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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从重庆乘火车向四川的东北部进发,先到达县,然后改乘汽车直驶宣汉,再后是走路。重庆周围的山只能算是深丘,到了宣汉,才是真正进入大山。
  远足的第五天,来到花冲的家乡。
  三位大学生风尘仆仆,从牛车上下来,一脚便踏上了小镇的石板街。仿佛有鬼使神差,花冲首先将视线扫向傍河的那个砖窑。只见场面铺排得更大了了,在那里劳作的人也更多。花冲心里涌来一种复杂的情感,毫无疑问,孬牛比大哥能干一百倍,他的聪明和魄力原先混饨地沉埋心底,一旦开启,便奔腾出惊天动地的浪花。大哥是远不及他了,大哥的失败是生存斗争的必然。
  只是在感情上,花冲怎么也不愿想象大哥的低能。
  夕阳西下,小镇上铺着残阳的余辉,显得金黄而透明。从小镇边沿淌过的一条小河,如缎带一般柔和地飘落在这古老而新鲜的土地上。一些酱醋油盐的香味,夹杂着一丝牛粪的气息,从小镇的巷子深处飘来。
  “我的肚皮要贴到脊梁骨了!”页子吼叫着。
  花冲也有同感,拿一双饥饿的眼光,巴巴地望着财政部长邹清泉。
  “好好吃一顿吧。”部长颁布行政命令。
  队伍一阵欢呼。
  三人奔到西头一溜儿食店门前,那些站在店门口的男女,见三人鼓鼓囊囊的包裹,就知道是远方来客,忙不迭地招呼,争相介绍着自己店子的好处,有一两位十七、八岁的姑娘,甚至还来帮他们下被包。
  他们选了个最宽敞最干净的店子坐下。
  “菜不能太好,”邹清泉屁股还未坐热就声明,“吃饱是我们的最高标准。”
  花冲和页子只能表示赞同。吃多吃少,吃好吃孬,是邹清泉的权利。
  由邹清泉仔细斟酌,点了几样小菜,每人要了半斤饭。等饭菜的时候,三人撩开衬衣领口,摸一摸肩膀上被布带勒出的一条肉槽,紫红紫红的,很痛。
  这时,门口急匆匆地走进一个妇人,整个屋子都被她照亮。
  花冲抬起头,和那妇人同时张大了嘴。
  “弟!”妇人率先惊喜地喊一声。
  “雪儿、姐……”花冲叫道。
  一见真实的雪儿,对她的刻毒怨恨刹时烟消云散。他其实和雪儿一样的惊喜,只是在表情上尽量压抑着这种感情。
  雪儿立即拖一条干净的方凳,坐在他们对面,关切地问他的行踪国的。
  花冲把邹清泉和页子介绍给雪儿,雪儿不住地点头,不住地发出“噢噢”的应声。她上身穿一件洁净的丝绸短袖衬衣,下身着一条水红短裤,饱满的胸脯和滚圆的大腿,显现出妇人特殊的佳处。她越来越丰满了,皮肤也越变越白,整体看去,她已经完全脱离了山里妇人的气味。随着身体的移近,一股山里女人身上不易闻到的香水味也令人振奋地飘到三个大学生鼻子里。
  花冲快速地看了一眼她露出来的那一段白皙的酥臂,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后山上帮他割草的情景,想起了她噙着热泪唱的《十想》山曲。但同时,雪儿与孬牛在后山松林里滚在一起的情景挥之不去地钻进脑海。听了张德五讲述雪儿的故事后,花冲曾发誓不再理会雪儿——雪儿既不纯洁,也不善良,与黄土高坡上的刘巧珍比较起来,她只不过是一个沾满了人欲和世俗气息的妇人——可现在面对面地坐着,却被一种温暖而亲切的回忆占据了心胸。
  “雪儿姐,”他眼看地下,语气却是友好的,“来看孬牛哥的?”
  “不是,孬牛到宣汉县城办牛肉干厂去了,河边的砖窑包给了别人,我在这儿开了个食店。”
  “就这家?”
  “噢。”
  花冲立即从回忆中走出来。
  “孬牛了不起——”他说不出是不是敷衍,也可能有真心的赞眼,“听说他上报了?”
  “唉,那是几个耍得要好的朋友闹出的事情。他不过是出钱把手扒岩那段路修了一下。”
  花冲想把张德五请他写文章的事告诉雪儿,但他忍住了,只问:“听说张德正致富不忘乡邻,也要投资修村小呢。”
  雪儿还未答腔,店里一个伙计插言:“客人你听他吹牛,张奸鬼儿是死猪能够吹成活猪。他修啥村小哟,我就和他一个村的,都半年了,连他老婆都没照着他的面,听说全在外面吃喝嫖赌呢!”
  哦,花冲有点发愣,这么看,张德五永远是张德五,既缺乏现代企业家的气魄,征服对手的手段又拙劣不堪。
  “不是说孬牛当了副乡长了吗?”他又问。
  “挂个名,”雪儿说,“也没分配具体干啥工作,只是乡上有啥项目,请他投点资,乡上来了客人,喊他出钱上酒楼。”
  雪儿说什么都是平和的、自然的,一点也没有娇柔造作的炫耀。
  “那这个副乡长当上有什么意义呢?”一旁的页子说。
  雪儿亲切地微笑一下,同意道:“是,我也这么想,可是人家硬是要栽到他头上来,推脱不掉。农村有些事,让你们大码头的人见笑了。”
  “这对双方其实都有意义,”邹清泉插言。这个小小的楚辞专家,并不乏对现代社会的理解。
  大家似乎明白了这意义何在,也就用不着点破了。
  雪儿擦了一下鬓发,露出雪白的耳根。
  花冲沉默了,有一种情绪如鲠在喉。他尽量抑制不去看雪儿,但总有留不住的眼光。
  雪儿实际上已并不年轻了,她的眼角,过早地显出几条纹路。但是,花冲的心时却禁不住颤抖,像多么希望就叫她“雪儿”,或者——“嫂嫂”。一种女性的温爱和作为长嫂的亲切与宽容,在雪儿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可是目前对花冲来说,她实际上什么也不是。
  “弟,你们坐一会儿,我去安排一下。”雪儿说完,一掀分隔餐厅与厨房的蓝布印花门帘,钻了进去。
  看雪儿的背影消失,页子赶紧问:“这是你姐?”
  “不,”花冲快速小声作答,“一个村的熟人。”
  雪儿走出来时,后面跟着两个村姑,各端了两盘热气腾腾的炒菜。
  当两个姑娘把四个盘子放在花冲他们面前,他们都禁不住吓了一跳:大蒜烧肚条一份,腌卤牛肉一份,节节脆(烧腊猪尾巴)一份,外带一份青椒肉丝。
  花冲的脸胀得通红,好半天说不出话。
  “大姐,”邹清泉诚恳地申明,“我们没带多少钱,我们……”
  “哎,”雪儿插断他,“放心吃,还要给你们烧个平菇三鲜汤。我招待弟和他的好朋友,收啥钱呢?”
  邹清泉和页子一齐拿眼看着花冲,花冲的脸依然通红,凝然不动。
  见花冲这样,两人也不敢动筷。
  “喊他们吃呀,弟!”雪儿央求道。
  花冲冷静了,但还是没动。
  “弟!”雪儿的叫声里似乎含了哭音。
  花冲搓了搓手,对邹清泉和页子简单地说:“吃吧。”
  雪儿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不知怎么的,却兀自红了起来。
  直到天黑,他们才吃完饭,出了店子往家赶。
  “花冲,”在麻麻黑的山路上,页子说,“你在故乡人的心目中,地位太高了。”
  花冲不说话,低了头默默地带路。

  他们在花冲家住了三天,这是发起正式冲锋前的最后休整。
  对着花冲的同学,全家人显得格外小心殷勤,弄得那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花冲背着人埋怨父亲和大哥,他们却反怪花冲不讲理性。
  “别人跟你一样,”大哥脸上一直挂着崇敬的神情,“都是有大出息的呀!”
  父亲跟着点头。
  花冲泄了气,不再劝阻家人的热情。
  晚上,往光溜溜的地坝上铺一张竹席,三人一起躺在上面,看着横斜的银河,捕捉不经意从天上溅下来的流星,让带着干燥的泥土味的山风拂过敞开的胸怀,人就觉得了与自然交融的惬意。
  两个伙伴在热烈地讨论著乡风民俗与都市冷漠相比的优劣,感慨着文明的进步又总是以纯朴和纯洁的终结为代价的话题。花冲却无法契入他们的气氛,雪儿的身影总晃进脑海。
  大哥在堂屋里宰猪草,砍刀砧在木墩上的“嘭嘭”声在空旷的夜色中悠远绵长,仿佛已经响了几千年,现在不过是几千年不曾中断的声音的一部分。父亲则在用荆条编织一只背篓,黑阴阴的身子在地坝对面的屋檐下,象一尊枯老的古树。
  他们都还不曾休息,他们在白天的劳作之后,晚上还要继续白天的辛苦。那么,如果雪儿还在这个家,雪儿也一样不得轻闲,尽管大哥待她特殊,但她能逃避得了大山加在她身上的重负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美丽的她就变成一个典型的山中老妪,皱纹满脸,皮肤黧黑,首如飘蓬,脚上沾着鸡屎牛屎,然后等待着岁月之剑慢慢将之刺穿,直到进入另一个世界。
  她在老实的大哥身边,虽然会得到宠爱,得到呵护,但她会以丧失青春的享受、丧失性爱的滋润为代价,她将象老树上的一棵核桃,在凛厉的山风中逐渐风干,掉人泥土,腐烂成泥,化为什么都不是的一股轻烟。
  但现在不同了,她有了自己的馆子,请了小工,用钱买自己喜欢穿的衣服,脸上可以抹城里女人才搽的雪花膏。她可以定期跟着孬牛去宣汉、去达川、去安康、甚至去重庆、去武汉……世界在她眼中舒缓地展开,她的生命在展开中得到丰满。
  那么,她不该得到这些吗?让自身跃人一个更高层次的努力不应得到肯定吗?
  就人的本性来说,她的追求是无懈可击的,高加林式的“走出去”应该得到鼓励,而刘巧珍式的“坐待”则是小农经济条件下无奈的悲哀,在现代商品经济开始发展的今天,刘巧珍是得不到同情的。是注定要在泪水和哽咽中消解的旧时代的符号。
  可是苦了大哥,他娘的便宜了孬牛!
  花冲不愿再往深处想,他觉得一碰到实际,任何理论上的雄辩都会变成无血的苍白。

  十五天后,他们已在川陕交界处的大巴山中穿行了好几天。
  这个晚上,天上没有星星,深山老林,是一望无涯的黑色海洋。他们摸索着在树缝间寻找一块寄身之地,然后将塑料薄膜铺开,躺上去,盖上毯子,再将薄膜卷过来,把毛毯裹住——从花冲家出发时,他父亲一再这么交待,否则,夜露会把他们全部淋湿。
  十多天来,他们第一次露宿。以往,总会遇到炊烟袅绕的人户,总会遇到纯朴好客的老乡。然而,真正的大巴山深处,却杏无人迹!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象胆怯的女人。人是多么渺小啊!狰狞的黑暗随时可以把你撕成碎片,随时可以击垮你的意志和信心,把你交给死亡!满山株树,在夜风中发出阵阵轰鸣,象茫茫海涛,一浪一浪地撞在黑色的礁石上。轰鸣之中,时时卷来一些愤怒而悲伤的吼叫,不知是豹,还是野猪。鸟声是没有的,在暗沉沉的险恶的夜里,除了翅膀象烂蓑衣似的“座山雕”,还有什么鸟儿能穿破黑夜的网呢?
  三个旅人十分疲倦,但不敢眨一下眼睛,也没有心情睡去。
  是啊,在大学校园那个小小的圈子里,自己浑身溢满了光彩,可是一旦跨出那个门槛,在雄奇壮丽的大自然面前,人是显得多么渺小而黯淡。
  大山和黑夜一起睡去,轰鸣而来的天籁,只留下丝丝缕缕的余韵,在草根上隐约拔响。一
  几个浑身疲惫的大学生,感触着大自然的体温,承受着它厚大手掌的爱抚,逐渐感到兴奋起来,思想和情感也似乎随之变得博大。他们知道第二天还要赶路,强令自己睡过去,蓄积足够的体力来应付明天更为艰难的里程,却总是不能奏效。
  一个说:“干脆说一下话吧。”
  另两个便道:“不行不行,谁说罚谁的款!”
  可是,至多一分钟后,就有一个不怕“罚款”的人提起了话头,另外两人根本不予追究,因为他们也正憋不住呢。
  如此几番之后,干脆放开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充其量今夜不睡觉,难得这么潇洒一回。
  “花冲你父亲当军人时,到底杀过多少人?”页子问道。
  “据他自己说,用枪射杀九十四个,用刀砍杀二十一人。”
  “喝哟。差不多一个连了!”邹清泉大叹。
  “我听人讲,”页子认真地道,“杀人太多,眼球就会凸出来。那天在你家,我仔细观察你爸,真有这个特点。”
  花冲觉得新鲜,回忆爸的样子,果真如此。“嘿,”他说,“我倒没有注意呢。”
  “你爸讲的战斗故事很动人。”邹清泉说,“我觉得,在生存意志和坚定的信仰方面,我们都不如父辈。就说黄教授,虽然有学者骂他投机取巧,哗众取宠,但他自有自己的信念,且一旦认定,就九死而犹未悔也。这确实是值得我辈学习的。”
  “你知道,我爸以前是从不向人提起他的那段经历的。也有一些好奇的小辈子想从他口里掏出一星半点的战斗故事,但他三缄其口,只管摇头。”
  页子忙问道:“为啥呢?”
  花冲长长地叹一口气,幽幽地说:“因为说他是叛徒。”
  “叛徒?”邹清泉吃惊地张大眼睛,他不相信这么一个强武的士兵,会成为叛徒。
  “这就是历史。”花冲的思绪飘走了,飘到父亲在母亲的坟前第一次给他讲述这段故事时的情景。收回眼光时,看到了邹清泉和页子的惊讶,他向他们复述那个年代久远的传说。
  邹清泉和页子屏神敛气地听着,教科书上读过的那一段抽象的历史,在花冲父亲身上复原为活生生的具象。末了,他们一起正色道:
  “花伯伯由小长工而红军战士,又由红军战士而回归山林,这是客观历史事件造成的,一点也不能作为认定他是叛徒的依据。”
  “当时,”花冲说,“我在母亲坟前听了他的故事,也抱着同样的看法。可是现在——”花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他的的确确颓唐了,他以前从不提他的当年之勇,现在却逢人就讲。”
  邹清泉和页子默不作声,陷入静穆的思索之中。
  人的声音一旦停止,黑暗就形成一种巨大的威压,向他们逼来。
  页子打破了沉默,问道:“你父亲为啥要到你母亲坟前给你讲他的这段经历呢?你想过吗?”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花冲说,“我母亲去世很早,我对她没有深刻的印象。但村里人不管与她有仇没仇,没有一个不说她能干的。我记得在为母亲死时为她‘办夜’那天,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涌到了我们院子,许多人都流了泪水,一个老头抹着眼泪,连声说‘可借了可惜了!这方土地上又死了一个能干人!’我想。我母亲当年是不是也和我现在的想法一样,认为父亲是真正意义上的叛徒,是她的父亲用生命救了我父亲的呀,而后来他却不思进取,这是否会深深伤了我母亲的心呢?虽然在人前人后,母亲都义无反顾地维护着我父亲的名誉。父亲到她坟前表白,是不是想告诉她的在天之灵,同时证明自己身上某种不屈的东西呢?或许是,或许我的推导与父亲的思路一点都不沾边——说不清!”
  “你的推导可能是对的,”邹清泉感慨道,“人生,本身就是一部复杂的历史,没有哪一部历史有人生的历史复杂了。”
  “而且,”页子补充,“唯其因为复杂,所以更变得沉甸甸的了。”
  “这么说来,”花冲说,“就不仅是知识分子才有心累的感觉,凡是活人、有感觉的人,活得都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深刻地理解我的父亲,因此,当人们全都厌弃听那些嚼烂了的故事时,我会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来。”
  “你这是一种欺骗。”邹清泉说。
  “但至少可以让他得到精神的慰藉。”花冲辩解道。
  “这才是真正的悲剧。”邹清泉说。
  三人又是一阵沉默。
  后来花冲说,“你们在镇上看到的那个丰腴漂亮的妇女,也就是我们去过的饮食店的女老板,她就是……”
  “是什么,快说。”邹清泉与页子同时来了兴趣。
  “是我的嫂子——雪儿。”
  邹清泉和页子“噢”了一声。
  “我说她怎么对你这么好呢,原来是你的嫂子。”页子叹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这不是主要原因。”
  “什么是主要的呢?”邹清泉的眼光抓住花冲的心灵。
  花冲深吸一口气,庄重地道出他的结论。
  “善良是她本来的秉赋,而不是因人而易的权变。”

  天何苍苍,地何莽莽,第二天,徒步旅行者们渺小的躯体,穿进了一段危险地带。
  此地峡长百里,有名樊哙,因西汉开国元勋樊哙曾在此屯兵而得名。宽处百米,窄处仅容两人双骑并排。峡内石壁夹岸,剑峰千仞,抬头一线天,俯察多奇草。悬泉暗河,猿跃禽鸣,古时的川陕栈道遗址,就沿彼急浪哮的河床蜿蜒而去。
  这里有十大风景点:雄鸡唱天,犀牛望月,二泉飞瀑,百兽聚会……恐怕都是古时的乡中秀才或过路举子取的名,才这样富有诗情画意,把贫寒的大山,点染出一些人文的灵气。
  三个徒步旅行的大学生遇到的该地第一个政府单位,是鸡唱乡人民政府。这是三间矮小的土屋,地板尘沙遍布,高低不平。花冲推开两扇术门,都没有人。连喊七、人声,才从另一间屋里闪出一个身影,五十开外,特别的瘦骨嶙峋,一出门,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虽是伏天,头上还缠着川人乡间传统的白帕,说是白帕,其实只是隐约分辨,上面粘满了口痰鼻涕之类已经干硬了的脏物。
  这就是宣汉县鸡唱乡乡长,姓何。
  何乡长听说是来自远方的大学生,象第一次遭遇外国贵宾,顿时手脚无措。
  “屋里坐,屋里坐。”他说的是纯粹的土语。花冲也要费很大劲才能听懂。
  屋里坐哪里呢?只有一张乌黑油亮的小桌子,一个石凳。尽管花冲们又饥又渴,只想躺下来休息一下,但实际上无处安身。他们只好说明来意,望乡长给他们指一条穿峡的路线。
  “我带你们一程。”乡长热情地说。
  三人顿感一阵温暖,对面前这个仿佛只有一线生命的人,突然间产生了亲切。
  “这……你的身体……”花冲表示忧虑。
  “莫啥子,我已经这样拖了二十年了。”
  三人行色匆匆,也不多话,在乡长带领下,开始了新的长征。
  映山红朵大如盘,争相怒放,起伏的山峰,被它燃烧成一片火红。
  “何乡长,百里峡真好看哩。”页子说。
  “嘿嘿,嘿嘿。”乡长憨憨地笑。
  走在自己的领地上,且这块领地还大受远方大学生真诚的赞美,何乡长就自信多了,他说,这里有张飞洞、观音洞、盘龙洞、相思滩、仙女岩、母子岩、金鸡梁、方丈泉、白龙泉、南天门……还有獐、麂、猴、憨鸡、娃娃鸡、阳鱼、娃娃鱼。
  “你们客位从大码头来,”末了他恭维着,“嘿嘿,不晓得见过好多大场合……”
  “你说的那个娃娃鱼,”页子惊叫,“是不是叫起来象细娃儿在哭?”他用了一句当地土语。
  何乡长点头,对页子的表情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说你们过得很恼火吗?”页子看着何乡长烂麻袋一样的衣服,“然而却‘风景这边独好’。”
  “嘿,也没啥恼火,就是莫得吃,莫得穿。前几年,县长还来看了我们,给我们修了一截人行路。”
  “为什么不开发旅游区,”页子停住脚步,大声对乡长说,“并利用这些资源发展经济?”
  花冲和邹清泉认为页子的话有道理,便附合著,一起给乡长出主意:
  “是嘛,‘要想富。先修路。’‘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是邹清泉的话。
  “再把旅游搞好,报上都说了,‘旅游好,吃得饱。’”花冲紧接道。
  页子悄悄捅花冲的腰眼:“你这句言子是哪家报纸上发明的?”
  花冲做个鬼脸,亦悄声:“我自己发明,反正是给乡长鼓信心。”
  何乡长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修路,哪来钱呢?”他小心地问,“县上给我们吗?听你们说,要修铁路,游人才进得来,这修铁路,怕要花个几千块钱吧?”他头上已冒出颗颗汗珠,顺着深深的皱纹曲曲折折地流,一阵凶猛的咳嗽,把汗珠摔到了脚下的草丛里。
  三个大学生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呀,谁拿钱来开发呢?叫乡民们拿吗?可你听何乡长的口气,他连几千块钱都没见过,都以为是顶破天的大数字了,都以为可以修铁路了,他们这么穷,能投资吗?修铁路,起码几千万、上亿元!
  是呀,山民们只认识土地。土地是他们的命根根!可惜的是,在这一片土地上,百木皆生,就是不长庄稼!
  花冲再一次陷入迷惑之中,关于“土地”的大命题,更加深刻地困扰着他、折腾着他。
  走了长长一段棕红色石子土路,乡长突然收住脚步,不往前行。花冲们向前一望:怪石嵯峨,杂藤封山,涧水奔腾,景色如画,但却无路可走了。
  想不到乡长变戏法似地,羸弱地身体敏捷地跃入涧边一丛红刺藤,半分钟后,费力地拖出一条藏匿其中的柳叶舟,大声招呼他们坐上去。
  三人面面相觑。
  “莫啥,我把你们撑过河。”乡长说。
  天啦,这一段,河身极狭,滩险流急,暗礁四伏,两岸馋岩如蓬,低低地笼住河面,尖利的石翼,如剑伸出,随时可能把舟行者劈为两半,乡长能撑过去吗?
  再说,这只船,根本无法装下四个人!
  三人正在胆怯,乡长已帮忙解下了他们身上的背包,装在了柳叶船上。他要三人坐在背包上,压住身体,不要摇动。
  船一下滩,便如离弦之箭,两边岩壁擦肩而过,脚下滩头,浪花跳跃,抬头望去,是青天一线,低头俯瞰,一线青天。三人只觉神思恍惚,眼花缭乱,仿佛一丝微弱的生命,吊于发端。河水并不很深。乡长打着篙,神情专注,直视前方,此时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刚毅有力,头上的帕子不知何时散开一截,吊在背上随风而舞。三人正惊惶之际,一个浪头哗地袭来,小船被淹没在水雾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从迷朦中钻出。那一时刻,关于“死”的命题在三个大学生头脑中倏然闪过。弄不好,这次的徒步旅行必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心里,隐约地生出许多后怕,一些平日生活中的人与事,电影镜头一样连袂而出,似是在向他们作着最后的告别。恍忽间,人心就成了侏儒。
  巨大的波浪在耳畔轰鸣,如响雷不断,冰凉的水沫不时溅上身体,仿佛死神的触须在吻舔。水流湍急,眨眼间就把船推出老远。花冲三人不敢看山,不敢看水,又不敢闭上眼睛。什么闲情逸志,什么风景这边独好,统统在一瞬间远去,人只有保命的欲望,只有求生的祈祷。
  好在这段要命的行程终于过去了,水流转为平缓。
  正在庆幸,一柄手指一样的黑色石峰突然拔河而起,尖削的“指甲”马上就要抠住船舷。说时迟那时快,乡长竹蒿猛地一抖,小船奋力向右偏去,乡长跟着左脚使力一踏,船身摇晃几下,终于稳住平衡。乡长的脖颈上,暴出根根黑色筋脉,象要胀破皮肤。
  妈呀,三个大学生心里一起惊呼,好风景真是好看不好吃呀!
  前面现出平阔迂缓的河面,岸边,隐隐约约呈现出被人踩踏过的痕迹。乡长“嗨”地一下将小船拢了岸。“到了。”他说。
  这时,惊惧乍定的大学生一起张大嘴巴,只见,乡长的左肩鲜血淋漓,衣衫破露,一大块皮肉不翼而飞,雪白的骨头乍然刺眼。那一定是刚才闪躲“指甲”岩,被尖削的石峰砍去的。
  “呵!乡长……”花冲指着他的肩膀,急切间说不出其他话。
  乡长好象这才感到疼痛,用手摸一摸,然后啪地一口唾沫,吐在手掌心,按住伤处,使劲抹了几下。
  “莫啥子,莫啥子。”乡长的脸黝黑黝黑,眼角湿润,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
  这就是劳动人民,他们以勇敢和不需要装饰的言语,塑造了自己的伟大。
  三个大学生心中,同时升腾起朝晖般的敬仰。
  出了峡谷,阳光象开水一样从头顶泼下来。何乡长按住胸口,发出一阵骇人的咳嗽,咳嗽停息之后,又是好半天的喘息。
  三个大学生不停地给他捶背,在他面前,自己是多么渺小!
  恢复了正常的何乡长感激地看着他们。
  从远远的山梁,渺渺茫茫之间,传来凄婉苍凉的山歌:

         上坡下坎呵 我脚杆软啦呵哟喂
         你怀身大肚喂 怪谁也个舍……

  “我回去了,”乡长说,“沿这条茅草路,你们一直走就行了。”
  三人不知说什么好。
  邹清泉从公费里掏出十元钱递给乡长,说这远远不够,只是因为带得不多,唯表心意而已。
  乡长如触到芒刺:“你贱看我呢!贱看我呢!”他的手不停地往后缩。
  “老人家,你收下吧,”花冲动情地说,“称斤盐打瓶煤油。我也是本县人,晓得你们的苦情。你为我们帮了大忙,还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话及此,他几乎要掉泪。
  “收下这点心意吧,老人家。”页子和邹清泉一齐劝。
  出乎他们意料,何乡长突然一屁股蹲下去,嚎啕大哭起来。哭过一阵,抓起一把野花,递给花冲。
  “这叫金花,”他说,“是汉朝大将樊哙的女人跳岩摔死之后,变成的,你们留着,记住有我们这个穷地方,就行了。钱我不能收,娃娃们,你们路还长呢。”
  说罢,纵身一跃,带着伤,带着大学生发自内心的尊敬,带着山里人古风犹存的纯朴,已然上了船。
  邹清泉快速从背包里摸出一袋压缩饼干,一脚踏过去,偷偷地放到了船尾。
  乡长当然不能从原路返回,他只有顺江而下。要回到自己的家,不知要绕多大的圈子,要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呢。
  一直到柳叶舟被青山遮挡,他们才疲惫不堪地坐在原地,一个个心事重重,不一会,就歪七竖八地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两个小时以后,太阳西斜,倦鸟归林。他们又起身赶路,心里,还在挂念着形容畏琐、但人格高大的何乡长。
  为什么越是穷困之地,风景往往越是优美,甚至穷到极至。风景也就美到极至。
  为什么人世的不幸往往都与环境的华美形成反差,是不是老天爷有意如此安排,让艰难的生活衬托得自然更美,让更美的自然更衬托出人世的不幸?
  最美好的人生与最美好的自然交相辉映的生活,这个世界上存不存在呢?
  有吧?但是何处寻觅芳踪呢?
  三个大学生在这一刻,成了灵魂出窍的哲人。
  走了一程,在云的深处,又传出带着野味的山歌,若断若续,时隐时显,歌词听不太清楚,但分明是个姑娘。

         青布帕儿也丈二三哟喂
         我跟哥儿也换着拴罗哟
         今天与你也换着拴腰带
         明天与你嘛换个心肝哟……

  两天后,他们进入了四川与陕西接壤的南江县境内,山势更陡,泉水更清,他们看到了山深处的名贵的大理石开采场,山民们用原始的工具、肌肉的蛮力,硬是把那些美丽非凡的石头从云雾深处弄了出来。
  在下两河与上两河,站在绵延的山顶向下观看,只见湍急的山涧两岸,蠕动着一群一群的灰色人蚁,一打听,才是川、陕两地的上万淘金大军,他们站在没膝的深水里,弯腰屈背,把生命中最闪光的岁月,全都注入在挖砂、洗砂的单调冗长的劳作中。他们在不懈地奋斗,对走过他们身边的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那一双双眼睛里,闪射着攫取的光芒。
  中午时分,三个大学生蓬头垢面地深入了大巴山腹地,山深林密,虫鸣聒噪。只见白云飘忽,不见一毫人影。林子里,千年腐殖物层层堆积,化为脚下富有弹性的泥土。一股原始森林里才有的特殊气息,腥臊中湿杂清新,扑入人的鼻腔。
  突然间,就看见前面一个山腰处冒出一缕黑烟,烈日高悬天空,黑烟顷刻之间变粗变逍,鼻子里也闯进了呛人的烤焦味。
  森林起火了!
  没有多想,三人一起向出事地点赶去。令人惊讶的是,绝了人烟的原始森林中,却突然冒出十多个男女老少,像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他们一字儿排在下风口,手拿弯刀,迅速砍倒那些坚硬的青杠树、楠木树、橡树、栗树和松柏,直到次出一条宽宽的“断火线”。人们站在断火线的这边,严密监视着逐渐逼近的火情,只要有一丝火舌卷了过来,男女们就呐喊着,用粗大的松枝把火星打灭。
  火象红墙一样推近了,风在空中打着阴冷的呼哨。火随风势,伸出鲜红炽热的舌头,怒吼着欲舔过所火线。花冲几人冲到了,也许是何乡长的形象壮大了他们的刚勇,也许是青春的生命需要更加丰盛的内容,他们没有一丝犹豫,扔了背包,也掰一枝松丫在手,跟在山民身旁,迎着烈火浓烟挥舞嘶喊。
  太阳看不见了,全被黑烟遮没。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火势的呼啸,一股股辛辣的焦臭味,呛得人象老年人一样咳嗽不”止。眼睛也无法睁开,泪水直落,只能闭紧双目,凭着人的本能,使尽全身力气,用渺小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狂虐作着抗争。
  万幸的是,风向忽然变了,火头向来路返卷回去,碰到已经烧焦了的空坪,失了继续发展的线路,便减弱势头,直至渐渐熄灭。一半坡的山林,只留下一片焦黑如炭的木桩。
  花冲三人找回被烧了几个大洞的背包,想随山民们一起下山投宿,页子突然看见右侧的茅草余烬中,又被风吹起了一丝火苗。三人丢了背包,用脚使劲踩,用松枝使劲扑,弄了好半天,才把这一小撮顽固的残余危险消灭。页子的手上起了一大串晶亮的水泡,邹清泉的鞋子张了一条口子,花冲最万幸,除了浓烟熏成的大花脸,没有其他损失。
  等他们回过头来找山民,就象当初出现一样突然,现在又突然不见了一个人影。
  三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怎么办呢?若在真正的大巴山腹地野外露营,对没有经验的人来说,那是非常的危险!
  花冲的两个朋友,同时想起了老军人花天狗十天前给他们描述过的深山老林的情形:你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倒挂在树上的一条毒蛇猛地缠住颈项,也可能刚刚睡熟,就有一只嗅觉十分灵敏的黑熊或山猪潜到你身边,顷刻间掏空你的肚子……
  下山!只管往山下走,总会遇到人家的。
  他们抱着这样的信念,一直不敢停脚。走啊走,天黑尽了,山却越来越陡。
  夜幕下的寒气弥漫过来了。与此呼应,也弥漫过来如云似雾的“嗡嗡”声。那是吸血厉害的山蚊子,长着长长的口喙,大如蜘蛛,一出动便成群结队,咬人畜一口,立刻红肿如卵,奇痒难耐,假如任其饱餐一顿,一定会有生命危险。看蚊子的架势,当然好长时期没沾过人味,其声也轰轰,其势也汹汹,前仆后继,轮番轰炸,只管往他们脸猛扑猛撞,三人不停地用手驱赶,还是被蜇了几下。
  “田夫!”页子忍不住了,大声抱怨,“你当的好向导,看把我们带到什么鬼地方!”
  “你作为武装部长,还不赶快鸣枪示威,聒噪个哈逑!”花冲不客气,粗鲁地反驳。
  “清泉,”页子央求道,“擦根火柴吧,找个村少的地方,生一堆火才行啊。”
  花冲也这么请求。
  邹清泉犹豫了一阵,只能同意。先时,他们怕引燃山火,一致商定不能使用火柴,但具体情况具体处理,森林的夜晚,若不生火,不要说眼下的蚊子,等一会儿真的趋暗夜来一匹豺狼什么的,那就后悔莫及了。
  邹清泉划亮了火柴,借微弱的光线,看到不远处居然有一块不大的石头空地!众人欢呼,马上起身,将“床铺”展开在那里,顺手抬一堆枯枝败叶,生起一团生命之火。为安全起见,他们把火堆周围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
  火,多么美丽!送来了温暖,驱走了蚊蚋,带来了光明。或者说重大点,它带来了安全、信心、和生命!人类发展史上,不正是因为有了火,才产生了质变的飞跃吗?!
  三人顿感舒适多了。
  “你们说,贾平凹这时正在干什么?”邹清泉问。
  “肯定在写作。”花冲知道,那是一个勤奋的作家。
  “他哪里知道,我们正在为他受苦呢。”页子嘲讽似地插话。
  “也不都是为他。”花冲纠正。
  “怎么呢?”
  “也是为了我们自己……”花冲的声音小下去,陷入一种自己也无法说清的境界。
  没有声音了,仿佛三人已经睡去。
  其实,没有一个睡着。
  一走出校园,邹清泉就象洞开了一扇心灵的门扉,大自然的伟力和神奇,把他带进了比大师们的著作更为博大渺远的天地,他仿佛走进了人类文明的深处,悉心体味历史的纵深感。
  而页子的意识是朦胧的,他只想集中精力,听一听森林老人发出的奇妙语言,解除自己的痛苦。可一旦放松了注意力,袁辉便带着美丽的微笑,向他逼近。
  花冲却完全从环境中分离出来,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学校,页子公布的消息让他震惊,震惊之后,是怅然若失。张尚清是有手腕的,花冲瞧不上这一套。然而,张尚清确实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那么,他的“唯我所用”、及某些显得庸俗的哲学,与自己的清高相比,哪一个更切实际?一个人最为可怕的,就是不能正确地估价自己,从而摆正自己的位置。作为自己,是不是自视过高呢?清高的背后,是不是还隐藏着怯懦和自卑呢?
  他一时难以回答自己的提出的问题。
  只有悦悦是真正属于他的!
  在这漆黑的深山老林里,悦悦象一颗通体透亮的玉石,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想到她悄悄为页子捐款并为此而受的委屈,他满心愧疚,疼痛不已。悦悦是美好的,悦悦亦是母性的,悦悦让你观照出自身的缺陷,悦悦使你想在她面前成为真正的男人。
  花冲突然觉得好孤独。
  他想到放假前夕,在教室里,乘悦悦上厕所的时候,他曾有意无意地翻了她的日记,其中一则,只见她断断续续地写着:
  “亲爱的,你依然是小着了我吗?你认为在精神的领域,我不如你的那些朋友,不能让你充实和快乐吗……
  “亲爱的,你的智慧,常使我有遨游大世界的畅快,而你是不是忽视了我的许多奇奇怪怪的思想,忽视了我也有倾诉什么的欲望呢?……
  “我的爱,若是此刻我倚在你的怀里,我的手被你爱怜地握着,你会倾耳听我讲述那些你曾许诺过的东西么……”
  花冲的确向悦悦许诺过。那是很久以前了。他说;将来,我一定要修一座别墅,命名为“悦悦别墅。”
  这空幻的许诺让悦悦激动不已,她当即提笔写了一首诗歌:

        我用自己的两条腿
        跋涉千年的生之旅
        亲爱的
        我渴望一个有阳光的日子
        或是一个雨季
        你托着怀中的我
        自一个城市
        去另一个山野……

  然而,花冲早就忘记了,他敢想象一个为衣食焦虑的人,能修一座别墅吗?因此,每当悦悦开玩笑似地提及,他都十分厌烦地加以制止。
  不过话说回来,假如能挣到大钱呢,他会为悦悦盖一座华丽的别墅吗?
  钱钱钱!孔方兄、阿堵物,历朝历代的文人咒骂它,但历朝历代的百姓需要它。就说自己,难道不渴望每天有两顿好吃的小炒?不渴望父亲能住进豪华现代的大医院?为什么要阻止悦悦的经商实践?为什么要批评她重了物欲而玷污了精神?难道,物质与精神之间,天然就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吗?
  或者,这只不过是文人为了掩饰自身的怯懦、推倭经受不住诱惑而生发的出卖,所施放出来的虚伪的烟幕呢?
  欲盖弥彰!这是文人的惯技。文人的心与文人的嘴时常说着相反的道理,文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双重人格,有着两副嘴脸,遵着两种道德。文人外表的光明正大与内心的男盗女娼成正比,越是一个人人赞颂的好文人,越是禁锢着自身的欲念、并为此活得极端苦恼的人。
  那么,是要活成一个虚伪的大文豪,还是活成一个自然的小百姓?
  是继续阻止悦悦摆小书摊,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却仍要保持一个小文人清廉的外部形象?
  娘的不想了,再想脑袋就炸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寄托,各人有各人的乐趣,各人有各人的所得和所失。正如佛经上所说:“各有本因莫羡人。”现在是一个多元的社会,这正是与中国传统社会不同的地方。
  还是想悦悦,悦悦才是自己的所思所钟。
  从原来第一次相好开始,悦悦就在不停地写诗,灵动的诗才闪现出令人惊讶的绚丽火花。这火花让花冲自豪,同时也觉得被照耀得暗淡无光。因此,每当悦悦兴奋而羞涩地呈现给他一首新作,他都忘记了赞美。
  可是此时此刻,他多想把悦悦拥在怀里,吻她,鼓励她好好写下去,要是那样,悦悦一定会给他醉人的回报。
  人啦,往往如此:远隔千里,才发现百灵的宛转。
  悦悦,现在,你正在干什么呢?
  还有张尚清兄,虽然用不光明的手段取得了去老山前线考察的资格,但我佩服你,比起我来,你是强者。娘的,我还是要祝你收获巨大,一路顺风。
  夜很深了,大森林沉沉地睡去,重浊的呼吸,如巨人一般,向世上所有的生物庄严昭示:它们,才是大山真正的主人!
  几个大学生,各怀备的心事,跟森林一起,逐渐沉入梦乡。

  “混帐!”
  梦中,听到一声仿佛地动山摇的怒吼,象一把生锈的钝刀,切割着他们疲惫不堪的脑神经,使他们惊得一跃而起。
  只一见一条汉子,头裹白巾,脚穿麂皮靴,肩挎一杆猎枪,端端站立他们面前。
  显然,这是一个守林人。火堆的余烬里,还隐约地显出亮光。
  花冲起身向他说明情况,并一再声明,白天的山火与他们无关,他们还是灭火的英雄呢。
  汉子一言不发地听着,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
  花冲说完了,汉子不置可否,只抬起双脚,几脚踏灭了火种,又叫花冲三人站成一个圈,围着火堆撒一泡尿,以防万一。当着生人的面,几个要面子的大学生竟挤不出一滴水来,但不撒不行,汉子斜挎着猎枪监视着呢。他们好生屈辱,只得拉出龟缩成儿童状的小家伙,运足内气,好不容易排出几滴黄液,才算完成任务。
  “跟我走!”汉子凶声凶气地命令。
  他那被山风沐浴、被溪水淘洗的声音,竟充盈着一股磁性,这倒是叫大学生们听了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看来,只能跟他走了。走就走吧,即使弄到哪儿去关禁闭,也比蜷缩在这儿强。
  花冲背着背包,邹清泉和页子提着一些零碎,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汉子后面,气喘如风箱,却怎么也跟不上他的速度。汉子停住脚,命令道:
  “把背包解下来!”
  没等花冲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把背包夺在手中,一下甩在自己肩上。花冲顿觉轻松了许多,但要追上他,还是十分困难。在高低不平灌木挡道的山路上,汉子如履平地,而花冲们却象刚上溜冰场学习的老顽童,一步一滑,步履维艰。时不时,就有细硬如铁的刺藤狠狠地击打在他们脸上、腿上,脑子里一片模糊,耳朵里敲响钟筹一般的轰鸣。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山嘴处突然闪现出一抹黄色的的灯光,在这个漆黑如地狱的大山里,能看见象征着生命、人类的灯光来,使人在目瞪口呆之余,简直还感觉着一种惊心动魄。
  三个大学生精神振奋,张嘴欢呼,汉子却沉声喝到:“别闹,先把脸洗干净。”
  原来一条涧水就在脚下,黑暗中唱着叮叮咚咚的歌。等三个人在水边收拾完整,汉子才带头向亮着灯光的茅屋走去。
  “来儿,回来啦?”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在喊。
  “阿爸,带来了三个学生。”
  被叫作“来儿”的汉子先进屋,响起了一阵蟋蟋嗦嗦的讲话声。
  老人端着桐油灯出来了。他穿了一件对襟子青衣,看上去有六、七十岁的样子,脸上核桃般皱纹起伏,几乎淹没了显得有点塌陷的鼻梁,只是精神还很癯铄,眼光颇有神采。
  “请客位进屋,进屋进屋!”老人举手热情相邀。
  三人刚围着火塘坐下,来儿换了衣装从里屋走出来。
  花冲们全都一下目瞪口呆,原来,来儿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一头飘逸的长发,直盖向圆润饱满的臀部,清亮的光彩逼人的眼睛,显示出全部的野性和柔情。
  三个大学生立时绯红了脸,想起了那有着磁性的却原来是女性的声音,也想起了当着她的面撒尿的情景。
  来儿似乎明白了他们的窘态,冲三人调皮地一笑,脸上便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我弄饭去了,”说着,进了厨房。
  “这女子野,”老人面色平静,语调关切,“路上把你们吓着了吧?”
  “没……没有,”花冲吱唔着,“还以为她是位哥子。”
  “哈哈哈……”老人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这女子自小跟我进山守林,被野山野水打磨得象个男娃哩!以前只让她呆在屋里,不准越过西边的水涧,春天一来,水涧那边的花儿蝶儿,闹闹哄哄地开呀、飞呀,把一架大山,欢喜得没个白日夜晚,她就耐不住手痒,趁我进山的时候,跑到涧西去采花扑蝶。哼,为这个,把她屁股都打肿了……”
  来儿的脸在厨房里一闪,娇羞的声音随即传来:“阿爸……”
  老人却来了兴致,全不顾女儿的阻拦,声音越发响亮地说:
  “为啥不能到涧西去?那边有野猪,有豹子,有豺狼……随便遇上哪个家伙,你都只好乖乖到阴间。豺狼呢,惯于一伙伙地出动,哪里有猎物的踪迹,它们就遍山乱叫,发疯一样围堵。一个小女子,哪挡得住呢?莫说她,我都背过时哟!”
  老人说着,将左腿的裤管挽上来,一条暗紫色的肉槽,从小腿直窜到膝弯。
  三个大学生目瞪口呆:“这是……”
  “野猪撕去的。”老人放下裤管,若无其事地说,“那是一条浑身长满了鳞甲、凶得了不得的母家伙,我最先盯着它,正想偷偷溜走,它就看见了。那时候,龟儿子肚子瘪瘪的,饿得心慌,一见我,眼睛就闪出那样一种狠煞煞的光。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往我一扑。第一下闪过了,扑个空。再扑,我又一闪,躲在一棵大栗树后面。第三次扑来的时候,家伙,头撞在栗树上!栗树木质坚硬呀,把狗日的撞昏了,站在那里甩脑壳。趁这机会,我扯起脚板飞跑。刚跑出几丈开外,家伙清醒过来,一下就毛了,嘴里吭吭乱叫,只飞快地看我一眼,垂着脑袋向我猛追。我这心子提到了喉咙口口,不要命地跑啊跑,逢岩飞岩,遇坎跳坎。那畜牲别看样子呆头呆脑,撵起人来象山羊灵便。干紧万急的时候,我唆地射上一棵树,野猪用脑袋轰轰地撞,树叶哗哗掉得象下雨。我这才发现,嘿,这是一棵松树呀,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老人停止了他的故事,起身在柴门上掐了一根细木棍,将桐油灯挑亮了一些。三个听得入神的大学生,顿时觉得光明了许多,老人的形象也更加清晰。
  这些关于山民与自然搏斗的故事,包括花冲在内,谁也没详细听说过,更没有象今晚这样,面对一位真正的历经沧桑的老人。在花冲看来,老人的这些故事,比父亲的人与人厮杀的往事动人得多。父亲的经历,仅是人类生存演进的长卷上一滴不小心溅上的墨汁,老人的故事,则浓缩着人类发展史的主干,由此而显得更博大、更雄浑、更具有大巴山的特质。
  他们都等待着下文,而且,都有一种隐约的期盼:希望能从老人口中听到有关来儿的神秘的人生。
  老人却像忘记了,对着厨房里喊:“来儿,客人饿了呢。”
  “呃,快了。”来儿的声音甜甜地飘出来。
  三个人忙说:“不饿不饿,已经吃过干粮的。”
  老人诡秘地笑笑:“这娃儿手脚快,平常早弄好了。今天你们来,一定是想多炒几个莱。小女子,心浮,想显一显呢。”
  老人习惯于与野物对话的声音依然很响,来儿肯定早听到了,铲铁锅的声音有了短暂的停留,接着就铲得更快,手也下得更重。
  “老人家,”页子恳求道,“把你的故事往下讲呀。好精彩哟!”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邹清泉接道,觉得是第一次认识了自然的伟力。
  “后来呢?那头野猪就走了吗?”花冲问。
  “走了?有那么便宜?”老人发出一串爽朗的笑,觉得三个大学生傻得十分可爱。“我定了心,坐在树上与畜牲拖时间。”他的情绪说来就来,老人的特征体现无遗,“本来身上挎着枪的,逃命时,鬼晓得掉进哪个刺巴笼笼里了。就是有枪,只要不把我逼上绝路,也不会伤它。看它的蠢样,年岁也不小了,人活一世不容易,畜牲同样,让它自己老死算了,算是白喜事。可家伙不干,撞了一阵树干,晓得是枉然,就绕着树子转圈子,嘴里怒吼吼地哼哼。这时候,我才看清它嘴里叼着一块什么东西,血骨淋铛的,颜色鲜红。随后我的左腿就麻木起来,弯下头一看,天爷爷,叼着的竟是我腿上的一块肉!可能是先前爬树时它咬下来的,当时只顾用劲,居然没感到痛!它把肉吞了,然后露出尖刺刺的牙齿,卟啦卟啦地啃树,要把树啃倒,再把我吃掉。从晌午一直到太阳挂山,那畜牲一刻不停地忙着,黄桶粗的树干,啃出了好深好深一个洞。完了,老子今天真是完了。死倒没啥,只放心不下来儿,这娃儿从来没见过她娘,她娘把她生下地,也没来得及看一眼,就死了。唉,女人嘛,都说生娃娃的时候,是把一只脚踩在棺材里呢。我坐在高高的树桠上,清楚地看见太阳怎样滚下山脚。太阳一落山,大森林便轰的一声暗下来,只有一丝儿亮光,鬼火一样不甚分明。畜牲明显地毛躁不安起来,对着山的那边长长地吼一声,好象还想了一想啥,甩甩头,就要死不活地向黑暗中走去。狗东西,它也累了嘛。”
  花冲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啊哟,”页子吸气,“把我都吓死了。”他的脸通红,牙齿不停地嚼着弯进嘴角的胡须。“它的窝里一定有个老爱人,放心不下,才走了。”
  老人笑笑:“是窝里有小同崽,再凶的东西也恋崽娃。虎毒不食子嘛。”
  花冲一转眼,看见不知啥时,邹清泉已掏出笔记本在作记录。这个小个子,永远都这么认真,永远都象一棵开花的树,象一只歌唱的鸟儿,身上有过剩的精力。只要这些过剩的东西变成天蓝色和金黄色,他就感到无比幸福。他要把这些故事详尽地记录在案,在灯光下去与楚辞章句寻找一种遥远的对应。
  花冲觉得老人的故事并未讲完,他想听下去,但没向老人提出请示。来儿母亲早逝的不幸命运占据了他的头脑,他本能地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失母之后的辛苦与悲酸。或许,来儿以前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园,就因为失了母亲,被人作践,才藏进深山老林来隐居的么?
  他感到有一种情愫产生着化学作用,把他与来儿的距离奇迹般地拉近。
  “那畜牲还要回来的!”老人见三个大城市学生如此专注清纯,心里得意,语言就不肯罢休。“不回来不算畜牲。”
  花冲、页子和邹清泉又一次紧张起来。
  “其实,它是到水边磨牙去了。”老人说,“先前我讲过,为啥看见爬的是一棵松树,心里就踏实了呢?因为松树有油脂,老树的油脂更重,畜牲啃一段时间,嘴就胶得张不开,就要找有水的地方去磨牙,把牙巴骨上一层厚厚的油脂磨洗掉,还会回来。它象爱动脑子的精明人一样,再远也找得着地方!趁这时候,我轻手轻脚地梭下树,一蹶一蹶地往家拐。回家才发现,屋子里黑黝黝的,没了来儿的影子。我那个心啊——简直是吓傻了!”
  “阿爸,”来儿在厨房扬声喊道。“吃饭了哩。”
  三个大学生一齐喊:“讲完了再吃,老爹,你快讲啊!”
  老人抹抹下颏上稀疏的胡须,继续说:“我赶紧点上灯,察看门前门后,没有野物的脚印。也没有血迹。我稍微松了口气,晓得鬼女子不是被野物拖走了。可心里总空得很呀。我又到厨房,冷锅冷灶,看来不在家有好些时候了。糟啦!傻女子一定是进山找我去了。因为平时进山,两三个钟头肯定要回,今天这么久,她一定着了急。想到这里,我放了灯,胡乱包扎一下左腿,去取挂放在里屋墙角的另一杆猎枪。我必须连夜连晚地去找她,我不能让她撞到那头畜牲。可是一进里屋,我傻了:天爷爷,猎枪不在了!一定是被那小女子背走了。她还是只有十二、三岁的娃娃呀,她怎么会使枪呢!……我冲进漆黑一团的深山,找了整整大半夜,满山满林地叫我的来儿——我分明知道夜里在大山中吼喊是危险的,也顾不了那么多。鬼女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我不能没有她呀!黑黢黢的坡坡岭岭间,一点回音也没有。天快亮时,我简直是爬着口到离屋子不远的水沟边。就在这时候,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三个大学生半张着嘴,紧张得心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看见、水沟边我的屋子里,那盏灭了的灯、亮啦!”
  “亮啦!!”三个大学生一起欢呼,仿佛自己也同时看见了那盏生命之火。
  “我一下子就瘫了,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嘴里喊了一声来儿,再没有力气起来。来儿刚归屋,听到动静,风一样冲出来,‘阿爸阿爸’地向我跑,使劲把我背回家。天爷爷,油灯下认不出我的来儿了!她把我的一套大大的猎装穿在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呢!我想哭,不提防一下就笑了出来,直笑得满眼滚出眼泪。来儿看着我发傻,‘阿爸阿爸,’她摇我的手臂,‘你看你看。’就把桐油灯移向门口。这一下,我更是差一点吓昏过去,我看见——”
  “什么?”这一惊一乍的,弄得三个大学生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不是追杀我的那头野猪么!”
  “是来儿把它打死的?”页子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不是。是被自己咬断的树砸死的。”老人一副劫后余生的激动,“那是山神爷有眼,晓得来儿离不开我,我不能没有来儿呢。家伙,两、三百斤重哩,来儿竟把它拖得回家。那时候,我就知道来儿不可小视了,可以出山了。我呢,老了,不行了,山神爷暗地里笑话我了。从那第二天,我就与来儿交换了位置。也差不多有七、八年了吧。”
  来儿端一盘菜出来,脸颊红通通的:
  “咋只听你一个人叫蝈蝈吹喇叭呢?”她嗔怪她阿爸,“人家大码头,什么没见过!”
  “对对对,”老人不好意思了,“是该听学生娃讲外面的事情,我们两父女,除了一年半载下山背一次盐,怕是有二十来年没见过世面罗!哈哈哈哈……”
  桌上,已摆满了热腾腾的野味,来儿一一作了介绍:“这是麂子肉,这是獾肉,这是野猪肉,这是竹鸡肉……”扑鼻的香气撩拨得三个小男人满口生津。
  老人进里屋抱出一个瓦罐来,“喝点酒,”他说,“解寒,你们在山上肯定冷坏了。”
  来儿在每个人面前放一只黑乎乎的大海碗,一只手抠着罐口,一只手托着罐底倒酒,她将瓦罐举得高高的,黄黄地老酒洋洋而出,在海碗里欢乐地涨潮,当酒水涨满海碗的最后一圈,来儿的手掌轻轻一抡,罐与碗之间连着的酒帘便倏然剪断。花冲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推辞,来儿就倒满了五大碗。
  “这是自家做的包谷酒,来劲呢!”老人说。
  “我们不兴劝,你们自个儿喝。”来儿说。她端起大海碗,将一碗酒滴水不漏地灌下去了。
  花冲,邹清泉和页子面面相觑。对花冲来说,在C学院文学社团的小圈子里,还算有些海量,可在这深山猎女面前,他觉得自己以前喝酒不过是儿戏!
  来儿脸上飞起一朵红晕,挑战般地微笑着,大眼黑漆漆地,粼粼地察看着与她年龄相差无几的三个城里男人。
  花冲首先站起来,把沉甸甸的一碗酒送到嘴边,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往下灌。他生在大巴山,长在大巴山,但用这样的海碗喝酒,却是开天辟地第一次。酒水象没遮拦的溪流,四处滴洒。
  来儿看着花冲,眼光里充满赞许和难以捕捉的柔情。
  页子和邹清泉慌了,你看我,我看你,既不好推辞,又不敢举杯,模样十分滑稽。
  来儿捂嘴巧笑,笑声飘洒一屋,又从柴门轻轻飞出,传到深山更深处。
  页子和邹清泉手足无措,相互推诿一番,结果同时站起来,可是未及端碗,又同时坐下。
  来儿干脆放开手,笑声便象无羁的小鸟,飞得更快更响,仿佛整架大巴山,都荡漾着她欢乐开怀的笑。
  “人家学生娃,”老人带着笑脸责备女儿,“秀气斯文,哪象你这女子野惯了!”又对邹清泉和页子说,“能喝多少喝多少,莫管那鬼家伙。”
  听到老人的话,二人竟然再一次一起站起,对视一眼,一举头,将一碗酒水一样喝了下去。
  花冲惊奇地看着自己的两个朋友,特别是邹清泉。呵,他想,古往今来,只要有奇特的女人在场,都可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眼下也是明证,连邹清泉,都要为刚才相识的来儿喝酒了!
  页子两人本是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喝酒的,咽下之后,才觉得自己可笑。这种包谷酒,酒味较淡,有一股稠稠的甜味,由舌入喉,由喉入胃,畅通无阻。两个人哈哈哈地笑起来。
  屋子里空气暖融融的。
  “吃呀,吃,”来儿说,自己首先拈了一块大大的野猪肉,仿佛在做示范。“想吃什么吃什么,随你们的便。”
  三个大学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美味,又被来儿女性的豪情所感染,便一扫斯文,筷子在挟,手也在抓,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来儿看着他们笑,一脸的灿烂,两个精巧动人的酒窝,象玉石一般闪着晶莹的亮光。
  酒足饭饱,几个人来了精神,页子和邹清泉拉着老人,要他继续讲述大山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阿爸累了,”来儿抱住老人的肩头,怜爱地说,“要睡觉呢!”
  “对对对,”花冲看来儿一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立刻会附合,“老人家陪了我们这么久,是该休息了。”
  “只有我是夜猫子,”来儿得意地一扬脸,“晚上不睡白天睡。”
  “唉,这就是守林人。”老人十分地感慨,“不怕野兽只怕人。野兽不破坏森林,人就大不同,越是月黑风高,偷伐者越就象鬼一样往外钻,砍了山上的珍贵树种,拖下山去卖大钱。呸,也不是什么大价钱,为了快点出手,龟儿子价格低得没话说,真真是糟蹋圣贤哟;百年来,劣迹从未间断,离这里十多里地的云崖寨,一千多米高哩,从山顶到山脚,竟溜出长长的一条槽,就是贼们放树溜出来的呀。”
  页子不无担忧道:“老人家,你们单家独户住这里,确实很危险呢。”
  “也不是,”来儿抢先纠正他,“每隔十里八里就有一户人。”
  “噢。”
  三人明白了,为什么山火乍起时,会神奇地涌出那么多山民。
  页子咕哝着:“可还是……有点害怕。”
  “也没啥,”老人轻描淡写地说:“最多就是一个死。人嘛,吃五谷长身子,五谷从哪来?五谷从泥里来,人在世上走一遭,死了又回到泥里去养五谷,这叫一报还一报,应该这样的。鸡呀狗呀都这样,人与吉牲同是一条命,同走一条路,所以不害怕。”
  花冲半张着惊奇的嘴,定定地看定老人。天啦,他思忖,这不是一个只会放枪杀生的孔武猎人,他是一个经纶满腹的人生哲学家。
  老人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刚到门口,却在向几个小伙子招手,三人立时跟上去。
  来儿顾自收拾碗筷,俊俏的脸庞上却浮出一抹轻微的埋怨。
  走进老人的卧室,一适应油灯的光线,三个小伙子几乎吓得倒退两步,页子猛地抱住花冲,才没有失态倒下去,邹清泉则张大嘴巴,老半天合不拢。
  一口大大的漆光闪亮的柏木棺材,占去了老人床销的一大半!
  “这件寿木,已经漆过二十八遍。”老人把棺材宝贝似地拍几下,摸着胡须哈哈地乐,“三十八岁打好它,一年都要上一次漆。我活着,这间柴屋是我的房子,死了,寿木就是我的睡床哩!呃,大码头的人打不打寿木呀?”
  还是花冲从惊诧里首先清醒:“不打的。”他回答。
  “哎——”老人脸上有了不屑,“到了那个世界,你住什么地方?当强盗?棒老二?偷别人抢别人的住房?”惋惜地为城里人摇着头,“人要讲良心,在这一岸,要提前为那一岸做准备。肚子胀了方挖屎坑,搞得赢吗?就是到了那一岸,也不要整人害人。阎老棺儿长着火眼金睛的,做好做歹他看着哩,你的生死簿子上,黑脸判官专门打勾打叉哩。”
  伴着老人暗夜中的絮叼,几个大学生既往构筑的生命理论,象大山滑坡一样在风雨如磐中纷纷塌陷。是啊,这些看似不懂X、Y为何物的文盲山民,却是真正的大学问家,是生命专业课的博士生导师,你看他对生死轮回的透彻洞悉,那么圆融宽豁,那么物我合一。生命在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转换,在他们看来象天要刮风、娘要嫁人一样顺理成章,用不着一点心理负担。城里人也知道人是必定要死的,城里人也讲视死如归,但真的更深夜静,死很深入很真切地钻入心灵之时,那种对名利的留恋,对异性的不舍,那种红尘万种的俗根杂念,不都一起翻浮上来吗?于是对死的诅咒、对自然规律的仇恨,还是不由自主地笼罩了心灵的天空,使睿智的人一瞬间变得愚蠢,清醒的学子刹那还原为白痴。
  只有山里人是真正的生命哲学家,他们是真正地寄浮游于天地,化灵魂于宇宙,他们的心理是健康纯洁的初婴,他们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很难赢得快乐的生长,却能做到快乐地死去。他们是真正的得大自然者,是真正潇洒地来人世走一遭。
  “阿爸,”来儿的身影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边,“你该睡了呢!”
  “好好好,我就睡,我就睡。”对来儿的吩咐,老人象听话的孩子。
  三个大学生退了出来,为他把门带上。
  “阿爸老了,”来儿手拿一把梨木梳子,在火塘边仔仔细细地梳头,“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人,就要叫人家看他的寿木。让你们见笑了。”
  “不不!”花冲激动地打断,“阿爸伟大,阿爸比大码头的人伟大得多!”
  来儿的眼睫扑闪几下,定在花冲身上,眼光里有惊奇,更有莫名的感动。一个大码头来的大学生,用如此虔诚的语气称赞她的山里的呵爸,这叫她心里没来由地发热。
  不知什么时候,三个大学生看着来儿的眼光都不转动了。呀,这是原先那个姑娘吗?看那一头长发,水流般长长地披下,象黑色的瀑布。她神情妩媚,动作温婉,专心致志的梳头姿态,极象一个大艺术家手下的汉自玉雕塑。火塘里温红的余光辉映着她身体的轮廓,一层绒绒的汗毛为光洁的脸蛋添加着浓密的女性稚气。
  嘿,先前山林里大骂“混帐”的野小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女侠,此时都到哪里去了?
  来儿一抬头,突然被看得十分羞涩起来:“乱糟糟的,”她口气有点惊慌,“回家还没来得及梳理呢!”
  “你长得很美。”不知怎么的,花冲一下子脱口而出。
  来儿的脸立刻红透,眼眶里似乎还渗出晶亮的泪花。但她马上抑制住了,做出平静的口吻说:
  “你们过来。”
  她推开另一扇柴门。三个年轻人跟进去。
  这分明是来儿的卧室,床头一张方桌上,放着一面小小的圆镜,单人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青春女性的温香。
  “今晚就委屈你们了,”来儿说,“三人凑合著睡吧。”
  “那你呢?”三人同时问道。
  “我为你们站岗。”来儿嫣然一笑,带上门出去。
  这一下,他们才感到切实的困意,鞋也不脱,三具上半身横搁在床上,双脚吊地,刚一挨枕,就听见页子的呼噜。不久,邹清泉也追随着进入梦乡。
  只有花冲未能入眠,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放牧着游走不定的心思。一会儿是悦悦的形象前来拜访,一会儿看见方圆明丽的浅笑。但倏乎间,所有的都市背景遽然远去,却在一个朦朦胧胧的大巴山天地里,走过来健康美丽的来儿。
  花冲“嗵”地一下坐直身,心口砰砰跳。我是怎么了?他扪心自问,为什么她会挤走悦悦和方圆?
  他强迫自己入睡,可总也无法静心,他恨了一声,不再作无谓的努力,干脆爬下床。他从门缝向外偷看,一片漆黑,火塘的余烬早已熄灭,只有飘渺黯淡的星光,从牛助巴窗口里撒进一层薄薄的灰粉,却分明不能照亮什么。
  既然看不见什么,只得轻手轻脚回到床上,两位朋友的鼾声不但未能催眠,反而激活埋藏更深的零思碎想,仿佛一声春雷之后,终于喷涌而出的冬日泉水——
  在喧嚣扰嚷的大都市,甚至包括那个生他养他的小村落,大多数人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不是为别人谋取福利,而是把自己的私心打磨得锋利无比,去刺痛别人未来得及遮掩的另一颗私心。这太累了。累得无聊!而在这方似乎被人遗忘的深山老林。不正可以构筑一方精神家园的净土么?!
  在这蛮荒古仆、远隔尘俗的大巴山腹地,现代文明之风仿佛无力企及,但高度发达所必然生出的都市文明综合病,却也避免了对自然生态的战害。
  就在万籁俱寂的此时,门外响起一缕轻轻的哼歌声:

        清早起来把床下也
        拿起梳子 梳头发喂……

  是来儿,是来儿在唱!歌声象微熏的夏季山风,带来凉爽和醉人的花草香。
  已是黎明前的黑暗,天快亮了。
  花冲按捺住激动的心跳,蹑手蹑脚拉开门扉。他的文人情怀注定他受不住女性歌声的诱引、注定要被那大自然的精灵所吸住。
  刚把门带上,就听到一声“嗨!”,是来儿在黑暗中向他打招呼。七、八年的守林生活,练就了来儿一双锐利的夜眼。
  漆黑中的花冲却不辨东西南北,不知来儿躲在哪一个角落,直到来儿发出吃吃的笑声,才知道姑娘就坐在饭桌边。
  花冲走过去,来儿给他一张凳子让他坐下。
  “委屈你了,”花冲真诚地表示歉意,“我们睡,你站。”
  “快莫这么说。以前,我守山林,今儿黑,守几个大学生,哪样更值呢?——喂,我还不晓得你们的名字哩!”
  “我叫花冲。长着怪胡子的叫页子。另一个叫邹清泉。”
  “你们都是朋友?”
  “是的,很好的朋友。”
  “好好的大码头不呆,跑这里来做啥?这里除了恶山恶水,莫有别的哟。”
  “不是还有来儿吗?”
  冲口一句真心话,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是今天第二次了,面对这个单纯的山里姑娘,就想向她投出赞叹。
  此刻的来儿,心头却掀起滔天巨浪,胸脯起伏,呼吸也十分紧张,花冲的脸上,明显感觉到来儿呼出的扑扑热浪。
  花冲以为自己的话伤了来儿,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呃,天快亮了,我想去外面、走走。”算是陪礼,也算是转移目标。
  “我陪你。”来儿一说完,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花冲略带吃惊地看着她。
  花冲哪里知道,他与朋友闯入这座与世隔绝的老林,在来儿的生命史上,便抹上一笔开天劈地的检红色颜料。二十年来,除了日渐衰迈的父亲,只有野山野水野禽野兽与之对话。然而,成熟的少女之心,渴求着真正情感的撞击。只是因为没有撞击对象,天长日久的,自己才粗蛮成了外表雄豪的假小子,但那一颗娇娇女儿心,是生生不息地悄然呼唤着收留停泊的港湾。
  于是在这一个千载难逢的夜晚,春情蓬勃的姑娘必然要失眠,三个都市异性青年的进入,一定在心灵中激起巨大的波澜。来儿的心乱了,少女的思维变得可爱又复杂,特别是那个首先端着海碗喝酒的大学生形象,如呼啸之箭,就那么一瞬间,深深射入她心窝。
  现在,头顶是纯净的天空,星星在晨曦来临之前,显得异常活跃,一刻不停地吐露着所有的光芒。然而,在黑海一样的大森林里,星星浅浅的光亮早被树梢的叶片吸光,地上依然是一片漆黑。露水上来了,这些灌木和小草的眼睛,总是山林里醒得最早的精灵。
  花冲被行走如飞的来儿跌跌撞撞牵引着来到水涧边,检一块冷冰冰的石条坐下。与一个久居深山的女子坐在一起,内心丰富的花冲,却一时找不到话说。
  来儿先开了口,眼珠在黑夜中也闪着明亮的光:“你们,在哪里读书?”
  “重庆。”
  “很远吧?”
  “也不太远,先坐汽车,再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就到。”
  “火车?”
  “是的,火车。你……没见过?”
  来儿低下头去,老半天才说:“莫有,莫见过。还莫懂事时,阿爸就把我带进了深山沟。”
  “以前住哪里?”
  “以前住在山外的一个小镇上。阿爸说那里的人好坏。其实,先前阿爸哄了你们,我阿妈不是生我的时候死的。我那时已长到两岁,阿妈在晚上被镇长霸占了,跳井自杀的。我阿爸……剁断了镇长的两条腿,当晚,就带我逃到这里,阿爸和我改名换姓,当起守林人,一当二十年。”
  花冲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他心里默算了一下一二十年前,是“文化大革命”无法无天的时期,那时他也很小,记忆中的东西不多。只知道中国的道德文化由此倒退五十年,经济倒退三十年,有成百上千万的人死于“武斗”中的杀人不眨眼。
  “那,”他的语调有些惆怅,“你就永远也……不出山了么?”
  来儿不语。
  “没什么,”花冲安慰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早已平息了。”
  来儿并不接话头,好奇地问:“你刚才说重庆,很好玩是吧?”
  比之大山褶缝里,若要讲玩,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里。但花冲不能伤来儿的心,尽量带着轻描淡写的口吻,讲歌乐山,解放碑,长江大桥,朝天门码头,也讲就读的大学里的趣闻轶事,教授的脾气,男女生的促狭,辩论会上的斗智。
  来儿眼里闪出穿透黑夜的亮光。“你们好福气哟!”口气幽幽地,象个饱经沧桑的老太婆。在她心中,花冲他们无异于活在仙境。可她又岂能得知,几个长途跋涉的大学生,如今把她居住的大巴山腹地,才真正虔诚地当作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园呢。
  花冲想笑,想说几句赞美山林的话,忽听来儿一声惊呼:
  “别闹,听!”
  花冲被这一叫吓得毛骨悚然,屏神静气地倾听,除了闷沉沉的水流声,周围只有揪心的静谧。
  “快回去!”来儿拉起花冲就跑,“暴雨要来了!”
  “你、怎么……知道?”花冲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问。
  “水流声。晴天的水流声很好听的,刚才的声音变了,象细娃儿哭。”
  “我怎么听不出?”
  “你是大码头来的,你长着大码头的耳朵、大码头的眼睛、大码头的心窍。”
  “那你呢,”花冲兴趣盎然,“你长着什么呀?”
  “我?”来儿一楞,格地一笑,立即收住,“我们嘛,山缝缝里一根草,水坑坑里一只小蚂蝗,土洞洞里一个赖疙宝!”
  “赖疙宝”即山里土话癞蛤蟆。花冲觉得大有收获,跟来儿一起,泥土味太浓,灵感在胸中蠢蠢欲动。
  “诗!”他高叫,“‘山缝缝里一根草’。来儿你在作诗!”
  “什么是诗?”
  “是一种意绪,一个终极的梦。”
  来儿摇头:“不懂。”
  “一种大欢乐,一种大悲哀?”
  来儿还是摇头。
  花冲站住脚,神秘的森林,纯朴的山姑,已经越过最黑暗阶段而即将被光明一点点照亮的清新的早晨,混合成一股伟力,涌动着他的思潮,随即,灵感象一根自由的火柴,在脑子里一划而过,一股形象思维的火花“蓬嚓”燃起,刹时照亮诗意的天空。
  “来儿,来儿,你是问诗是什么吗?”花冲手舞足蹈,激情澎湃,“让我告诉你、告诉你:诗是一条路、一架梯子、一只伸出的手、一只蜜蜂、一副药方、一座教堂、一个谜、一座激情的火山,也是一轮水中的明月、一次出逃、一种回归、一个巨大的悬在空中的疑问、一场与死亡终生的较量,它还是一把伞、一片云、一方崭新的大地和天空、一种瞬间的永恒……诗有太多的可能,也有太多的答案,诗让我们兼有人和神的双重胸怀和属性,诗就是一根小草草、一只小蚂蝗、一个赖疙宝、一个……巴山之阳英姿飒爽的来儿大姑娘!!”
  来儿呆了,与其说是被吓住,不如说是为青年男子半疯半痴的艺术激情所迷住。她象中了盅的部落少女,万分崇敬地看住能施巫术的祭师,这个祭师是她久远呼唤终于一现的梦,是升华她、成全她、重塑她、使她凤凰涅槃走向新生的另一个雄性的世界!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天地,一声震动世纪似的响雷炸醒处女的巴山。
  倾盆大雨轰然而降,似要把连亘数百里的大山拦腰劈断……

  等淋成落汤鸡的花冲与来儿跑回屋子,老人与另两位大学生都已起了床。
  看着回来的两个男女,堂屋里的气氛突然之间变得很尴尬。
  “老人家,”花冲顾不得换衣服,气都没喘匀,就赶紧献殷勤,“不多睡一会儿?”
  飘忽的桐油灯下,老人衰老起皱的眼皮耷拉着,鼻子里含意不明地嗯一声。
  花冲的心一紧,以轻松的口气补充道:“来儿陪我到涧水边去看了一会儿山景。”说过之后才觉得拙劣——伸手不见五指,看什么鬼山景?
  来儿为他解围:“阿爸,你是咋了嘛,人家学生哥淋了雨,你把罐罐里泡的驱寒药酒拿来,人家喝一口呀。”
  老人粗浊地“呕”一声,起身进内室。
  来儿向花冲伸了伸舌头。
  邹清泉和页子盯着他,页子面带洞悉世间一切的笑容,邹清泉则稳重庄严,不知有何见教。
  “大概,”邹清泉说话了,“这场山雨会把我们锁在山里。”
  页子一直似笑非笑,不停地揉眼睛,喷鼻子。
  花冲默不作声,他的情绪十分紊乱,对似笑非笑的页子充满了怒意。
  老人出来了,捧出一个陶土罐,让花冲喝一口,直辣到花冲的心尖上,然后老人看着女儿发命令:
  “你娃娃昨晚没困觉,中午我做饭,你马上去补瞌睡。”
  来儿伸伸脖颈,似乎想分辨。老人不让她的话出口,右手抢先往她的寝室一指,第二次命令:
  “快去”
  来儿不好吱声了,飞快地瞟一眼花冲,恹恹地走回自己的小巢。
  暴雨整整下了一个白天。
  在这个白天里,整架大山像舍命厮杀的古战场,金鼓齐鸣,刀戈乱响,霸领大山数千年的古树,崛地而起千万年的山体,无一例外,都象束手待毙的死回,默默地承受着雷雨的暴虐。天是黑的,地是暗的,天地之间,泻下万千条瀑布。
  躺在床上的来儿根本就没睡着,凝神倾听着堂屋中三个大学生点滴的对话,特别是那个叫花冲的大学生,声音仿佛一只只野鸽子,字字句句钻入她心灵的殿堂,弹动少女心中的管风琴。她也密切注意着阿爸的反应。怎么没有阿爸的声音呢?他真地在生她的气了吗?女儿是最理解阿爸的,阿爸把这架大山看成躲避天灾人忧的避难所,看成与女儿灵肉栖息的保护地。如今三个外乡人贸然撞人,特别又是三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大学生,其中一个气质特殊的小男人首先吸引住阿爸年轻的女儿,他感受到这股危险的气息,能不紧张吗?
  来儿在床上翻来覆去,花冲的形象在头脑中挥之不去。他有一个什么样的身世呢?大码头的人,不用在森林里扛枪巡逻,不受风吹日晒,他们的远方生活,都是一个什么样的讲究呢?大码头的男人,假如娶一个山林里的野女子,是不是会好好地喜欢她一辈子呢?如果跟他到一个新地方,他会教她怎么走城里的路吗?怎么坐城里的火车吗?怎么吃城里的饭吗?怎么说城里的话吗?
  呸呀呀,来儿你是怎么啦,你怎么就胡思乱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呀!
  心跳的震动使她象做贼一样害怕,双手捂脸,身体蜷缩在床里面。但这只是一瞬间,山地的勇敢深入她的骨髓,她从小怕过什么吗?没有?那么她就不怕那个令她心跳的男人,不是不怕他的蛮横,而是不怕他的魅力。
  她的鼻子耸动着,她嗅到了什么?呀,那是床单上从未有过的异性的气味。来儿的背上滑过一股潮热,感到有无数细汗从千万根小毛孔里渗出。她嗅一下茅草填塞的枕头,然后抓住床单,俯下脑袋,鼻子轻轻地从上面一寸寸嗅过去。哦,这就是那个“诗”学生的味道吧。嗯,男人的味道怎么这么一个样子,怎么这么好闻呢?背上潮热的感觉更加强烈,似乎胸脯和腋下也在出汗。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床单紧紧地捏在双拳里,压在嘴唇上,青春的呻吟从胸膛挤出,感动着屋里沉寂了二十年的空气。
  哦,在这一时刻,来儿顿悟了什么是女人。
  过去的她是残缺的,而这一瞬间,她从心理上完成了一个飞跃。

  午饭的气氛很微妙,来儿在老人的呼唤中出屋落座,花冲偷偷看了一眼,才半天时间。她好象突然漂亮了许多。
  老人一反上午的沉默,搬出陶土酒坛,一幅豪迈气概。席间,他不与女儿说话,只顾热情地向三个大学生劝酒。他看似散乱的话锋实则暗有目标,对象主要是花冲。他问他在学校当着什么“官”,都有什么威风,城里男人女人都时兴着什么样的生活起居,男人打妇人是否象山里一样同样得着邻居的大声鼓励。
  “老爹,”三个大学生笑得很好看,还是被问的花冲回答,“城里人如今不敢打女同志,听说有的家里,还是女的揪男人的耳杂,那些丈夫没办法,自我安慰,成立了‘软耳朵协会’呢。”
  “嘻——”来儿冷不防笑出声,被阿爸一瞪,赶紧咬住嘴唇。但她的眼光不退缩,与阿爸对视着,不知怎么的,倒是老人首先软下去,避开女儿的视线,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与三个大学生对话。
  “自古道,”老人不信刚才花冲的话,“自家的马儿自家骑,自家的女人自家欺。城里真敢反了天,女人不受男人的气了?”
  “阿爸,”页子跟着来儿的称呼叫老人,“你放心,城里是男人才被女人欺。”
  “年轻娃不敢乱说。”老人正色道。
  页子肯定是想起了与袁辉的不顺,面呈哀愁说:“向山神爷发誓,不敢哄你的。”
  花冲偷空瞄来儿一眼,来儿向他扮个鬼脸。
  午饭应该说很愉快,与上午的冷淡相反,老人对花冲不再戒备。但下午的雨声里,来儿想与花冲摆谈的企图却都成为泡影,老人一会儿吩咐她做这,一会儿要她去搬那,他似乎长着四只眼睛八只耳朵,只要来儿一有接近花冲的企图,他一定会在适当时候以适当的事情把她支开。
  傍晚,猛雨骤然停下来,大山一片清新明丽。
  “儿呢,”老人唤女儿,“该上山去撵山耗子了呢。”又仿佛是故意向大学生们解释,“这种天气时候,贼们以为守林子的不出去,是最黑心的哩。”
  来儿盯着花冲,张了张口,没说出话,进自己的内室挽了头发,打上裹腿,持上猎枪,向大家点点头,迈着英武的步伐,坚定地走向雨后的山林。
  接下来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晚饭在一片神秘的安静中吃完,老人没话了,每根深深的皱纹里,似乎都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三个大学生睡进来儿的小屋,仿佛也有了与第一天不同的感受。
  邹清泉被一种使命感所驱驰,虽觉山里风光奇伟,但停留太久,便容易滋生事端。这个小个子,从来都有一股不达目的不息奔驰的毅力和勇气。他已敏感到老人、来儿、花冲之间的尴尬,他熟知他的朋友,花冲用诗人的心灵感受着生活的馈赠,情感沛然,却自制力薄弱,最好的防范,是赶紧离开此地。
  页子的沉闷来自另一方面,大巴山的蛮荒与古朴给他注入一份阳刚,可是见着来儿,不由自主就要想着大学里那个飘忽的影子,他作了几次努力,也无法将她驱赶。现在躺在来儿的铺上,闻着女性特有的如兰似麝的香气,干脆沉溺于哀怨的牵挂和思念之中,竟自抽抽泣泣地流下眼泪。
  花冲却产生了浓浓的依恋,此地毕竟与他故乡的山峰一脉相承!他们的助条是连在一起的,他与这儿的老人、与山中姑娘来儿,本质上是一根藤上结的果,他们的内核,天生就是同一种化学方程式。他心里时时涌动着一股潮,很想提出与来儿一起进山巡夜,体验一种独特的人生,他相信能把这感受记下来,化成一首气韵悠远、哲理充沛的长诗,打动万千城里的读者。但老人紧闭的嘴巴和警惕的双眼打消了他的想法,他不知道与来儿会发生些什么。他放任地渴望,又顾忌地收敛。他在一种煎熬中觉得情绪变坏,有一种想要发泻、想要长啸的欲望。
  来儿现在怎么样了,猛雨过后,山洪如虎,按老人的说法,这时山贼活动也最为猖獗,来儿必须接受自然和歹人的双重挑战,她能自如地应付吗?
  竹蔑泥墙很薄,听得见隔壁的老人在翻身。他夜夜守着他的棺材,他对今世与来世的想法,真如白天给我们讲的那么超脱吗?
  页子的抽泣大起来,丝丝缕缕,锯着神经,花冲的烦噪一下达到了最高点。
  “讨厌!”他恶声恶气地斥责,“你不要老是挤你那老鼠尿好不好!”
  “哪个有你潇洒,”谁知页子狠狠地回敬,他的眼泪是为袁辉而流,容不得任何人的亵渎和攻击。“你倒行,走到哪里,就把情种撒向哪!”
  页子的话严重地伤了花冲的自尊。“你的意思,”他的脸几乎抵到页子的额头上,“说我是玩弄女性的老手了!”
  “各人的事,各人心知肚明。”页子不松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娘的!”花冲气得直想煽朋友一耳光,“我对任何女性都是真心!”
  “那你就是对任何女性都缺乏责任!”
  “我都被你的专一感动了,”花冲喘着气,“回学校,我建议在大校门给你树一块贞节牌坊。页子,如果你能站在张尚清的床边,把他从袁辉的身体上拉起来再狠狠给他一耳光,我就佩服你是真正的男人!”
  花冲的话象利刃,刺得页子一下跳下床,胡须一擦一撩的,大声说:
  “花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爱方圆胜过爱悦悦,可是,方圆也被张尚清玩了,你去给他一耳光吗?!”
  花冲的心一阵痉挛,捏紧的拳头举起来。
  “你们到底睡不睡!”邹清泉适时地插在两人当中,“要把精力用在这些事上争输赢,我只送你们两个字:无聊。”
  老人一定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把棺木敲得梆梆响。
  花冲和页子泄了气,随邹清泉精疲力竭地倒下床。
  沉默良久,邹清泉正色问道:
  “田夫,雨已停了,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起程?”
  花冲一时没回答,听邹清泉的口气,似乎也在责备他。起程起程,前两天的不能起程,难道能够怪我么!憋了好半天,他才闷声闷气地吐出两个字:
  “随你。”
  “那就天亮出发。”
  “随便。”
  ……不知什么时候,大概是一个太阳落山的血红黄昏,大山被涂抹得惨烈而悲壮。花冲独自穿行在沉寂千年的原始森林里,厚积的败叶和腐烂的野果,象沼泽一般死死地缠住他的双腿。晚霞从天边消逝了,大森林里回旋着阴森恐怖的山韵,象一所荒颓多年的教堂,突然响起了粗哑神秘的管风琴声。花冲的心急得快要炸裂,冷汗浸出额角。他在寻找一个人,然而,在大森林里跋涉几天几夜,丝毫不见那人的影子。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要找的究竟都是谁,一会儿象是悦悦,一会儿象是方圆,一会儿象是来儿,一会儿象是张旗……刹那间,一片眩目的红光冲出地平线,他一下发现,那人竟在红光中向他热切地招手!他从败叶的沼泽中拔出双腿,欢呼着向红光的中心奔跑而去。待到跟前,人影突然不见,却变成一棵长着青面獠牙的参天巨树。花冲猛然收住脚步,疑惑间,巨树突然齐刷刷地拦腰断裂,高入云天的树干,张牙舞爪地劈打下来。花冲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死神狞笑着把他搂抱……
  “花冲你醒醒!你快醒醒!”页子和邹清泉一起推着在床上手脚乱舞的花冲,焦急地大喝,“花冲你疯了吗?”
  花冲猛地睁眼。原来,刚才是南柯一梦。
  隔壁的老人又在大声敲棺材。
  页子摸了摸花冲的额头,额头并不发烧,只是一片冷汗涔涔。
  “花冲,”页子的语调真诚而痛惜,“对不起,是我惹你生气了。”
  花冲大受感动。梦里的情绪还紧紧地纠缠着他,他感到特别地孤独。
  “没啥,”他虚弱地哼哼,“页子,是我先伤了你。我们早已和解了,是吗?”
  “是的,”页子动情地说,“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怨恨。”
  “再睡一会儿吧,”邹清泉为两个朋友的友谊高兴,“页子你也快睡,天快亮了。”
  “嗯。”页子忧伤地看了一阵花冲,躺到自己的位置上。
  很快,他与邹清泉发出轻微的鼾声。
  花冲却再也无法进入梦乡。他爬起身,深情地看着横躺在床上的两个朋友,轻轻地把铺盖替他们掖好。然后把耳朵贴在柴门上听听,老猎人那边没有什么动静,他静默了一会儿,照着心灵的指引,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他觉得他的梦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他要去看看放心不下的来儿。
  今晚与昨晚大不相同。一轮玉环似的圆月,把大山照耀得朦胧而又诱人,地上有模糊的亮光,水涧边比昨晚宏大得多的水吼,把花冲引向了那里。他沿着湍急的流水走了一小会儿,疲乏地坐在一块涧石上。
  抬头望天,冰盘玉轮,万里皎洁。自己与月亮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么?月的清辉,正映射着自己懦怯的悲剧性格么?在大学校园,有一个悦悦,还有一个方圆,难道,都是月亮派遣下来丰富自己生命内容的女性么?这里,意想不到又出现一个来儿,在故乡苍茫的大山里,来儿的美丽和洁白的心灵,不正是一轮让大山灵动起来的月儿么!从自己能读懂诗的时候开始,就最喜欢读那些与月亮有关的诗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校可依……”月是一种境界,是一种生命,而且,诸如李清照,柳永,姜夔,甚至包括苏东坡,不就都是清清瘦瘦的一轮明月么?
  背后响起敏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经到重,花冲听出来了,那是来儿。
  他没有回头。
  要是往常,他肯定早就会惊惧地回身张望,可现在,心如止水,好象什么也不怕。
  背后的脚步声停下来。
  “是你?”来儿惊喜地问道,声调里带着湿漉漉的雾气。
  “天亮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花冲依然没有回头,“我提前来向大山告别,也向你告别。”
  “要走?”来儿的声音发着颤音。
  “走。我们热爱你的大山,但终究不是我们的家园。”
  “你们…到哪里?”
  “先去做一件神圣的事情,然后回重庆。”
  来儿走到花冲正面,缓缓跪下来。
  “让他们两个走,”来儿的声音好急切,好火热,“你不走,行不?”
  花冲的心门象被重锤狠敲,发出“铛”地一声巨响。这是多么纯真的情意,出自一个女性的口,包含着多少话语之外的美丽。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一倾,抓住来儿的一只手,但他无话对答,沉默中,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想不到被山风雕刻得野性十足的坚毅来儿,此时变得象个无依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里,一下滑出大大的泪珠。
  花冲内心大恸,他捧住来儿的手,抑不住心潮激荡:“来儿……我本来也是大巴山人,父亲,哥哥,姐姐,都还在吃大巴山生长出的五谷杂粮。当然,他们离你居住的地方很远。我……是历经磨难才考上大学的……我觉得……”他结结巴巴,辞不达意,想说的东西说不出口,不想说的又必须说出来。
  “那么,”来儿泪眼婆娑地看定他,“你是不喜欢大巴山了?”
  “不不,绝对不是!但……怎么说呢?一个人,光拥有大巴山是不够的。”
  “那你带我一起走!”
  花冲被来儿的话惊出一身冷汗。这个姑娘,原来她的心是如此诚,她的情是如此浓。可是,怎么能行呢?
  见花冲木偶一样呆着,来儿更使劲地摇他的手:“带我走吧!带我走吧!……诗学生……”
  花冲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觉得脑袋炸裂般的疼痛。
  来儿放了手,将头巾一摘,脑袋摇晃几下,美丽的长发如云一样散开滑落,飘到涧水里(在夜色中随波起伏,折射着月亮的辉光。花冲从水里捞起一络黑发,紧紧地攥在手心。
  来儿慢慢脱去猎装,露出贴身的一件紫红衬衫。
  美丽的月光下,她如一只燃烧的火鸟。
  “诗哥哥,我是女的呀……”
  花冲的头脑里金光万道,心里漫溢着昂扬的春潮。呵,一股躁动的激情,一份浓稠的温情,就这么流向我的怀抱了!在我的面前,坐着巴山孕育出来的精灵,这是上苍对我的垂怜,把巴山的雄奇、灵性和美丽,统统赐予我,可我一介凡夫俗子,我配拥有巴山重如万钧的荣耀吗?
  然而,拒绝美丽是残酷的,轻慢纯情更是莫大的罪过。他的心灵充实而膨胀,他在晕眩的虔诚中,颤抖着伸出双手,捧住了来儿的脸,象捧住巴山顶上一束圣洁的红杜鹃。
  “带我走吧!”来儿哽咽着,“亲哥哥,带我走……”
  乞求般的呓语,带着大山的质感,带着大山的重负和对山魂的背叛,不正是当年的自己吗?然而,自己有一个经历过征战杀伐的父亲,虽最终隐迹山野,却志向不灭,用他无力但不屈的大手,把自己推出了山外。来儿呢?有的只是相依为命的阿爸,来儿走了,就是阿爸的消亡,一个的新生,预示着另一个的毁灭。老人前后两天对大学生态度的变化,充分说明了问题的紧要。可是,来儿的生命若不注入新的内容,她将在蛮荒的大山沟里香消玉殒,一朵再美的花,假如没人发现、没人赏识,就等于没有实现终极的价值,来儿这样年轻美丽的女性,也会遭到这样的命运吗?
  花冲点了点头。
  他点得非常慎重。他能凭一种什么力量把来儿带出去,他并没思考。只是出于对美丽的怜惜和诗人的良知,以及与来儿之间某种相似命运引起的共震,点了点头。
  来儿扑进花冲的怀抱。整架大山,在这一刻被惊醒了,凝神静气注视着她的这对儿女。
  大山不老,在银粉一般的月光里,看见两个人的头颠来倒去,女儿发出痛苦而又欢快的呻吟。大山的眼睛转过来转过去,寻找不识时务的大学生的头,可是,女儿的长发披散开来,把大学生完全包裹住。
  大山抖动满山的松涛,发出含意不清的哂笑。
  它看见两颗头分开来,大学生把女儿放倒在石条上,撩开了女儿的鬓发,一双颤抖的手在女儿脸上抚摸。月光下,女儿惊人的美丽,让大山自豪又心酸。
  大山以为紧跟着就要发生什么了,是的,应该发生的总该要来,不管大山是辛酸还是喜欢。
  可事情的演变出于大山的意料,关键之时,只见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猛然分开,笨拙的大学生似乎是被自己弹出,一屁股仰倒在草丛中。
  他站起身,扣上大概是被来儿解开的衣扣,抑制住心中的大潮,凄然但坚决地说:
  “对不起,我……我不能、害了你、和你的阿爸……”
  话音一落,他绝然地转身,一摇一晃地,向大山深处走去,没有再回头。
  女儿的哭声山摇动地动,整个森林感到了她痛彻骨的的悲伤!

  此时的堂屋里,老猎人也正抚着棺材小声流泪,他那大山里练就出来的直觉,敏感到了一种危险的临近。
  他是听到花冲走出小屋的,他也知道目力不及的深山里,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让女儿永久留在身边,是老人所愿,可是,连小兽大了都要离开母兽独立觅食,何况一个二十岁姑娘的心。
  老人明白是作出决断的时候了。他的决断简单而明晰:正象满山的小松树要在风暴雷霆的洗礼中成长,不管如何的痛心,女儿也该离开父亲,展翅高飞她的云天。她可能被狂风刮断翅膀,可能被闪电打入深涧,但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当命运来叩门的时候,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挡、也无法阻挡它。
  老人抱着棺木哭泣,但老人已在接受女儿的选择。
  这就是大山的伟岸,老人是这样一座大山!

  床上的邹清泉和页子从梦中惊醒,他们听到了某种不详之音。屏神捕捉,声音来自老人的睡房。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叫花冲,花冲却不在!两人对视一眼,拔腿冲进堂屋,正要去敲老人的柴门,一个人影哗地一下撞了进来。
  “花冲?!”他们一惊呼。
  花冲一身泥土,一脸严肃,不理会邹清泉和页子跟着的询问,来到老人门外,倾听了一刻,轻轻推开门。
  黑沉沉中的老人转过身,他们互相看不清脸面,但互相看得见对方的心。
  “老人家,”花冲的声音平稳、庄严,“来儿是巴山的女儿,她会……依偎着巴山。”
  老人的抽泣停止了,他听不懂大学生的话。
  花冲面对老人,虔诚至极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对着邹清泉和页子说:
  “走吧。”
  等老人回过神,走到门边时,只看到下山的野径上,三个大学生默然疾行的背影。
  曙色已然降临,东天叠金涌赤,巴山苍翠欲滴。
  三个大学生,在山褶里盲目爬行,一条条大大小小的山洪,象山的血脉,在它庞大的躯体上交织咆哮,喧腾奔流。叫晨的百鸟,亦把炒豆一样的啁啾,充塞着直言的林间巨岩。大山苏醒了,大山的每一个早晨,都追散着永不枯竭的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一处险要的地段,凶猛的山洪,横亘在必经的要津,冲出一条深险的大沟,沟里,乱石林立,白沫飞溅,似是生命的绝地。
  三人站在沟边,看翻滚的浊水发出如雷的吼声,只觉得眼前扑溯迷离,自身比一茎枯叶还轻。
  “搭桥过沟吧。”一路上缄默的花冲终于开口。
  身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柏树。他抽出包裹里的刀,奋力向它砍去,他似乎在与谁拼命,脸上肌肉横叠,模样吓人。
  柏树发着呻吟,终于折倒在地,三人一齐努力,把它横搭在山沟两岸。
  邹清泉先过,慢慢地扑在柏树上,双手和两腿紧紧地夹住树干,象一尾旱地上的鱼,缓缓地游向对岸。
  花冲和页子站在略高一点的石头上,四只胳膊使出全力,压住随时都可能翻转过来的独本桥。
  不到两分钟,他们起初立脚的一大块土埂,轰然坍塌。
  “桥”对岸的那块土,似乎也在发出松动,情势岌岌可危!
  “快回来!”花冲和页子同时惊叫,“清泉快回来!”
  “游”出一小截的邹清泉,又不得不一寸一寸地向后退缩。
  刚站在石头上,柏树便“嗒”地一声掉人乱石白浪中,一眨眼功夫,山洪便把它冲得无影无踪。
  他们不得不坐下来,等待山洪消退。
  花冲仰首向天,他再也不可能遇到来儿了,在这苍苍莽莽的大森林里,哪怕近在咫尺,也如远隔天边。
  但他不会将她忘怀,她如一颗流星划过他生命的天空,虽然短暂,可光芒会持续到永远。
  一直到下午,山洪才萎缩了它的威猛。
  过了大沟,正要行步,一声猛烈的枪响升腾在云中,吓了他们一大跳。他们同时回过头,看到了大沟对面一座高高的石山顶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影在西边天空的衬托下,满身毫光四射,象仙、象神,又象一个虚幻的神话。
  那是来儿用大山里的规矩,用枪声向远离的亲人送行。
  花冲不由得软软地,两膝不由自主地往地下跪去。
  “来儿……”眼泪顺着他的鼻翼两侧滚滚而流,“对不起你了……”
  那个人影象凝固在山巅上,一动不动。或者说,她本身就是神圣大山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他们终于从大巴山的北麓顺利地走进了陕西的汉中平原,这是诸葛亮当年安营扎寨的土地,他们只是深情地边走边看,尽管连日大雨,也没敢停留,便斜插着进入秦岭山地。
  翻过秦岭,马上搭车去商州。
  原来,贾平凹并不在商州,而在省城西安,而且,商州并不像文字上描写的那么美。
  他们又去了西安,找到作协,作协的老师告诉他们:贾平凹到遥远的沙漠开一个笔会去了。
  花冲却没有一丝遗憾,他的心对此已平淡如水,因为大山深处的来儿的形象,每天晚上都扑进他的梦中。
  他觉得他很残忍,但又不能不残忍。他不知这对来儿是幸事还是坏事。他只是感到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人无法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尽管他认为这个事价值万千,值得用一生的追求去实践。然而就可能伤害别的人,比如来儿的阿爸,比如悦悦,比如自己的良心!
  人啊,你是人心的囚徒,特别是自己的心灵的囚徒!
  可是这次心灵的收获,大于既往岁月中任何一次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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