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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1987年8月19日

   婷儿和徐天天的事被父母知道了,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再去见他。婷儿哭肿了眼睛,又宣称要绝食,父母才放了她出来,但是不许她单独出门。

  这样我就又成了她的掩护体,而且还得陪着她一起去一起回来,装做是我们俩人出去玩了一会儿。她们俩谈恋爱,我插在里面真是没意思透了。

  有时候她到了徐天天家,我就一个人出去逛逛,等到时间差不多,再去把她接回来。这种滋味真是凄凉。唉,谁叫我跟她小学起就同学呢。

  他们俩中间有点误会,老是在争吵,徐天天埋怨她不是真的爱他,父母一吓就退缩了。婷儿不肯为了他和父母搞得太僵,又认为他不体谅她的处境,各自都有气。

  后来她又被管严了,只能我替她当信使,在他们中间传信。徐天天吉它弹得很好,我就去跟他学吉它,总不能白跑一趟吧!

  每次去我都绷着一张脸,坐得离他老远,但是他总有法子让我一会儿就丢掉这种装出来的姿态。我们很少在学吉它,总是不停的说话,说的主要是有关婷儿和他们俩的关系。他妈妈对他非常溺爱,只要我们在屋里聊天,她决不会进来打扰,有别的女孩子来找他,她会说他不在家。我想只要他和任何一个女孩在一起,她都会对后来的那个说他不在家。

  这使我感到有一种犯罪感,又有点刺激。渐渐的我有点想去又怕去他那里了。去了总是与他吵,说他这不好那不好。然后回来向婷儿报告谈话内容,她总是反复问我他说的关于她的每一句话。她的痴情使我非常感动,我决心要帮她帮到底。

  徐天天开始给我写信,当然写的都是关于婷儿的事。我把他的信给婷儿看,在回信里继续伤害他,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说婷儿给他害惨了。仿佛不使劲伤害他,我的心就不能平静似的。

  有一天下午婷儿给我看了他给她的所有信件,信很多,堆了一地,我们坐在地板上一封封的看。每一封都写得很长,充满了动人的话语。如果说在这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爱,那么现在我知道了。婷儿却看一封撕一封,认为都是些花言巧语。我隐隐感到这些信是不该毁掉的,但是我没有阻止她。

  后来我们把撕掉的信烧了,风吹来,那些信的尸体如黑色的蝴蝶般飞舞。婷儿脸上迷朦的、带着一点决然的、痛惜的表情,连同这一天灿烂的阳光,窗外的绿荫,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1987年10月5日

  这学期我们开始有些演出,每次都要选一些人参加,每次都没有我。每当选的人在排练或去演出了,我们这些落选的人就没人管了,要么上自习,要么在琴房练练琴。稀稀拉拉的人坐不满教室,个个垂头丧气,凄凄惨惨的。

  这种情况下,我就在琴房使劲弹琴,大大超过了进度,也算是一种收获吧。

  现在我想起婉兰的话,发现她说得有道理,我的耻辱是自己造成的。是呀,为什么我学什么都学不好呢?这能怪别人吗?

  班上的女同学是那么活泼开朗大方,花蝴蝶般讨人喜欢,我却似长在石阶上的青苔,沉默阴暗潮湿。我多么想象她们一样啊,为什么我是如此的不同呢?

  一天又一天,我默默地走过。深夜里,独自唱着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

  没有要等待的爱人,没有要等待的明天……我缩在藤椅里,在黑暗中拥抱自己。

             1987年10月28日

  市里要举行一次大型的合唱比赛,学校和单位都可以参加,一等奖是一台大彩电。那时候彩电还不太普及,校长一听,立即决定让三个年级的幼教班去参赛,立志要捧回大彩电。

  每天下午我们三个班的一百个女孩子在大操场排练,音乐老师舞蹈老师提着话筒在台子上指挥,校长也陪着练。秋天的太阳热辣辣地烤人,人人脸上都是汗水和灰尘。我们班全部分在前排配舞,十几个曲子连唱,唱一种我们跳一种舞。一会儿是现代舞,一会儿又扭起了秧歌步,二三十个人穿来插去,乱哄哄的似一窝蜂。指挥的老师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喊得声嘶力竭。人累了脾气就不好,一个动作不对便叫齐刷刷定在那里,不管那个动作是单腿独立还是跪在地上。

  比赛那天我们一百个女孩子穿着一式的白衬衣,红裙子,配红色领结,全都长发飘飘,整齐得不得了。不知是看在这么多漂亮女孩的份上还是我们真的表演得很好,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捧回了大彩电。第二天的广播里也传出了我们的歌声。

  校长笑得合不扰嘴,一高兴发了我们每人两块钱。两块钱虽然不多,却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挣的,我琢磨着应该买件礼物送给父母。两块钱,能买什么呢?我想了半天,买了一张男式手绢,一张女式手绢。

  回家眉飞色舞地描述的比赛盛况,未了拿出两张手绢。谁知妈妈眼睛看到电视里去了,爸爸呢,正忙着往酒杯里倒酒呢!我顿时象泄了气的皮球。

             1987年11月9日

  十一月了,深秋的景色格外美丽,江边的芦苇开了,白蒙蒙的一片,比人还高。落叶铺满青石板路,踏上去沙沙地响。光秃秃的树枝千姿百态,蛋黄似的太阳懒懒地挂在枝上……

  我们四个人上山采了芦苇回来,便爱上了这秋色,一致决定买胶卷来照相。可是我们每周只有五块钱零用,四个人加起来也不够,怎么办呢?

  婷儿说:“我们去向徐天天借吧,他上班了,有工资。”

  我说:“班上这么多同学,干嘛老远的巴巴向他借?”

  许琳琳笑:“摇摇你真笨,她是想找个机会把断了的线接起来呢!”

  婷儿给她说中心思,面上一红,嘴里却不肯承认,“我还不是为了大家,不借就不借,不照相就是了!”

  云雁打趣:“怎么不借,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顷刻之间,一封声情并茂的借债信就写好了:

  债主徐天天:你好!

  不知你近来钱可有多余?我们遇到经济上的严重困难,万般无奈中想起了你,非常希望你能够大力赞助。

  既然向你借钱,原因嘛还是向你说明。你瞧,秋天山上的落叶怎样?秋天江边飞扬的芦苇怎样?秋天江上弥漫的烟波怎样?秋天的孤岛怎样?在秋风中在孤寂的小径上踏落叶归去怎样?在秋天的 阳里抱着吉它歌唱怎样?抛开世俗的烦恼,在秋波上荡起双浆做一回渔家女怎样?离开了现实世界,回复到那遥远的古代,去体验那“离人心上秋”的浪漫怎样?

  啊,面对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叫我心醉神往?啊,今年如果不能留住它,明年也许我们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你说,怎不叫我们心碎神伤?难道你忍心让我们辜负这良辰美景吗?如果你愿意支助我们照相,区区二十元对你来说不会是很困难吧?如能相助,我们将感激不尽!

                     在秋风中狂热的:

                   云雁、婷儿、摇摇、许琳琳

             1987年11月18日

  信寄出去了几天,迟迟没有回音,婷儿开始后悔,不住问我:“这么做他会不会瞧不起我?”渐渐的我也感到有些不安,四个女孩向一个男孩要钱,挺没面子的。要是人家不理睬,这丑可就出大了。想来想去,我们又写了封信去。

  债主徐天天:你好!

  上次的事,现在我们改主意了。一来我们经过考虑,认为麻烦别人不好。二来让你经济紧张过意不去。三来不想欠你人情。四来芦苇已败菊花已残。五来考试考得不怎么样,心情不好,六来头发已剪,难以梳好古装。七来练功扭了脚。八来……所以我们决定去买一套武侠书,去和书中人物同哭同笑同豪迈,同样也可以使我们开心好多天。所以债主徐天天,实在万分对不起,让你白紧张一回,在此我们向你表示万分的歉意!

                         在秋风中复归平静的:

                       云雁、婷儿、摇摇、许琳琳

  信才寄出去,徐天天就到学校来了。我们正在琴房练琴,他蓦地出现在窗口上,吓得婷儿叫了一声便呆在那里。

  他走得热了,外衣搭在肩上,头上还在出汗,脸上却挂着一个坏坏的笑容。他把钱递过来,婷儿低下头说:“我不要了!”

  他问:“为什么不要?不是巴巴的写信来吗?”

  这时我们全都停止了弹奏,个个竖起耳朵听--只听得婷儿恨恨地说:“你真骄傲!”

  他笑了,“你不傲吗?”说着把钱放在琴上,收回手的时候在她头上摸了一下,说:“头发还是留长的好。”

  然后他就走了,然后我们才清醒过来,然后婷儿--噢,她哭了起来。

             1988年3月6日

  父亲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人诬陷不廉洁,还没有来调查情况是否属实,报纸上广播里就大肆宣传,搞得沸沸扬扬。

  不廉洁?真是天大的笑话,说这话的人只要到我们家来看一看就知道了。我们没有一件时髦的家具,地是水泥地,墙上光溜溜的,冰箱是单门的,洗衣机是单缸的,电视还是黑白的……这还是这几年有所好转的情况。早几年哪里有这些东西,连妈妈去参加别人婚礼都没有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还是借邻居的。看着她小心地穿上借来的衣服,我真是为她落泪。还有我,这些年冬天我从来没有穿暖过,鞋子没有一双不是漏水的,除了他们没顾得上给我添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没有钱。我省下零用钱买衣服,只能买便宜的晴纶毛衣,穿几层都不暖和……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是这是真的,没有人比我感受更深。不廉洁?说谁也说不到他身上来啊!

  后来隐约听妈妈说是因为他坚持原则,得罪了领导。虽然调查后证实是清白的,但是舆论已经造出去了,影响很坏。父亲一下子灰心了,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无比沉重地说:“我干了一辈子革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我累了,再也干不动了……”

  他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落寞,那么的心力交悴……我真想去安慰他,但是平日他高高在上的,从来不和我谈心,一时难以亲近。我只好默默地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去世了,棺材抬到教室里来,我哭了又哭,伤心不已。然后妈妈挺着大肚子来了,我吓得不得了,对她说这个年纪再生孩子会死的。她却面无表情地说:组织上同意我再生一个。我听了这话感到无比绝望,又痛哭起来……

  一个奇怪的梦,不知是什么兆头。

             1988年4月21日

  我的一个堂兄准备参加八月份的托福考试,嫌家里太吵,搬来与我同住几个月。我一听就很不高兴,我一个人过得自由自在的,突然插一个陌生男人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他一来,我就不能放肆地跟着录音机乱唱英文歌,只穿内衣在阳台上压腿,约女同学来住也不方便。更不能与一帮同学开生日会,胡闹一通。本来我上厕所从来不关门,这下也得改过来,真是诸多不便。

  可是这又不是我的房子,我不乐意也没办法。

  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肤色白净的、戴眼镜的男人,一幅文弱书生相。我不喜欢男人太白,也不喜欢男人戴眼镜。还有,他也瘦得过份了点,胸骨象马一样突出,脸象用刀削了一片似的,手上全是粗大的骨节,腰细得和我差不多。总之看哪儿哪儿不顺眼。

  一整天我都撅着嘴,板着一张脸不说话。晚上他做好了饭,在桌上放了两副碗筷,看着我也不叫我。我本来不想吃他做的饭,但他不叫我我偏要吃,又看见有我爱吃的香椿炒鸡蛋,不吃白不吃,就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添了一大碗饭。

  为了快些吃完,我狼吞虎咽的,比平时快了三倍。他却不吃,瞪着我。他越瞪我我越吃得快,就呛住了,咳了起来。

  他忍住笑说:“别着急,慢慢吃,没人跟你抢。”我白他一眼,他又说:“不够还可以再煮点。”

  这不是绕着弯儿骂我饭桶吗?我就说:“你才是饭桶!”

  他笑了,“终于说话了!干嘛不高兴呢?不乐意我来住?其实我来了好处可多了,第一,我可以给你做饭,照顾你。第二,有人给你作伴,和你说话。第三,晚上不怕坏人进来,对于你的安全是一大保障。第四,闷的时候可以跟我吵吵架。第五,学校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可以替你打抱不平。第六……”

  他一口气说了十七八条理由,连假装家长在我的考试卷子上签字都说出来了。我已经不气了,很想笑,又不愿让他太得意,就拚命忍住。

  他说完了,又瞪着我看,见我没反应,叹了口气说:“天底下竟然有不爱笑只爱生气的女孩,这可怎么才好?我最怕女孩子生气了,这样吧,我给你讲个笑话。有一个新入伍的士兵正在吃馒头,长官突然走到他身边,他很紧张,啪地跳起来行了个礼,大声说:报告馒头,长官吃完了!”

  哈,有点意思!这下我再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报……报告炒……炒鸡蛋,堂兄……吃完了!”

             1988年5月5日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练琴,婷儿哭着冲了进来,断断续续地说徐天天和别的女孩约会,还当面给她介绍,气得她一路哭回来。

  “不会吧?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上周他才来看过你呢。”其实我能感到徐天天挺风流的,不然怎么有那么多女孩找上门去?就得我在他家看到的那样。不过不能说出来刺激婷儿。

  她摇摇头,“你不知道,他说我俩隔得远,难得见一次,我都不肯多陪他多玩一会儿,一到了时间就要走,一点留恋都没有。可是回家晚了妈妈起了疑心以后就更不好见面了。他认为我不够爱他,我认为他不体谅我,每次都为了这个原因吵。他把住门不让我走,说再这样他就和别人好了。我知道他有许多女孩追他,可没想到他真会这么做……他还打了个比方,说什么身边的椅子空着没人坐,放着占地方,还要打扫,不如让别人来坐……你说可恨不可恨!”

  她气得这样,我当然不敢火上浇油。恋爱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怎么会因这些细碎的小事闹翻呢?不过我没有恋爱过,没有发言权。

  可是他俩真的就为这么个原因闹翻了,每周不再见面,婷儿整天失魂落魄的,一有空就抓住我不停的说他。看见什么都能联想到他身上,然后自嘲的说:“万事万物都使我想起他,无时无刻。”

  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徐天天的各种形象,一会儿是深情款款的痴情郎,一会儿是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一会儿是才华横溢的诗人音乐家,一会儿又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弄得我也糊涂起来,今天劝她和他好,明天又劝她分手算了。

  我又开始给徐天天写信了,一来我感到婷儿是希望我和他联系的,好让我在中间传递他们的信息,二来我也有点喜欢收到他的信,他的信写得很好,很有文彩。还有……还有就是无聊,反正闲着没事。(大家都对我失望了,没人逼我我的成绩反而突飞猛进,数学都能考到七八十分,其它科更不在话下。所以闲的时间空前的多。)

  在信里我总是帮着婷儿说他的不是,有时说得很过份,他也总是很大度的容忍。或者无限伤感地说:你确实是一个傻乎乎的笨笨。有一次只写了一句话:收到你的信,失望之极……我亲爱的摇摇。这句话使我也伤感起来。

  是婷儿在和他谈恋爱,可是和他通信的是我,和他见面的也是我(我总是替婷儿去送回或拿回什么东西),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1988年5月10日

  我对堂兄说了婷儿的事,他认为恋爱中的人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意见,婷儿只不过是需要一个人倾述罢了。外人也没必要插手进去,越帮越忙,不帮他们自已倒好了。所以我大可不必操心这么多。

  可是他不知道我已卷进这件事里,欲罢不能。

  未了他问:“你自己的故事呢?”

  我有点遗憾,“没有。”不知道何韦算不算?算了,不跟他说,他会笑话我的。

  他作恍然大悟状:“呵,你还小呢!”

  我又不服气了:“我十五岁了!”其实我比班上同学至少小两岁。不过十五岁对于我来说已经很大了,十岁的时候我就认为自己很大了,何况十五岁。

  “呵是是,摇摇小姐十五岁了,可以谈恋爱了。但是首要任务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嗤,天天向上,那得长多高。

  我问他:“你呢?有没有女朋友?”

  “大学时有过,一毕业就吹了。”

  “为什么?”

  “因为现实的原因。”

  “什么叫现实的原因?”

  “她分到别的城市了,就是这样。”

  “真正的爱情不会因为世俗的原因破裂。”

  “那是理想中的爱情,现实中寥若辰星。”

  “好吧,那么你为什么要考托福出国?是对爱情失望吗?”

  “不是,只是我想出国。”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你还小,不明白的。”

  谈话到此结束。不说我怎么明白?有什么不明的的,我都这么大了。

             1988年5月18日

  堂兄拾到一只麻色的小猫,把它收养了,天天给它喝牛奶,自己蹲在一旁充满爱怜地看。我有点感动,对小动物都这么好,心地一定很善良。

  这只猫温顺善良内向,经常一声不吭。偶尔叫一声,那声音颤悠悠的,听着怪可怜的。它睁着两只清澈的眼睛,对人充满了信任,一唤就过来了,很讨人喜欢。

  他给小猫取名麻妹(是只母猫),却叫它小丫头,叫我大丫头。这样听起来好象有两个人在伺侯他似的。其实都是他在照顾我,饭也是他在做。偶尔我过意不去主动做一顿,他就显得很高兴,努力多吃一碗。

  傍晚有时我们一起去散步,麻妹趴在我肩上。要是放它下来,它就会着着急地大叫,寸步不肯离开人。

  他认得各种植物和昆虫,让我拔起一种花吮它的花蜜,真的很甜,以前我从来不知道这种花可以吃。他还能从满天飞舞的蜻蜓中辩认出哪一只是公的,哪一只是母的。我不相信,他就捉住它们,告诉我公的叫大青头,全身是青色的,母的叫花大头,身上有一条条的青白相间的花纹。果然是这样的,看完了他会把它们放了。

  我有一件轻纱似的长袖裙子,是极淡的红色,一抹淡淡的胭脂似的。每当我穿上它,他的目光总是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象手一样轻轻抚遍我。我喜欢这种感觉,它使我感到自己美丽。所以散步的时候我总是穿着这件衣服。

  五月的河岸开满一种叫过路黄的野花,大片大片的,放眼望去,远远近近,满眼都是鲜嫩的绿与黄。我穿着淡红的纱裙坐在花丛中,在他充满赞叹的目光里,感觉自己无比美好。

  我们在繁花盛开的河岸坐很久,直到暮色渐渐降临,对岸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

  烂漫的野花,飞舞的红蜻蜓,缓缓沉没的夕阳,绚丽的彩霞,从河上吹来的带着潮气的清凉的河风,空气中的花粉味道和青草气息……一切多么美好,美好得使人想要落泪。

             1988年6月23日

  堂兄背英语背得头昏眼花,面色苍白,站起来晃晃荡荡的。他说满脑子都是飞舞的单词,梦里尽是奇形怪状的字母,一看见英汉大词典就想吐。

  这倒跟我做数学题时差不多,所以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不过数学是必须学了,托福又没人逼他去考,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受苦的。

  他把书一丢,说要请我出去吃饭,轻松一下。我正闲着没事,欢呼了一声就去换衣服。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单独请我吃饭呢,虽然他是堂兄。我很高兴他把我当大人看待。我们吃了许多东西,又喝了不少葡萄酒。他有点醉了,兴致很高,话象流水一样倒出来。

  回到家他拿出一件红色的游泳衣给我,说道:“这件游泳衣是前几天买的,忘了给你。你的皮肤白,穿红的好看。”

  我谢过他接过来,大红的底子上布满黑色圆点,七星瓢虫似的。是紧身的,不是那种满身恶心的小泡泡,我有点喜欢。

  他说:“你去换上我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换上了,走到客厅的大镜子前。红色果然很衬我的皮肤,看上去显得晶莹剔透。泳衣紧紧地贴在身上,纤毫毕现。我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转身去换了,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手抚在我胸前,喃喃说:“你真美……”我的头一阵发昏,几乎要软在他怀里。他从我脑后的发梢吻到脖子上,我看见自己赤裸的手臂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我推开他一言不发走回自己房间,想锁门才发现锁坏了。我的心砰砰乱跳,躲在门后飞快地换下泳衣,生怕他进来撞见。没有,他没有跟进来。

  我藏了一把剪刀在枕头底下,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我想象他进来后的各种情况,反复练习我要说的话,也想好了他要说的话,设计了不同的结局……但是直到天亮,他也没有进来。

  不知为什么我非常失望,甚至生出些怨恨来,不知是因为他非礼我还是没有非礼我。我带着幻想落空的沮丧心情,轻轻走过他紧闭的房门,上学去了。

             1988年6月28日

  今天我们放假了,我收拾东西准备回父母家。他突然走了进来,说要和我谈谈。(这几天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没能照面。回来他房间的门总是关着的,桌上放着给我留的饭菜。)

  他为那天的事道了歉,解释了半天,反复强调是他喝醉了。(真醉了还能记得那天的事?)我低着头一言不发,那情景好象是我犯了错误他在教育我一样。我感到我们之间变得非常陌生,非常客气,非常小心,非常不自然,非常……

  未了他试探着问:“我们……还是一家人?”

  他为什么不说我们还是朋友,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过亲戚。不过这话也不大好说,我们的确是亲戚。我只得点点头。

  他好象松了很大一口气,殷勤地说:“我帮你拿行李下楼吧!”

  我们在楼下分手,阳光照在他瘦削苍白的脸上,一缕头发被汗水粘在脑门上,突出的骨节看着都硌人……显得那么落寞,那么落魄。我心里充满了叹息,我想我再也见不到那个散步时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男人了,从此以后,他只是--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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