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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8月1日

  暑假里我老往徐天天家里跑,除了替他和婷儿传书带信,又跟他学吉它。我已经可以弹好些曲子了。每次去都玩得很高兴,越这样我越感到内疚。有时就忍不住又要说他坏话贬低他伤害他,以至他恼怒地说,每次去的都不是我,而是婷儿的代言人。

  我叫他丑丑,说他外表丑心灵也丑,辜负了婷儿的一片痴心。他叫我笨笨,说我学吉它笨做人也笨,无原则的帮着婷儿,从来不用脑子想想,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赌气说那我就叫任厌之吧,随便别人怎么讨厌。他笑了半天然后说为什么不叫任喜欢,我说又不是国宝大熊猫,人人都喜欢。我们就这样互相攻击,不亦乐乎。

  婷儿终于忍不住了,要我陪她去找徐天天,我当然义不容辞。

  她特意穿了徐天天最喜欢的白衬衣配蓝色长裙,长发披肩,很清纯的样子。我觉得她很美,很温柔,很……反正是男人喜欢的那种类型。我要是男人也会爱她的,所以她有资格得到更多的关怀和宠爱,发发嗲就能得到一切,谁也不忍心拒绝她。不象我,八辈子没有撒过娇了,想要什么自己省下零用钱买,想做什么自己去做。求父母都没有用,何况别人。就象这把吉它,还是徐天天赞助了一半的钱买的,他虽不要我还,我还是还给他了,存了整整半年才够。

  在她旁边我象一只呆头鹅一样,有时候我有点惆怅,有时候又被她吸引,我喜欢看她细细致致的做事,满脸痴迷地说爱……我要象她这么美,也会有人喜欢我吧?

  今天天气特别热,我们坐在闷得象蒸笼的小吃店里,面对着小笼包子和排骨豆芽汤谁也吃不下去。我感到油腻的桌面,喧闹的吃客,店小二肮脏的围裙,粗瓷的大碗,甚至充满细菌的空气,都和美丽纯洁浪漫动人的爱情格格不入。

  婷儿因为心中乱七八糟的塞满了爱、激动、忐忑不安……所以装不下食物。我呢,因为没来由的忿忿不平,也只喝了一口汤。

  在车上又挤了半天,才到了徐天天的家。婷儿不敢上去,叫我去约他下来,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去。其实我也很怕他那个老母鸡似的妈妈,但愿她不在家。

  真倒霉,开门的是他妈妈,她肥胖的身子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里面。她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番,老实不客气地说:“徐天天不在家,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在她审视戒备的目光下,我不由两腿发软,嘟囔了一句:“我是谁无关紧要,他不在就算了!”作贼一样溜下楼。

  婷儿在楼下等我,闻言很失望,又怕是他妈妈骗我们,很不甘心地跑出去张望。恰巧他妈妈走到阳台上,也正向下张望(大概是看我走了没有),吓得她一溜烟跑了回来。

  天渐渐地黑了,我俩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又饿又热又累又担心他妈妈下楼来发现我们。婷儿开始还编些故事,想象徐天天搂着个女孩经过这里,她就站起来默默地看着他。假设他的女友是一个穿红裙子短头发的活泼的女孩(总之不能跟她是一个类型的)……后来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就哭了起来,呜咽道:“似此星晨非昨夜,为谁风露泣中宵。”

  咦,她感叹什么,我才是凑的哪门子热闹呢!

             1988年9月27日

  夏天在婷儿细碎的诉说中慢慢过去了,新学期开始的时候,电器班的一个男孩子开始每天在上学路上等待婷儿。

  他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为人很腼腆,虽是在路上追求女孩子,也一点不讨人厌。他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的远远的跟在我们后面。(我和婷儿总是一起上学放学),周未回家的时候,他会早早地买好船票,等我们上船。婷儿一路上与我说笑,并不搭理他,只偶尔用眼角余光向他一瞟。

  渐渐的,婷儿不再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了,傍晚也不再来和我一起在江边散步了,换成了那个电器班的男孩子。后来,又有人看见他们两个手拉手地去看电影。我才发现她好久没有对我念叨徐天天了。

  我不大喜欢这个男孩,徐天天比他有趣多了,但是他胜在好脾气,婷儿做什么他都陪着,从来不说一个不字。也许婷儿要的就是这个。我说过了,漂亮的女孩子总是能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

  这样我就成了一个人了,每天独来独往。云雁和许琳琳是住读,我们不常在一起玩。回到家冷冷清清的,也没了堂兄做饭,只得继续吃面条。

  这期间我可能在长身体,老是感到饿,半夜醒来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吃的,只有麻妹蹲在窗台上。它也没吃饱,它被堂兄惯坏了,太挑嘴,只吃鱼鳅,我的零用钱不够给它买吃的。黑暗中我俩大眼瞪小眼,只是它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的眼睛不发光。

  (听妈妈说,堂兄托福没有考过,又回单位上班去了,好象还耍了一个女朋友,不打算出国了。可怜的堂兄,白背那么多单词。)

  后来我用粮票向农民换了许多鸡蛋,饿了就蒸蛋吃。不久家里就堆满了空的蛋壳,(全都是从顶上开一个小孔倒出来的,看上去仍是一个完整的鸡蛋),我用这些蛋壳画了许多彩蛋娃娃,个个都有着齐刷刷的刘海,大大的黑眼睛,小小的樱桃嘴,红朴朴的脸蛋,一律胖胖的没有腰身。

  有时候我一个人去河边坐坐,秋天的河水比较清澄,也比较浅,露出好大一片鹅卵石来。风很大,天好象很高,芦苇开得正好,白蒙蒙的一丛丛,飞扬的芦花在空中飘来飘去。有小木船泊在浅滩上,好似诗里说的“野渡无人舟自横”。

  日子就这么寂寞地过去了。

             1988年10月19日

  今天美术老师带我们去美院参观,真是大开眼界。原来美院并不是只画画,还有各种手工制作,根雕、陶罐等。扎染可以染出固定的花纹,蜡染的冰纹效果真是美丽。

  各种画里面我最喜欢油画,抽象画的色彩很漂亮,写实的看上去非常逼真。有很多是关于西藏的题材,老人、孩子、牦牛、原野,也有许多画的是静物,花或是水罐。后来,我们还看了人体画。

  那是美院一个著名的专画人体的教授画的,有许许多多,全挂在一间大屋子里。各式各样的女人或卧或立,或正或侧,神态各异。在不同的光线和色彩里,她们的皮肤显现出不同的质地,有的苍白,有的晶莹,有的干枯,有的滋润。有一幅画的背景是一间古老的房间,阳光穿过雕花的木格子窗投下斑驳的亮点,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窗户旁,脸在光影里,眼神迷离,仿佛才午睡醒来。身体在阴影里泛着细致的光泽,几缕散落的头发飘在肩头,手抚在胸前,手指纤细,嫩白如葱。小巧坚挺的乳房上乳头如淡红的花蕾,浑圆的小腹上有一个深深的肚脐,黑色的阴毛象一簇茂盛的丛草,愈发衬得身体洁白如玉……

  我在画前久久流连,心里非常震惊。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女人的身体,洗澡的时候也没有注意看过自己,我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是这样的美丽,我以为赤裸的身体是丑陋的,只有穿上衣服才会好看。真的,我从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是如此的美丽芬芳,如此的亲切,如此的……令人感动。

  回到家,我突然想看看自己的身体,就脱了衣服站在大镜子前。

  镜子里是个陌生的女孩,与我似象非象。她有着纤细的脖子,修长的手臂,饱满的双乳(它们什么时候长这么大的呢?)翘翘的乳头,圆圆的肚脐,细细的腰肢,宽宽的髋骨,平坦的小腹,不太茂盛的阴毛,浑圆的大腿,纤细的脚踝,细小的汗毛朝着不同的方向卷曲着……它充满神密,充满芳香,在暗夜里花一样开放,如同皎洁的月亮,散发着柔和圣洁的光芒……

  我认为,她一点也不比画上的女孩差。

             1988年11月2日

  最近我的舞蹈突飞猛进,突然间有了灵气。也许是看过自己的身体后,我开始认识到自己是美丽的,身体是美好的,展现身体的美好不是羞耻,是值得骄傲的。

  跳舞时我不再缩手缩脚,羞于用身体语言表情,走路时也不再含胸伏首,老要低下头的毛病也不知不觉没有了。畏畏缩缩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找到了挺起胸膛作人的感觉。

  我们新学的舞蹈是个民族舞,叫《斑鸠调》,歌词很有意思:春天马格叫呀哈咳,春天斑鸠叫呀哈咳,斑鸠里格叫咧起,实在里格叫得好哇一呀一子哟。你在那边叫呀哈咳,我在这边听呀哈咳,斑鸠里格叫咧起,叽里古噜、古噜叽里,叫得那个桃花开哟哈咳,叫得那个桃花笑哟哈咳,桃子那个花儿开,实在里格真漂亮呀哪呀哈哈咳。

  这个舞蹈轻快活泼,十分俏皮,我很喜欢,考试时破天荒得了九十八分。换了以前叫我跳好这么欢快的舞是不可能的。

  班上有人编班歌:高三幼教数第一,生气勃勃的好教官,活泼聪明又大方,女子汉气魄,谁能射中我们的心?他他他!笑得我死过去一百次。

             1988年12月1日

  冬天又来了,今年特别冷,山上都下雪了。我的衣服不够暖,鞋子也总是漏水,一下子就病倒了。

  我没有告诉父母,也没有回去,(回去他们又要骂一通,好象生病也是我的过错。)一个人躺了好几天。我煮了一锅稀饭,没有菜下,寡淡无味,也不想吃。更顾不上麻妹,它跟我一起躺着,已经有气无力的了。

  今天我觉得好点儿了,就出去买菜。回来时看见邻居家的猫蹲在花台上吃一条鱼,心里还在想回去先给麻妹做吃的,它饿坏了。走到门口却发现麻妹满脸煤灰地趴在那里,一只眼睛已经烧瞎了,两只前爪也烧得黑乎乎的。天哪,有人把它按到热灰里去烧!它是怎样艰难的才爬回来的啊!我看一看那只正津津有味吃鱼的猫,意识到麻妹给它当了替罪羊。麻妹是那么的温顺老实,怎么有本事偷鱼呢!它一定是看我走了从窗口跳到院子里等我,每次我放学回来它都要到门口来接我。

  那可恨的猫还在享受它的美餐,我怒气冲冲地扑过去抓它,它叨着鱼飞快地逃掉了。

  想到麻妹多半活不成了,我不禁伤心地哭起来。是谁这么狠毒,为了自己一点私利就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可怜的麻妹,从来都那么信任人,却不防遭了人的毒手!

  我捧着麻妹回到屋里,把它放在窝里。它还没有断气,但已经不行了,艰难地喘息着,用微弱的目光费力地看着我,充满哀求。它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助,那么痛苦……

  我颤抖着找出铁榔头,喃喃说:“对不起麻妹,来世你做一只大老虎吧!”朝着它的头上敲了一下,它就不动了。

  可怜的麻妹啊,生前跟着我没吃着几顿饱饭,临死都还是饿着肚子的,一看见它瘪瘪的肚子我就止不住落泪。它是我唯一的陪伴啊,为什么连它也要拿去?我感到空空荡荡的,仿佛一无所有了。我守着它血肉模糊的尸体,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心里的悲伤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

             1988年12月21日

  今天我满十六岁,婷儿、云雁、许琳琳在我家聚会。我做了油荼,糯米元子,还自己蒸了馒头,(其实是云雁教我做的)。

  吃饱喝足了,我们就躺在床上乱聊,要婷儿老实交待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她扭扭捏捏地说:“其实我还是喜欢徐天天,对他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不介意,愿意和他竞争。我也说不上喜欢他,不过是觉得寂寞……”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徐天天对于我们故意伤害他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容忍你们,是因为觉得你们可爱。现在想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我们又一个个说了希望找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婷儿要非常宠她的,许琳琳要有才华的,云雁要能给她安全感的。我呢,要一个不好不坏的,因为我虽然不喜欢十恶不赦的坏人,也很讨厌一个纯粹的好人。这样的人往往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也许是我的偏见吧。)

  后来我们又抽签看谁先嫁,结果我抽了第一。这怎么可能呢,她们都有人追求,就我没有,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先。(除非我发了蛮,冲到街上去拉一个。)

  晚上她们都走了,热闹了一天,蓦地静下来,愈发的冷清。怪不得林妹妹说,聚时高兴,散时伤心,不如不聚。

  隔壁有家在办丧事,我却在过生日,一时有所感触,画了一幅画。无数的小圆重重叠叠地围成一个大圆圈,颜色由白、浅灰、深灰过度到黑,就好象我们从白色的降生最后没入一片黑暗之中,又从一片黑暗之中冉冉升起新的生命。生与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1989年1月1日

  昨天开了新年晚会,开到很晚,今天一个人睡了一天。傍晚起来,百无聊耐的,就上街看了场电影。

  散场后走回来,街上停了电,路灯全熄了,漆黑一片。偶尔有车灯一闪而过,夹杂着一些半大小子兴奋地尖叫声。

  我冷得牙齿打颤,手脚都僵了,缩着脖子哆嗦着往家走。家里也停电,我摸索着爬到床上,白天睡多了一时睡不着,睁着眼望着黑糊糊的窗外。越望越害怕,跳起来把窗关上了。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我问是谁也不回答,仍是不停的敲。

  我起来到厨房摸了一把菜刀提在手里,藏在背后,用一只手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外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粗声粗气地问某某的家是不是这里,我指了指对门,急忙把门关上了。

  这时候才想起有蜡烛,找出来点上,墙上鬼影绰绰的,也叫人害怕。我这是怎么啦,一个人都住了两年半了,停电也是经常的事,从来没有怕过,怎么这时候怕起来了呢?

  肚子又饿了,家里只有面条,黑灯瞎火的,有点懒得做。忍了一会儿,还是起来烧水。天燃气灶打不着火,我正凑过去看,蓬的一下火着了,顿时烧着了我额前的头发。再一照镜子,眉毛也烧了一些,我差点没哭出来。

  这是一个多么凄凉的新年啊!

             1989年2月8日

  今天堂兄带着女友来拜年,他的女友剪短短的童花头,笑起来有两个酒涡,浑身香喷喷的,嘴甜得不得了,哄得一屋子人心花怒放,除了我。

  妈妈一个劲夸她性格好,开朗活泼,不象我,死气沉沉,阴阳怪气。饭桌子上又一个劲地给她挟菜,好象她才是亲生女儿。她见我拉长了脸,乖巧地挟了一块鸡给我说:“妹妹多吃点,越长越漂亮!”我把它拨到桌子上,睬也不睬。堂兄见状挟起一块鱼说:“摇摇不爱吃鸡,喜欢吃鱼。”

  我把那块鱼也拨到桌子上,说:“现在我不爱吃鱼了!”

  “摇摇,你怎么能这样?”妈妈大喝一声:“太没有礼貌了!”

  堂兄劝:“算了算了,小孩子嘛!过年过节的,别不高兴。”

  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小孩子嘛!我也不吃了,把碗一放,到自己屋子里去了。妈妈兀自在说:“你看你看,越说她越得意,脾气怪得不得了。”

  我得意?从小到大我几时得意过?脾气怪才是真的,谁叫我老是不高兴来着。

  堂兄跟进来,拿出一个红包,“来来,别不高兴,给你压岁钱!”

  “谁要你的臭钱!”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孩子,莫名其妙的,哭什么哭!”爸爸也发火了。他一发火我就不敢太任性了。

  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干嘛不高兴呢。

        1989年2月11日

  春节真无聊,又冷,讨厌的冬天怎么还不过去。家里老是人来客往,象个客店。大人们除了吃喝就是打麻将,然后又吃。我在几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呆哪儿都显得十分多余。

  我在一桌麻将旁坐下来看了一会儿,那个亲戚(什么关系没弄明白)很热心地为我讲解麻将原理,说简单得很,一看就会。我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只觉索然无味,就起身走出门去。

  昨天才下了雨,街上有些泥泞,天空惨白,稀稀拉拉的几个红汽球象在强颜欢笑。我漫无目的地乱走,心里很迷惘,有一种想要堕落的欲望。如果这时候有个男人上来搭话,也许我会跟他走--无论到哪里。

  走累了,我坐在一个车站歇脚,只有在这里才不显眼,别人会以为我是在等车。但是我坐得太久了,车开来又开走,我还是一动不动,引起了旁边摆摊的老太婆的注意,鬼头鬼脑地看了我几回。为了怕她来罗嗦,当下一班车来的时候,我就慢吞吞地起来上了车。

  这是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好几个窗口没有玻璃,顶盖也锈得关不拢,车箱地板有很大的裂缝,可以看见下面移动的马路。整个车象要散架似的哐铛,到处都漏风,我身上的粗线大毛衣不挡风,冷得直哆嗦。这件衣服麻袋似的颜色,是晴纶的,看起来挺厚,其实一点不暖和。是我自己省下伙食费买的,自从我一个人住后妈妈就不大记得给我买衣服了。

  没开多久遇到一辆车坏了,呼啦啦一下子上来许多人。顿时拥挤不堪,挤得我差点扑倒在坐着的人身上。

  有一个男人紧紧地贴在我背后,一只手越过我的肩头抓住座位上方的扶手,这样就象怀抱着我一样。平日我很反感谁挨我这么近,今天却没有不适的感觉,反而觉得很安全,也不再冷了。

  堵车了,人们燥动不安,挤来挤去。他用身体竭力为我挡开人群,我立刻感觉到了,心里升起一种暖意。我微微侧过身子,更加舒适地靠着他,甚至感到,我一直都在渴望着这么一个怀抱。

  车缓缓开过堵塞的地方,原来是出了车祸,有个人被撞了,地上有很大一滩血,鲜艳的红色在阴霾灰色的天空下格外触目惊心。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从未如此近地看到车祸现场,心里充满了恐惧,又开始感到冷,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这时候,我感觉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环过来搂住了我的腰,头也伏了下来,脑后热热的,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不抖了。

  他的手在腰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伸进了我的毛衣里,虫子似的爬上了我的胸。我绷紧了身子,一动不动。手停了下来,有几分迟疑。停了一会儿,又试探地动了一下,见我没反应,开始轻轻地揉着我的胸。

  我紧张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软软的无比惬意,简直想就此倒下睡去。手大胆起来,在我身上游走,伸到我的小腹上。我感到有一股热浪从那里升起,有点头昏,有点口干舌燥……

  车开进了一个隧道,眼前一黑,他伏下来我脖子上吻了一下,更紧的贴紧我。隔着厚厚的衣服,我感到他的下身多出一个坚硬的东西,在我身上摩擦着。他的呼吸急促,仿佛才从运动场上下来……

  车到了终点,我紧紧抓着把杆,不敢回头看他。我怕看见他会失望。我宁可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宁可无法回忆,无法想象。

  我最后一个才下车,人群已经走散了,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他留给我的全部印象,是一只穿着棕色灯草绒外衣的手臂,手腕上戴着一只蓝色底子的手表。

  我想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这样……很好很好。

             1989年3月26日

  一开学就考文化课,这一个月我们都在紧张的复习。

  我把一段段古文,一条条定义全都背了个滚瓜烂熟,数学卷子也做了一张又一张。云雁嫌寝室太吵,常常来和我复习。每天我俩不停的抽背,做着事都会冷不丁冒一句:幼儿的思维特征是什么?或是《天山景物记》是谁写的?物质和意识的关系怎样?搞得人神经兮兮的。

  临考前的晚上,我拿出在教堂买的歌本,打开琴弹了一首《求莫弃我》,又唱了《三一歌》,算是拍上帝马屁,让他保佑我。不过平时把它弃之高阁,临时抓来应急,未免不大虔诚,但愿他老人家别计较才好。

  考完了,感觉不错。心头御下一大包袱。

             1989年4月27日

  这一个月都在幼儿园实习,累坏了。

  才去的时候,有个调皮的男孩欺我不认识人,来告状说张柯欺负他,其实他自己就是张柯,哄得我一愣一愣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

  开始我有点厌烦,小孩子太吵了,又精力旺盛,一刻不停。我一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事,晚上尽做恶梦。后来慢慢有点喜欢他们了,他们是那么纯真,认为老师说的都是对的。也不记仇,才被批评了转眼就忘了,跑来腻在你身上,一口一个“摇摇老师”,叫得我心花怒放。特别是要走了,一个个哭着说:“新老师不要走嘛!”叫人不由得不心软。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实习结束了。

             1989年5月16日

  今天考了专业课。声乐唱的《摇篮曲》,风琴弹的《小奏鸣曲》,舞蹈跳的《橄榄树》,朗颂的是《狐狸拜年》,美术画的是水彩《穿越记忆》,一张长满了眼睛的脸撞破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用红、黑、白三种极端的颜色。

  所在的科目都上了九十分。

  高中毕业了。

             1989年5月20日

  我因为文化课成绩上了前五名,被推荐上师范大学学前教育系。许琳琳如愿以偿上了音乐学院,还有好几个同学被文工团选走。婷儿和云雁可能会分在市幼儿园,云雁打算干一阵子找机会出去经商,实现发财理想。婷儿终于选择电器班那小子,徐天天惨遭淘汰。

  要分手了,我们决定好好聚一次,玩个痛快。地点当然是在我这里。

  我准备了许多吃的,又做了一大锅酸梅汤,在冰箱里冻了许多冰。借了照相机,买了胶卷。然后我们一起上山采回许许多多的野花,(不是过路黄,是另一种长茎的黄花),回来把所有能装水的东西都用上,插满了整个屋子。

  在一片灿烂的黄色中,我们举杯说出共同的祝愿:友谊地久天长,期待着明天的辉煌!

  花丛中四张青春的脸,那么娇美,那么动人!我们没有为分离而哭泣,我们欢笑,我们歌唱,为我们共同走过的昨天,为期待的美好明天!

  我们在花丛中拍照,互相把衣服换来换去。我们眼如晨星,唇如花瓣,长发飘飘,舞姿翩翩,纯洁美丽如同天使。

             1989年6月9日

  学校已经放假了,我因为要准备参加高考,还是一个人住在江边复习功课。

  整整半个月,我关在屋子里做数学题,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没有人和我说话。面对那些题单,那种要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仿佛又成了九岁时那个迷茫无助的小女孩。

  我并不想念学前教育系,或者说,我不愿意当老师。老师是一种需要极大爱心的职业,如果不具备,趁早不要当,以免给幼小的心灵带来伤害。我认为我不会是一个好老师,我对老师的所有信任与幻想,在小学王老师那里全军覆没。我不愿意成为王老师第二。

  一天又一天,我每天以面条充饥,在屋子里踱步,想着这些问题,考虑何去何从。

  其实这种对口专业考试很容易过,招生比例很大,但是……我不热爱这一行。而且我累了,心力交悴,不想再念书了。思来想去,我决定放弃。

  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常情绪化的决定,我几乎可以预见以后会后悔的。但是,就这样了吧!九岁时那种对学业深深的厌倦感并没有消失,它一直藏在我心中,并在这个关健的时刻跳出来影响了我的命运。

  回家告诉父母我的决定,他们并没有竭力挽回或试图说服我。他们对我已经不抱希望了,正如我也早已放弃了自己--在多年以前。

  人生有许多遗憾,有些看起来是偶然造成的,其实是必然的。这就是我对这事的看法。

  我的学生生涯,就此结束了。

             1989年6月11日

  我回到江边的房子收拾行李,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离开这江畔的清风明月、万家灯火。所有的悲欢离合,孤寂与热闹,都将成为记忆。

  又一次来到这挥之不去的河岸,那块我常攀登的大礁石仍忠实地守在那儿,我爬上去躺在上面,它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暖暖的贴着我的背。夕阳正在缓缓西沉,水面半青半黄,天空象着了火,云似一朵朵红绵花。我五彩的长裙在石上如扇散开,象一只艳丽的蝴蝶标本。

  不知不觉的,我就长到了十六岁,从一个小不点儿变成了一个大姑娘,没有比这更令人惊奇的事情了,仿佛谁施了魔法似的。我想,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我不会失去一切,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我仍得走下去。欢乐的时光走得快一些,痛苦的时光走得慢一些,它们都会过去。生命对于我,不再显得那么漫长。

  太阳落下去,明天会升起来,我在黑夜里睡去,明天力气会重新回来。但是太阳不是此刻的太阳,我不再是前一天的我。总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在悄悄改变,一点点的,无声无息的。然后我会成为一个白发的老婆婆,在这已非前水的江畔温柔地怀想一切。

  一生在想象里是那么的漫长,尤如茫茫的星空。在回忆里却是那么的短暂,辟如朝露。

  我向着天空伸出手,向着太阳伸出手,含着热泪呼喊:给我一个无悔的来年吧!给我无悔的一生吧!给我无比的勇气面对将要开始的新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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