡。"
  “老板,……"
  每当这时,只要遇到措杰大姐抽不出空时,往往由泽吉前去应酬。
  随着时间的推移,措杰大姐有了身孕,商品种类也逐渐增多。于是我们把原有套间专门改作商店和库房,又另外租用了楼上两间房和朝南的阳台。其中一间作了寝室,另一间作厨房。从商店的墙角开了个楼梯口,架个梯子直通厨房。这时,泽吉的重要性就越加明显。
  在长时间的生意中,小姑娘办了几件使我们大人感到吃惊的事,其中有两件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
  一是,小姑娘虽胜任零碎商品的销售和结算等业务,但由于她年纪小,需要搬动沉重的货物时,她就得每天三四次跑到楼梯口喊大人们下来帮忙。为此她想出了这么个主意,用绳子将一个铃铛拴在二楼的楼梯口,绳子的另一端拴到一楼商店的柱子上,遇到需要大人帮忙的事,只要一拉绳子,人们听到铃声,就会下楼帮忙。
  二是,由于措杰大姐和小姑娘都不会写不会算,到了晚上,他们要用很长时间才能结算完当天的帐目。而当措杰大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将近临产时,已经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于是,小姑娘又想了一个办法,对每一种商品做一个特定的记号。如:香烟记作();火柴记为()。然后,在记号后面,用竖线表示销售的数量。到了晚上,她就把记有每天销量的"帐单"送给躺在床上的措杰大姐看,使后者仅凭一张纸上的记载,就可知道一天的销售情况,大家对小姑娘的聪明才智都感到非常惊奇,同时又发出了疼爱的笑声。
  小姑娘发明的"记帐"方法,一直使用到措杰大姐生育以后。如今她们再也不用像连体人似的每天夜里长时间聚在一起结算。后来措杰大姐单独卖货时,也沿用了小姑娘的"记帐"方法。措杰大姐甚至把它引用到记载家庭日常开销上,比如:买了萝卜就画萝卜的形状,买白菜就画白菜的形状,后面就用竖线表示所购数量。
  鉴于小姑娘善于取舍的长处,大少爷有心将商店全部交给她经营,但必须让她从小学会写字算帐。于是,大少爷决定,将她送到拉萨三囚家私塾中的一家就读。
  在学校,早晨天不亮就背诵《康洛玛经》、"小九九"和"小分"。日出后回家吃早饭,吃过饭,再到学校朗读课文。朗读时,全班学生分成几组,每组由一名读得较好的学生领读。从朗读结束到太阳落山,全天学习写字。在教室和走廊都坐得满满的学校里,她完成了各项功课。
  小姑娘上学的第一年,在专用的写字木板上,按照由大到小的顺序把藏文字母、上下加字、长脚行字、短脚行字、行草混合体等,都按书写规则学完。第二年,按例在纸上学完短脚行字、小行字和行草混合体等字体。
  年终,她考了第一名。这时,她的名字成了学校议论的热点。逐渐地,有关她出生卑微的情况,开始是悄悄地,继而是公开地传了出来。原先同她要好的几个同学也因怕被她沾上晦气,相继退了学。其中一位跟她最好的同学,不仅平时在教室里是她的邻座,而且是相互送礼物最多的一个,此番他第一个退了学,到各大寺院求神拜佛,并多方向各高僧大德乞求神水洗礼。
  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学校的先生来到了大少爷处。措杰大姐怕小姑娘受委屈,对先生进行了盛情款待。然而先生却严肃他说:目前在校的学生们正在一一退学、其原因就在于你们这位小姑娘出身不净所至。若照此下去,非但学校将要解体,就连作为先生自己的施主恐怕也要失去。因此,他执意要求小姑娘退学。
  大少爷和措杰大姐商量道:“当一个人受到欺凌的时候,请求他人不要欺负自己,只会更加降低自己的人格。既然他们让退学,咱马上就退。"但为了避免外界不必要的议论,以毕业的名义,择个吉日为她举行了毕业仪式,还按惯例向老师送了谢礼,给同学们敬了茶和象征吉祥的人参果甜米饭,并给每位同学布施藏银一两。剩下的时间,学校放了假,学生们因放假与发放布施而高兴得高声朗读"敬茶颂",一个个朗诵得满脸通红,喉头哽塞。
  大少爷、措杰大姐和我都穿着盛装参加了毕业仪式。
  那天大家本应高高兴兴,但我们却悻悻而归。泽吉对此仪式大惑不解,"为什么事先没有一句话,就突然举行了毕业仪式"?"这家里的人怎么不见平时的笑容,都闷闷不乐地回家"?她先去问措杰大姐,正值大姐在厨房切肉。
  “你要是饿了,就到我这儿来,用这个把嘴封住。"说着,措杰大姐切了一块肉递到她手中,便走了出去。
  泽吉并不满足,又去问大少爷,"过了明天,当然是后天啦。考取了第一名,接下来就要毕业的嘛!"大少爷装作满不在乎地回答。
  最后,她来问我。此时我喂完草,正给骡子梳毛。我认为没有必要对她说谎。再说,说谎需要有好的记忆,我怕我现在说谎,将来万一忘却了,难以自圆其说,便回答:“谁知道,这些蠢猪,愚味得可笑。该办的事不去办,却专门议论谁是贵族,谁是平民,谁是铁匠,谁是屠夫!"接着我把学校的先生如何来家,如何勒令她退学等情况告诉了她。
  她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深思,长久站在原地没有说一句话。过了好久,她低着头,垂着手,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楼梯,走到厨房,最后倒在床上蒙头躺了一整天。
  此时,大少爷和措杰大姐正在尽力展开想象的翅膀进行讨论。因为这件事情不仅是小姑娘一个人的事,而且关系到她的"小姑娘"及"小姑娘"的"小姑娘"等子孙万代的地位和声誉问题,其后果无疑是悲惨的。大家集中所有智慧商量的结论是:要想让她摆脱卑微的地位,只有两种办法可供选择:一是以她入庵当尼姑来求得平等;二是以良好的声誉,争取平等。
  然而,实际上,连神都不喜欢铁匠。因此,前一种办法自然也欠妥当。
  大少爷想起当年他同父母到印度朝佛时,曾看过一部英国电影,影片中描写了一个铁匠出生的孩子,被送到学校、学习各种文化和社会知识后,终于跻身于上流社会的故事。这个故事使大少爷深受启发。他认定,只有将小姑娘送到印度去学习,从而把她造就成有识之士,才是上策。
  第二天,大少爷和措杰大姐把小姑娘叫到跟前,平日那位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如今就像被霜打的庄稼,美丽的双眼也肿得像个气球,拖着步子无精打采地走到他俩面前。
  措杰大姐将她拉到怀里,一面用手理顺她那被弄乱的头发,一面慢慢告诉小姑娘,有关让她到印度上英语学校读书的决定。
  此时,印度各校都不是开学或放假的时间,但要等到来年开学,势必耽误几个月,因而决定立即让她随骡队一道出发。同时,写封书信给当年大少爷朝圣时在噶伦堡的房东达珍女士的丈夫,即被外国人男女混淆地误称为密斯托达珍的那位先生。请他帮忙联系一所最好的、没有一个藏族学生的学校,以便使她不得不讲英语。其学费,据有子女在印度上英语学校的本地几家贵族介绍,每月需两百卢比。一年九个月上学时间,共需近两干卢比,折合藏银近二百秤,占我家全年收入的十分之一,此项开支似乎也不难负担。
  不久即准备启程到印度。临走时,大少爷交待道:“这儿有两千元卢比,请把它交给密斯托达珍。另外,这一千卢比是从现在到十一月份,共五个月的学费。这儿还有一千卢比是给小姑娘购置衣服和其它用具开销的。"他又嘱咐我,"这信中已给小姑娘更改了名,从现在起,她的名字叫'白玛',这是因为,贫民给孩子取名时,有的为了避邪,习惯上要故意起一些难听的名字,但有时也有不少人因为起了不雅的名字,使别人对那个人的形象也产生了误解。现在,为使她变成人见人爱的女孩,总觉给她取名叫白玛最为妥当。因为白玛就是莲花,莲花出污泥而不染,我相信她终将成为一朵纯净美丽的花朵。"
  那一天,为避免小姑娘在言谈方面出现失误,大少爷对她进行了多次训练。
  他问:“小姐?"
  “在"他让她回答。
  “不知该怎么称呼?"他问。
  “我叫白玛。"大少爷又让她回答。
  “多大年纪了?”
  “十四周岁。"
  经过多次练习,让应该记住的东西记在心里、挂在嘴上。接着,大少爷又让我多次同他练习对话。
  “珠杰君"他问。
  “是"让我回答。
  “请问你家小姐怎样称呼?"他问。
  “她叫泽……泽……白玛。"我吞吞吐吐地说。
  第二次练习时,我又回答成"她叫泽……白玛。"
  到第三次,我就能顺利地回答:“她叫白玛。"
  白玛到印度去读书的吉日终于到了,但凡吉祥之日,不一定非要笑脸相迎。夏天,拉萨的早晨清凉爽快,大少爷盘腿坐在首位,正念着扫除旅途障碍的《文殊颂》经。
  白玛身穿无袖氆氇藏装,脚蹬绣花藏鞋,头戴绿色小礼帽,坐在大少爷身边的垫子上。她在拉萨上学时的一条辫子,现已分梳成两条垂在胸前。此时,她低着头,正在不断用衣袖擦泪。
  措杰大姐摆上了糌粑、牛羊肉和麦粥。
  吃完早饭,大家开始敬送别酒。白玛先敬了佛法三宝,为了不使喜庆气氛被破坏,她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
  不一会儿,《文殊颂》念诵完毕,骡马的料也喂好。我退下骡子嘴上的料袋,把它捆在马鞍的一角。接着给骡子上了驮,再回到二楼寝室催促道:“时候已经不早,现在该启程了。”措杰大姐听罢,从柜上拿过两条哈达,将其中一条戴到白玛的脖子上,然后拥抱了她。白玛禁不住失声痛哭。另一条哈达戴给了我。大姐最后又拿过一条,放在白玛手上道:“临走时,你把这条横放在垫子上,这是预祝你今后平安归来的美好祝愿。"
  这时,大家都从垫子上站了起来,白玛照着刚才的吩咐将哈达横放在她自己刚才就坐的垫于上。措杰大姐最后将我们两个出门人的酒杯和茶碗斟满,放到柜上,以祝愿我们平安归来。临走时,白玛把脸贴在躺着的英赛小脸上,又让英赛用小手抓她自己的嘴。
  我抢先下楼打开了大门,让领头的幸运花眼骡上了路,其余骡子随即依次走了出来。最后,我抓起鲜花花眼骡的缰绳,将它带出了大门,作为白玛的坐骑。
  启程时,大少爷最后说了一句:“祝你们一路平安!"随即同白玛碰了头。后者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接着,措杰大姐与她碰头,白玛不禁抱住她久久地泣不成声。过了不知多久,我才把白玛扶上鲜花花眼骡,一直到追上骡群为止。
  早晨,一路上呈现出一派祥兆——在布达拉宫前面碰到不少卖牛粪和马草的人,他们都满载而来。到达江塘那卡时,我俩解下脖子上的哈达,揣进怀里。
  头一宿住在江麦。一路上除了我问"渴不渴",她答"不渴",我问"饿不饿",她回答"不饿",我问"要不要下来",她答"不要"这么几句外,我们都没有说别的话。
  从拉萨出发的第五天,拜望过东门客栈老板及老板娘以后,在浪卡子住了一宿。次日,我们到了申腊。途中看到申腊和杂热两处驿站已被修复,还重新安排了信使。白玛在骡背上皱起眉头,看着这两处驿站,没说一句话。
  白玛这是第一次到杂热以西地区,那里清澈的泉水和高高的雪峰使她着了迷。
  到了江孜,年楚河两岸绿油油的庄稼一望无际,有名的年楚河就发源于卡惹拉山上一条八岁的小孩都能跨过的小溪。它汇合热隆、果西和乃宁等处的溪水,流经江孜、白朗两地,最后在日喀则汇入雅鲁藏布江。因此,年楚河流域是西藏最大的"粮仓"。
  到了江孜,在我家多逗留了一天,我带着白玛去看江孜城。这是一座古城,城中悬崖上有座名叫江卡孜的宫殿,江孜城也因此得名。镇上只有一条街,因商业不发达,那里的商店都有午后关门的习俗。
  从江孜到康玛,要一直沿峡谷行走,途中经过乃宁和杂昌时,我向白玛介绍,那里有许多木龙年间的抗英遗址。据说,林芝地区的农民武装在乃宁寺的大院内,共打死了一百二十多名英军。英军看到林芝人身穿用两张山羊皮前后缝合的披衣,打仗中随着手脚的舞动,披衣上的四只羊蹄也一起飞舞起来,事后,心有余悸地说:“千万别去惹这些人,他们每人都有四只手、四条腿。"白玛听后笑弯了腰,这是她从拉萨上路后发出的第一次笑声。
  从康玛再走三天的路程,经噶拉巴唐、浪布欧唐、果如果唐、唐本松等几个大平川,就到了帕里。由于这些平川面积很大,传闻连大象都哭过,由此得"浪布欧唐"名。果如果唐平川也是因累倒过"果娃"即黄羊而得名。在这些平川对面,在连绵不断的宁金岗桑山脉一端巍然耸立的是绰莫拉日山。在神话传说中,传闻绰莫拉日山是宁金岗桑山的情人。
  从帕里走两天的林间小道,就到了亚东。白玛以为到了目的地,便问:“这里是印度吗?”
  难怪白玛这样问。亚东可大不同于西藏其他地区。深山峡谷,全被参天大树所覆盖,山坡上开满了红艳艳的杜鹃花。男男女女长得眉清目秀,白晰聪明。这里的人不仅说话很快,而且在每句话后面总要带个"尼阿"的余音。他们的语言中,还夹杂着"巴杂"(街市)、"巴热巴吉"(十二点)等不少的印度语。亚东的主要街道下司马街两旁,同时混合著藏人。印度人和尼泊尔人开的商店,流通的主要货币也是印度的卢比。
  从亚东出发的第一天,来到锡金边境的纳堆拉山顶。锡金在山那面的一片绿色中,有时山腰飘浮着一层很厚的云雾,就像铺了一层棉花。我们在茂密的森林覆盖下,在耸人云天的岩石山间的狭窄山路上,伴随着满山遍野的虫鸣声,冒雨走了两天,最后来到锡金首府甘托克。
  甘托克是一座小山城,藏人们就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了汽车。我们赶着骡子,从遥远的山顶上看汽车,它就像一个移动着的火柴盒。
  我和白玛依照在拉萨说定的话去歇脚。听到院内响起骡铃声,密斯托达珍身穿一套西装,头戴礼帽,急忙走下楼梯来到院中。我赶紧向他行了礼。小姑娘虽不知眼前所见究系何人,但也照例行了礼。
  “想必这位就是贵小姐了?”密斯托达珍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一面向姑娘施礼。
  “是的,我家小姐芳名白玛,芳龄十四。"我对答如流。
  “今天我是特地迎接小姐同我一起坐车先到噶伦堡的,请您跟着骡群稍后赶来。"我接受了他的安排。接着,密斯托达珍又邀请我们到一家餐厅吃饭。这家餐厅的大多数席位上都坐着洋人,偶尔也有几个身穿藏装的锡金"牙巴"和"曲木"即少爷和小姐。
  我们仨刚落座,就见一位女侍应生很有礼貌地来到跟前,密斯托达珍用英语点了饭菜。不一会儿,在每人面前摆上了复杂的餐具——左边是钢叉,右边是刀子,上面是勺子。然后,为每人端来了一杯闻名世界的锡金桔子汁。接着又是肉片,又是西红柿,又是炒土豆,酸酸甜甜的一大堆盘子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在密斯托达珍的邀请下,我们开始就餐。
  我担心用错那些复杂的餐具而闹出笑话,小心观察并仿效着密斯托达珍。但由于我在喝桔子汁时,自以为是地将钢叉和勺子整齐地放在了一起,于是那位侍应生就将我面前还未动过的盘子,尽行端走。白玛偷眼瞧着我,露出了从拉萨出发以来的第二次笑容。以后又上了几道菜,可我还是坚持声称自己已经吃饱而没有动刀叉。心中却暗想道:“如果密斯托达珍不让我受这份罪,在家里随便让我吃点什么,那该有多好阿!"
  饭后,我把白玛的两千卢比费用连同拉萨的信,一起交给了密斯托达珍。他仔细读完信后说:“学校已经联系好了,地点在大吉岭,校名叫Loreto女校,是目前印度儿所女校中最好的一所。其他东西如小姐用的铁箱、被褥、被套等都可以立即购买,只是服装尺寸还没量过,并且还得多做几套,这大概需要一个礼拜。另外,在每件衣服和装衣服的皮箱或衣箱上面,都要一一标明小姐的尊姓芳名。而在西藏,贵府的名称,即等于小巧玲珑姓,关于府上名称,不知两位临来时拉萨方面有无吩咐?"因我们没有房名,他这一问,搞得我俩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说好。
  “既然如此,府上就只好称'斋苏',即斋热巴分支了。从斋热巴分出来的不叫'斋苏'叫什么?”他替我们出主意道。
  午后,他二人驱车前往噶伦堡。
  第一天,我在锡金与印度边界的绒布住了一夜,次日到达噶伦堡。
  我在抓紧给白玛缝制衣服的几天时间里跑到亚东运了一趟货,返回时她已做好了上学前的一切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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