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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申腊驿站的小女孩


  “夜惊旅客"的故事已经讲完。还有一件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这就是"那位小姑娘究竟在何处"?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得不另外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
  上集说道,斋公馆的大少爷,为了爱情舍弃一切荣华富贵,决心同平民女子措杰结为夫妻。他们在拉萨市区一处叫厦萨苏的地方租了一间坐南朝北的阴冷套间定居下来。这间屋子的房顶和墙壁被多年的烟尘熏得乌黑。里屋有扇朝南的小窗口,对着房东的院子,那里有少许阳光透进房内,于是把它做为住房。外间则当做厨房,再用土坯新砌一个三眼灶,灶顶墙壁上端打了个眼,将烟囱伸向北街。外间有两扇门,北门供买酒者出入,开向街道;南门通向房东院内,但凡挑水、上厕所及给骡马喂草等,都从这儿经过。
  穷苦人家谈论最多的,不外是生活大计。多次商量的结果是,为维持这一家今后的生活,决定由措杰大姐酿酒,其利润做为日常开销;我去运送货物,所得利润用做小生意的本钱。大少爷负责为我们出谋划策,并另辟各种发展途径。
  措杰大姐的酿酒业一开始就顺利。有些愚蠢的人觉得发财的奥秘在于欺骗他人。事实上,只有公平的买卖,才能使生意日渐兴隆。凡是到我家买酒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措杰大姐在酒的味道和计量上,不曾有过丝毫降低与克扣,因而顾客越来越多,不到中午,便把每日酿造的一斗粮食的藏酒销售一空。大少爷从近郊村庄用一百两藏银买回的一斗粮食,能酿造出二十壶酒,全部售出后,值二百两藏银。如此,每天酿酒的利润即为一百两藏银,这些钱,就做为全家的吃穿用度。
  我也仿照措杰大姐的做法,但凡找我运送货物的雇主,无论是谁,我都如实地按运单及时无损地将货物送到接收地点。久而久之,雇主们都乐于找我运货,我也能随时找到需要运送的货物。我的长久之计,是在冬季印度气温下降、雨水减少之时,辗转在帕里与噶伦堡之间;夏天在西藏境内拉萨、江孜和帕里一带驮运货物。
  新家庭组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过藏历新年。同以往在斋热巴公馆过年时的气派相比,在夏萨苏新居的新年就显得凄凄惨渗。除夕前一天,我们把屋里屋外清扫得干干净净,墙上画了象征吉祥的日月和乐字,为保长命百岁,房梁上点满了白点。
  初一清晨,措杰大姐天不亮就起床,煮开酒粥,按习俗送到被窝中沉睡的我和大少爷跟前,开口第一句,就祝我们"扎西德勒"即吉祥如意。喝完酒粥,我们又睡到天亮。日出时,我和大少爷依次在垫子上落了坐。措杰大姐走上前,向每人道声:“扎西德勒!"并依次向我们敬了"卓索切玛"即麦穗酥糕,敬了青棵酒。早饭是象征好运的麦粥和象征新年的羊头。吃完早饭,我和大少爷一同前往大昭寺。措杰大姐尽管很想同去朝佛,但因没有头饰而羞于出门。于是她只好整天呆在家里足不出户。
  八廓街是身穿盛装的人们聚集的主要场所。姑娘们在玩跳绳、踢毽子;孩子们在玩羊膝骨、甩铜钱、放鞭炮。
  据大少爷讲,往年他在斋热巴公馆时,那里的新年过得非常隆重。天亮前,老爷、夫人和少爷、小姐们穿戴着价值连城的服饰,在"三解脱门"经堂依次就坐,大小管家捧着麦穗酥糕,酒女们敬青棵酒。接着,全公馆所有管事及男仆女佣等,一一列队向老爷、夫人和少爷、小姐们敬献哈达,老爷等也兴致勃勃地接收这一敬奉。
  公馆的仪式结束后,天色尚未黎明。此时,老爷和大少爷两位命官,在几位侍从跟随下,前往布达拉宫参加地方政府举行的仪式。斋热巴大老爷和大少爷都身穿庆典礼服即王子装,上身穿一件有长城图案绣边的黄色锦衣,下着一条黑丝绸裙,肩披彩色披单,头戴白裙帽,脚蹬绣虹紫面靴。从布达拉宫归来,已到吃早饭的时刻。餐桌上有糌粑、牛肉干、麦粥和羊头。
  从大年初三开始,举行了一年一度为期二十一天的祈祷大法会。那天,哲蚌寺的铁棒喇嘛带着二十一名侍从僧人,威风凛凛地来到拉萨,分别发布训令道:
  在拉萨祈祷大法会期间,朗孜厦米温的一切权力将由哲蚌寺本铁棒喇嘛接管。拉萨护法神嘎玛夏不得随意进入城区。敦孔曲米泉水也须毫无条件地保证大法会用水的畅流……
  色拉、哲蚌和甘丹三大寺的近两万名僧侣聚集到拉萨。一时间,拉萨的所有大街小巷,到处是二股股缓缓游动的红色人流。祈祷大法会结束那天,举行规模宏大的驱鬼仪式,由咒师抛出驱鬼食子,将全城的邪魔付之一炬。
  大法会期间,拉萨市内的戒律如同寺院般严厉,不准唱歌,不准嘻笑打闹。城中卫生管理也极为严格,稍有怠慢,即被当街责杖治罚。有时,每当铁棒喇嘛在下午巡逻之际,随从的几十名僧人与侍从、伙夫等,威严而有节奏地齐声高喊着…快闪开一,快闪开——"在前面开路。此时,大街上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走动。
  大法会期间,所有马匹、骡子一律不准带响铃,甚至留在城中的骡马还要到铁棒喇嘛议事厅申领《骡马粪便许可证》。那段时间,骡群不宜留在拉萨。因此,新年一过,我便启程前往噶伦堡驮运货物。
  就在这次驮运途中,非常意外地遇到了一件事,并由此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从拉萨出发的第六天早上,当我行至申腊驿站门口时,原先在浪卡子衙门作证的那位小姑娘,正伸出大拇指,向过路客人乞讨,嘴里还不停地叫着:“行行好,行行好!"她的脸比上次还黑,头发比过去更加零乱,鞋子又破又脏。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她。
  “行行好,行行好!给点吃的?"她似乎没有听见我刚才的问活,嘴里仍不停地叫着。
  我又问:“你住在哪里?"她用惊奇的目光望着我,似乎是本能地用手指了指申腊驿站。
  当我拉着她那乌黑的手,走进驿站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驿站的屋顶已全部被掀掉,成为一片废墟,一大堆破烂混在石堆中。小姑娘那床磨光了毛的破藏被铺在墙根。
  “难道你流落到这里靠乞讨度日?"我忧伤地问她。她点了一下头。这时,我才想起她已经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于是决定,等我送完这趟货,立即返回来将她一同带往拉萨。她听后笑着点头同意。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此番到噶伦堡来回各十四天,共二十八天,在噶伦堡办事需要两天,总共要耽搁三十天。这段时间,你做好准备,到时跟我走。"我郑重吩咐她,抓起她那双乌黑的脏手,又摸了摸她那被油污和灰尘粘成毛毡的头发。她心中顿时充满悲哀和伤心,长时间地抱着我哭个不停。
  这时,我急忙跑出去向正在行走的骡子打了一声唿哨,骡群停下来竖起耳朵朝我看。于是我喊几声:“幸运花眼骡,过来!过来!"骡群便掉过头,来到我跟前。
  我从骡驮子上取下褡裢,拿出一半食物留给小姑娘,做为她这段时间的口粮,然后又继续上路。在卡惹拉山口转弯时,我回头一望,见那小姑娘还站在那里看着我。
  第二天住在江孜。从江孜到噶伦堡,要走十二天的路程,这便是:从江孜到帕里五天——经少岗、康马、嘎拉、堆纳和帕里;从帕里到亚东两天——经告乌、下司马;从亚东到甘托克三天——经春丕、崩多尔迈里、甘托克;从甘托克到噶伦堡两天——经绒布、噶伦堡。
  噶伦堡是从西藏来的商人和骡夫都要下榻的一座小山城。因该城气候适中,故有许多在此定居的藏人。骡夫都住宿在该城一个名叫朵斯迈里即"十英里"的街道。我住进了斋公馆骡夫平时的老房东达珍女士处。我驮运的羊毛在到达的当天,还未去房东处落脚,就全部照单运入雇主库房,这使他们感到很高兴。
  照事先计划,我在噶伦堡住了两天。返回拉萨时,没有像往日那样找雇主驮运货物,而是从此次运费中购进了诸如白糖、肥皂、烟、火柴及做经幡用的五色布等小百货,做为拉萨我家外间那屋的商品。
  返回时,在江孜只住了一夜。为了不使家里人感到遗憾,便将从噶伦堡专为家里买的一小袋大米交给阿妈,开笑道:“我小时候玩家家,曾经从家里'借'过粮食。这是还您的。"
  阿妈一面接过大米,一面假装生气地瞪一眼道:“'借'什么'借'咋不说是偷的?"说完,又疼爱地看着我。
  回申腊那天,我在路上想,小姑娘是否还在那个驿站等我,心中一直为此担忧。
  到了申腊,当我看见她已经走出驿站,像上次一样站在路旁,注视着我回来的方向时,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同她相逢后,谈论了一点有关途中的事儿,随即将那个唯一属于她的身体,放在骡背上,继续向浪卡子走去。
  到了东门客栈,我下完驮子、喂完草,就走到阳台上,掉小姑娘已变成毛毡的头发,端掉了她头上的虱子窝。接着,把她的头颈和手,洗了又洗,终于从油腻和污垢下面,露出了她白细的皮肤。洗完,我让她换上从噶伦堡带来的一件毛毡里子的黑布藏装、一套绒布内衣内裤、一顶毛线帽和一双皮鞋。又把换下的旧臭衣服甩向远处。
  从阳台下来时,东门客栈老板问我:“你到底带来多少小姑娘?"
  我回答:“就一个。"
  “那么刚才的小姑娘又在哪里?"
  “她,就是刚才那一个。"
  听我这一讲,客栈老板惊讶道:“哎呀!真是衣装塑人那!"
  一路上,小姑娘一再说,自她生下以来,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当晚住在白地。夜里,我把小姑娘的内衣内裤晒在房东家阳台上,好让羊卓地区刺骨的寒风把剩下的虱子冻死。
  第二天,从白地到查玛龙,经过白地十八大弯一侧无边无际的羊卓雍湖时,小姑娘为有如此宽大的湖泊而惊叹。她问我还要走多久才能看到湖尾。当我告诉她,至今我们看到的只有整个湖的十分之一时,她感到更加惊奇。
  “世上可能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湖了吧?”她问。
  “还有藏北的那木措湖,它能容下四五个羊卓雍猢。再下来还有大海,它能容下几万个那木措湖。"
  听我这一讲,小姑娘拍着手叫起来:“哎哟,我的妈呀!"
  从白地出发的早上,看到太阳从东山上升起的时候,小姑娘问:“到了甘巴拉山上,是不是就到了太阳升起的地方?"
  “要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就算我们能飞,别说从现在飞到老死都飞不到,就连我们的儿子、孙子也飞不到那儿。"
  听到这儿,她又叹了一声:“哎哟,我的妈呀!"
  到达拉萨的那一天,小姑娘问道:“这么多的房子,这么多的人,不知那么多人是怎么找到自己家的。"
  听到从房东院里响起的骡铃声,大少爷和措杰大姐立即奔了出来。当他们看到属于自己的骡子和货物从远方归来时,脸上充满了笑容。
  他们亲昵地捏了一下小姑娘的嘴巴,心疼地问:“你是谁?从哪儿来?要去哪?"
  小姑娘不知如何回答,不时回过头来望我一眼。
  “这位可是咱的老相识。"我边下驮边说。
  “那一定是次仁吉白了。”他俩中有一个回答道。
  “不对,次仁吉白只比我小两岁。"
  “那么,肯定是南魔的妹妹"一个又猜。
  “不对,南魔的阿爸有两个女人,他的妹妹简直大多。"
  他俩再也猜不出她是谁,就都皱起眉头苦苦思索起来。
  “她就是申腊驿站的小姑娘,名叫泽吉。我见她正流落在街头,不忍心她再次受苦,就把她带到拉萨来了。”
  “啊,泽吉!生在土罐里的意思,这说明,在她之前她父母曾经生过一两个孩子,但都没能活下来。"大少爷说道。然后夸我:“好,好,你办了件好事。"
  有关小姑娘的事情,就成了当晚的重要话题。
  “十岁的小孩,长得高矮还算适中。"
  “体型也苗条。"
  “皮肤也还细腻。"
  “五官端正。"
  “她笑得时候,那对酒窝特别好看。"
  大家对她品头论足,她的眼睛尤其成为谈论的中心。都夸她有"弯弯的眉毛,闪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珠,还有长长的、美丽的睫毛,真正活脱脱一个大美人。这么美的眼睛,一万个人里,也难挑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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