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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Loreto女校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八年夏未的一个吉日良晨,白玛正式成为英语女校的学生。说这是她正式获得"小姐"称呼的一天,也并不过分。
  Loreto女于学校位于距噶伦堡三十二英里处的大吉岭,"Loreto"即劳瑞托,是基督教一位有名的圣者,该校即以他的名字命名。
  白玛着一身深蓝色毛料套裙;白净的衬衣上,打一条深蓝色的领带;两条粗辫梢,各用一条宝石绿丝绸带扎成花结,垂到胸前。她左手腕搭件浅绿色雨衣,右手提一只印有英文"白玛·斋苏"字样的手提箱准备上路。
  密斯托达珍也穿一套灰西服,白衬衣上扎一条蓝底花纹领带,头上带着礼帽。
  我也尽量收拾整齐,先洗了头,再把辫梢上野性十足的黑色粗线取了下来,换上一条红色小辫尾;用鞋油把旧长筒皮鞋擦得油光净亮;把原先卷到臀部的藏装垂到膝盖,以便显得斯文。
  我和白玛坐上密斯托达珍的车,从噶伦堡一直下坡走了十英里,就来到一座名叫扎西查的桥上,这里便是通往噶伦堡、大吉岭、西里古里和甘托克的叉道口。过了叉道,往上爬二十二英里的坡路,就到了大吉岭。
  这是一座山城。穿过市区街市,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公路下面有一所学校——这就是有名的Loreto女校。
  我们走下车,来到校门外,见到一名头缠蓝色头布、身着一套深蓝色衣服、满脸络腮胡的大个子印度守门人,他来到跟前,向我们三人一一敬礼,然后就把我们带到学校接待室。过了一会儿,那位守门人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请密斯托达珍记下姓名、来访事由、拜访对象等,然后拿着那张纸礼貌地退出了接待室。
  一会儿,那位守门人领着两位除面部外、全身上下都用黑色长袍裹着的耶稣教修女来到接待室,她俩脖子上各戴着一串有十字架的念珠。她们同密斯托达珍握手后,又先后同我俩握了手,我们亦合掌还礼,接着大家都坐下。
  “在她们两位中,坐在上首的是校长,另一位是教导主任。"密斯托达珍轻声向我俩作了介绍,我们再次向她拱手施礼。
  密斯托达珍同校长之间用英语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接着都起身,前去参观学校,顺便熟悉一下白玛上课的教室和衣柜、床位等。我们获悉,在该校就读的几百名学生,全是清一色的女生,其中除少数几个印度商贾大户的千金和来自缅甸、尼泊尔的为数更少的公主、大臣的女儿外,其余都是英国人。在我们参观时,除了偶尔遇到个别修女在走廊上缓步行走着背诵基督教《圣经》外,没有见到一个学生。
  学校的主楼为三层楼房。一楼内,按顺序整齐地排列着一到九个Class即年级。二楼是更衣大厅,厅内为每个学生配有一个衣柜,衣柜上标明了学生的姓名和号码。白玛的衣柜号码已被标为88。更衣大厅外间是洗手间,那里并排安放着几百个洗手缸。三楼全是宿舍,每间宿舍有百十张床位,这些床在大宿舍中排成一行行方阵,白玛的床位号码也是88。学校的印籍员工从我手中接过白玛的衣箱和被套,又把衣服放进衣柜,被褥放在床上,然后将空衣箱和被套送到保管室。他们告诉我们,到年底放假时可以取回这些东西。
  主楼的四周建有教堂、电影放映厅、游戏室、音乐厅和卫生间等。所到之处,一派明亮洁净,找不到一粒小沙或一片纸屑。
  学校餐厅内并列着盖有干净自布的餐桌,每张餐桌上叠放着两个大盘子,左右各摆放着勺子、钢叉和刀子等一套餐具。大盘子左边,还有一个摆放水果的小盘子。
  参观结束后,校长把密斯托达珍引到学校财务室,后者为白玛预交了学费和其他开支共一千元,并要回了收据。接着,校长和教导主任把我们带到Class One即一年级教室。一位年轻的修女教师打开门走了出来,教导主任就把白玛介绍给了她,并吩咐说,从今天起,白玛将在这个年级学习。我为白玛一入学就能上"头一个年级"而感到骄傲,但修女老师却以惊奇的表情退后一步,然后用英语提出疑问道:“你们是不是把这里当成八九年级了?我看这位学生体格高大,不可能是到我们这个最低年级上课的。"两位负责人对此进行了解释。
  办完白玛入学的一切事宜后,密斯托达珍向校长和教导主任表示了谢意,然后告辞出来。
  白玛把我二人送至校门外。我俩临走前,密斯托达珍在车旁向姑娘郑重嘱咐道:“一、做学问乃主之本,必须奋发努力,万万不可松懈;二、凡属知识,均应求解之,甚至对于文体、绘画等课程也不可轻视;三、任何一种语言,假如在课堂上能学到一句,在课外就要力争学到两句。因此,在课外用英语进行对话就显得尤为重要。所以,应设法同英国女生交朋友。"
  这时,我从怀里掏出一条洁白的哈达献给了姑娘。白玛声称她有话要捎给措杰大姐,要我到僻静处同她谈谈。
  走到一处角落,她出乎意料地向我表示心迹道:“大哥,我像爱大少爷和措杰大姐一样地爱你。我非常担心等我毕业回藏时,你已同别的女人相处,假如你有耐心,就请等我毕业回来。"她眼含热泪,红润的眼睛盯住地面,一支脚就像在踩小虫子似的转动。
  听了这番话,我感到非常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大哥,我不可能一辈子总是'小姑娘',你应当明白我正在长大。不久,我就要长到十五岁了。为了避免后悔一生,如今我不得不说出这些心里话。"她非常腼腆地对我说。
  蓦地,我感到她确实在长大。她的头已经顶到了我的下巴。她不再是那位至今偶然地被我当作自己亲戚的小妹妹。
  “我只是想提醒大哥你,记住我们之间实际存在的这样一种缘分,而不是要你现在就对此作出什么答复。"她继续盯着地面,脚尖仍在踩那只"小虫子"。
  “你要我告诉措杰大姐的话,就是这些吗?”我问。
  “就是这些。现在我们该回去了,密斯托达珍正在等我们呢!"她回答后,我俩朝着汽车所在的方向走去。
  看到我们转来,密斯托达珍放下手中正看着的报纸,走出汽车,向白玛行了最后再见的礼。白玛耷拉着双肩,长睫毛的眼里再次含满了泪水。
  汽车开始缓缓启动。
  我从车窗盯得眼珠都快突了出来,疯狂地招着手。白玛孤零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正在抓起我戴给她的哈达的一角擦泪,就连向我们招手的力气都没有。无情的汽车越去越远,白玛的身影最后被大吉岭的街头遮住。
  “她将如何回去?她在这里连一句话都听不懂,她今后将怎样生活下去?"我这样想着,心情十分复杂。
  密斯托达珍为那天办成这件重要事情而心满意足,他把礼帽歪到眼角,不断摸着鼻子底下那一撮好看的胡子。在驾驶汽车的途中,他讲了许多话。
  “大吉岭这地方最初是锡金的领土,后来锡金人把它租借给了英国。再后来,渐渐地连地皮费都免了,于是就归入英属印度。人们都说这个地方很美。山上山下都被森林所覆盖,后面衬着皑皑雪山,气温冷热适中,没有一点风沙,而且很干净也很整洁。每当夏天,那些住在加尔各答的英国富翁就到此避暑。印度几所最好的学校开设在这里,世界上最好的红茶也产于此地。由于英国让这里的人在一座座山上种茶,因此,他们不仅在向许多国家出口红茶,就连我们西藏用的红茶也是这里产出的。从大吉岭可以看到喜马拉雅山脉。"他又甩手一指道,"现在我们从这儿看到的那座最高的雪山,在西藏就叫它钢坚最纳"。
  尽管他讲了许多许多,而我听到的却只有这么几句。对于密斯托达珍的真诚解说,我只作了"是"或"对"等礼节性的答复,耳边却不断回响着白玛临别时的声音,"假如你有耐心,就请等我毕业回来。假如你有耐心,就请等我……等我……"
  我心中恨自己道:“你这个蠢骡夫,只配跟骡子说话,关键时刻嘴巴被屎封住了。为什么当时不能对她表示:'等待你的归来是我最大的幸福,但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骡夫,怎么配得上你千金小姐?更何况我的年龄又比你大了一轮。所以,你我相好,定会败坏你的名声,你应该找一个与你相配的少爷才对。"
  从大吉岭走十多英里,经过一个叫嘎相的村落时,密斯托达珍告诉我:“这里也有几座很好的男校和女校。"我嘴里回答着"是",可耳边却再次响起了白玛的声音,"假如你有耐心……"
  这时,汽车开始在雨中行驶。
  “六七八这三个月,大吉岭的雨始终下个不停,这是印度的雨季。如果偶尔有那么个晴天,那一天Loreto女校就要照例放'晴天假'。"
  “是"
  一路上,密斯托达珍只顾讲大吉岭的情况,而我又不论自己听到与否,只管回答"是"。
  就这样一直来到了扎西查桥上。过了桥,上坡走十余英里就到达噶伦堡,这时天色尚早。
  如今我在噶伦堡,心绪一刻也不能平静,恨不得即刻飞到西藏没有人烟的辽阔的原野,以驱除心中的烦恼。我用此次从拉萨到噶伦堡、又从噶伦堡到亚东的运费,为我们拉萨的小商店买了白糖、大米、煤油、香烟和火柴等十几种日用品,就急急动身返回西藏。
  不久,我们每周收到白玛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每礼拜天,学校专门为她们安排了一个小时的写信时间。随信寄来的还有学校对学生每周学习、考试及纪律等方面的评语。
  约五个月后,白玛在信中称,她不仅能拼读英文,而且能自如地使用日常用语。她在信中讲了不少笑话,说她学会的第一句英语是"Yes"和"No"。有一次别人间她叫什么名字,她却回答"Yes"。又说,班里除了她,其余都是七八岁的小同学,因此有些外人曾经把她当成老师。由于她的个头高出全班同学,因此,他们班里的同学就起外号叫她"Hercules"(即赫尔克利斯。这是希腊神话中一位巨神的名字)。
  Loreto女校每年只有一次假期,从冬季十一月三十日放假,到来年三月一日开学。为了见白玛,我瞧准学校放假的时间到噶伦堡送货。但密斯托达珍对我说:“你家小姐同一位叫尤里的英国女孩交了朋友,而尤里今年已经毕业,明年她要回英国上剑桥大学。因此,她再三邀请白玛小姐到她们在加尔各答的家去度假。"
  我心中顿觉空荡荡的,为自己无法把心里话告诉白玛而感到遗憾。我决定赶紧购置拉萨所需的货物,尽快动身。
  当天晚上,我到骡棚准备睡觉时,达珍女士的一位女佣来到跟前问,"请问您是那一处府上的?"
  “我是白玛小姐府上的骡夫"。
  “怎么称呼?"
  “珠杰"
  “有没有别称?"
  “外号叫驴魔"
  问到这儿,那位姑娘向前走了一步,说:“小姐临去加尔各答前,专门到这儿见您。知道您还没来,她非常遗憾,就留了这封信,让我交给您。"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我。
  一时间,我高兴万分,一扫刚才那萎靡不振的样子,立刻跑到外面,就着路灯打开信来看。白玛为了让我好认,一笔一划写着六七行楷体字。虽然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上面有什么动听的话,却又不敢拿给别人看。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整夜。
  从噶伦堡出发后,一路上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住江孜那天晚上,又凑到火炉跟前去"读"。阿妈很惊喜我居然会"念"字,便说:“经文只有念出声来,让风和水听到,它的法力才会更大。"说完,她又凑到我跟前,指着第一行问:“这怎么念?"
  “南无上师耶"。
  阿妈指第二行。
  “南无佛陀耶"我念。
  又指第三行。
  “南无诸法耶"
  再指第四行。
  “南无高僧耶"
  五行以下,我一口气快速念道:“南无本尊佛宝坛场之诸神耶。"念完就把信一下子装进腰间的缠袋里。
  于是,我阿妈在邻居阿妈和南魔等面前眉飞色舞地夸道:“我儿子不但会读书,而且读得很快。"
  到了拉萨,我又翻来覆去看那封信。在寝室怕大少爷看到露了馅,就跑到厨房去"读"。在那儿,每当碰上措杰大姐准备做饭时,为了鼓励我读书,她常常要从肉板上丢一块牛肉给我吃。有一天,措杰大姐递肉时,碰巧来到我身边,突然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少爷读书时,那些腿一样的长条条总是对着他自己,而你读书时却对着别人?"说着,她耸耸肩,把手上的肉递给我,又走过去切牛肉。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一直在倒着看信。从此,我纠正了读法,把字腿对着自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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