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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张杰的报告还振动了一个貌似平静的女生的心,那就是江雨夜。
  两个月来,江雨夜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旅行。
  她早已不逃课,早戒了烟,并且戒了进舞厅,只是她的孤独还是一如既往,如今,最爱散步之处是空旷少人的嘉陵江畔,她对那里情有独钟,有关翁振渝的报纸,就是在那里的一个小报亭买到的,她因此而把那里当成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进教室听课,则坐在最后的角落。仿佛看戏一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同学。她太美了,任何坐的姿势都美妙绝伦!她的眼睛不再总是忧郁迷离,时不时就会闪射出一种新的生命之光。她的手指修长而光润,古人形容女人的手指“如削葸根”,江雨夜的就是这般,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将一支圆珠笔捏住,圆珠笔便也美丽起来,如珠王一般。
  一个星期前的礼拜天,她终于被准予去了贫振渝的“午夜心理热线咨询站”。那个房间在两路口大街背面一个小巷子里,是六十年代—个单位的老式二层红砖宿舍楼二楼。小巷是个斜坡,坡底有一间人声鼎沸的茶铺,从这里爬上一百余级石阶,才能抵达咨询站。
  进得小屋,触眼皆是简陋,增色的只有两部代表现代化的电话机和挂满四面墙壁的锦旗,而里面的工作人员的精神面貌,却令江雨夜感奋莫名。
  从小张拿出的照片上看,她原先的漂亮确属全厂第一,她爱文学,爱游泳,在厂文艺宣传队是首屈一指的领舞。但恋爱中的惨重打击,非常人能够想象,被那个一心想报复的前男友强奸了不说,还被一瓶硫酸全部泼在脸上,俊俏的鹅蛋脸不复存在,风情万种的杏仁眼也眨眼消失。现在,如果在晚上遇见她,就是最胆大的男子可能也会吓得撒腿回撤。一脸的僵疤,两个朝天的小孔是鼻子,红红的两眼外翻,没有睫毛没有眉毛,连头上也是疤痕累累,寸草不生。
  她曾自杀过三次,后来在贫振渝的帮助下重树生活信心,五次的面部整形和植皮手术,承受的痛苦相当于又死去五次。但她现在是心理热线最受欢迎的咨询员之一,被她唤醒而昂首再造人生辉煌的男女不下百余名,他们不管年龄长幼,在电话里或生活中一律称她为“张姐”,他们说,“比起张姐来,我们那点小坎坷简直算不了什么。”
  另一位小伙子孟嘉陵一出生即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根据国内外病例,医生判定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他嘴唇乌紫,喘气很急,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了,但笑口常开。他给江雨夜说,能活过医学上的死亡线是意料之中,因为他从不信邪,“这是超额完成任务呀,”他笑得直喘气,“简直象是在无偿使用别人的岁月那么得意”。他从小就坚持每天早晨的慢跑锻炼,非常乐观,觉得心脏越是娇气就越是要给它加点压力,“用进废退,”他总结道,“把它磨炼得麻木了,它就懒得只去琢磨死的事情了。”他口齿伶俐,反应敏捷,在他的鼓舞下,多少先天患病的少男少女获得了生活的自信。
  李素芬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也长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城市贫民的脸,一家八姊妹,她是老大,那个穷呀,说出来现在的城里人没几个相信。夏天到菜市场去捡烂菜帮子,带回家里煮着吃,她是老大,要让弟妹们抢,有时饿得实在没法,就去啃房子外面的树皮和青草。几年过去,他们家外面再没有一棵活的树,也不长一棵绿油油的小草,因为草根都被吃光了。大了后国家照顾进街道皮鞋厂,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饿坏了身子,几次晕倒在作坊,不得不被退回家中。
  可是她却对文字情有独钟。她没有读过书,身为老六的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第一次在家里结结巴巴地朗读《卖火柴的小姑娘》时,就把已经十四岁的姐姐深深地感动。原来能识字有这么大的好处,可以忘掉眼前的困苦,把自己沉浸进一个远离现世的美妙的第二世界中去。她开始偷偷地学认字,她将一个月加班加点捡破烂卖的钱偷偷扣下一块多,买了一本小学生用的新华字典。她家住在长江沿岸的棚户区,因为没钱,晚上从来不点煤油灯。她白天要去捡垃圾,晚上则在昏暗的月亮地里翻开新华字典一个一个地认字。等五年后能大致把《重庆日报》上的各种消息慢慢读完,她已成了一个深度近视眼。
  然后她以旁人想象不到的毅力开始学习写小说。那时她已结了婚,嫁的当然也是一个很穷的工人家庭。白天她要操持家务带孩子,晚上则拿起一枝蘸水笔。她太想表达她的生活经历了,她认为贫穷中的磨炼应该告诉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出身富裕的小孩。家中自然是没有多余的钱供她买纸的,她就到处捡街上的废纸,烟盒纸、包装纸、往年的旧日历、小学生的旧作业本,拣到什么是什么,都如获至宝捧回家,搪瓷盅里装一杯开水,一张一张地熨压平,再用针线一针一针地钉成大大小小的本子。她那一瓶“重庆牌”蓝墨水能用出比别人十多倍的效果,她的经验是:将它倒进一个大大的空酒瓶子中,再灌上一满瓶的长江水。
  她的第一部小说稿写出来时错别字连篇,语法不通,字迹谈得不象是用蓝墨水在书写,然而深厚生动的底层生活场景却打动了《红岩》文学编辑部的一位老编辑,在他精心辅导修改下,三十五岁时,李素芬发表了有生以来第一篇小说。
  她在给遇到心理障碍者咨询时的话语是质朴无华的,但就是那种娓娓道来的朴实无华,打动了多少接受者的心。
  接着是听老梁的讲述,坐着轮椅每晚来去的老梁是一个特殊人物,什么叫“虽九死而犹未悔”,就看看老梁的遭遇。
  老梁五十来岁,大块头,声音洪亮,气血旺盛,嫉恶如仇。老梁在物资局是一般干部,每次提拔科长副科长,总没有他的好果子吃。他在群众中威信很高,但在局长眼里是一根带毒的刺,局长挪用数万公款的事是他捅出来的,局长利用人情关系向下属企业安插有错误的亲信干部是他向组织部门揭发的,局长用公款出国旅行、用手中权力卖官鬻爵,都是他蔑视压力向上面来的调查组反映的。
  但他由此而倒霉,突然就有一个街道妇女来告他强奸,前因后果说得有鼻子有眼,人证物证样样齐全。他挨了黑打,两腿打断,然后被扭送公安局。后来就判刑三年,弄到大巴山深处的一个劳改煤矿去改造。
  老梁女儿因有这么一个爸爸而在高中羞愤难当,跳楼自杀,结束了如花的生命。老梁的妻子一气之下精神失常,每天把屎尿糊得满床满墙。老梁在狱中那个气啊,一般人无法体会。可他没有自杀,没有干蠢事,他坚持不懈地向法院写申诉,他相信事实胜于雄辩,没有永不逝去的黑夜。
  果然,法院的领导班子重新对这个案子进行了调查,老梁的案情终于弄清,那是物资局头头收买的几个流氓搞的触目惊心的诬陷;
  老梁出来了,头头进去了。然而老梁已经家不成家,人不象人了。善良的同事和朋友劝他总结经验,以后少管闲事,独自养身。可老梁一拍桌子,毫不领情。“不!”他说,“除非他们戳瞎我的眼睛,剁断我的双手,把我提前送去见马克思,不然,有一桩丑我揭一桩丑,有一个疤我刺一个疤。我要叫不老实做人的人不得安宁,我要叫老实做人的睡得着安稳觉!”
  老梁的接谈对象主要是受了窝囊气而一时想不开的各色人等,除了与他们谈心,疏通他们的心境,遇到重大的贪污腐化线索,他还参予别人的行动,与正直的人们一起干。他照样天不怕地不怕,找政府、找纪委、找法院,只要用得着他,他说哪怕摇着轮椅跑到天涯海角。
  这是一个新的天地。
  小张来这里上班,已经逐渐不戴大口罩,她说让人们议论她的脸吧,她就是要锻炼心理承受能力,她不只是要鼓励别人敢于正视,首先她自己就要正视生活,这是翁哥曾经给她的教导。
  老梁坐轮椅,每天上下外面的百余级石阶,都是翁振渝把他背上背下,老梁说就冲这一点,都要为重庆的心理患者服好务,这是翁振渝对他的期望。
  他们关在这个小屋子里,外面一点看不见他们的轰轰烈烈,但他们人人是精神的强者,一股自强不息的洪波通过小小的电话线,向城市的四面八方幅射。他们众口一辞称赞翁振渝,一点不带虚与委蛇的捧场,他们说如果没有老翁的组织,没有老翁对他们的启示甚至扬鞭催促,他们不会走到一起来。
  特别是小张,一提起往事就流泪,她是翁振渝的直接受益者。
  “是翁哥把我的生命唤醒,”她面对江雨夜,红红的眼皮刺眼地眨巴着,“不然的话,我根本不会在这里看到你,不晓得死到哪个火葬场去了。”
  是翁振渝把他们个人的人生遭际,变成一笔宝贵的社会财富。
  “这叫作变废为宝,”孟嘉陵随时不忘开玩笑,“红萝卜上了席。”
  马上遭到一直在电话上与一个求助者谈话的翁振渝的反驳。他转过身捂住话筒,正色道:
  “小孟你再敢吊起嘴巴乱说乱道!你们是宝,真正的宝。你们是人;是比正常人还要健全的人。什么叫自己看得起自己?那就是每一点每一滴地喜欢自己、每一时每一刻地欣赏自己,连开玩笑,也不能把自己当作洗涮对象。懂没有?”
  “是,连长!”孟嘉陵一个立正,向他的首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江雨夜离开时是夜里十点,她不能再呆下去,咨询员们都要轮流守着电话,忘我工作,她不能总影响他们。
  翁振渝送她到下面小菜铺外面的巷子口。
  “不会对今天之行不以为然?”翁振渝问,眼睛似能穿透她的心肺。
  江雨夜本想哼一声,以打击面前男人的自信,但她做不出来,小张四个人的形象浮在眼前,她如果摇头,是对他们的亵渎。
  她点了点头。
  “其实你心里也有病,”翁振渝又说,“但用不着我来治,因为,你有能力自己医好自己。”他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这一眼深入她的骨髓。“我还希望有朝一日——”他忽然嗄然而止。
  “什么?”她倒急了,“你说呀!”
  翁振渝点头:“不是我们来治你,而是你加入我们的工作站,我们共同来医治别人。”
  一句话,石破天惊,把江雨夜紧紧地钉在原地。
  “再见。”翁振渝伸出手。
  江雨夜握住它。
  这是一双很有力量的男人的手,它成熟、稳定、自信、负有责任感,与校园里才长绒毛胡子的小男人的手不可同日而语。
  翁振渝抽出手,一个转身,向石阶上走去。他打了钢针的双腿,居然看不出一点摇晃,永远是军人的标准。
  江雨夜久久地注视着夜色中的他,直至把他盯人灵魂最深处。
  接下来是一个星期后听到张杰有关人生的报告。
  按以往的惯例,对这类报告江雨夜天然反感,不但大不敬,神情上还会做出冷漠的不屑。可今天居然震动了,居然感动了,这就是奇迹。
  奇迹是翁振渝带来的,是他的咨询站的四个朋友带给她的。
  是的,我有病,她坐在共青团林中的草坪上想,我过去是病人了膏育。我以为我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结果一看,比我不幸得多的人就在我的周围。真象俗话所说,登泰山而小天下。那么,登喜马拉雅山呢?登上宇宙飞船呢?甚或站在太阳系的制高点、站在银河系的制高点、以至立足于河外星系的某一处,回望现今的小小悲愁,那不是要令全世界笑得大跌眼镜了吗?!
  她身上骤起一股鸡皮疙瘩。她从又自尊又自卑的心里,看见了自己的渺小。
  即使我堕落得死去活来——她终于明白——也丝毫不会扰乱大自然的和谐,世界并不因此而更坏,天体的运行也并未因此受到任何干扰。我毁灭的只是我自己,我害不了任何哪一个人,甚至影响不了夭上的一只鸟、水里的一尾鱼、地上的一茎草。
  既然如此,何不如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翁振渝的形象如在她的身边:“用不着我来医,”他深入她骨髓地说,“因为,你有能力自己医好自己。”
  她猛然感到眼里热辣辣的,是一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的,在这个社会里,人生的价值如同锦缎、普通织物、和破布。它们是那样天壤之别,贵贱不等。你要做破布,还是做一块华丽而珍贵的锦缎?
  江雨夜陷入了深刻的沉思。
  但不管怎么说,青春的危险期提前在她身上结束了,这一点,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些天总是时雨时晴,而每每下雨,总伴着初夏隆隆的雷声。
  周末聚会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主要的原因是临近期末考试。但其他小原因还有许多。一是张尚清要为去老山前线做准备,对此越来越提不起兴趣。二是袁辉自从与雷翔相恋,就再没有到草坪上露过面,一般来说,星期六的下午,她总是到建筑大学去,星期一早上才幸福而归。等而下之的页子更糟,袁辉恋爱之后,他就患了忧郁症,无论多么令人捧腹的场面,都无法赢得他一个淡淡的笑容。如此心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周末聚会呢?方圆更是失了芳踪,这个美丽的姑娘,仿佛一时间气化了,除了星期三中午播一下音,哪里都不见她的影子。
  面对这种情形,花冲特别孤独。他有这种怪癖,一旦习惯的生活突然终止,或者约定好的事情临时发生变故,就书也无法读,诗也写不出,要过很久才能慢慢适应。
  一种近乎玩世不恭的“犬懦哲学”在他心里反复萌发。这个从偏远的大巴山区来的男人就是如此: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奢望生活过多的酬报和宠爱,理智而清醒地面对现实。
  老山前线去不成了,莫名其妙地被涮下来,幸好是张尚清去,位置落在好朋友名下,对他是个稍稍的安慰,但自己的一腔兴奋化为沮丧,十足地不是那么好受。
  他常常怀疑自己的能力和在大众之中的形象,这种怀疑是痛苦的。
  只有悦悦死心塌地地做他感情的俘虏,“卖书事件”那么严厉的争执,她居然说断就断,第二天就把全部存货打给了正八方张罗着要干点“商业活动”的张旗。
  世上能再有这么看重他的姑娘了么?没有!
  他必须好好珍惜她。于是,他与她有了频频的约会,不管是不是考试将到,他都要与她守在一起。
  “老是在校园里散步,”相见次数多了,花冲有了新想法,“我们的会面应该有点意义,不然会烦的。”
  悦悦笑了:“参观红岩村就有意义、”
  花冲却认了真:“你太聪明了,来重庆三年,居然没去过革命烈士纪念馆,这很说不过去。”
  “你还记着你是红军的后代吧?”悦悦问完,觉得不妥,脸上有了紧张。
  花冲的眼光沉静,仿佛盯到了历史深处:“我爸是半个红军,但我们是整个中国人的后代,没有儿女不探知父母经历的道理。”
  接下来的无言中,他们决定了周末的参观内容。

  如果没有那么多血迹洒在历史的书页上,白公馆真不愧为“香山别墅”,背靠壁立之山,倚偎野泉飞瀑,山谷里刮来的清峻飘逸之风,直贯发梢。
  不,这些都只是想象之中的景物。现实是,密布的电网切割了头顶的天空,呻吟声、呐喊声在山洞里幽幽回荡。为了一个政权的易手,国、共两党的前人们,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展开了一惊心动魄的特殊战斗。
  花冲与悦悦表情肃穆,相互搀挽着,登上了高高的石级。四十年代的时候,这里肯定到处可闻国民党狱卒的喝斥、和共产党囚犯的呼号。一个阶级囚禁着另一个阶级,但思想不可囚禁,灵魂在这里作着惨烈的搏斗。参观者脚下,就有革命者就义的鲜血吧?小径边的野花,就是当年不屈的灵魂在迎风摇曳吧?
  他们参观了杨虎城将军及其爱子被害处,一个正义之士,在一间黑暗的小屋里,身中数刀,一腔热血,溅红了新中国开创时期的历史。
  由白公馆到渣滓洞,得步行半小时以上。悦悦依偎着花冲,急急地走。他们被历史的阴云笼罩了,心里沉重得象要窒息。
  途中,在“虎入囚笼威不倒”的圆雕面前,花冲深深地鞠了一躬,悦悦也跟着鞠了躬。
  “你的眼光好吓人!”悦悦说。
  “我发现了一种东西。”
  “什么?”
  “伟大!”
  悦悦的手抖动了一下,她望着花冲的脸,这本是一张线条柔和的脸,现在却刚毅元比。
  渣滓洞三面环山,前临深沟,酷似坟墓,四十年代,被人称为活棺材,“活埋”、“沉河”、“钉指尖”、“穿乳头”、“披麻戴孝”等,数十种惨无人道的刑法,就曾在这口活棺材里天天上演。花冲和悦悦参观了杀人坑,现在,坑里堆满了圣洁的白花,陈列室里摆放着革命者用过的饭桶、碗筷。
  在给江姐用刑的竹签及革命者越狱的那堵败墙面前,他们站了很久。在校园里,听得最多的是现代流行歌曲,轻飘飘、软绵绵,差不多都是咀嚼恋人身边的琐碎情感,千篇一律,干部一腔,越唱越萎靡。可是,今天刚往这儿一站,一曲久违了的《红梅赞》的旋律便在心头冲天而起,悲壮而激越: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最令人揪心恸肠的是“小罗卜头”,那么纯洁的大眼,那么幼小的年龄,却跟着从事革命的先辈,长在牢中,死在牢中。他是一朵蓓蕾,未及开放就被踩入泥浆。花冲觉得,他的生命所昭示出来的意义,已超越了革命与反革命的较量,而启开了思维的另一个层面。
  看那画像,隔着监狱的铁栅栏窗,小罗卜头凝望外面的蓝天,凝望那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这是对自由的渴望,是生命的呐喊啊!而发明监狱的刽子手,居然以为可以用刑法去绞灭思想者的后代,从而也就绞灭了思想的延续。这真是人性倒退的极致,兽性发展的巅峰。欧洲历史上,中世纪的宗教火刑柱,烧死了多少持科学思想的科学家,布鲁诺只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代表。中国呢,从两千年前的焚书坑儒,到眼前的“白公馆”、“渣滓洞”,以及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冤死的“思想犯”何止成千上万,展示着一条粗长的人类愚昧的黑线。但为此而抗争、而抛头颅洒热流血的仁人志士,却用他们无畏的生命,演出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红色诗篇。于是,思想延续了,文明进步了,科学昌明了,愚昧缩小了,人类一步步向着自由王国的峰顶登攀。
  怀着激动的心情,花冲抄录了革命者的大部份诗词:“人,怎能低下高贵的头”、“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多么激动人心,先烈不愧是先烈,他们的精神,永远激励着他们的后人,他们是中华民族的一代脊梁,他们的存在,撑起了中国历史的一座万人仰止的高山。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当走出渣滓洞和白公馆的时候,才认识到这句话的深刻。
  走在山路上,花冲口里念念有词。
  “你说什么?”悦悦好奇地问。
  花冲庄严地忙脚,向着云天大声朗诵喷薄于心中的新诗:

      “这一束束花朵
      愤怒地开放
      把丹心吐露的花瓣
      开成滴血的火种
      ……”

  “太有穿透力了!”悦悦紧紧挽住他的手臂,脸上是激动的红云。
  “这是我的心声。”花冲咬紧嘴唇。一种崇高、一种正义、一种为真理而勇于献身的冲动,正深深地包裹着他。
  “我们太渺小,”他又说。
  “为什么?”悦悦不解。
  “在学校,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
  “哪些事是鸡毛蒜皮?”
  花冲重新咬紧嘴唇,不想多说。鸡毛蒜皮不光是一些可以说出口的具体小事,有时完全是一种心态,一种眼光,是不可言喻的,是一种氛围。
  他突发奇想:“悦悦,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
  悦悦的心跳得咯咯响,一瞬间,神经质地想到了傅勤。花冲怎么会知道呢?难道傅勤向男生们炫耀过了。不对,傅勤不是这样的人,与他最后的相聚,能看出他正在极力改变自身。
  “你、问吧……”躲是躲不过的,悦悦的声音有些颤抖。
  “假如,”花冲盯着高墙电网,“假如你信仰着,你却被抓住了,要你改变信仰,你怎么办?”
  “不改。”悦悦心里舒了一口大气。
  “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呢?”
  悦悦沉吟着,选择着词句。
  “说呀,”花冲急不可耐,“用大刑,竹签钉你的手指,烧红的铁丝穿你的乳头,你怎么办?”
  悦悦浑身一抖,脸色变了,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胸部。
  “我,”她说,“说不定要改变。”
  “当叛徒?”
  悦悦点头。
  花冲的眼光凶狠地看着她,鼻孔里喘着粗气。
  “留得青山在,”悦悦慌忙解释,“不怕没柴烧。只要一把我放出来,我又参加革命。这是策略。”
  “不!”花冲大叫,“这就是现代人与老一辈的本质区别。这是实惠,实惠主义!放在战争年代,就是投降主义!”
  悦悦长久不吭声,直到花冲的气平顺一些了,才小心发问:“那你呢?用竹签戳你,给你上‘披麻戴孝’的酷刑,你、受得了吗?”
  花冲直率地摇头:“受不了。”
  悦悦赶紧追一句:“也投降?”
  花冲的脸胀得通红,好象就要憋不过气来,终于点点头:“我不撒谎,我不知道那时会怎样……”
  悦悦拍手,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叛徒同志:“就是呀,人都是肉长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哩。”
  “不!”不知怎么的,花冲的眼圈一下发红了,“这就是我们这一辈的劣势,我们已经退化了,中国人的人种已经退化了,可大多数人不痛心,你就是一个。我为我可能当叛徒痛心,我恨不得宰了我自己!”
  悦悦呆呆地看着他:“冲,你严于解剖自己,我觉得你好伟大哩!”
  花冲却一把紧捏住她的手,颤声说道:“悦悦,我们互相保证,再怎么样,我们都不能当叛徒,不能出卖对方。”
  悦悦愣在原地,傅勤的形象铛地一声打入脑海,我已经背叛了我的冲了呀,我的保证是迟开的玫瑰呀!
  眼泪刷地流出她的眼眶,她挣脱花冲的手,掩面向小径下面跑了。
  花冲原谅了她,他以为是不当叛徒的崇高感在冲击他的心扉。他自己就有体会,被崇高所激励,一样会流出眼泪来。
  参观完两个历史遗迹,天快要完全黑下来了,回到热闹繁华的市区,都有一种身处梦幻之中的感觉。
  “我们干脆到批粑山看看去。”花冲说。他的心情很象一个永不知足的中学生,既然出来了,那么,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悦悦自然高兴。唉,终于离开了“中美合作所”那个历史魔窟,赶紧沉浸进当代人的轻松生活吧,以忘掉那恼人的梦靥,也忘掉傅勤带来的烦恼。
  到批把山公园看山城夜景,是重庆提供给世人的一种美的享受。花冲在重庆读书这么久了,都只是在名信片上欣赏它的奇观,几次说去,都没有实施。
  批把山并不很高,暗影深浓的夹竹桃掩蔽里,随时都会突然露出一对对紧紧搂抱的男女。这是都市夜景的人文景观。接吻声之嘹亮,让不相干的人脸红心跳。
  登上石梯一个转弯处,一股强大的凉风扑面猛吹,走在后面的花冲一下按住悦悦卷起的裙边,悦悦下意识地回头,风已减弱,花冲撒手,装作无事一般。悦悦环顾四周,几步远的小山包上,几个红红的烟头时明时灭,单身小伙子的戏谑清晰入耳。她一下明白了花冲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关爱,心脏剧烈地在胸腔里跳动。
  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只见山下灯海潮涌,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数不胜数,随着山势起伏,珠贝璀璨地涌向东南西北上下六合,似乎广大世界,唯有灯是天宇间的生命与主宰。地上的灯与天上的星阵交相连接,更叫人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灯火。即使站在最高处,你也无法分辨它的方位,只有长江和嘉陵江上的两座大桥,用两排特异的亮灯,在明灭闪烁的灯的世界中划出自身长长的亮迹,使山上的观景者恢复一丝半点空间感觉。
  似乎,每一盏灯的下面,都在发生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似乎,每一丝氤氲的夜气中,都会蒸腾起明日耀眼的辉煌。
  此情此景,与先前“渣滓洞”、“白公馆”的黑暗阴森一对比,怎不让人感慨万端!
  花冲是大巴山里走出来的小诗人,从小到大,见的山不谓不多,可一当站在这个被现代电力现代科技装扮起来的夜山城之上,还是激动得心潮起伏,无以复加。
  呵,重庆,西南地区最大的工商业城市,长江上游的经济中心,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在你的身躯上,演出过一幕又一幕威武雄壮的活剧!远的不说,就讲八年抗战,你是中国的战时首都,随着国民政府的内迁,多少文人墨客也荟萃于此,博览三峡风云,吞吐两江豪情,成就了一个民族的抗御外侮的辉煌文艺。三年解放战争,国共两党的巨头,又在此短兵相接,书写出历史长卷中一页独特壮丽的篇章。
  我们如今驻脚的地方,是当年郭沫若、茅盾、曹禹等大师沉思过的山头吗?我们呼吸着的空气,是毛泽东等一代伟人曾吐纳不息的生命元素吗?如果经过不懈的奋斗,我辈也能在煌煌历史中记上一笔小小的什么,那么,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之后,同样站在这个山头,同样观览着漫天璀璨灯火、指点着长江嘉陵江不息咆哮的芸芸后人们,会不会也念叨着一个名叫“花冲”的文人的名字呢?
  “长江从蜀来,日夜东南奔。”一篇名诗在花冲心中奔涌。如果,如果真象报纸上所说的,把长江比作一条巨龙,上海浦东是改革开放中崛起的龙头,那么古老而又年轻的重庆,则是当然的巨大龙尾啦!
  是的,父亲河长江可以作证:这“龙尾”正在崛起,与它一起乘风欲舞的,还有骑在龙尾上的一个个大写的“人”!
  “啊!”花冲突然大叫一声,“我的长江!我的重庆!”
  几位零星的游客都拿眼睛看他。
  花冲浑无所觉,诗人的气质使他热力进涌,一双燃火的眼睛死死凝在悦悦身上。
  历史多么伟大!做为构成历史的一代代男人女人,皆是多么美好!
  悦悦在他的眼光中溶化了,她张开双臂向前一扑,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一晚山城的壮丽,摧发了他们爱情的第三次新生。

  还有十天就正式期末考试,页子却因为胃痛而晕倒。
  那是在星期二晚饭后一小时,只听他大叫一声,手中的搪瓷碗摔出去十多米远,嘴角跟着涌出一股腥味很浓的鲜血。周围的人吓住了,直到五分钟后花冲和冉旭等同班同学跑来,才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校医务室。值班的何医生诊断是急性胃炎,需要手术止血。跟着,学院那辆面包车紧急出动,页子被送进沙坪坝医院急救室。
  “我不行了,”页子在两次昏迷两次清醒的间隙中,总是重复这句话,焦黄的胡须萎靡卷缩,面部却有着宽宏的宁静。
  “你行你行!”花冲大声鼓励。
  “你们、不要告诉袁辉。”
  “不告诉。”
  “我不、值得她同情。”
  花冲心里翻腾着一种想流泪、想代他受劫的冲动。小个子朋友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幻想着梦境般的爱情。
  在班上,也唯有页子与花冲能找到共同语言,尽管花冲并不喜欢他。他们的交往很早,初入学时,一班的钱丰积极筹备在系上办一个油印刊物,取名《泥土》,页子在辅导员面前毛遂自荐,要与钱丰争夺主编的权利,居然胜利了,专程去市文联,请青年作家黄济人为刊物题了词:“文学艺术离开了生活的泥土,就等于空气里没有了水份,大地将变成一片沙漠。”《泥土》只出一期就流产了,但花冲认识了页子,看他不象钱丰傲气,二人便有了结交。结交到深入,竟有人说是同性恋。那时他们在外面都没有发表多少作品,主要阵地是张尚清编辑的院报副刊。每天黄昏,当他们散步到半月湖后面的印刷所,听到哐铛哐铛的声音,都感到格外亲切,说不定辛勤劳动的工人师傅们,正在排印他们的文章呢!后来,他们知道院报是托《重庆晚报》社印制的,二人不禁哈哈一笑,觉得当时自己幼稚得可爱极了。
  当袁辉走进他们的团体之中,花冲与页子的关系便淡了下来。
  可后来,他们照样是学院里最好的朋友。所以,页子有难,花冲必帮。
  手术很顺利,常规性的,但页子的胃切除了三分之一。
  住院期间,朋友们都去看页子,页子面无血色,精神抑郁。
  “我才二十二岁啊,”他感叹道,“死神就钟情于我。我活不过四十岁的。”
  “胡说八道!”花冲骂他。
  “我不象你,同学三年了,小感冒都不得一次,你才是长命百岁的人。”
  “国外医书说,经常患一些小毛病,能使身体的免疫系统时时得到锻炼,大病来了就不怕。从来都不害病,真的大病一来,身体在往抵挡不住,立刻一命呜呼。你属于任何大病对你其奈何哉的人。而我,是那种一命呜呼的人。”
  页子笑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润:“同学一场,谁都不要随便提前离去,最好。”
  花冲被他的真诚祈祷感动,心里骂着袁辉:这么好的页子,你怎么就视而不见呢!怎么离了张尚清,眼光立刻又盯上了校外的雷翔呢!
  其实袁辉来看页子很勤,住院十来天,她一共来过三次,每次来,总提一大网兜罐头、水果。她摸页子的脑袋,梳理他软软的头发,用很诚挚的声音慰问他。
  页子对这一切非常满意,一看见袁辉的身影,脸上没来由地就一阵绯红。
  “你会好的,”袁辉摸着页子瘦瘦的手臂,“你是继花冲之后第二位不朽的校园诗人。”
  “谢谢你,袁辉。”页子咧开女人一样鲜红的嘴唇,笑得十分害羞,“我比花冲,差得十万八千里。”
  “呃,”同时也来看页子的张尚清被触动了哪根神经,声音宏阔地反驳,“人人头上一方天,各领风骚一会儿,这是个群雄并起、豪杰并生的时代,哪个敢保证他就是当然的诗坛领油?李白不敢说,杜甫不敢说,花冲就更不敢说。”他转向一边的花冲,“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花冲的语言充满真诚:“那是当然。我从来就不敢骄傲,那些溢美之词,我明白都是出于鼓励。”
  袁辉盯着张尚清的目光里,有一丝不屑的内容。

  页子要出院了,医院里开出的单据是五百七十九元四角正。
  系里补助了一百元,页子自己三个月的伙食费加一起,也有一百多元。剩下的三百多元页子本欲写信向家里伸手,花冲阻止了他。
  “危难时刻见真情,”他坚定地说,“何况我们是一个文学社。”
  花冲的想法是,通过这个事情发动一次社内捐款活动,让其他社看一看他们这个文学社的凝聚力,这对以后的活动大有裨益。
  开了一次社员大会,款子收上来了,一共一百五十一元八毛七,这离花冲的预计尚远。
  “娘的,人心不古,都是些守财奴。”中午与悦悦一起吃饭,他恨声骂道。“看以后你们遇到天灾人祸时,谁来救助你!”
  悦悦不同意他的看法:“你的社里,大部分是农村同学,有几个有闲钱余粮可以随时支援别人呢?”
  花冲不得不承认她的分析。但是,尚差的近两百元钱怎么解决呢?花冲为此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他不好意思告诉悦悦,昨晚的梦里,竟看见自己成了亿万富翁,住的广播室里,连拉尿的便盆中都放着成捆成捆的钞票。醒来后惆怅了半天,古话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自己怎么遇到一点芝麻小事,就从理想的信仰上后退了?
  悦悦的脚在地下划了半天,抬头说:“冲,你别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
  页子的医疗费是明明白白的难题,信仰再高尚,没钱也使英雄不成其为英雄。
  又拖了两天,明天就要去医院结账领人了,花冲的筹款努力依然收效不大。悦悦问他还差多少,他一算,不足之数还有一百三十六元整。系里已经问过了,再无第二次补偿的可能,别的有困难的同学很多,系里得匀着留有后路。
  花冲愁得焦头烂额。
  悦悦看着他,暗中捏了捏拳头。

  就在令人不快的这天中午,学院里来了一位花冲的乡人。
  那是十二点半左右,花冲正和悦悦坐在南园的教室里,已吃过饭,两只空碗放在旁边,两人离碗远远的,悦悦紧紧地依偎着花冲。这是历史上他们幽会最多的地方,“批把山之恋”使他们重新热烈以后,竟不约而同地又来到这里。举目四望,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一样油漆斑驳的黑板,一样掉了灰粉的墙壁,一样的桌椅板凳,一样的木门铁窗,窗口,依然伸进一枝槐树来……不同的仅是,那株槐树的叶片的颜色,由浅变深,由淡变浓,由枯黄变得青翠了。
  对悦悦来说,她好象觉得与花冲不过分别一日,那长长一段难以言说的日夜夜,都被浓浓的思恋填得满满的。因此,与花冲之间,没有丝毫的心理距离,与花冲亲吻,或者猫一样钻进花冲的怀里,用勺子柔情蜜意地给花冲喂饭,都做得那么自然。尽管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曾许身傅勤,但经过沉痛地梳理自己的心态,她知道自己完全是把那人当成了花冲,那个伏在她身上用劲的傅勤,不过是花冲的替身,是冥冥中花冲派来的使者,为的是清偿她千年不变的渴望。
  而花冲却有微小的区别,对悦悦亲见的举止,还是有些别扭,他的心思并没有完全收回来,
  花冲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全是关系人生理想的大事。可以说,近半年来,他没有哪一天不躺在被窝里忏悔。每当看到邹清泉象刻苦的中学生一样背着书包寂寞地来去,每当看到郁杰为人修理录音机、电视机时全神贯注的神态,他的心跳都要作短暂的停留。
  他们的心思,果然一点都不被大学群落的染缸所浸蚀,总是专注于自己的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吗?
  答案是肯定的。
  校园里无处不有的消息告诉花冲,因获国家专利而闻名全校的郁杰,近来又迷上了微机,对那些陌生的“Basic语言”痴迷如狂。郁杰对周围的同学说:“电脑的普及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早掌握一天,就早一步取得跨入二十一世纪的通行证。”郁杰的英语本来较差,但被学者们提出的“地球村”新概念所警醒,敏锐地意识到地球正在缩小,国际间的交流将日趋频繁,便发愤突击,每天清晨,在“共青团员林”旁边一个小亭子里,都会传来喊叫一般的英语练习——这就是郁杰学英语的独特方法,唱、喊、叫,直到嗓子冒烟,口舌生疮,头脑发昏。这种方法颇见奇效,几月下来,据说他的口语水平让包括马丁在内的外籍教师也感到吃惊。而且他认真分析国际形势,判断在未来的时代以及不久将到的二十一世纪,中国将主要与世界哪些国家作全方位的交流,他就去自学哪一国的语言。迄今为止,他已懂英语、法语,日语,俄语也进入初级阶段。
  相对来说,邹清泉没有郁杰那种前瞻性,但他在中华民族辉煌灿烂的楚辞章句里孜孜以求,从不厌倦,乐在其中,这是立大志者多么可贵的精神啊!
  他们两人的共同特点是:甘于寂寞!
  虽然有一个社会学家曾说:“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不应该甘于寂寞。”但是,在蓄积为社会作出贡献的能量之前,是必须甘于寂寞的。
  花冲又想到世界级天才拿破仑元帅曾说过的话:“达到重要目标有两条途径——势力和毅力。势力仅少数人所有,但坚韧不拔的毅力多数人均可实行,它沉默的力量随着时间的发展,而达至无可抵挡!”
  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花冲思忖,当军人的父亲被历史钉在“叛徒”的耻辱柱上,花家一脉,自是无势力可言。然而,“多数人均可实行”的毅力,我具不具备呢?
  大学一、二年级时,花冲也与邹清泉一样,背着旧书包,沉默地来,沉默地去。在那些宁静而平和的日子里,阅读了数百本大师的著作。自己的故乡出了一个“青年作家群”,于是把故乡那些可敬的作家娓娓道出的故事,烂熟于心,并从中去重新审视故乡,发现故乡耀眼的美丽,扼腕故乡悲壮的人生,哀叹故乡的荒凉和贫瘠。
  然而大学三年级刚一开始,一切均不复存在。
  是什么东西在宁静的天空上横竖划上了大叉,切割了温暖的阳光和甜润的雨丝呢?悦悦?方圆?还是别的任何一个朋友?仿佛都不是。找来找去,罪恶之渊薮,当是自己那篇获奖的文章了!
  因获奖而闻名,因获奖而任文学社社长、广播站站长和《两江潮》编辑,因获奖而引来那么多的烦琐事务和是是非非。
  因此,是心,是自己越来越浮躁的心,山一般横亘在奔向理想的途程中。
  这不是肤浅是什么呢?人家郁杰获得国家专利也不乱分寸,一如既往。我就因为在省上获了个小说奖,就有资格招摇过市了么?!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这是荷尔德林的名句。可此时此刻的花冲,却难以寻觅这种栖居的诗意了,只有浓浓的忏悔,从他心底流出:

         我不该这么活着
         每夜读那盏单调的灯
         咀嚼着晦涩的空气

         我的面孔肯定象
         一棵结满果子的树
         日子静静地溜走
         不能入睡
         多少个日夜
         我就这样看着握不住的东西
         走过我不留痕迹

         灯很话泼 四体通明
         我和它不一样
         我的正面演示着某种历程
         背后则缀满了饰物
         而我不能不怀念
         怀念上小学的时候
         书包朴素地陪着我走过田坎
         我很纯洁

         我寂寞地平躺着
         我不该这样活呵
         我做梦都在想
         想象一棵树
         结满果子……

  这是他原来发在省内一家著名诗刊上的长诗。
  特别令人着急的是,明天就是页子出院的日子了,还差一百三十多元医疗费没有着落。他曾向页子打了包票,不让他向家里要,事到如今,好意思腆着脸去收回这句保证吗?
  相对来说,悦悦就不着急,唉,她好象只是一株藤蔓,任性而固执地缠住你,攀援你,让你无奈,又让你爱怜,想离她远一点,却离不掉,可若要全心全意地捧起她,就不得不泯灭争高直指的凌厉风范,而弯下腰来。这要耽误多少时间。
  花冲重新陷入矛盾之中,他不愿意疏离身边痴情的姑娘——实际上他也缺乏这样的气魄——又不愿意成天弯下腰,只看见脚下的方寸之地而丢弃了更为广阔更为高远的蓝天。
  五心不定之时,遇上了这个找上门来的山区老乡。他是来干什么的呢?
  开初,花冲的乡人找到寝室,没人,是邹清泉带着他来到南园,准确地寻到了他急于要见的对象。那时候,悦悦为了逗花冲开心,正用粉笔嘻嘻哈哈地在花冲脸上写字,花冲脸上,爬满了歪歪倒倒的“悦悦”。
  见此情景,乡人满有兴味地转过脸笑。
  花冲偷偷地往手心吐了口水,将脸上的粉笔灰擦去。
  “坐坐坐。”花冲说。
  “我走了。”邹清泉说。
  花冲的乡人谢了邹清泉,紧挨花冲坐下。悦悦退到一边,去看一本台湾作家写的中篇小说《杀夫》。
  乡人名叫张德伍,就是曾经在陕西安康办砖窑发财、后来被孬牛打垮了的村中“能人”。花冲听说,张德五被孬牛挤出安康烧砖行业后,在家夹着尾巴当了半年狗,然后突然消失于一个冬日水雾朦朦的清晨。几年之后,消息传回:张德五在四川西部的钢铁基地攀枝花市,受聘为某公司销售部主任,常乘飞机往返于北京、广州、上海、重庆。村民们不能体会乘飞机满世界跑是个什么风光,但却知道每隔一、两个月的赶场天,张德五的老婆就要一脸灿烂地从乡邮局取回几百元汇款,这使山里的广大百姓无不目瞪口呆。
  可这次张德五来重庆,却不是联系业务,而是专程要花冲帮一点忙。
  “你先富起来了,”面对暴发户,花冲想起了没钱交医疗费的页子们,说话就有点象打官腔,“你该把家乡人也带动一下嘛。”
  “那是那是,最近,我投资了几千块钱,把我们村小学的窗子全装上了玻璃,另外,把操场也用水泥铺了。”
  花冲感到吃惊,对眼前的人刮目相看。
  “花大学,”张德五用乡味很浓的称呼叫着他,“你是文曲星下凡,笔杆子摇得快,全国人民都知道你呢。我想请你把这件事写出来,登在报上。”
  花冲突然觉得可笑,对他说:“我没你说的那么不得了。再说,家乡有的是人写,你何必跑这么远呢?”
  “他们能有几滴墨水,哪能跟你的名声比?”
  “你啥时候需要?”
  “现在,越快越好。我等你。半个小时后我就回家。把文章送到地区党报去发表。我的车票已经买好了。”
  “你在开玩笑?”花冲愣了,“半个小时能写好?”
  “你行,我听他们说,你一晚上要写一大本书呢。”
  坐在一旁的悦悦“嗤”地一下笑了出来。
  花冲也笑了:“那是吹牛。”他诚恳地说,“如果真是那样,我早成富翁了。你这篇文章我现在不能写,一是确实写不出来,二呢,我什么、况都不了解,怎么能乱写呢?”
  张德五很是失望,顿了顿说:“孬牛就找人写了文章,在报纸上登出来了。”
  “是吗,找谁写的?”
  “村里教小学的罗老师。”
  “孬牛有啥先进事迹?”
  “听说把手扒岩那一截路修了。展那么长一小节,花几块钱就行了。就因为那篇文章,那狗日的最近当了副乡长。”
  花冲终于明白张德五的用意,你孬牛花几百块钱修一截路,我就花几千块钱维修一所学校;你孬牛请小学教师写,我请重点大学的高才生写;你能当副乡长,我就可以当副区长,说不定还可以当副县长哩!
  “手扒岩那一截路是该修,”花冲说,“那是村民赶场的必经之道,虽然不长,但危险性却不小。”
  说着话,心里却在活泛。假如张德五真的为乡亲们做了好事,写他一写,不正好为页子把那笔医疗费挣齐吗?张德五给钱,稿酬肯定比国家标准高得多吧。
  “你还说他好话?”张德五突然来了情绪,以为花冲决定要推诿,“你怕还不晓得他是个什么东西吧?你嫂子雪儿,是怎么遭他整的?你蒙在鼓里不成?”
  花冲的脸一下黑下来:“你不要在这儿乱说。”
  张德五却更来劲,似乎只要把孬牛的劣迹一抖落出来,花冲立刻就会回心转意。
  “我要讲给你听。花大学你不明白好多事理哩!”
  张德五不管花冲脸色怎样,由着性子,把孬牛与雪儿的事情,一五一十、其中不乏添油加醋地,全部讲给花冲。
  故事的尾声还未落音,花冲已铁青着脸站起来,只说了一句:“你回去,就当你没来过我们学校!”
  他转身就走了,丢下傻兮兮地站在那里的张德五,和深深注视着他的悦悦。

  孬牛与雪儿的故事,让花冲陷入一种痛苦的思索中。雪儿,这个被花冲虔心敬重并朦胧爱恋着的女子,在花冲的心里,就象黄土高原上的刘巧珍,美丽聪明、贤慧勇敢,身上带着山地的野味,又承受着文明之风的浸染吹拂。他当时与袁辉在辩论会上对阵,花冲抽到正方:“高加林应该离开刘巧珍。”他感到痛苦,不愿意面对这个题目。那时候,他的头脑里,反反复复出现雪儿的影子。后来,他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切,心中只装着中文系的名誉,才慷慨陈词,勉强胜了袁辉。可是下来之后,在半月湖畔,当悦悦柔情地呼唤他的名字,请求花冲把她“拿去”时,花冲还在为那么残酷地对待刘巧珍而后悔和自责。他仿佛同时看见了家乡雪儿孤独离去的背影,看见沉默的大山顶上依依不舍的夕阳。
  可事情恰恰相反,是雪儿主动背叛了大哥!
  一时间,花冲无法对雪儿的行为作出准确的道德评判。
  他也不想让自己的思绪长久地陷入其中,他厌恶,他羞愧,他觉得人世间什么都可以背叛,但雪儿不应该主动背叛大哥!他现在要丢下这些,他要用旋转不息的生命运动,冲淡心中的剧痛。
  他极渴望到战事尚存的南中国前线,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如果能在亚热带的丛林里体验一下死亡,什么人间的不适都会荡然平复。死亡的主题太强大,与它相比,生活中的恩恩怨怨简直化为小儿科。
  可是天不作美,学院里为什么要把我刷下来,派去的却是张尚清?
  去医院领页子的凌晨,花冲先是在广播室里蒙着铺盖一动不动。等一会儿再无人送钱来,他狠狠地想,我就去医院卖血!
  然后恹恹地起床放广播乐曲。
  手刚触到扩大机的旋钮,他愣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揉,再看,桌上是一摞钞票,人民币,五元十元两元一元的都有,旁边是一张字条:

      给页子同学交住院费,一百三十六元正
                     一同学

  花冲知道这不是做梦,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既然他(她)不落名,肯定就是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雷锋。
  谁放在这儿的呢?昨天晚饭前后,除了那个长相跟中年妇女差不多的女播音员,先后是来过几个同学,都是文学社的,而且都是外系的,与他闲谈一些有关诗歌创作的话题。是他们之中的谁悄悄放在扩大机旁边的吗?
  就在接回页子的当天,他听到了被刷下大学生代表团的内幕。
  本来,他没去成而张尚清去,虽有遗憾,但好朋友之间嘛,谁去都可以,只要不是一个不认识的水平很差的人。但现在,听到了朋友间的如此背叛,他内心的平衡被打破了。
  是页子告诉他的。
  辅导员有一天去医院探望页子,闲聊中,就讲到了学院里一些碴碴草草的事。辅导员是从系里别的老师那里听来的,系里别的老师又是从与学生处的好友有密切接触的好友口中听来的。
  听罢页子的复述,花冲十分痛苦,只这么一下,他看低了张尚清的人格。这次打击,超过了三年学生生涯的奋斗努力。社会和世情就这么奇待,这给了他许多人生的启迪。
  任谁都可以背叛,但不能是好朋友之间!
  任谁都可以欺负,但不能是兄弟之间!
  然而却发生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在好朋友、好兄弟之间。
  他极力回想那天在“中美合作所”参观的心境,想追回那种崇高,以淡化周围琐事的渺小。可是不行,张尚清平日很讲义气的嘴脸一次一次叠印在眼前,他分不清究竟是张尚清的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脑子犯了糊涂。
  花冲心里窝着一股火,无处发泻。这是说不出口的那种火,很憋气、很锥心、很短寿。讲给任何人听,收来的只会是含意深长的笑容:哦,你们不是好得来一根蚊子腿都要分着吃吗?你们之间,跟我们凡人一样,也会狗咬狗呀!
  何况按他的天性,是不会对任何人倾诉的,宁愿烂在心底,宁愿发出毒芽,宁愿让它慢慢戗害自己。
  他相信这种痛苦对以后的生活大有用处。是哪个大师说过,痛苦才是生活真正的养料。
  他在广播室生着闷气,不觉已到中午,直听见有人急促地敲门,才想起为了怕别人看见自己的沮丧,是把门闩拴死了的。
  是那个中年妇女似的女播音员,进门就一顿抱恕:“站长你咋搞的嘛,我还以为今天没人,正想走了呢。硬是,敲了半天都不开,你看嘛,都过了两分钟了。”她一边忙忙地开着机器,一边不停嘴地数落花冲,“先说好哟,站长,假如谢书记和母部长他们批评起来,你要为我作证哟。”
  花冲的恶骂几次冲到喉咙口,都使劲憋住,细想是自己理亏,还嘴只能更显没有水平。
  可是这股火要冒,再一昧压抑,他会忍不住打人。
  门又一声轻响,进来的是悦悦。
  “你怎么还不下来,”悦悦的关切是恋人的口气,娇中带嗔,飞他一眼,“只怕食堂的蒜苔炒肉都卖完了。”
  花冲的怒气终于找着了突破口,他劈头盖脑向着悦悦大吼:
  “有钱吃肉就舍不得捐一点给页子,一天到晚只晓得吃!吃!吃!你是猪还是人,猪还懂吃肥了长圆了为人类的餐桌做贡献,你吃肥了长圆了又有什么用处,啊?!你说时!”
  死一般寂静,受了当头棒喝的悦悦,脸白得象一张纸。那个播音的女生尽量把身体往工作台靠墙的一边缩,一付害怕战火燃到自己身上的胆小。
  花冲一摔门走进走廊,经过悦悦身边时,看见她眼里流出了眼泪。
  他娘得只晓得哭,他狠狠地想,今天就不理睬你,等你哭死去!
  刚下到楼梯拐角,听见后面脚步响,女播音员追上来。
  “站长你停下!”她压低噪子拦住他,胸脯一起一伏,“你说悦悦只知道吃?”
  “女生都只晓得吃!”
  播音员不计较他一竹蒿打翻一船人,急切地寻问:“她昨晚上来过广播室你知道吗?”
  花冲摇头。找我又怎样,还不又是逛街买烧腊。五香嘴,丑死人!
  “哎呀,我以为她昨晚、或今天一早就告诉你了!”
  花冲开始冷静了,两眼越过女生的头顶,射向广播室的门,悦悦背朝着他们,肩膀一抽一动。听这女生的意思,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你当时去厕所了,”女生急急地说,“她把一卷纸包放在我的工作台上。我问她是什么,她说是托你转交页子的,说你知道。我后来离开前就忘了告诉你。”
  电光石火一闪,花冲象受了高压电流的触及,身子晃了两晃,但僵地呆在原地。
  这么说,那一百三十六元整是悦悦给的了。
  这么说她并不是一天到晚只知道吃蒜苔炒肉的小女人,而是有着伟大的牺牲精神和人道主义秉赋的美丽女性!
  花冲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撞开眼前的女播音员,顺着楼梯走回播音室的,他一张臂,紧紧地抱住悦悦。他感到她在他怀里剧烈号啕,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脸颊。
  哦,朋友!这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吗?就是怀里的这个爱哭的小女人吗?
  “你哪来这么多钱?啊,我的乖乖……”花冲拍着她的背,感慨万千地呢喃。
  悦悦哽咽得不能自己:“是我、做书生意、最、最后剩下的……一点钱……本来想、想给你补充、伙食费……看到你对朋友、那么在乎,我心里,也感动……对朋友都那么好、以后对我,不就更、好吗。呜呜、呜呜呜……”
  花冲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对不起你,我的亲亲,我让你受委屈了。”
  “呜……”
  悦悦更加抱紧花冲,柔软的身躯象一头温驯的母鹿。
  悦悦的情义使花冲心中的灰暗一扫而光,世上的友谊有多种,张尚清的不在了,可别的还在。好比到一个巍峨的古代宫殿去寻宝,这个房间关闭着,不得其门而入,但还有别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小门敞开着,等待你的垂青。
  那么,既然去不成老山前线,就到别的地方去,暑假的长途跋涉是定死了的,只不过是另外选择一条路线罢了。唯一要做的,是必须为此寻找一个同伴。
  他忘不了一件事,在他的笔记本里,还慎重地保留着一张过去的“协议书”:

    兹有C学院中文系八五级学生花冲(笔名田夫)、页子,定于今年暑
  假徒步深入大巴山区,作民风民俗考察,并穿越秦巴山地,直插商洲,拜
  访共同崇敬的作家贾平凹先生。
                        签名:花冲 页子
                          1986年4月17日

  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结果并没有按协议而行动。当时,宣布放假离校的那一天,花冲兴致勃勃地去找页子,同室的人说,页子早与袁辉一起离开了。花冲非常生气,但也并没有深究。说实话,对徒步旅行他也没有把握,虽然比页子高大,从体质上说,却并不一定比他强。贾平凹是他最为仰慕的作家之一,所发表的作品他每见必读,其中的《商洲又录》,至少读了十遍以上,并仔细揣摩它的风格和韵味,写成了二十余篇同题散文《巴山风情录》,重庆十多家报刊发表之后,在大学生中引起强烈的反响,重庆电视台还特地邀请了几大高校中文系教授,组织了专题讨论。
  当然,越是自己敬佩的人,就越应该保持一段距离。再说,你仅仅是大学校园里的小诗人,贾平四是享誉全国的大作家,人家会接纳你吗?很难想象被忙碌的老贾冷淡地拒之门外的情景。更何况他不想丢掉亲自参加锦江宾馆授奖大会的机会。
  四川是花冲最为遥远的视野。每次班上的小组活动,冉旭、张旗、陈多多他们可以新疆、西藏、北京、上海的乱侃,对那些闻名于世的名胜古迹如数家珍,对大漠和草原妄加评价,“其实亲眼去看了,”他们说,“就没啥意思。”
  花冲只有低下头去。巨大的城乡差别给他带来的自卑,让他满脸羞愧。
  每遇此时,同学们往往说得更加起劲,一个个口若悬河,语不惊人死不休。
  贫穷!贫穷!这一切都是贫穷带给他的。
  他有一件高粱色西装,还是刚考上大学时,在克拉玛依打工的大姐夫给他买的。从每年秋天穿上,到第二年的春暮才能脱,三年一过,已经象从酸菜坛子里摸出的萝卜樱子,皱巴巴地不成形状了,若不是靠悦悦卖书给他新买了一件西装,还不知道今年秋天该拿什么东西来穿上。
  天道不公啊,要是把财富赐予能真正领悟生活之美并创造美的人,该有多好啊。
  那次放弃秦、巴山地之行,成了他的心病。
  他之所以选择徒步旅行,一是更具“上路”的真正意义,可以了解沿途风情;二是不想花太多的钱。他打算钱尽量少带,一路“化缘”。流浪文豪艾芜,当年不就是这样闯荡过来的吗?第三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可以借此忘掉雪儿背叛大哥和张尚清背叛朋友给心灵带来的双重巨大打击。
  要翻越秦巴山地,一个人是危险的,凶禽猛兽不说,要遇上“棒老二”(山匪),就只有抛尸荒野了。他不打算去找页子了,页子如今肯定去不成了,胃病刚好倒还其次,自从袁辉与雷翔恋爱后,页子象掉了魂,成天孤家寡人,在校园里默默地来去。
  “我想到陕西。”放假前三天的晚上,等宿舍里的人都不在时,花冲对邹清泉说。
  “做啥?”邹清泉用一以贯之的不惊不诧神态迎着他。
  “找贾平凹。”
  “找他又咋样?”
  “一种信仰。”
  邹清泉没再开口,沉默片刻,又问:“带多少钱?”
  “现在身上只有二十块。”
  邹清泉笑了:“你在开玩笑。”
  “没有。我徒步翻越秦巴山地。”花冲一本正经,“钱够了。”
  短暂的沉默中,二人同时想起入学的第一个假期,各人揣了十块钱,雄心勃勃地要游遍重庆再去贵州的遵义,仰视一下这个让中国革命发生了巨大转变的历史名城,最后回家过年。为节约钱,到红岩村、峨岭公园、沙坪公园都是步行。两天下来,“出师未挺身先死”,人累疲了,钱也只余了六元,除去回家的路费,就只有给亲人买几两水果糖的资费。于是,遵义之行告吹。
  “你的体质我已经领教过了。”邹清泉微笑着说。
  “经过两年多的锻炼,不是好多了吗?”
  花冲屈着右臂,用力,让新长出的细细的肌肉胀胀地鼓凸。“这并不成问题。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伴。”他说。
  “我怎样?”邹清泉平静地说。
  “真的要去?”花冲高兴得想跳起来。告诉邹清泉旅游计划,就是想拉他参加这个伟大的壮举。
  邹清泉认真地点了点头。
  说干就干,他们马上紧张地编制行军方案。
  首先,找来地图,描绘出大致路线:从川东的达县至南江,翻越大巴山区,插入陕西的汉中谷地,再登上秦岭……
  然后,思考必备物资。对此,他们十分慎重,用小本子一点一点记录,修改。地理知识告诉他们,大巴山和秦岭海拔高度基本上都在二千米至三千米,大巴山呈向西南突出的弧形,由于中生代燕山运动和受吉玛拉雅造山运动的影响,秦岭有许多断陷盆地,且使整个山体北仰南倾。整个秦巴山地的气候属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夏季雨水偏多,地带性土壤植被是黄棕壤和常绿与落叶阔叶混杂林,动物资源丰富,野猪、麂子、金钱豹、獾、山鸡、野兔、竹鸡、麻雀……
  他们准备带塑料薄膜一张,要大,用来露宿。砍刀两把,伐木开山,防身自卫。毛毯两床,御寒。火柴十包,用以熟食、夜晚生火、防猛兽进攻。笔记本和圆珠笔各二。

  离校那天,邹清泉与花冲在通向学校大门的林荫道旁汇合。邹清泉背着行囊,看见花冲远远跑来,观察他的脸色,任务就没有完成。
  “她不借。”花冲气喘吁吁,“她放假也要用。”
  邹清泉笑了:“你瞒别人可以,但你的眼睛瞒不过我。你根本没向她开口。”
  花冲尴尬地挠头皮,本来是要带一部相机的,同学之中,只有张旗有,邹清泉让花冲去借,花冲都快走到张旗面前了,犹豫再三,还是打了退堂鼓。
  邹清泉宽厚地拍拍朋友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花冲啊花冲,他想,你是真正地充满旧文人虚荣心的现代大学生。
  接下来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页子挎着一个黄书包,默默地出现在他们身边。
  “我跟你们,”他咬着一根焦黄的胡须,“走遍天涯,或者海角。”
  “页子你的胃……”两个朋友一起叫道。
  页子故意往胸上打一拳:“完好如初。再说,谁不碰上个小病小痛,就不活人啦?就一辈子以弱者自居啦?”
  两人为页子生病生出了这种思想境界大为高兴,一起拉住他的手说:
  “好,批准新兵页子加入队列!”
  按计划,先坐车回花冲家乡,休整三天,然后就开始伟大的“长征”。
  起程之前,分官授爵。向导:花冲;财政部长;邹清泉;武装部长:页子。
  “如果山匪知道你是武装部长,”花冲开玩笑说,“把我们三人都看扁了,再费精神来杀我们,对他们来说,就失去意义了。”
  三人发出开怀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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