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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星期六下午六点,张尚清如约来到方教授家。
  方妈妈早已将饭菜准备停当了。不管怎么说,她今天对张尚清比以前哪次都要显得热情。方教授更是如此,热情当中带着种种关切。张尚清是很会观察、很会适应的,这种家庭的气氛在他心里起了作用,他毫不拘束,如自家人一样就坐。
  方妈妈洗出了四个酒杯,家里平时没人喝酒,方教授年轻时颇有海量,醉倒过几次,弄得胃部大出血,也就戒了,只是每年的这一天,才必然喝上一小杯。
  父母的结婚纪念日请张尚清来家吃饭,方圆觉得很有意思,又不可思议。好在张尚清并不知道,不然她自己就会尴尬的。
  这几天,方圆脑中千头万绪,一时难以理清。
  想得最多的是花冲。
  返头细思量,他才是萌发她少女青春、点燃她爱情火焰的人。花冲想象奇诡,眼界高远,嘴角微陷的曲线,时时透露出对人生的感叹。与他一起,逐渐被他内在的魅力吸引,一种微妙的情愫就在吸引中油然产生,然后象滚雪球一样,一点一点地变得庞大,直至心地颤栗,鲜明地意识到了那就是爱。
  但关键之时,张尚清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如果说在广播站时张尚清对她的狂暴,只是使她对他产生了厌倦之情,那么现在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以一种非常温文尔雅的方式切人,并聪明地首先赢取了她父母的信任,于是就站在了一个制高点上,花冲与之相比,立刻显出矮他一头的劣势。张尚清确实是一个能人,一举一动充满了对生活的主动挑战和占有欲望,可这恰恰是花冲的弱项,仔细想来,他有时简直是在回避莅临到头上的生活,不管是幸与不幸。
  花冲为何如此呢?他的空灵的诗才为什么在应付实在的生活时何以就相形见拙了呢?这么看来,他毕竟出身于偏远的农村,骨子里残存着对都市文明的陌生,甚至仇视,在他傲气的背后,是一颗自卑和懦弱的心。
  想到这点,方圆心里就滚过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再说,花冲还有一年多才毕业,以后的分配到底如何,尚不能逆料,说不定要回到闭塞落后的大山区,那样的环境,不会更加强化他传统心理中落后和自卑的一面吗?而张尚清就不同,已经留在重庆了,他和她之间是现实的。
  智性的思考终于战胜了感性的冲动,美丽的少女痛苦地校准了人生的座标,她决定不丢下具体的生活,去追求一种渺茫的抽象。
  席上的菜并不丰盛,一盘豆芽、一份菜辣椒,一个红烧肉,一个菠菜汤,另外,加了一碟油炸花生米。方妈妈一个劲地劝张尚清多吃,显然,这在他们,已经是一种奢侈了。
  这就是老教授的生活,张尚清暗想,不说别的,就是同学们之间的周末聚会,也比这丰盛得多。张尚清不由得环顾了一下屋子,墙壁上,没有一件东西可以证明这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连石灰也已脱落,东一块西一块显出破旧和寒酸。
  张尚清很后悔没把这些写进文章里去。
  席间,方教授以亲切柔和的语气,询问张尚清的生活和家庭情况,张尚清有足够的语言天才,描述出童年的辛酸和现时的满足。方妈妈唏嘘长叹,甚至眼圈也红了,同时,也觉得张老师是个可靠的人。她没吃几口饭就离席了,说自己中午吃得太多。实际上,她的胃病又犯了。
  收完碗筷,天已黑尽,方教授叫住两个年轻人。
  “你们,”他拙劣地掩饰着心中的本意,但老小孩的天真还是让心思表露无遗,“出去随便走走,啊,随便。”

  从学院后门出来,是繁华的夜市,全是些饮食摊点,什么烩饭、麻辣烫、猪肘子、担担面、成都抄手、兰州拉面、云南米线,应有尽有,吆喝声不绝于耳。两个年轻人无心注意这些,只是走自己的路,但每过一个摊位,都有伙计高叫:
  “二位,来来来,包你满意,吃好了要朋友才有精神嘛!”
  有两处,甚至被强拉硬拽,惹得张尚清十分心烦。不知不觉,已到了文化馆,对门的电影院正放《醉鬼张三》,都已看过。
  “对白故作高深,”张尚清咕哝着,“陈词滥调,无病呻吟。”
  “是吗?”方圆机械地接嘴,她的心跳一直有点快,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做什么呢?”张尚清问。实际上,他已经想回去了,他今天构思了一首诗,想赶快把它写出来。
  “到边冰那儿去看看吧,”慌乱中,方圆随口一应,“他现在在开舞厅。”
  张尚清愣了一愣,觉得不好让方圆下不了台,于是点点头。
  乘二路车,一刻钟后抵达洋子饭店。舞厅在三楼,门口,站着两个高挑美丽的礼仪小姐,一身红,斜肩挎一条授带,上写“洋子欢迎您”,彬彬有礼地招呼客人。二人走进去,见边冰正与一个服务小姐开着轻桃的玩笑。
  “老同学!”方圆轻轻喊了一声,担心边冰与那个小姐拍肩打掌的动作引起张尚清的反感。
  “你们女同胞,”边冰没注意这个称呼是叫他,仍在与小姐插科打诨,”当然应该多缴人头税,你看你们的胸脯,占去祖国多少的领空!”
  走近的方圆脸上泛起一阵红霞,她的胸脯就很挺拔丰满。
  她又提高嗓音叫了一声。
  边冰转过头来,“啊!”地惊了一下,“是你们呀!我说我的舞厅怎么一下就亮了起来。”随即向小姐轻声耳语一句,“两个大学生。”
  舞厅的灯光和其他设计都很别致。舞池周围是雅座,一对男女手持话筒在表演区嘶声吼唱,这大概就是新近引进的卡拉OK吧。
  边冰先引他们在一处空座坐下,“来三杯白玫瑰。”他向一位女侍吩咐,老板的架势摆得既有气度又有分寸。
  喝着饮料,边冰说:“这儿的费用我开了,你们随便跳舞,我有点事要处理,耽误一会儿来陪老同学,不介意吧?”
  “忙你的去。”方圆笑眯眯地回道,对边冰的周到非常满意。
  张尚清没有特别的兴奋,倒是方圆主动请他跳了几曲。隔一会儿边冰来了,他就坐着抽烟,让方圆陪边冰跳。
  “他是你那位?”边冰很有礼貌很有舞风地轻搂住方圆的腰,神秘地向张尚清的方向呶嘴。
  方圆放出一朵迷人的微笑,白嫩而饱满的脸上有据促的神情。
  “说不上,”她回答,“不要乱猜喔。”
  “那好。”边冰说。
  方圆没明白他的意思,用眼睛询问。
  “凡是愿意到我的OK厅来消费的,”边冰深有用意地夹夹眼,“不是恋人、更不是夫妻,基本上全是情人。只有情人才真正舍得拿钱高档消费。”
  边冰的话刺痛了方圆。“老同学,”她不高兴地横了他一眼,“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哦?对不起对不起,该打该打!”边冰立即道歉,将搂住方圆腰的那只手抽回来,掌了自己一个嘴巴。
  方圆“叶嗤”一声笑了。
  边冰的鼻翼旁边漾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纹路,心里笑道:哼,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外表温文尔雅,其实啥男盗女娼的事现做得出来!你们与我的区别只’在于,你们只做不说,而我们是又说又做。
  “老同学,”方圆叫他一声。
  边冰没反应。
  方圆再喊一声。
  “哎。”边冰猛地醒悟。
  “你刚才说得那么吓人,你的舞厅里到底有些啥鬼把戏?”
  边冰颇为深沉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在试探我么?他想,我偏不说,急得你心慌。
  “没什么鬼把戏呀,都是人把戏呢。”边冰笑得满是风度,“老同学你了解我,虽不及你们大学生万分之一的知识,但还懂得文明经营。我的宗旨是,以服务为本,给顾客营造一个高雅、优美、温馨的休闲环境,让男男女女的顾客没有后顾之忧,以良好的心态进入角色。”
  方圆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地跟着点头。
  舞曲由快三变成了慢四,边冰和方圆再一次走向舞池,因为张尚清一再表示,他不想再跳了,只愿意坐着听听音乐。
  一曲快要终了的时候,边冰凑近方圆问道:“开房间吗?”
  方圆的脸倏地红到了耳根。
  从边冰的角度讲,询问方圆是否与张尚清开房留宿,是很自然的。
  洋子饭店,有富丽堂皇的客房,里面一色现代化设施,虽然价格昂贵一点,比同等设备的招待所高出五倍以上,但投宿者络绎不绝。只是有一点,单身旅客十分少见——即使有,也会被烫手的价格吓跑。而双双对对的投宿者,有的是在舞厅刚认识的,有的是六十开外的苍迈男人,挽一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妞。边冰对此很识时务,绝不象正经旅馆那样去验证人家的结婚证书,只要肯出血,就按爹娘老子一般侍候。做生意嘛,有奶便是娘。所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这些男女中,也有少部份本市大学生,偶尔就有C学院的,边冰见过,甚至认识。去得最为经常的,要算陈多多了。边冰去C学院玩时,偶尔在林荫道上见过一次她,挽着一个金发洋人,所以印象深刻。陈多多每次来冰子饭店,照样挽着那位高个子外国佬。他们决不跳舞,去了就开房。
  正由于此,边冰从人格上鄙视当代自命不凡的大学生,他常常想:大学生并不比我高尚!不,甚至更加卑鄙!即或清高雅致的方圆,说不定也是表面装正经。可她和她的同学还看不起我,言来语去中,总以文化人自居,再怎么都比商人高一头,这最使边冰生气。
  他早就想把方圆拉下水了,让她在淫河荡沟里滚爬一番,再赤裸裸地爬上岸!那样,方圆也成了一个地道的俗人,跟他完全一样,说不定比他还要狼狈,那样,他的心理就会得到极大的平衡。
  所以他会大胆地问出那句话来。
  听到边冰的问题,方圆热血涌身,顿觉思维短路,不知怎么的,竟麻木地点了点头。
  边冰停止舞步,尖利地瞥了她一眼,走到刚才打情骂悄的小姐身边,简单地交待道:“芹子,开204房间。平价。”说完,向方圆神秘地笑笑,转身离开,嘴角挂起一丝胜利者嘲讽的微笑。
  方圆回到张尚清身边,头脑里依然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场面。
  “先生,小姐,”芹子一改先时的轻佻,彬彬有礼地举手邀客,“请跟我来。”
  “不!不!……”方圆慌慌地说。
  芹子奇怪地看着她,仿佛打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张尚清却起了身,随着迈着一字步的芹子走去。他装着什么也不知道,那架势,好象是边冰早已与方圆商量好了什么,他所做的一切,只是随方圆的意而已,去喝冷饮,或者赴宴……
  方圆清醒过来,不,不能去,他会把我看成什么呀!但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她怎么向张尚清解释呢?她完全昏了头脑,机械地跟了他们,一步一步逼近204房间。她的灵魂完全出窍了,再也不能对眼前突然发生的事作任何一点思索、判断、和处理。
  芹子熟练地扭开门,张尚清一脚踏进去。方圆快急出眼泪来了,她也一脚跨进去,想把张尚清拉出来,然后跑到大街上,慢慢给他解释清楚。
  可没容站稳脚跟,厚重的防盗门就在身后砰地关死,门柄转了两圈,显然已被芹子反锁。
  方圆呆在原地,两眼一黑,彻底绝望了。
  相反,张尚清却异常冷静。他观察着这间卧室,多么豪华啊!壁灯,地毯,空调,录相,半开门的卫生间里,米黄色的搪瓷浴盆悦目地卧在那儿。八十年代的中国能够具有的现代设备,这里都有了。
  靠左边的墙角,有一高档檀木书案,上面放着一部大屏幕彩电,和五盘标有题目的“生活片”。书案两头上方,分别贴着一张字条,左边的是“东方不败丸”,右边的是“夏娃滴滴露”,字条下面,分别放了几盒相应的药品,并附有使用说明书及价格表。
  与书案斜对着,就是一架闪烁着幻彩的双人大床了。
  张尚清短时间将这一切几乎悉数搜索眼底,突然间变了脸色,一回头,逼视着问方圆:
  “这是怎么回事?!”
  方圆尴尬莫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喘着大气,只是使劲地摇头。
  “混帐!”张尚清愤怒地一拍床栏,“搞的什么名堂!”
  “对不起……”方圆一张迷人的脸扭曲了,发紫了,“我没来得及给你解释……是、是边冰安排的……”
  张尚清不说话,定定地看了方圆三秒钟。这种情形,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要让方圆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高尚的人。
  然后一转身,举起粗壮的胳膊,使劲擂向隔音门。
  不过擂了两三下,芹子就慌慌张张地打开了,不解地问道:“咋这么快?”
  张尚清拉着方圆,呼地一下冲出去,差点将芹子挤倒。

  夜色已经很晚,但夏日的山城,依然灯火通明,人声沸腾。长江大桥上,车如流水,穿梭来往,两边桥头的“春”“夏”“秋”“冬”四尊雕塑,默默地昭示着历史的变迁,和大自然永恒不变的规律。
  方圆跟在张尚清后面跑上大街,仿佛从似真似幻的迷梦中突然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脚底有一种飘忽忽的感觉。天气太热了,是雨前的燥热。街檐下,是一堆一簇乘凉的人们,他们摇着大蒲扇,谈论著普通市民很感兴趣却无力改变的问题:中巴上热死了两个老太婆;物价又涨起来了,原先买一个鸡蛋的钱现在连一棵小葱也买不下来……乘凉者大都叉开两腿,有的妇女甚至露出丰乳,一幅天不怕地不怕之势,话题荤的素的不论,时不时发出放浪的笑声。
  这些街景,根本不能与张尚清、方圆的心情合拍。
  此时此刻,张尚清倒有些后悔,对身边的姑娘,他并不想伤害她。一度时期,她的一姿一容,也曾勾起他单纯而美好的感情。这种感情,差一点完全推翻了他的人生哲学,因为,他从中窥见了爱情奇妙的光环,他有权利享用这一切,有权利以轻松愉快的心情,挽着心爱的人,伴夕阳度过每一个闲暇的黄昏。即使是刚才在客房,他也曾心族摇荡,方圆苗条而丰满的身材,无时无刻不在向他逼近。他多想放纵一下自己,把她搂进臂弯,摩挲她的头发,狂热地吻她啊。
  昨天晚上,他又一次从收录机中听曹雷的朗诵,那是泰戈尔《园丁集》里的名诗:“两手相挽,凝眸相似,这样开始了我们心灵的纪录。这是三月月明之夜,空气里有指甲花的甜香,我的横笛遗忘在大地上,而你的花环也没有编成。你我之间的这种爱情,单纯如歌曲……”听着听着,他的心就痛苦得发抖。每当矛盾之时,他就放这段磁带听,越听,心里就越流血。但他仿佛有一种嗜痴的恶习,舔着自己的血,会感到一种恶毒的快意。
  而且,矛盾的心情是短暂的,他有毅力扼杀时时冒出心田的情感嫩芽。
  他生来就是为了征服!一个有强烈征服欲望的人,能沉溺于儿女情长吗?在“征服”的过程当中,不问手段,只要目的。他永远忘不了童年时代的耻辱。他之所以要给方圆的父亲写文章,因为这对他有用。他不满足于人们仅仅把他当诗人看待,在上级的眼里,他必须是一个具有综合能力的人!诗人又怎样?作家又怎样?去他妈的!那不过是一些自命清高却对生活毫无实际意义的丑角。须知:用智慧给自己带来地位和财富的是“能人”,用智慧给自己带来厄运和苦难的,却往往是“诗人”。谁不知道历史上那些被称为“中国的良知”的伟大诗人,大都是一生坎坷,或锒铛入狱;谁不知道再出色的作家也无法改变自身曲折的命运,而一个小人物,只要权柄在握,却能轻易左右历史的进程。
  他写方教授,为方教授挣了名,为学校挣了名,归根结底,是要为自己挣名!
  自从毕业留校一年多,他隐约觉得,校方好象对他有某种陈见,抛头露面的重大场合,往往对他冷落,信任的程度远远不如对花冲。重庆市第八届“校园之春”的主题诗,是先找花冲写,花冲推辞,才找的他。而他写来,说不合格,又找花冲,花冲二两烧酒一灌,晚上一气呵成,院长和团委书记就拍案叫绝,推荐出去,市团委当即定板。选二十位风姿绰约的女学生伴舞,改编成朗诵诗,演出时得数十次掌声。
  这大大丢了张尚清的面子,嫉妒的火焰烧灼着他,他后悔不该“提拔”这个当时土里土气的家伙。
  上个月,又得到风声,今年暑假,市里要组织一个“大学生慰问团”去老山前线。按惯例,每到暑假期间,都要派一批大学生外出考察。重庆市一共二十个名额,基本上是一个重点院校一个人。消息已经传出,原则上全部是在校大学生,教工一般不予考虑。
  他不能丢了这次机会,他夸张地认为这对他以后的人生道路十分重要。如何争取这个本不属于学校教工的机遇呢?想了很久,决定首先应显示一下创作通讯和报告文学的才华。这才是直接为学院贴金的行为,才能引起院领导的重视。
  于是就有了写方教授报告文学的举动。
  可是,身边的姑娘似乎把他看得过于简单了。她并不知道,她和她的父亲,都仅仅是被他利用一下而已,他将来即使要结婚,也不会找她那种清贫如洗的家庭。
  而身边的方圆完全是另一种心绪。
  张尚清没有“顺理成章”地利用边冰提供的环境强人所难,她是多么感激呀!她想起他写给她的诗:“我要把你的名字握在掌心……”看来,这是发自他心底的真情,他是真真爱护我、尊重我的啊!
  她再一次把花冲拉出来与眼前的男人比较,从各个方面来说,张尚清都更为优秀,更为现实。想起来,真有点后怕!要是当初糊涂一时,向花冲倾诉了自己的感情,或是花冲在那晚上揽她的肩时,抑制不住倒进他的怀里,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难道跟他回到大巴山区,做一辈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下里巴人吗?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她相跟在张尚清的后面,偷眼看他宽宽的肩膀,觉得异常有力。
  她的心在激烈跳动,脸不自觉地红得象一团火。
  二人各想各的心事,走了一段路,似乎无法有新的对话,张尚清便提议搭车回校。
  刚进校门,雨就下起来了,夹竹桃发出爆竹一样的声响,整个山城,顷刻间淹没于黑暗之中。
  方圆嗫嗫嚅嚅地说:“以后,我到你宿舍,找你聊天,可以吗?”
  张尚清点了点头,淡淡地应承下来。女人毕竟是女人,他想,不管她们外表多么沉稳端庄,但思想永远是那么近视和浅薄。她们美丽的大眼睛,从来都只能看到脚底的影子,哪怕再跨出一步就是深渊,也只顾兴高采烈地领略眼前的辉煌。实际上,在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聊的呢?
  回到家里,方圆才知道母亲的病发作了,肚子痛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厉害,已经送到西南医院。
  雨,一直下了好几天。

  西南医院是沙坪坝一家有名的医院,且是C学院公费医疗指定医院。当校车以最快的速度把方妈妈送进去的时候,病床上已住满了人。经过多方交涉,一个小时之后,才在三楼的走廊上搭了一个临时的单人床铺。
  方妈妈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几次都差点翻到了地板上。校医务室的几个人帮忙把她安顿好,医生给她打了针,挂上盐水之后,他们也就离开了。
  这时候,床边只剩方教授一人。
  他头发蓬乱,眼镜松垮,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他看着床上脸色乌青的妻子,如身处梦幻之中,弄不清是真是假。
  而这时,也正是方圆回到家里的时候。
  实际上,还在饭桌上,方妈妈就已经承爱不住腹内的剧痛了,她回房去吞了两枚止痛片,又出来应付了一阵容人。当张尚清和女儿刚出家门,她就又躺到床上去,捂着被子低低地呻吟开了。
  看着病床上的老伴,老教授突然生起一种对死的恐惧,和对生命的哀婉。他看着爱人根根缭乱的银丝,两滴清泪,顺着横一道竖一道的皱纹滴落下来。
  半小时后,方圆赶来了。

  从舞厅回校的那个晚上,张尚清走进箱子一样的宿舍,掏出烟来,静静地抽,留意着走廊上响起的每一点脚步声。方圆说了要找他聊天,看她傻瓜一样的目光,说不定今晚就会跑来。他怀着恐慌的心情听走廊上的动静,除了大雨声,没有其他。一直到夜过三更,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人来找他了,他的心才慢慢平静。
  三天过去了,方圆并没露面。
  星期五下班之后,他又立即赶回寝室,把门窗关得死死,窗帘也紧紧地拉上,屋子里顿时漆黑一团。他还是那么坐在书桌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留意着走廊上的每一点脚步声。
  不知什么时候,天光已经收尽了,校园里,开始了热闹的夜生活场景:普通话角和英语角在中心花园生机勃勃地展开;桥牌队在“教工之家”轮番训练——他们马上就要去参加重庆市第九届“钟声杯”桥牌比赛了。
  对这些,张尚清自然是浑然不知,连晚饭也懒得吃了。一直到屋外鸦雀无声,他才明白时间已经不早,又是一天过去了。
  他站起身,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他一直都在等待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他不知来了后会怎样对待,但就是止不住要期盼。
  他陷入了一种野兽般的孤独之中。
  这是为什么呢?他问自己。
  但是,他马上又开始庆幸:幸好她没来;
  方妈妈住院期间,院长、书记代表着整个学院来看望了她。
  花冲是独个儿来的,本来要约上页子、袁辉他们的,但页子说,他们早约过花冲,花冲不在,一伙人就已经去过了。方圆以她娴雅的表情表示了感激,花冲与她两目相对时,看出了她眼中的一丝歉疚。
  她歉疚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然后放弃了探寻的努力。他不想让女人把他弄得心烦,悦悦的关系没有大的进展,已让他有些六神无主,这个方圆,再也不要往她身上动心思,难道,那晚上的拒绝你还不清楚吗?
  他们礼貌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礼貌地告别,方圆把花冲送到楼梯,没有继续送到门外,花冲觉得很正常。
  “再见。”花冲说。
  “再见。”方圆也说。
  然后两人转身,各走各的方向。
  在妻子住院的二十多天里,方教授几乎一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只有在方圆下课后给他们送饭来的时候,一家人才难得地说几句开心话。
  五天之后,方妈妈从走廊搬进了病房。
  她的病确实是好多了,但心情却更加沉重起来。
  实际上,一家子都在盼望着一个人。
  可那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他便是张尚清。

  张尚清一星期后才听说方妈妈生病的消息,他从林荫道上走过,偶尔碰上袁辉,袁辉早已不往他的宿舍去,见了面,只是淡淡地说页子与花冲他们都去看了方圆的妈妈,然后礼貌地道声再见,就走了。
  张尚清有些发愣,一下觉得若干天的等待和忍耐都没了意思。
  他不想去看方圆的妈妈,既然已经忍受过来了,就不用再想引火烧身。他深深地知道,那个奴仆一样的老太婆一死,方教授脆弱的神经必定折断,那么,他和他的数学一起,都将变成一具骷髅,再没有多少利用价值。
  方圆呢?不管她本人如何的美丽,如何的具有女人的优秀属性,在社会生活这个大竟技场上,同样失去了价值。
  而他的人生奋斗不能因为方教授一家的失去价值而停顿,按照周密计算,另一步阶梯正等着他去攀登。他要力争到南中国前线考察的机会,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应该属于他的,可气的是,前天学院办公会议初议时,却把他列为候补,正式暂定花冲为第一人选。
  他清楚地记得前天晚上几个文学朋友一起向花冲祝贺的情景,在学院后门外的那间小酒馆里,花冲被这个消息冲昏了脑袋,一大杯啤酒全洒到了桌子上。他亲口向张尚清说,他在高中时就含泪读完了小说《高山下的花环》,为梁三喜、靳开来等一批前方将士“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民族大义深深打动。现在,居然可以在暑假中身临其境,并且与那些最可爱的人们一起生活二十多天,怎么能不热血沸腾!
  张尚清一想起花冲那张激动得有点变形的脸,心里就象硌了无数颗石子。当时他们一起背了许多古诗,“大雪满弓雕,将军夜带刀”,“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可内心深处,他看到自己仇恨满腔。
  妈的,他想,如果一个个回合都落在花冲之后,今后他会在各方面堵死我的路。
  不行,得暗中与花冲较劲,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因而,方圆与方圆一家,被理所当然地彻底抛到了大脑之外。
  文学社本年度会议召开了,主要由新会员和文学社的骨干参加。会上,社长花冲宣布,页子为副会长,悦悦为新增加的理事。
  身材单瘦的页子,永远都是一个忠实的朋友,不争名逐利,愿意生活在花冲翅膀的阴影之下,默默地工作。他好象变了许多,好些日子,再没有象影子一样跟在袁辉的屁股后面,显得成熟而忧郁。这种变化,让花冲产生了不少的好感,与几个核心文友一商量,都同意将他“提拔”。
  选悦悦为理事,则是花冲一人的意思。不知是否要赎还什么,还是要引起悦悦的注意,思想里一飞进这个闪念,立即付诸成行动。好在文友们对他格外尊重,没有人问为什么,平心而论,一个学化学的女孩的诗,真还超过好多中文系的业余作者。
  完成这些后,花冲又忙于应付与校外其他文学社团的联系。
  由于个性使然,他对高校里学生气太重的社团邀请不表青睐,却对汽压机厂的一个工人文学社的来信很感兴趣。汽压机厂在红岩村附近,所谓文学社,也不过是三、五个人,社长文韦,是一个外表温和的青年人,他从朋友那里看到了《两江潮》,便主动给花冲写信,说自己办了一个咖啡屋,名叫“诗人咖啡屋”,举凡热爱诗歌的人去,统统减价百分之二十。
  “如果你和你的朋友来,”他写道,“我将分文不收。”热情之状,溢于言表。
  花冲深为他们的诚挚所感动。八十年代后期,商品大潮已然在中国泛滥,社会之人,有几个能保持一份童真和幻想,摒弃物欲的诱惑,沉浸在高雅的诗歌艺术之中呢?
  他与页子、张尚清一起去,时间是晚上,临走时他提议带上悦悦,尚清和页子都点头,但刚往女生宿舍迈步,花冲就推翻了设想,悦悦那天的话突然之间响在耳边:
  “我不希望再一次很快地结束!”
  “算了!”他说。
  “怎么啦?”那两个一起发问。
  “不怎么!”花冲不知该向谁撤气,一脸怅怅的表情。
  页子眼睛一亮:“嘿,那我去叫上袁辉,或者还加上方圆。”
  殊料张尚清马上反对:“重庆的治安又不是不知道,你敢说你担当得了保镖的重任?”
  页子惊异地看着张尚清,先前花冲要带上悦悦,他怎么不说治安不好。
  最终还是三个男人上路。
  文韦的咖啡屋极小,至多十个座位,设备近乎简陋。文韦和他的弟兄们热情地接待了大学生,并拿出自己的诗稿,虚心请教。花冲他们没有客气,想到什么说什么,只是张尚清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花冲微微的感到不快。好在张尚清越是这样,文韦的表情越是谦和。喝完两杯咖啡,文韦向站在柜台内正给别的客人结帐的弟兄喊道:
  “嗨,拿酒来。”
  花冲感到兴奋,好久没有痛饮过了,特别是最近,心有块垒,似乎更该有酒。
  下酒菜不过是些鱼皮花生、怪味葫豆,但大家都很尽兴,一直到十二点过,才起身告辞。其间,花冲显然喝得最多。
  三人都有醉意了,走路摇摇晃晃。出街来,才发现已经收车。
  “咋整?”页子问。
  “走吧。”张尚清说。
  “走就走!”花冲和页子齐声应合。
  从红岩村到沙坪坝,步行至少两、三个小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酒壮英雄胆,几人一路浪声说笑,无所顾忌。偶尔一个人从街上走过,都躲得远远的,宁愿绕道而行,或者藏到黑暗处,显然,把他们三个当成了专要惹事的二流子。
  花冲手里提着一个空酒瓶,遇到一根电杆,就要敲击几下。似乎是在忘情地释放心里的什么,是思念悦悦而引起的精神过敏性反映吗?可能是。那天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她怎么能就那样走了呢?她从心里小看我了吗?我推荐她当文学社的理事,她会领会我的良苦用心吧?
  一件事,如果彻底结束了,也就不会思念。可仿佛似完非完的模样,这就让人悬挂于心,让人欲进不能,欲罢不忍。
  午夜的风起了,花冲感到头昏脑胀,行为更加放荡不羁。走到一半的路程,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看见一个小食店还亮着灯光,便带头径直走过去。
  开店的是一对老年夫妻,店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顾客。见他们过来,老头子便迎向门口:
  “几位要些啥?”
  花冲并不回答,直通通地抢先进屋,差点把老头子闯倒。直到站在屋当中,才大吼一声:
  “拿酒来!”
  “好好好,”老头连声应承,“马上马上。”
  三个大学生呼出的气息满是酒臭。
  老头子从橱柜里拿出一瓶绵竹大曲,正要打开,被老太婆拦住了。
  “不卖给他们!”她坚决地说。
  花冲怒从心中起,老太婆的话里,显然带着一种蔑视。
  “为啥不卖?”花冲倒了头问,眼珠子血红,“说清楚。”
  “不想卖。我们要关门睡觉了!”老太婆的语气十分肯定。
  老头子还拿着酒瓶,不知所措,脸上似笑非笑,是一种痛苦的表情。这显然是一个懦弱的老头。
  “不卖把店子给你砸了!”花冲一声大吼,这一刻,感到特别痛快。
  “敢!”老太婆毫不示弱、“象你这号二流予,我见得多!”
  一听“二流子”,三人的酒猛地醒了许多,老太婆的话针扎一般刺痛了他们。
  “别、我们……”页子悄悄拉花冲的衣袖,他看见花冲的神情好反常,“快走吧……”
  “哪个是二流子?”花冲一把甩开页子,厉声喝问,“以为我们是骗吃的?”说着,抓出一把零钱扔在桌上,充血的眼睛一眨不眨,“老子们有钱!”
  “有钱老子也不卖!”老太婆比任何人都蛮,“哪个晓得你们的钱是从哪里偷来的!”她顺手抓起一把铁铲,厉声喝斥:“滚出去!快滚!”她不想再跟这几个家伙纠缠了,女英雄似地,一步一步逼近他们,“滚不滚,啊?滚不滚?”
  张尚清拦住了仿佛要往上冲的花冲,死死地盯着皱纹满脸的老女人,一步一步退向门外。一边的老头子的手上,还拿着那瓶绵竹大曲。
  门在他们眼前“嗒”地一声关死了,之后又倏然拉开,扔出一把东西来。那是花冲的零钱。
  花冲的喉结哽了哽,却再没说话,一转头,默默地往回就走。
  娘的,他的酒完全醒了,做二流子也要有勇气,自己到底不具备二流子的品格。真是好笑,我这是为了什么?为了悦悦?说到底,悦悦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羞愧爬到他的心中。他真诚地祈求倔犟的老太婆谅解。

  一个星期后,作为礼节,花冲与几个朋友商量,回请了文韦他们。他借用了学生活动中心,邀请了歌王等中文系的几位年轻教师,召集了文学社的全体会员。没有咖啡,只有几杯清茶。文韦和他的朋友一共来了五人,对大学生的邀请十分感激。
  会上,大家真正严肃认真地讨论了诗歌的要义,花冲一时激情冲动,大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说:
  “我觉得,艺术是人类对自身肯定的永恒的神圣工具,因此,艺术不厌创新。尤其是诗歌,更要给人类提供看不见的风景,是的,看不见的风景!不知你们同不同意?因为它是艺术的龙中之龙。写诗的过程中,我们要充分调动自己的感情因素,但不能仅仅停留在感情的层面,若此,必是末流的诗人。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成功的诗作,必是知性和情感的结合,在宁静的苦难当中,真实地表达自己。但是,请大家一定记住,真实既是艺术的生命,也是艺术的敌人!因此,我们必须含蓄地表达。我举个例子,象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时期出现的名诗,‘你害怕美帝吗?过来,喝一碗二锅头;你羡慕美帝吗?过来,我告诉你:美帝的物质文明,不过是你老婆的一块月经布!’这个感情很真实,但它能算诗歌吗?很明显,不能!”
  他的讲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花冲看见,文韦的一张脸激动得通红。
  其间,一个高挑的姑娘不停地跑到会场中心向大家的杯子里续水。她是悦悦。悦悦今天换了一件鲜红的衬衣,下身穿一条白底撒着水墨荷花的裙子,显得更加光彩照人。她掺开水的动作温柔娴静,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主妇。
  花冲心里涌起阵阵温暖。他看见众人为他的讲话鼓掌的时候,手提暖瓶的悦悦朝他投来毫不掩饰的含情脉脉的目光。他的心在一瞬间几乎醉了。
  页子、张尚清都知道这个新社员叫悦悦,但并不十分清楚她与花冲之间不平凡的恩恩怨怨,更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只是好奇地不时看她两眼,以前文学社里还没有哪个姑娘在开会时这么主动。
  只有一旁的方圆,带着复杂的感情,观察着悦悦的所有举止动作,包括花冲脸上压抑不住的幸福的红光。
  完会后,花冲磨蹭一阵,等别人走光了,才向仍在收拾茶杯的悦悦走去。
  “你为文学社挣了面子,”他说些不成不淡的话,“谢谢你。”
  “说哪儿去了。”悦悦笑了,“我还不是文学社的一员?也是为我自己争光呀。”
  花冲忽然冒出一句:“还恨我吗?”
  悦悦使劲咬着嘴唇,好象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哪能呢?我是什么人,敢吗?”
  两人站在一起,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
  离开前,花冲终于打破沉默:“有空时,来找我,谈诗,谈什么,都可以。”
  他看见悦悦含着泪花点了点头,他的心里泛起一股久违了的春潮。
  当天晚上,悦悦果真到广播站造访,摆谈时海阔天空,气氛融洽,只是小心翼翼,都避免触碰以往的感情。到十点钟,悦悦起身告辞,照样不要花冲相送。
  花冲又释然又惆怅,看着悦悦的背影下楼,心中五味俱全,然而痛苦倒是很淡了。
  以此为契机,两人的关系有了很大改善,散步时也谈一谈人生,遇到文学社的活动,花冲事先会征求悦悦的意见。买了好吃的相互留着,偶尔要去校外逛街或看新上市的电影,也招呼在一路。
  但他们没有恢复肉体接触,连接吻都没有进行。
  特别是悦悦,傅勤的阴影一直徘徊在脑中,想赶开它,但只要一见花冲,阴影就会倏然飞来,搅得芳心大恸,因此更显得被动犹豫。她仿佛成熟多了,心里逐渐懂得:要赢得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且志向高远的男人,并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言语不在于多寡,默默的行动才能证明一切。
  她的沉静影响着花冲,他们就这样看似深沉地维持着,双方都不急于向前越过雷池。有一种矜持的气氛笼罩着他们,似乎都在等,都不着急,不怕有谁把这种新型关系夺走,仿佛经过一段痛苦的沉默之后,感情变得更加醇厚,浓烈如酒,却又清明透澈。
  这种不再疯狂的相处,使男女间产生一种羞怯的浅沟,他们不为此遗憾,反而觉得一种心安理得的满足。

  即使在母亲生病期间,方圆也没有耽误播音。痛苦可以令人坚强,方圆坚强了起来。上课,做饭洗衣,利用一切时间照料回到家里的生病的母亲,劝慰因悔恨而变得越来越悲伤的父亲,这些都够她累的,她瞌睡很少,眼睑下有两团明显的黑晕。
  星期三播音结束后,花冲忍了许久,终于没忍住。
  “方圆,”他在背后叫住刚要离去的她,“你家里事很忙吧。我想,是不是找个人暂时顶替你值机,你可以减轻一些压力。”悲天悯人的性格此时充分显露,象方圆过去评价的那样。
  “谢谢,”方圆却不看他,背着身,静默了好一阵,倔犟的话音回荡在播音室小小的空中。“做一个人,不只是能顺利生活,还要学会不顺的生活。”
  看她那股认真劲,花冲咽下了后面的话,劝多了,说不定会伤害她。过去以为方圆比他低,方圆对他只能仰视,现在觉得,自己小看了方圆,是方圆比他还高。
  “那你,”他叮嘱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要舍不得说,向我们吭一声就行,我们钱虽没有,一颗心还是朋友的心。”
  方圆很听话似地深深一点头,下楼了,她走得很快,脚步咚咚,差点跑起来。其实她是怕花冲看见她的眼泪。花冲发自内心的关切,使她心碎欲裂。
  前段时间,她和父母亲一样,期待着张尚清的出现。张尚清似乎成了家里的精神支柱,只要他一来,就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她相信他肯定会到医院,只是因为初期探望的外人大多,他不便以过分亲密的身份马上出现而已。
  但现在母亲已搬回家一些日子,张尚清仍是影踪俱无。
  方圆的心陷了下去。冷静中,她开始怀疑张尚清的举动。
  他从来就没有看起我吗?她痛苦地思考,父亲和母亲以及我自己的判断,都是错误的吗?或者,一切都是我们一家人自作多情,人家答应与我应酬,完全是很正常的同学交往,与校内一般同学之间没有两样。
  是啊,真要仔细回想起来,张尚清何曾向她表露过一次亲见,何尝有过一次往爱情方面发展的暗示。所有的感觉,似乎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幻想出来的,别人并没有任何举动啊!
  一想起这个,就有一股针刺一样的感觉划过心中。
  我们一家都在自作多情,方圆悲哀地咬着嘴唇,我们一家都让他感到好笑了!
  而花冲没有小看我。那天摆脱了他揽在肩上的手,那是多么伤别人的心,可从彼到今,他一样对我悉心关照,一样到医院来慰问母亲。刚才,又提出建议,要分担我的忙累。这说明他的眼睛始终都在暗中注视着我,他对人的真心,比捉摸不透的张尚清亲切一百倍!
  一刹那,花冲的形象倏然固定在脑屏上,无论如何,赶也赶不开了。

  方圆在为张尚清之事忧心之时,绝不会想到,张尚清也在为与袁辉的关系而茶饭无味。
  姓袁的总是跟在我身后,张尚清刻薄地想,她不怕我的阴影遮住了她的长高。
  在袁辉一天晚上来他的宿舍还书时,烦躁的张尚清首先明确地提出了分手。
  “我觉得你的性格与你的公众形象有距离,”张尚清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毫不怜惜地进攻,“你在公众前是一个成熟的国母似的女性,而单独面对我,你比三岁婴孩还不如。”
  袁辉盯着他,似笑非笑。
  张尚清又说:“你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在我面前没有一点自尊心,你居然还会笑!我为你感到羞愧。”
  按以往的情景,应该是袁辉痛苦地抹眼泪了。这次却不,她竟笑得更灿烂。
  “看来,”她镇静地回答,“我是得独立照顾自己了。我对我自己很欣赏,尽管有的人睁眼看不见。”她一转身,很大度地摇摇手,“你不再会有被一个没有自尊心的女同学打扰的机会了。再见。”
  轮到张尚清得在原地。
  从此,她再也没有跨进过张尚清的房间。
  人生往往就这般奇妙,当你顺心时,草木会为你含笑,天空会为你湛蓝,即使平常听来会置你于死地的侮辱,此时竟能举重若轻,一笑置之。
  袁辉之所以能走出阴暗的心路历程,应该归功于一次新的恋爱。
  新对象是建筑大学的学生,在那次重庆大学民主湖的诗歌研讨会后,他们就不为人知他萌发了爱情的种子。
  当然,他就是那个雷翔。
  雷翔在建筑大学担任学生会主席,这可以证明他的才干,主席先生不但土建专业学习成绩出色,诗歌也写得很有灵气。关键是;在袁辉看来,主席或者诗歌都是外在的东西,而他的内在,是泾渭分明的爱憎,是保护弱者的勇气。在民主湖诗歌聚会上,面对那个现代派家伙的性骚扰,花冲等满屋男生敢怒不敢言,而只有雷翔毫不犹豫,拍案而起,赢得了袁辉透彻肺腑的尊敬。
  他们一出诗歌大厅,袁辉就主动要求留下地址,接下来是正式的约会。从此开始,袁辉不再忧郁,心里充满阳光,看起人来,也不是以前要把世界拒之于门外的冷漠。她变得豁达,平易近人,既有少女的幻想和纯真,又不乏母性的温爱。
  雷翔的家乡原来在四川西部的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县,甘孜州的首府不就是康定吗?康定城不是有座著名的跑马山吗?那首流传全世界的《康定情歌》、不就发源于那里吗?
  得知了这些,袁辉心中更加充满了浪漫情调。约会时,她忘情地抱住雷翔高大的身躯,禁不住与他一起轻声哼唱起来: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地照在
        康定溜溜地城哟
        月亮
        弯弯哟
        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材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他哟
        月亮
        弯弯哟
        看上溜溜的她哟

  当然了,刚开始与雷翔在一起时,也有一些不适应,张尚清的影子总会时不时飞来脑中,弄得她情绪起伏,时怒时喜,把个建筑大学的高材生弄得十分痛苦。委屈到万分时,雷翔便心灰意懒,甚至产生退出恋爱舞台的念头。可是他的想法刚一产生,袁辉又扑进了他的怀抱,百般柔顺,万种风情,恨不得了时三刻溶化在他的身上。
  这种人性的神秘,歪打正着,反而对雷翔产生了巨大吸引力,他觉得女人太丰富,是一本值得一辈子细加研读的大书。
  如此,袁辉让他一步一步地陷入爱情的沼泽而不能自拔。
  当然,袁辉更是在与雷翔的恋爱中医治了自己身心的疮伤。张尚清算什么,她想,连雷翔一个脚趾头都赶不上。雷翔才是一个真正值得她爱的男人!
  袁辉挺起胸膛,敢于以微笑面对这个世界了,张尚清带来的痛苦使心境麻木,如今从麻木中挣脱,自己都惊奇自己有如此蓬勃的力量。
  经过雷翔的联系,她成了重庆经济广播电台的嘉宾主持人。这个工作全靠业余时间准备材料,所以显得异常繁忙,她没有精力继续担任学校里大型节目的主持人,顺理成章地退了位。而两年多来,C学院的大学生已经习惯了袁辉悦耳的声音和大方的举止,因此,当一个月,全市大学生“海声杯”吉它演唱比赛在C学院举行,面对开幕后走出来的另一个女主持人时,观众显得非常惊讶,然后是陌生带来的失望。本来,那女生的表现也是杰出的,形象美丽,语言富于磁性,但台下一片抗议的嘘声。
  事后校团委紧急磋商,找到袁辉,要她不要放弃舞台上的角色,就当是顺应民意,为学校的整体利益作贡献。雷翔听了袁辉倾诉原委,也鼓励她一身而二任焉。
  “谁叫我们年青呢?”雷翔认真说,“年青而受人尊敬,更是一般人想都想象不到的财富啊。我们缺的是知识和经验,我们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力气嘛,用了还会来,你多辛苦一下就是了。”
  只要是雷翔热情如火的鼓励,袁辉没有不百依百顺的道理。雷翔是神,神的指示是天地间唯一正确的真理。袁辉信任地向她的男友深深一点头,朝气蓬勃地重回学校集体活动的舞台。
  从此以后,她的心境异常明净,非常舒坦,这是她大学生活中最为忙碌、也最为美好的时期。她在经济电台主持的节目是“午间半小时”,直播间里直播,与社会各界朋友现场通话,回答他们提出的各式各样的问题。她的声音甜美温柔,反映敏捷,充分展示出女性特有的魅力,很快如磁石一般吸引了许多固定听众。而学校的活动照样主持,激情似火,高质高量。她在忙碌中越加青春旺盛,她的眼睛似乎永远闪烁着吸人的光芒。
  她获得了新生,有了那个头高高的雷翔,张尚清的侮辱还会成为什么问题吗?
  不会了!在她的人生道路上,张尚清不过是不屑一顾的过眼烟云。

  离紧张的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月,但花冲觉得今年的气氛与往年彻底变了个模样。随着天气的逐渐炎热,商业热潮从围墙外涌进堂堂大学校园,曾几何时,花冲看见有的宿舍门上居然就贴出了如下广告:
  “有原装三洋盒式录音机十部,国内最低进口价,欲购从速502室。”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十来部三洋盒式录音机。
  然后是学生里风传化肥赚钱,就有农村同学窜来窜去鼓捣化肥。再过几天听说进口汽车走俏,脑子活络的城市同学就到处找门子打听汽车。
  嗨!又不是一根针头线脑,汽车呀!他们就居然敢去买卖!
  跟着是摆摊设点,这成了学院最近一大新生景观,只见有人提来各种质料和色彩的衣服搭在手臂上叫卖,完全与大街上一样的腔调:“盯着走,看着踩,要买好货这边来!”“同学们,正宗羊毛衫,跳楼大削价!”把那衣服提在手里,在过往师生的眼前晃动。这不为奇,还有人甚至弄来三角内裤、乳罩、卫生巾,堂堂正正地摆在这所高等院校的三个食堂外边。
  花冲以一个农村出身的同学的脑子,根本无法把知识分子集中的重地与商业经营的集市挂起句来。
  其实,他想象不到的事还多着呢。这是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任何朝代不可比拟的各种观点各种生活方式共存的时代。
  乘着这股飓风,悦悦也干起了轰轰烈烈的事业:每天中饭和晚饭时分,阅报栏前便摆出一长排的书出售,这是悦悦从市中区的降价书店里弄来的。买书的人很多,挨挨挤挤,悦悦挽起袖子,忙了这头忙这头,面带微笑,不厌其烦地回答各种问题:“是的,平价。”“既然书破了封皮,就降一角吧……”时不时理一理遮住眼睛的鬓发,或摸出手帕擦一擦汗,俨然一个精明能干的老板娘。
  她干这些没有与花冲商量,她的独立性比之过去大大增强。花冲是在她“开业”两天后去食堂打饭,才在偶尔一瞥中发现的。
  “你、从商?”花冲不解,用一个眼色把她叫出人圈,“当商人?”
  悦悦平静地点头:“社会实践。”
  花冲对她的平静反而失去了应对能力:“你你……”半天,没有说出有力的话。“总之,文人与商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
  悦悦浅浅地笑笑:“我是为了你。”
  “为我?为我什么?”
  悦悦又是浅浅一笑,不争。
  圈子内有人高声大嗓喊老板娘,悦悦答应着赶紧钻了回去。
  花冲大惑不解,心里叹一口气。女人,他想,到底头发长见识短。一股想把悦悦从迷朦中唤醒的欲望从心底泛起,但马上就压住。虽然和解了,但似乎是恋人,又似乎是同学,晚上可以并肩在花前月下散步,白天见面却又略带羞涩。即或悦悦与自己的关系再进一步是老婆吧,相互间人格上也是平等的,不存在谁管谁的问题。所以,无权干涉人家的选择自由。
  经商风潮刮得迅猛,短短半个月,几乎整个改变了校园的面貌。下课之后,很难再看到几个闲荡的人。黄昏时,草坪上不再是那般喧闹,就连复习考试的人,都心不在焉的了。摆摊设点之后,花样更多,有摄影赚钱的,有搞家教为生的。一些农村同学干脆背着小木箱到街上干起了擦皮鞋,美其名曰:“勤工俭学,自力更生”。
  同学间议论的话题也变了,不再仅仅是书本,而是女人、生意和钱!还有高深莫测的商业文化!
  花冲对突人其来弥漫校园的经商大潮更加迷惑不解,要说贫困,他是最应该一头扎进钱眼儿中去的人,他的生活费不够,老家的父亲和哥姐们在贫困线上下徘徊。可要同学聚会不谈诗歌只谈钱,他从灵魂深处反感。他是诗人,诗人的高贵永远是由于精神的辉煌,而物欲沉重,只会把诗人坠入市侩的泥潭。当然,看到以前与自己一样穷愁潦倒的几个同学一夜之间变成富翁富婆、或男老板女老板,他也有过失落和躁动,但他不让自己放下手中的理想的彩笔,加入“致富者”的行列。
  我不会,他暗暗发誓,决不会!
  学校各级领导当然都看到了这种情形,开头还在各个班级打招呼,明令禁止,谁知颇有点螳臂挡车的感觉,不但没有使校园经商热有所降温,反而带来了更大的蓬勃兴旺。有些教授和中层干部实在忍不住了,前前后后几起人向院党委上书。这其中尤其是母部长,看到学生和一部分职工热衷赚钱,他怒从心头起。
  哼,他愤怒地思忖,全是些不肖子孙,哪里象个读书人的样子,把古圣先贤的脸皮都丢尽了:在这方面,他的忧患意识是很重的,不管怎么说,大学生都去经商,是不能振兴出一个现代化的中国来。的!
  他满脸通红地找到院长,慷慨陈词,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地数落出无数个危害。院长听完,却反常地沉默着,拿不定主意,因为他到其他城市的院校参加会议,看到类似的景观比C学院还要红火。
  “等等吧,”院长无奈地沉吟,“看看上面的精神再说。”
  不久,报上有了宣传,多数报道对大学生们的作法赞赏有加,认为这是社会实践的积极参与者,是跨世纪的真正的主人!就连一些有全国影响的大报也登载过持这种论调的文章。母部长拜读之余,深感回天无术,只能静静地盯着报纸出神。

  一天午饭后,悦悦的书摊上来了几个中年人,看穿着打扮,颇有风度,一口普通话讲得圆熟纯正。悦悦很忙,但如此有气质的人也来光顾她的书摊,无疑是个鼓舞。为首的中年人一本一本翻得很仔细,颇有兴趣地向她提问。悦悦满脸兴奋,十分恭敬和殷勤地给他作着解释:书的来源、销售情况、经济收入。那位先生只是“喔喔”地应,一头长发闪烁着智者独特的风采。
  几个人到底没有买她的书,几分钟后,逛到另一个摊位上去了。
  晚饭时,悦悦看到了学生食堂墙上的海报:
  著名美学家高某某教授、文艺理论家孙某某教授应邀专程来我院举办美学讲座,时间:一九八八年六月五日地点:第三教学楼203大会厅。
  悦悦无限荣耀。妈呀,说不定今天来逛我书摊的人,就是北京来的这几个大学者呢。她过去读文学期刊时看到过他们的大名,早就对他们心生佩服。当晚,她早早地收了摊子,去阶梯教室听高教授的宏篇大论。
  高教授走上讲台,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后,他开门见山便说:
  “同学们,今天我去翻了你们的书摊,几百本书,绝大部份是拳头文学和枕头文学,剩余的部份,皆为平庸之作。这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居然销路看好!这充分体现了同学们当中对美的麻木!”
  坐在第一排的院长和母部长及其他院领导,脸色都很不好看,尤其是母部长,感到如坐针毡。
  兴致勃勃的悦悦半途退席,连后来孙教授的课也没有听,她的嘴里嘀咕着:“不过是没卖你写的书嘛!”其实她的真实想法没人知道,她是为了心爱的花冲。
  自卖书以后,她的经济很有起色,花冲饭碗里的营养物每日有增无减。看着花冲充沛的精力和红润的脸膛,她觉得她忙得很充实。
  学院并没有因为高教授的批评而取缔那些摊点,他们无奈地感悟到,这是一种社会大潮。
  而悦悦的书摊还是有了明显的变化,高尔泰的话虽不中听,但那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她在进书时有了目的,除了《一万个梦的解释》、《经商厚黑学》、《金三角幽灵》等等之外,还是弄来了诸如《老子注解》、《〈战国策〉全编》、《简明美学辞典》之类的书籍,增加了书摊的文化厚度。

  与袁辉和方圆都摆脱了干系,张尚清心灵的烦躁有了暂时的缓解,他又可以集中精力奔他的既定目标了。他与花冲一样,对校园经商持坚决的否定。但否定的理由则大相径庭,花冲是因为知识的崇高,而张尚清是对权力的热衷。
  赚钱算什么,这是张尚清的一贯思想,决定每个人一生命运的,是政权和政治。
  他静下心来思索“方教授以后”的行动方案,他觉得顶头上司母部长的利用价值不可小觑。那么,也给母部长来一篇文章,尽快发在教育报上。母部长象老黄牛一样为党的教育事业勤勤恳恳工作几十年,从来也没有差错,很有报道和宣传的价值。
  关键的是,母部长在决定谁去谁不去老山前线的名额上,具有相当大的能量,而参加前线慰问团的正式名额,期末考试前一定会公布。时间不贷,容不得半点犹豫和拖延。
  下班时,他悄悄把打算告诉母部长,却遭到了一口否定。
  “你为方教授写通讯,”母部长说,“很好,充分显示了我们宣传部工作人员的实力,也为学校争得了荣誉,院长表示非常满意。你继续写下去是对的,弄出一个系列报道来,让C学院在重庆市名列第一。但不要写我,写别的人吧。”
  张尚清观察母部长,部长脸色严肃,眼睛平视前方,看不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但张尚清还是咬住部长不放。于部嘛,他洞悉一切地思忖,没有不愿意升迁的,特别是母天海这类人,除了搞行政,其他专业一无所长,难道甘心一辈子居人篱下,庸碌一生?其实越是拒绝的人,越是做梦都想着往上爬。拒绝是一种官场策略,而升迁则是每个人的真实内心。
  想透了这点,张尚清再不用向部长汇报,自己熬更守夜地干起来。他还是用歌颂方教授那一番话来大做文章:“母天海同志……用自己的汗水和青春,在中华民族教育事业的沃土上,谱写出了一曲曲激动人心的乐章。他三十年如一日,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名利淡泊处之,无私奉献,高风亮节……这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品格。”
  几天后写好初稿,捱到快要下班,才请部长过B。部长平静地读完稿子,只是摇了摇头:
  “真拿你没办法。”
  “那我就投出去了,部长?”
  部长把稿子放回桌上,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恰好下班时间到,部长收拾好自己的公文包,把玻璃茶杯装进去,仿佛忘了这事,转身出门。
  张尚清知道成了。他巧妙地选定下班前的短时间请部长审稿,就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因为下班时间到,部长来不及表态,这是事实。但部长毕竟也审了稿,没有明确说不同意刊登。对于部长,日后即使有人攻击他沽名钩誉,他都可以应付。张尚清也有话说,部长来不及说“同意”,但也来不及说“不同意”,而来不及说“不同意”,下属亦可理解为同意,不然工作积极性哪去了?不然什么才叫主动往肩上承但责任?
  稿子寄出去了,张尚清等待着可喜的收获。

  趁着期末考试前的复习时间,校方联系了著名政治演说家张杰到学院来作报告,李教授进校门以前,校方强令把地摊上所有“污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收起来。
  张杰是从西南师院过来的,他前天到的西师,为万余名师生演讲,据第二天《重庆日报》头版显著位置的报道,张杰的讲演确实震撼人心,那么自视清高的大学生,又碰上开讲时突降大雨,而居然纷纷撑起自备的雨伞,在泥泞的露天广场坚持听完,中途竟无一人退场。那万余把绚丽的伞花交相辉映,蔚为壮观,感动着多少老师和学校各级领导。《重庆日报》的报道标题也让人激动,“展未来谈选择张杰西师话肺腑心共鸣情共振师生雨中忘衣湿”,充分显示出当时台上台下人心与共的盛况。
  在C学院,张杰选择了与西南师院同样的题目:《未来与选择》。
  午饭后讲演就要开始,各级各系正在整队入场。张尚清拿着新出的《四川教育报》跑进宣传部办公室,母部长正要往操场走,张尚清气喘吁吁地将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递给他。
  “部长你看,发了。”
  “什么发了?”部长大智若愚,什么都不知道。
  “报道,写你的。”一教育报将张尚清的文章发在头版头条,显见对文章所选角度和所持论点的重视,右边还配上一张母部长全神贯注批阅一份文件的大幅题照,这也是一星期前张尚清专门为部长照的。
  母部长以极快的速度把文章测览一遍,抬起头来,非常严肃地问:“你怎么私自拿去登了呢?”
  张尚清回答:“我给你请示了的。”
  “我同意了吗?”
  张尚清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没有……可我觉得象母部长这样的好干部——”
  母部长一下打断他的话:“乱弹琴!”然后转身下楼去了。
  张尚清笑笑,也下楼往操场走。
  张杰的报告果然精彩,虽说三个多小时才结束,但大操场上,除了时时暴发的掌声,就只听得见人们的呼吸。雨后的太阳,凶猛地炙烤着古老的都市,人们的皮肤,有一种搁在刀刃上的灼痛感。
  花冲听报告时颇不安分,为什么这些平常热衷于经商赚钱的同学会有这么好的纪律呢?他一阵一阵地思考,把头转来转去。他发现周围的几个女生眼中有泪光,甚至连一贯傲气十足的江雨夜,也变得虔诚而稳重。
  花冲归纳,张杰报告的核心,是环境无由选择,但我们自己的道路却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做什么样的人,不是别人限制你怎么做,而完全是一种自觉的个人行为。要炼成这样的人,涉及到世界观,必须铁肩担道义,理想铸人生。思想的矮子必然导致行为的矮子,而信仰的伟大也会成全人生的伟大。
  哦,这么说,我们的同学不是不堪改造的臭鱼烂虾,理想的灯塔尚存一丝丝光芒,照耀在他们复杂的心中,不然他们不会流出振奋的眼泪,不然江雨夜不会如此虔诚。
  演讲会结束,花冲跟页子脱离操场里汹涌的人潮,在中心花园里边走边激烈地讨论张杰的精彩之处,正遇上激动不已的母部长走过来。
  “你说,”母部长镜片后一双眼睛炯炯有光,突然截住花冲,“今天的主题是什么?”
  花冲的脑子还在与页子的讨论中,一时语塞,没反应过来,脸胀得通红。
  “弘扬民族尊严!”母部长说着,转身匆匆走向办公大楼。
  花冲半天回过神,看着部长的背影,想再加以发挥,挽回自己的面子,但部长已经走远。
  花冲心里梗着一块石头,非常不舒服。
  校园中文系有名的才子,连一次演讲的主题都抓不住。
  这一幕,被随时跟着母部长观察的张尚清看在眼里,他暗自点点头,远远地跟着母部长走开了。
  操场上,人流越加汹涌,张杰在保卫科和一些学生干部的护送下,困难地挤出波浪般排山倒海递过来请求签名的笔记本,好不容易上了面包车。
  就在面包车开走后两小时不到,五花八门的摊点仿佛雨后磨菇一样,东一个西一个地神速出现,颇有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味道。这其中,一个身材校好的姑娘忙碌得最欢,那是学生食堂斜对面的书摊后面的悦悦。
  吃晚饭了,悦悦打了一份红烧肉,一个猪肉丸子汤,二两卤猪肝,把花冲拉到两人经常进餐的树荫下。
  “发财了?”花冲问。
  “小菜一碟,”悦悦没看出花冲脸上的阴云,“你把眼睛闭上,我还有魔术。”
  花冲不理她。
  “闭嘛。”悦悦撒娇,用两只手把花冲的眼皮抹下来。隔了五秒钟,只听她一声欢叫:“睁开!”
  花冲慢慢睁开,悦悦手上抖动着的,是一套青色中档西装,和两条针织内裤。
  “给你的。”悦悦表功一般地向他展现,“我午饭后专门去了一趟解放碑,想买便宜一点的西装,把我的腿都转酸了……你看要得不……你上次说你的内裤烂了。你摸这个质量,全棉的,卫生杂志上说,男女都不要穿尼龙和化纤的内衣裤……”
  花冲冷不丁冒出一句:“今天的主题是什么?”
  悦悦楞了:“内裤有什么主题?保暖、遮羞。”
  “我是问你张杰报告的主题!”
  悦悦张口结舌。
  “弘扬民族尊严!”花冲忽地一下站起来,脸色铁青,“我今天正式向你宣布,要嘛是你的臭书摊,要么是我,只能选择一个!你说,你选谁?”
  看着花冲一脸凶相,悦悦吓住了:“我……两个、都想要。”
  “‘沉默,或者死亡,没有中间道路。’我今天不给你开玩笑!”
  “你不要那么凶嘛,人家挣钱,都是为了你啊,你看你最近吃的、用的——”
  花冲掉头就走。
  悦悦扑上去把他死死拖住,喉咙里带了明显的哭音:
  “冲,我、听你的行了吧……”
  花冲叹一口长气,脚一软,几乎瘫坐在草地上。
  第二天上午上班时,张尚清随意地摊开着桌上的笔记本,对坐在对面处理文件的母部长漫不经心地说:
  “我听到好些学生都议论,花冲缺乏组织能力。”
  母部长推推眼镜,少见地马上附和部下:“对了,我看他的反应力也不是特别好。昨天张杰作报告,下来我问他这个报告的主题,他竟会答不上。他平常那些诗是怎么写的?啧啧。”
  “有的同学,”张尚清说得很善意,很婉转,“思维只适合于某一方面,而不一定能胜任其他方面的担子。花冲的强项可能就是写诗吧。”他想了想;再补上一句,“比如写通讯啊、人物专访啊,这些需要纪实的功力的,也不是他的长项。”
  母部长的眼光在镜片后问了一下,虽然稍纵即逝,张尚清还是看清了。
  嘿,张尚清想,尽管你在演戏,但你绝不会忘记我给你写的通讯报道。
  第二个星期的宣传部和学生处以及院办公室的联席会议正式议定,到老山前线去的光荣使命,C学院由宣传部的张尚清同志做代表。而如此上报市团委,母部长的说明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三天后,“重庆市大学生老山前线慰问团”的组成名单正式在各个高校宣布,C学院的代表不是花冲,而是张尚清。建筑大学的学生会主席雷翔任慰问团副团长,团长由重庆市团委书记担任。
  花冲象霜打的麦苗蔫了脑袋。
  张尚清心安理得地高兴。
  原先是由我做伯乐,他坐在寂静的宿舍小屋吸着烟想,发现了你这匹马,让你逐渐在学院出人头地,成了人物。那么,现在即或是作为报恩,你都应该把位置让出来。
  他对花冲没有一丝歉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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