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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1986年7月18日

  我站在大镜子前,换上那条白底撒红点的连衣裙,又拿各色丝带在头上比划,看配什么才好。职高的分数线虽然上了,但因为学的是幼教,还要面试。今天约好了婷儿、许琳琳云雁一起去。

  我终于选定了一条粉色丝带,开始梳头。镜子映着对面的窗户,窗外也是绿树成荫,有一枝还斜斜地伸进来。窗台上一只黄燕正婉转地叫着……这一刹那我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寝室,在寝室爬满青藤的窗前,舒欣常拿一柄木梳替我梳头,她灵活的手指将头发分成几股,编成一只粗粗的麻花辫子。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桌上有班驳的影子,细细碎碎的话语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一切都过去了,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来。是那些日子使我慢慢成长,心内注入了一些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地含苞,期待着一次美丽辉煌的开放。我不再是当年戴笨重的黑框眼镜,穿坦克车般鞋子的女孩了,镜子里的少女温柔而惆怅。

  婷儿在窗下叫我了,我忙扎好头发跑出去。

  看见她只觉眼前一亮,她穿了一件淡黄的长连衣裙,白色的高跟鞋,蜜色的皮肤越发细腻,长发垂至腰间,纤腰盈盈一握。我忍不住叹道:“婷儿你穿这件衣服更漂亮了!”

  她笑:“今天要去面试嘛,要是不过关刷下来,我们这点分再去念什么学校呢?”那倒也是。全班就七八个人没考上普高,我们寝室就占了四个,不知怎么搞的。

  许琳琳和云雁在车站已等侯多时,她俩也刻意打扮过,一个穿绿蓝格子短裙,一个穿牛仔短裤配白T恤,非常青春的样子。

  面试的考场是间大教室,考生等侯在外,叫一个进去一个。偷眼瞧去,个个女同胞美丽可人,互相询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数学考了多少分?

  考场里一排考官,各主考一样,先考了普通话,又考了唱歌、跳舞、乐感等。我自我感觉还可以。

  出来我抹一把汗,松了口气。接下来就等入学通知了。不坏呀,都是些我喜欢的东西,学这些好玩的功课一定很有意思。我不由对未来有了一点点憧憬。

             1986年8月7日

  到婷儿家玩,她搬了家,是一幢旧的教学楼,两间屋子中隔着过道,这样我就可以不经过她父母直接到她房里。

  她告诉我徐天天的父亲因公死了,母亲长期病休在家,所以他不能继续念书了,顶替了父亲的工作,现在已经去上班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徐天天的父亲是个架线工,有一天和同事去修电线,同事爬在电线杆上,他父亲站在下面。突然同事不小心碰掉了扳手,叫了一声:小心,扳手掉下来了!他父亲闻言向前迈了一步想躲过,哪知偏有这么巧,不避还没事,一避扳手正好不偏不倚砸在头上,当场送了命。

  有这种事,多么凑巧。真应了“是祸躲不掉”这句话。

  婷儿很担心,认为徐天天不能继续念书,以后她父母决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初中毕业生的。我也感到很可惜,他的成绩那么好,考大学是十拿九稳的。现实就是这样,成绩好的没条件念书,可以念书的偏偏又不爱学习,比如我。

  我们聊了一会儿,出去看了场电影,是个爱情悲剧,当女主角在她所爱的人的婚礼上含泪婉转歌唱时,我们都哭了。婷儿认为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暗示着她和徐天天不能有圆满的结局。我却认为这说明不幸的爱情比一帆风顺的爱情更动人,更令人难以忘怀。

             1986年8月20日

  想起曾经发生过的那么多事,我觉得心里胀胀的,又没处诉说,于是起了把它写下来的念头。这半个月来我一直在不停的写,可是再看时只觉写来写去都是“你说他说她说我说”,人物东一个西一个,情节杂乱无章,自己都弄不清东南西北,张三李四王麻子。

  妈妈看见我没有复习数学,在写什么“小说”,十分愤怒地说:“你写了还不是没人看!”这句话一下子把我伤害了,难道因为我成绩不好,就断定我一辈子做不好任何一件事了?

  何况我并不是想当作家,也根本不懂怎样写小说,更没想过要给别人看。我只是本能的想把它记录下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感受与忧伤从心里清理出来,使我的心不再沉甸甸的负担不起。

  妈妈不会明白的,我也无法说出来。我们又吵了一大场,我又哭了半天。她比我还要委屈,说:“我死了你就自由了,没人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好的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我当然希望她长命百岁,同时也希望她不要太干涉我。这两者又不矛盾,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我的写作热情遭到这样的打击,一灰心就没有再写下去。

             1986年9月20日

  新学校座落在山脚下,颇有田园风光。学校不大,设有美术、会计、计算机、电器等十几个专业。其中我们幼教班最引人注目,三十多个美丽的女孩子,一站出来高矮差不多,一色浅蓝练功服,个个活蹦乱跳,叽叽喳喳,似一群快乐的小鸟。

  学校在郊区,大部份学生都住读。婷儿住在外婆家,云雁和许琳琳分在一起,我却分到了另外的寝室,为此我很不开心。

  不知为什么我和寝室的同学合不来,她们喜欢打牌,在床沿坐一排,笑骂声直灌两耳,躲都没处躲。而且规举不少,小姐们虽然在教室里臭鞋乱扔,回到寝室个个都有了洁僻似的,掉粒饭也要群起攻之。后来干脆规定不许坐在床上吃饭。那么小的地方,不坐在床上吃,就只有站在门外吃了。兴起者阿艺慎重地宣布谁犯了规,一次罚一毛钱,做为聚餐费用。

  没过几天,大约是认为如此存钱太慢,又规定说脏话者一句罚二毛。不多久几乎人人都被罚了款。偏生我没有说脏话的习惯,总也没罚到我。阿艺好生不服气,又气我有爹撑腰没有捐风琴就来念书,言语中总是作对。我很怀念在光华中学的生活,偶尔无意间谈起,她又认为是在炫耀,少不了冷言冷语相讥。我往往也不争辩,笑笑算了。但她仿佛更生气了。

  然而矛盾总要爆发。这天下了晚自习,我想到练功鞋没袋子装放在抽屉里很脏,便在桌子上找了一只,顺口问:“这个袋子有没有人要?我想用来装鞋子。”

  不知阿艺听错了哪个词,还是想罚我想得要命,大叫起来:“好哇,你说了脏话,罚款罚款!”

  “没有啊,你听错了罢?”我给她这么冷不防的一大喝,倒吓了一跳。

  “休要狡变,快交钱!”她竟然蛮不讲理,直逼过来。

  我怒气渐生,大声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正找不到理由和我吵呢,立刻把手一叉瞪圆了眼骂:“我老实告诉你,本来我们寝室过得好好的,就是你来了才老丢东西。我的练功服被调了,洗脸巾被踏个大脚印!哼哼,你不要以为老爹当官人人都怕你!”

  寝室本窄小,我俩站在一起面对面,距离不过几寸。我只觉她的嘴唇不住地翻,身上大红的套裙又那么鲜艳地逼过来,积压了好久的委屈和愤怒一发不可收,从来没有人诬陷过我,怀疑过我的品行!我血往上涌,叫道:“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她也撕破脸,把来劝的人推开,“你们不用假惺惺来劝,今天我就是要出这口气!摇摇,你给我滚出去!”

  我简直要气昏了,太放肆了,她有什么资格叫我滚?她比我矮一点点,一拳打过去正好可以打到脸上。我忍了又忍,才没有出手。谁知她骂着骂着,竟然来推我出去,我的头撞在双层床的杠上,于是恶向胆边生,一拳打过去。她尖叫一声,捂住脸扑过来,横着的桌子挡了她一下,她发疯般的推倒桌子又向我扑来……

  这一架打得挺大的,班主任季老师出面调解不说,校长也亲自过问,说:“姑娘们,历届幼教班都没有吵过打过架,你们这个班是收得最好的一个班,却一来就自由散漫,不团结,太辜负学校对你们的希望了!都是同学,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做人最要紧的是要互相理解嘛!”

  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八成阿艺是对我有成见和误解,是可以消除的。谁知她拒绝和解,忿忿不平的说:“季老师和校长都把我训一顿,他们为什么不说你?还不是官官相护!你以为你这样做姿态很高?呸,我才不和你这种人做朋友!”

  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她挺坦白,哪知她越说越气,竟然招呼同寝室的同学:“以后你们谁也不要理她!谁理她谁是马屁精!我阿艺最瞧不起这种低三下四的人!”

  这下我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胡乱诬陷我不说,还要挑拨离间,让大家孤立我,太缺德了!你以为这样就叫有个性,不低三下四?其实是心理不平衡,神经过敏!”

  “你说什么?”阿艺把饭盒往桌上一摔,“有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敢再说一遍?”

  我也气坏了,谁怕谁来着!凭什么我从小到大都要给人欺负!我将她揪住往床上使劲一惯,她摔是没摔着,但气得要爆了,翻身过来就要扑来,被几个同学拉住。只急得双脚乱踢,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出口,不堪入耳。

  我突然间很累,很厌烦这一切。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再住下去我也要开始骂娘了。

  回家父母得知,将我骂个半死。什么外面要百事忍让,不要和人发生冲突,要和任何人搞好关系。又下许多定义,什么冷漠孤僻,固执任性……

  也许我是有点任性,但百事忍让,我不是做得不够,而是太多了。面对不公正的对待,就是要据理力争,保护自己!我可不愿成为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人!以前王老师那样对我,我忍了又忍,以至付出了那样惨痛的代价,我再也不愿压抑自己,委屈求全!

  晚上独自在黑暗中冷笑,才蓦然惊觉,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别人一句话便吓个半死的,整日战战兢兢的小女孩了。我开始顺着心做事,不怕说“不”,不再担心天会掉下来,不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父母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我开始感到快乐自由,心情开朗。不快乐了这么些年,压抑了这么些年,失去自我这么多年,够了!从此以后我要在阳光下次意生长!1986年10月3日

  我不想在学校住读了,正好有个亲戚要出国,二室一厅的房子空出来,我就搬去替他看房子。房子临江,有很大的风,我很喜欢。

  新生活的确和以前不一样,日子多姿多彩,每天不是在绿树掩映下的琴房弹琴,就是在四周全是镜子的练功厅学跳舞,不然便背上画夹满校园写生……从繁重的功课中解脱出来,整个人都变得活泼伶利了。

  最有意思的是每隔不久我们会上一次化妆课,讲生活妆、舞台妆、晚会妆等不同场合的化妆。有时还讲授服饰打扮行为举止等等。我们很喜欢上这个课,早早地在额头上扎好毛巾,桌上摆好镜子与各种颜料,只待一声令下,便齐齐往脸上乱抹。画出来个个面目模糊,名符其实的粉刷和油漆。

  几节课上下来,婷儿开始挑剔我,“瞧你穿的,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这种大裤脚,怎么不买牛仔裤?哎呀,你不要老穿平底鞋呀,那么多漂亮的高跟鞋不知道买。上街上街,我陪你买去!”

  我说:“妈妈说紧身裤高跟鞋穿了影响发育!”

  她嗤之以鼻,“报上说味精吃多了还会得癌呢!甭管她,走走!”

  我俩逛足一下午,婷儿一会儿说这种好,一会儿又说那种好,一会儿说黑的好,一会儿又说红的好。我给她说得没了主意,天都快黑了都还没有买到。我发誓再走一家就不买了。

  在这家商店,我们终于选定了一双白色高跟鞋,鞋边镶有三颗银色小星星,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我穿上它陡然长高了一大截,脚也秀气多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太高了,我本来想买中跟的。但我俩都没力气再选了。

  第二天我穿着它上学,大家都说好看好看,我也就不嫌它高了。

  谁知放学后婷儿拉我去河边玩,这鬼鞋子在鹅卵石上简直没法走,夹得脚痛死了。婷儿看我歪歪倒倒地扭来扭去,只乐得哈哈大笑。

  好容易走到有礁石的地方,我想爬上去坐一会儿,把这鬼鞋子脱了。正好前面有块看起来很平坦的石头地,我就英勇地往下一跳--这下糟了!这哪里昌平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臭泥坑!只不过表面上晒干了,看上去挺结实罢了。

  我的两只脚全没在了里面,两手也按进去糊满了泥。等我狼狈不堪地爬上来后,鞋上已结了两大砣烂泥,白鞋子成了黑鞋子,还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烂泥味。

  婷儿笑得直不起腰,我没好气的说:“笑,笑!都是你害的!”

  她说:“怎么是我害的呢,明明是你自己英勇地跳进去的嘛!”

  我一想可不是吗?不禁也乐了。鞋是没法穿了,只好提着它赤脚走回去。这段路走了我整整一个多钟头。

  买这双倒霉的鞋子可费了不少劲,才穿一天,我舍不得丢,把它泡在水里洗洗。洗是洗干净了,鞋子也泡变形了,还是不能穿,气得我把它从窗口丢了出去。

  第一双高跟鞋就这样结束了它的使命。

             1986年11月12日

  我渐渐发现这些看起来好玩的功课原来并不好玩,不仅不好玩,还折腾死人。

  我的乐感不是很好,老卡不准弱起开头的第一小节,还琴的时候老师凶霸霸地坐在旁边,手里拿把尺子,手形一不对就打下来。弹错一点也得重来,休想瞒过她的耳朵。婷儿的手老往下趴,也没少挨尺子敲打,还时常被训得眼泪汪汪的。进度也越来越快,曲子排山倒海的堆下来,一看见那些黑豆芽瓣我就有点头昏。

  音乐课也不好混,乐理作业难死人,时不时还得交一首创作歌曲。最可恨的是我妈给我请的声乐家教和老师反着教,不信他吧,这老头可是声乐界有名望的人,不理会老师教的吧,声乐成绩还要不要呢?弄得我无所适从,连自己本来怎么唱歌的都不会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糟的是跳那些该死的巴蕾组合,什么动作都对,就是没那种“份儿”,班主任季老师教舞蹈,一天到晚骂我们似白开水,总是使劲敲着钢琴叫重来。

  不知怎的,我总爱不自觉地低下头,跳其它舞好,跳巴蕾特别明显。为此季老师把我留下来一遍遍地跳,一边不停地骂:“地上是有金子还是银子?老往下看!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头要高高地昴起,下巴朝上,很骄傲的样子。记住,你现在跳的是天鹅,不是丑小鸭!”

  我的头都快被她扭下来了,脖子也酸得要命,还是找不到天鹅的感觉。大概是做了多年丑小鸭的缘故吧!

  云雁和婷儿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云雁长得又高又壮,运动员身材,老师认为她不是跳舞的材料,不太管她。婷儿就惨了,大家都认为她四肢修长,跳舞却缩手缩脚太可惜,便拚命押着她练功,下腰劈叉,整得她哭天喊地,一上舞蹈课就害怕。她说:我就是怕苦怕累又胆小放不开天生就这样。

  只有许琳琳如鱼得水,天生一把好嗓子,中气十足,唱起美声来似模似样,音乐老师宠她得不了,决心毕业后把她送到音乐学院深造。音乐好舞蹈也不差,别看个头不高,跳起舞来却极有味儿,季老师常拿她来教育我和婷儿,说得我俩长吁短叹地羡慕她。

  有一天我俩逃了舞蹈课,在我江边的屋子里坐着大眼瞪小眼,心情十分沉重。你想,学数理化不行,学音乐舞也不行,那我们还有什么用呢?我对自己全面失去了信心,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学不好任何一样东西。

  婷儿哭了,我也很难过。我想这是因为有心理障碍,从小太压抑,整天缩着缩脑地过日子,从来不敢表现自己,喜怒哀乐藏在心里,只习惯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自生自灭,一到台上就浑身不自在,呆瓜似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从今以后,我要好好练习,为自己争口气!

  我们去录了各个舞蹈的音乐,每天对着镜子练习,练得浑身酸痛,上台阶腿都抬不起来。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要长长的感叹一声:“终于可以睡了,真幸福啊!”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自觉进步不小,婷儿可以劈下腿了,我对镜也觉有了“份儿”。谁知这天上舞蹈课,季老师仍然一连三次点我们的名:“婷儿手伸直!摇摇把头抬起来!”婷儿的手伸得长长的,我的头也抬得高高的。她压根儿就没有看,只不过顺口一溜点过来,反正八成是这些毛病。其实,我的把杆位置正在柱子后面,她坐在大厅另一头弹琴,根本看不见我。

  这说明,一开始就不要给老师留下坏印象,否则永远也不可能改变过来。

  我沮丧得回去狠狠睡了一大觉。

            1987年1月10日

  今天在路上碰见了李老师,她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何韦死了!暑假的时候他们全家去旅游,车翻了,一家三口无一幸免。

  天哪,多么残酷!上天为什么总是把灾难降落到好人头上呢?想起他温和迷茫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神气,头上飞扬的几根白发,我的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

  我匆匆告别了李老师,一口气跑到河边。每当难过的时候,我就会到河边去,滚滚的江水,一堆堆的礁石,岸边的青草,清凉的河风,比任何东西都能抚慰我。

  我真后悔以前没有告诉他我在九岁的时候就决定嫁给他,虽然这也不过是一句孩子话,但这么些年它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里。以前我总是想,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对他说,现在想说也不行了。

  其实,也许他知道了也不过一笑,但偶尔总会想起,他曾是一个九岁女孩的幻想,也许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会脸露微笑,怔怔的出一会子神罢!

  他才十六岁啊,还没有真正的开始生活,还没有体验过人生,经历过爱情,上天就早早地把他收回去了,这是为什么啊?

  我虽然总是时时想到死亡,但那不是真的,那只是想象,当我无法承受什么时就逃到那里面去躲一躲。它却以这样的方式让我感受它,先是奶奶的离去,然后是婉兰的母亲,徐天天的父亲,现在是何韦……

  有一首歌唱:ANGELS IN HEAVEN KNOW I LOVE YOU,(天上的天使,知我爱你)天上的天使,会替我告诉你吗?

             1987年2月25日

  我在家附近发现了一个教堂,每到礼拜日有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听牧师讲道。还一起唱圣歌,那声音充满虔诚,无比圣洁,非常动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很感染人的东西。

  我很好奇,去听了一次。牧师穿着长袍子,胸前挂着十字架,满头银发,如菩萨般慈祥。来听道的人多是农村妇女和附近的老太婆,我在中间显得十分显眼。我装出很老道的样子去问她们为什么要信教,有些说想解除苦难,有些想找个地方倾述,还有些一脸茫然,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牧师很亲爱的把所有的人称作姐妹,讲道完毕后就去听众人诉说,无论那个人在我眼里看起来是多么的肮脏丑陋,他都耐心一一倾听。我突然有点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她们大都生活在最底层,但是她们心中的苦难与迷茫,也需要人化解。

  我买了一本圣歌回去,在琴上弹奏。简单的音符呜呜地低诉,抚平我心上的折皱。

             1987年4月6日

  今天自习课上大家在一起聊天,谈起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婷儿想嫁个爱她的人,自己有个小院子,种些花草,养些小动物。许琳琳想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到底是什么事业,目前还不清楚。云雁想赚钱,打算开一个高雅的荼馆,门口上书:俗人莫入。这么一写生意肯定不会好了,这年头越是高雅的东西越不赚钱。

  我的理想是这样的:当个摄影师,到处去拍美丽的照片,然后根据画面配上相益的诗,做成明信片发行。

  我们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当真。然而下课铃一响,我们就把它抛到脑后,哄的一声散了,象炸了窝的蜂群。似乎我们能做的,只是将一件事说得没了兴趣便算了,就象吹汽球,大力将它吹彭然后砰的一声大响,一切烟消云散。

  看了一些哲学书,不明白。虚荣为甚是最人性,绝望为甚是变怀疑,幸福为甚也是理性,习惯为甚是生命的内在倾象?

  它还说,当一个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就可以把它取消。这不是自欺欺人嘛,怎么做得到。多么奇怪的理论。

  一个人住晚上有点冷清,不过我也不觉得如何寂寞。每天放学回来下一碗面吃,然后去河边散散步,有时和婷儿一起,有时一个人。回来练练功,弹弹琴,看看电视也就过了。我喜欢在深夜站在阳台上轻声唱歌,最近学了很多古曲,《阳关三叠》等等。还有一首《问》: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花,开得为何沉醉?

  我不知道。

             1987年5月21日

  美术课开设了些课外活动小组,我和云雁报了扎染,就是把布用绳子扎起来放在染锅里煮,然后加上固色剂。染出来的自然图案漂亮极了,而且每一件作品都是偶然效果,不能重复的。

  我和云雁很喜欢染布,把煮汤的锅拿来当了染锅。染好的布挂满阳台,一朵朵图案五彩缤纷,如满园花朵竞相开放,在风里呼啦啦地飘扬,宛如有生命一般。

  星期六这天天气特别好,我俩染了几块布,想去河边捡些石头来画,然后直接坐船回家,这样下午就不能去上课了。公开逃课不大好,想来想去,云雁出了个主意,说不小心把装了染料的碗拿来装东西吃了,肚子痛得不能去上课。我瞧瞧碗里剩的黄色染料和打散的鸡蛋也差不多,觉得这个理由挺新鲜的,就同意了。

  想好了理由,我俩便放心大胆地玩了一下午。星期一返校,季老师只随便问了一声,我暗暗高兴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过了几天,我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连同那只装了染料的锅。

  又过了几天,婷儿来和我一起做饭吃,顺手把那只染锅拿来煮了一锅汤。那汤有点黄绿黄绿的,我俩都没在意,仍然把它喝光了。

  等到肚子痛得要一趟趟跑厕所的时候,我才想起云雁编的谎话成了真。听说生鸡蛋可以解毒,我俩捏着鼻子吞了好几个,恶心死了。

  婷儿得知原委,把我骂个半死,又去骂云雁,说应该报应到她身上,结果让自己当了替罪羊。云雁跳脚之余,发誓再不撒这种倒霉的谎了。所以后来我们再逃课的时候,就一律说:睡过头了。

             1987年6月19日

  今天我坐车时遇到一件可怕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车上是坐着的,有一个男人站在我的旁边。本来我没有注意他,后来我感觉有一个东西老在面前晃,因为眼睛不好,没看得太清楚,还以为是他提着的猪肝什么的。后来一个急刹车的时候,他顺式凑到面前,我才看清了原来是……是男人的那个东西!

  我从来没有见过,没想到它是这么的丑陋,这么的可怕,这么的令人恶心!象一节香肠,一条鼻涕虫,一堆红色的长毛的烂肉!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竟然对我微徽一笑,吓得我急忙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他就这样一直居高临下的站在我身边,带着无耻的笑容。我躲也没处躲,叫也不敢叫,心砰砰乱跳,只得紧紧闭上眼睛。

  好不容易下车了,我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远远的还看见他向我挥了挥手,他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呢!八成是有病。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种病叫露阳僻,就是象他这样的。

  我偷偷看看别的男人,裤子里平平的,不象藏得有这么大一堆东西呀,这真是叫人奇怪。

             1987年7月7日

  今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想起秦观的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好一句胜却人间无数!

  正在看星星,妈妈又叫起来了,因为她发现我的洗脸帕子又没有拧干,墨水又甩在墙上了。我真想不通她怎么有那么多事情看不惯,我活得好好的,就算有许多坏习惯,天又不会因此塌了下来。干嘛这么紧张!

  真希望开学啊,可是这才开始放假。一个人住多好,自由自在的。妈妈有一次问我一个人住在江边怕不怕,言下之意有点不放心。我怕她不让我一个人住了,连忙说不怕不怕很好很好,说得太过由衷,又担心起她会说我孤僻冷漠,一点不恋家,又解释说主要是条件比学校寝室好。

  盼望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一个好朋友,一曲震撼灵魂的曲子,一个无人处可以鬼叫!妙呜,妙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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