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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针对学生中的一些不良风气和懈惰之情,全院师生员工大会终于召开了。紧接着,一台大型文艺演出节目也赶排了出来。院领导认为,校风校纪必须整肃,动荡不安的情绪必须稳定,好学上进的风气必须发扬!院党委书记在学生会干部座谈会上强调说:“这台晚会要搞得更隆重、更闹热、更气派,要搞出我们学院的正气、搞出政治、搞出振兴中华、拼搏向上的宏大气魄来!”
  是啊,不管几个月来校园里发生了什么不如意的事,生活,都应该属于每一个好学上进的人。
  文艺节目赶排了出来。
  文艺演出拉开了帷幕。
  礼堂里,灯火辉煌。过去的一段时间,给人的感觉是刚刚走过一段长长的幽暗的隧道,再一次享受扑面而来的清凉山风。学生们大声地议论著,热切地期盼着精彩的演出马上开始,他们需要振作,需要排解郁闷和沉寂。礼堂里,好似燃烧着无数盆火,空气炽热,好心情把以往的忧虑挤压得干干净净。
  青春多美好。
  前排,坐着学院领导,以及黄教授、方教授、尹教授等一班学术栋梁。’学生活跃分子如花冲、方圆、张尚清、页子等等,则在他们后方的第二排就坐。
  袁辉主持节目,她踏着舞台上橙红的追光出来,亮给观众一个优美的造型,标准的普通话款款盈满大礼堂。
  “这是一个热烈的舞蹈,”她字正腔圆地朗诵道:“它将带给你青春的朝气、昂扬的人生,它的伴奏音乐就是由美籍华人歌手费翔唱红的歌:《冬天里的一把火》。表演者:化学系八五级三、四班。”
  歌声起:“你就象郑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心窝,每当你悄悄走到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最亮那一颗……”
  随着歌曲明快热烈的节奏,一队少女飘然而至,燃烧的青春烈火,奔放的人生激情,在她们的眼睛里、手指上、滑动的双脚之间,涌流出来,漫下舞台,淹没了整个礼堂。坐在后面的人,干脆站在凳子上,礼堂里发出一片“叫好”声。
  母部长和方教授连皱了几次眉头。
  “那个不是叫悦悦吗!”页子指着台上,惊奇地说。
  “嘴巴有点扁的那个嘛。”张尚清补充道。
  方圆看了花冲一眼,眼光是说不出的味道。她最近就是这样,仿佛有了什么很重的心事,神情总显得有点奇怪。
  花冲没有做声。他早就认出来了。他没有想到悦悦还会跳舞,尽管她在里面跳得不算好。而且,她今晚显得特别漂亮,紧身衣把她美好的身材完全显示了出来。
  花冲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一种难以捉摸的伤感。运动会中悦悦挣扎着游泳的比赛,耗尽体力的最后一搏,每晚打入他的睡梦,至今历历在目。现在,她又歌舞在这个青春的晚会上,她,是在向谁证明着什么吗?她的不屈的展现,都是为了一个什么隐蔽的目的吗?
  “喂,尚清,”只听身边的页子在问,“听说傅勤调动了哇?”
  “上周就走了。”
  他们的对话花冲听得特别清楚,这消息让他觉得新鲜。
  “调哪儿?”花冲没转头,尽量若无其事地问。
  “《乐山日报)社。”页子回答。
  “其实我觉得还是重庆好。”方圆说。可如果看她此时的表情,没有人会觉得她有一个与此言相呼应的好心情。
  “他自己要求调走的。”页子补充。
  接下来是看表演。除了页子乐滋滋地欣赏着袁辉的主持,几人都仿佛没有多少对话的心情。
  而音乐早就疏离了花冲的耳朵,他的心中一直响着一句话:傅勤调到了乐山!
  这么说,他与悦悦没有成其好事?!
  这么说,悦悦没有轻易上他的床?!
  花冲清楚自己不该为此感到振奋,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大声欢呼。
  可笑就可笑吧!他原谅着自己,我他娘的不是圣人,我就是见不得悦悦跟了别的男人跑!
  他的心情无比欢快,这一刻,他觉得舞台上的悦悦美极了,那是全校最漂亮的一个女生!
  快谢幕时,院长唱了一首歌:《咱们工人有力量》。他唱得如此有气势,如此有魅力,把平时吊儿啷当的大学生们全镇在了座位上。掌声在他长长的尾音拖曳中訇然而起,几乎震垮了礼堂的顶棚。
  而创造了此次鼓掌时间最长纪录的,是中文系八五级二班一名叫花冲的男生。

  方圆的确陷入了苦恼之中。
  前些日,张尚清又两次到她家里。他写她父亲的长篇通讯,已在四川的《教育导报》登出。张尚清以其诗人流畅抒情的笔触,充满哲理的思考,写出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数学家甘于淡泊、不畏寂寞的一生,并为改变他们的清苦生活大声疾呼,提出了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我们该怎样去关心知识分子,保护知识分子?
  那时,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没出几年,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震动,还远远没有平息,因此,张尚清的报道便格外引人注目,《教育导报》不借版面,在头版以整版的篇幅一字未删,一字未改地发表出来,文发不久,张尚清本人和方教授陆陆续续地收到四面八方的来信。
  方教授在数学王国里辛勤闯荡一生,还从没有人理解过他,宣传过他,当张尚清把样报送到他手里时,他激动得两眼发潮,生满老人斑的手直打颤。他从口袋里搜索出老光眼镜,很快看完了那篇题为《闯进数学王国的奇才——记方明娄教授》的长篇通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竟呜呜地抽泣起来。
  张尚清,方圆和她的母亲,坐在旁边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痛哭,但情绪明显地被他感染,人人都觉得脸上发烫。方圆妈递给丈夫一张手帕,也掩面躲进了里屋。
  老教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好半天才算平息。他用手帕擦着脸,总也擦不干净。方圆这才注意到,父亲的脸完全干枯了,皱纹一道一道的,深深地嵌进凸凹不平的骨头里面。
  张尚清站起身说:“方教授,你好好保重,我走了。”
  “噢噢,这哪成话,连水都没喝一口!”
  “不必了,我跟方圆都是老朋友了,还客气啥。”
  方圆很不自在,斜一眼父亲,似笑非笑地应承了一下。
  “既然是好朋友,”父亲忙说,“就更该坐一会儿嘛。”
  “我以后来吧。”
  方教授有为难之色,但还是说:“你有事要走,我也不留你。今天是礼拜三,礼拜六到我这儿吃晚饭。”
  “我……”
  “不要多说了!你这个年青人有出息!”
  “那好。”
  方妈妈适时走出来,眼圈红红的,象充了血。
  “张老师慢走。”她说。
  张尚清出门时,深情地看了方圆一眼。这一闪即逝的眼神,被方教授捕捉到了。
  “圆圆,送张老师。”方教授说。
  方圆把张尚清送到屋外,象她妈一样说了声“慢走”,就回了屋。
  “应该把人家送下楼呀,”父亲责备她,“你娃娃不懂事。”。
  方圆没有做声,只问了声:“妈妈,你不是要到医务室打针吗?”
  “是,我把你爸的床单换了就去。”
  近半年来,方妈妈一直闹肚子疼,时轻时重,严重时于呕不止,滴水不进,到医院检查,说是胃病,已打了近一月的青霉素。
  待方妈妈打针去了,方教授与女儿有了一次谈话:
  “圆圆,坐过来些,爸爸看看你。”
  方圆坐在一张小方凳上看电视,见父亲招呼,便起身过去,与父亲挨坐在沙发上。
  老人摸着女儿一头秀发,“大了,不知不觉就长大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年来,爸爸躲在书房里,难得有个清闲的时候,连看一看你的时间都没有,我记得你还是个小丫子娃娃,怎么就长大了呢?”
  方圆奇怪地看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从内心说,她对父亲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打有记忆起,这个家,就是这么平静如水,即使那些戴红袖章的人闯进来,也只是翻她父亲的书房,没有什么大举动,有个女红卫兵甚至还喜欢上了这个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的漂亮小姑娘。父亲没有喂过她饭,没有抱过她,更不要说为她买洋娃娃,让她骑在脖子上逛公园。感情上,她只有对母亲的依恋,她一直觉得,母亲是这个家里的灵魂,如果没有她,将整个地失去运转。
  父亲的激动还未消褪,眼镜片上雾蒙蒙的。
  方圆觉得新奇,同时,一种温馨的感觉慢慢升起,弥漫了她。这是一种多么陌生而遥远的温馨啊!她顿时觉得,整个屋子都好象变了一个模样。她挪了挪身体,与父亲挨得更紧些。
  “圆圆,我的好女儿,你不怨爸爸吗?”
  “我怨你什么呢,爸爸?你有你的事业,我还因为有你这样的爸爸而自豪呢!”
  老人整个地感动起来,把女儿抱在怀里,若有所想,又什么也没想,只是机械地把女儿紧紧地抱住。
  方圆陶醉在父女情感的海洋里。
  “圆圆,你本来的我的,但突然之间你就大了,就该有自己的人生了。想起来,爸爸就内疚、伤感。”
  “爸爸,我永远是你的好女儿。”
  “当然,当然。”
  “我永远陪伴你。”
  “这就是傻话了。我看——我看张尚清对你很好呢。”
  “我们共事那么久了,哪有不好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写我的文章里,把你写了很长一段,都是充满了感情的。再说……”
  方教授没有说下去。
  方圆吃了一惊。她还没有看到那篇长文,不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
  “我看那小伙子不错。”父亲又说。
  方圆没有答腔,使劲咬着嘴唇。
  父亲的话把她的心弄得很乱,妈妈还没回来,她就进了自己的小屋,顺手拿走了那张报纸。
  鞋子一脱躺到床上,首先在报上找写自己的那一段;
  “方教授不但学养高深、硕果累累,而且还以博大的父爱,培育出了一个漂亮高雅、聪明伶俐的女儿,她叫方圆……”
  方圆把报纸盖在脸上,陷入沉思之中。在广播站,她确实为他诗中流露的感情所感动,没有过多的思考,准备接受他的真情。二十年来,对她这么痴心的男人还没有过,她渴望得到这种温暖。然而,在她口首张望的时候,他却没了踪影,这更在她心里激起持久的难以泯灭的欲望。张尚清再不是以前那么鲁莽,他爱她是真诚的。她甚至把这种情绪,在袁辉面前有所流露。而且,吃饭走路的时候,她反反复复地把张尚清与花冲进行比较,花冲缺乏张尚清对生活的激情,不懂得应该用热烈的行动去抓住一个姑娘的心,一般来说,女孩总是被动的啊,总是希望男孩张开火热的怀抱去主动地追求啊。而花冲虽好,却太矜持,如果要让她去主动向花冲进攻,这成个什么道理呢?
  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心里针扎一般的刺痛。
  她以为张尚清一定还会去找她,可过了好几天,也没有动静,甚至似乎还在有意地避开,即使狭路相逢,打个招呼,他也好象根本忘记了那回事,反比以前更大方、更自然。
  张尚清的举动,深深地折磨着这个外表平静、内心躁动不安的少女。
  与父亲谈话的第二天晚上,方圆照例睡得很早,正把被盖拉开,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她跟上拖鞋,拉开门,母亲微笑着站在门口。
  她让母亲进来,又把门关上,深怕打扰了父亲。通过昨晚短短的谈话,她与父亲的感情更加接近了。一夜的激动之后,父亲重新投入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之中。母女俩坐在床沿上,母亲环视着女儿的小屋,见墙上除了那把布满灰尘的吉它,又多了一张戴安娜王妃的黑白照。
  “从买回来之后,”母亲向吉它一呶嘴,柔声问,“就那么挂着的吧?”。
  “是你不准我弹的嘛。”女儿委屈地说。
  “是呀,我走路都怕把脚放重了,你弄出那么大的响声,影响了你爸咋行呢?”母亲的眼皮垂垂的,话语中含着隐隐约约的悲伤。“圆圆,”她又说,“你爸给我谈了他的意思,我看还是你自己拿个主张。”
  方圆马上知道了那“意思”的内容,脸上微微泛潮。
  “孩子,都这个年代了,我们那时就知道自己拿主张。”
  “妈,”方圆轻轻叫一声,又无话。
  “我看,”母亲又说话了,“张老师是个能干人,只是,跟能干人过日子,你就要准备受苦呢。”
  “妈妈,我现在根本没想这事。”
  “你不想人家想,孩子,你自己就要有个主张。”
  方圆抿嘴不语。
  “星期六,是我跟你爸的结婚纪念日,看来他还记得……”
  哦,怪不得爸爸要张尚清星期六来:
  他已经把张尚清放到了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上!

  可就在星期四的晚上,鬼使神差般地,花冲竟挽了一下方圆的肩头。但只是那么一下,就滑开了。
  历史使决定性地滑进了另一条轨道。
  那是方圆领着边冰到了广播站,多日不见,边冰好象换了一个人。他告诉花冲,现在已不经营酒吧。重庆这码头,文化不算太发达,经济信息也来得慢,奇怪的是,饮食穿着却一天一变,上海人头天烫发,重庆的街市上第二天就可看到波浪涌流;北京人时兴西装套布鞋,重庆马上也就出现土洋结合的奇特景观;广州人刮一阵挎军用书包的风,不需要几天,重庆的军用书包必然供不应求。如今南方出现了“卡拉OK厅”,重庆一些先知先觉的老板跟着就要赶潮流。边冰便是这批得风气之先的人物,他的酒吧已改装完毕,成了第一个高档的卡拉OK舞厅,他做了舞厅老板,收入比以前高出几成。
  面对这个时代大潮中的弄潮儿,花冲虽然做出沉稳的、不苟言笑的文化人架势,但内心却深深自卑,他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一个“社盲”,读了十多年书,听人家讲起当代社会来,却什么也不懂。
  “以前,”边冰侃侃而谈,“我也读点杂书,看点小说,现在真是没有时间了。舞厅天天晚上开放,没有时间限定,有时要忙到两三点,还有许多人意犹未尽。”
  “其实,我们学的好多是无用的东西。”花冲说了句心里话。“要说本事,你们才是真正的有本事。”
  “也不能这么说,”边冰猛吸一口烟,脸呈得意之色,“大家都在找生活。”
  这让花冲隐隐的不快,自尊和傲气一下泛了上来。边冰的话,等于是承认我花冲确实不如他。其实,即使是找生活,也有文野之分,我一个高等学府的高才生,总不能与你一个舞厅老板相提并论!
  “我们这些小诗人,”花冲说,“干的与你们不同,一首诗的稿费十多二十块,也就是熬一夜的功夫。”
  “如果我熬一夜才收入十多二十块,还活什么人呢?”边冰的口气很是嘲讽了,“我的舞厅只是停一个小时的电,都将损失上千元!”
  花冲无话了。这终究是一个浅薄的人:他想。
  方圆静静地坐在播音桌那边听,一改过去的习惯,没有随便打断边冰的高谈阔论。
  这是很不寻常的事,花冲暗忖,方圆这段时间确实遇到了什么问题。
  时间已经很晚了,花冲看了几次表,边冰都没有走的意思,他客气地问:
  “你就住这儿吧?”
  “那就打搅大诗人了。”边冰一点也不推辞。
  花冲转头看方圆,她没有什么表示。花冲内心叹一口气,只得准备回他的老根据地。
  “明早你离开时,”花冲对边冰说,“把门带上就是了。”
  方圆和他一起下楼,走到楼梯口,方圆才猛地想起似地回头大声叮咛:“不要动机器哟。”
  “老同学,”边冰一脸微笑,“你小看我了。”
  月末的月亮出得很晚,天上布满星斗,夜游的人们已经归去,只有树丛中酣睡的雀鸟,偶尔发出一两声幸福的呓语。
  花冲心里憋着气,是对边冰,似乎也有对方圆的埋怨。过去与边冰闲聊,只要边冰有一点张狂,方圆总要适时给予敲打,显出与花冲的默契。可今天,竟由着边冰对他不尊重。
  花冲不说话,走得很快,一路上,方圆也没言声,紧追慢赶地跟着他。走过中心花园,穿过长长的林荫道,两人还是陷于沉默。
  分手的地方到了,花冲伫脚,低低问一声:“送你吗?”
  “不用了,”方圆眼睛看着地,“你休息吧。”
  她还有好一段路,过五教楼,游泳池,荷花塘,再拐一个大湾才能到家。最近,校园里接二连三地有窃贼乘夜生事,女孩子一般都心虚。
  方圆走出一丈远了,花冲跟了上去,他还是决定送她,这是男人的责任。
  方圆侧身看了看,没有说什么,只是脚步放得慢了些。高悬的路灯照过来,花冲看出她眼睛里一份特别的感激。
  与一个久已向往的女孩子在暗夜里并肩而行,周围没有一个人影,这是何等诗意的氛围。可花冲却感到特别寂寞,他过去没认真思考过应该如何爱她,他是不敢思考这些。他们的地位太过悬殊。尽管在很多时候方圆对他那么关心体贴,但这是不是出自一种同情呢?从隆昌回来之后,他发觉了方圆的一些微妙的变化,沉郁了,收敛了,欠缺了先前那种醉人的温柔和躲躲闪闪的羞涩。当然,在广播站与方圆的合作是愉快的,但她原先与张尚清合作,不也一样愉快吗?
  一路上还是没有话,然而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挨得很近,花冲的血液在慢慢加快,头脑在一点一点膨胀,脚步也有些轻飘飘的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花冲问着自己,过去的猜测都是错误的吗?方圆的沉郁并非是与我的疏离、而是因为意识到了的爱,因而才显得无所措手足,才变得非常不自然的吗?
  唔,是这样的,不然刚才决定送她时,她不会用那样一种特别的眼光看我。
  方圆走得好象比以前更慢。在游泳池旁边一个黑暗的拐弯角落,花冲的手那么一举,似是要为她引一下路,又似是要搀她一把,却终于颤颤地揽住了她的肩。
  浑圆的肩峰,温暖的体温,不尽的遐思……
  就在这时,方圆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很轻微,但花冲立即敏感到了那种拒绝的含意。方圆的身体也随即与他分得开了一点,却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似的,紧跟着反而往近处靠了靠。
  花冲的手轻轻滑落下来,滑落得那么自然,那么不经意。他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内心再无一点非分之想。他索性往旁边问了一闪,与她隔开一段距离,而且加快了脚步。
  一直送到家门口,花冲才说了第一句话:“走了。”
  “慢走,”方圆抬脸看他,微笑着,笑得有点勉强,“谢谢你。”
  “用不着。”
  那一晚花冲一夜未眠。我怎么了?他反复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
  或者方圆是怎么了?他反复地思考。答案同样是一片模糊。

  第二天,天光刚刚泛白,屋子里还一片寂黑,花冲起了床。铃声一响,他要到广播站放音乐。
  到广播站,边冰已收拾停当,正准备离开。
  “老花,”边冰打了个哈欠,“太麻烦你了。欢迎来唱歌跳舞,方圆他们已来过。我会尽量照顾的。”
  “好的,谢谢。没时间招待你吃早饭了。”
  “不必客气。”
  放完音乐和早操的曲子,花冲到食堂拿了两个大馒头,回到男生寝室。寝室里空荡荡的,都到教室去了。他见公用桌上放着自己的一封信,落款“重庆药计校”。他感到奇怪,因为药计校他没有熟人。
  把信封撕开,牛皮信封很硬,加上心急,撕得缺牙漏缝的。抽出那张指拇宽的一纸信,信纸折得很讲究,老半天才展开,还弄出了一条口子。
  “请原谅我冒失地给你写这封信,’信里说,“你是大名人,我本不该这么自不量力,因此,早就想说的话一直拖到今天。我觉得你在‘三叶窗’上的作法是欠妥的。本来,大家都对你们抱有上种神秘感,你却全部地展露无余,让人看透底儿就那么点东西,效果就恰恰与你的初衷相反了。而且大家议论起来,反认为你们是自吹自擂,因为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的就公布出的那一些。人就这么怪,你含而不露时,会得到相当的认可,你自己在展览自己的成绩了时,别人反而觉得你无能,看轻你的程度比你的实际水平低上千倍万倍。再有,《两江潮》第三期上的错误太多,又刚好出在‘三叶窗’之后,叫别人怎么想呢?……如果你觉得难以接受,就当我没说吧。”
  落名是:“悦悦”!
  花冲拿着这封信,怔了半天,他觉得自己好象一直在等这封信,它早就应该到来了!又觉得悦悦十分遥远,眼前一片迷茫,道路纵横,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迈出一步,他坐下来,依然把信捏在手里,不能不忆起昨晚的事情。
  他懒得上课了,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帐顶,思绪漫无边际飘游。
  今天的课是写作课,他自认为对文学创作的要素了如指掌,再说,又让邹清泉给老师带了请假条。尽管如此,心里还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从开学到现在,缺的课已经够多了,隆昌一行,耽误了好几天。好在辅导员是上一届的留校生,大不了他几岁,又爱才,与他关系很好。
  正因为这些,花冲觉得应该对得起辅导员,不能给他找麻烦,更不能失去了他的信任。
  但是,今天实在没有心情走进教室,两个班一百号人挨挨擦擦地坐在一起,听老师吃力地传授课本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真是心烦。加上那老师有个坏毛病,讲话不到五分钟,两边嘴角便堆满浓稠的泡沫,欲滴未滴的样子,舌头一卷,“咕嘟”一声又吞回胃,一堂下来,有无数次的循环。
  花冲今天本能地拒绝热闹,他需要安静一会儿,他厌烦听那令人作呕的“咕嘟”。他要思考方圆,更要思考悦悦。

  当天的课堂上,却暴发了一场班级大战。
  两班合上公开课,通常的规矩,一班坐右边,二班坐左边,这已相沿成习,大家自觉遵守,井水不犯河水。但打架的这天,二班的冉旭却偏偏坐到右边去了,因为他最近发起进攻的吴红梅就在一班,那个女生是汪长云的梦中情人。
  冉旭在花冲班上,依旧是黑道式的风云人物。在江雨夜的面前遭了败绩,他就调转枪口向别处进攻。
  他现在留了一脸的大胡子,状貌粗旷而野蛮,眉宇间深深地雕刻着风沙留下的足迹。这年月,正是高仓健式硬派男人走红、怡红公子贾宝玉倒霉的时候,因此,就吸引了众多外系外班的女生。只是大多数姑娘太讲实际,一听说他老家是大巴山区,马上克制看诺诺而退,不至于与他过分亲密。
  但冉旭毕竟不是省油的灯,不知弄了什么手腕,让一个星期前还与他若即若离的吴红梅很快着了道儿。吴红梅瓜子脸,个头不高,举止娴静,整体看来,属美的一类,即使是脸上那块明显的的记,也没怎么影响她的形象。
  但她的心地就显得太单纯了一些,几个要好的女生曾替她参谋,说冉旭心性太“花”,不能信任,她却一往情深,把好友的话一盘子端给冉旭,冉旭第二天见了那几个女生就瞪眼睛,吓得再也没人敢给吴红梅讲真心话。
  然后就有了今天的战争。
  “冉旭,坐过去呀,这是我的固定位置。”
  冉旭抬头一看,是一班的吴永年,这家伙贼心不小,也在觊觎吴红梅,他那光溜溜的中分式头发,以及平日在吴红梅面前似笑非笑大献其媚的傻样,早就让冉旭恶心。
  “哪个给你固定的?”冉旭恶狠狠地问。
  吴永年没有做声,把书包放在桌上,就出去了,冉旭便顾自看书。
  突然,他被一把抓倒在地,接着头部和手臂被几只脚猛增。是吴永年召外语系的几个同乡来打的。
  事情很快就弄明白,两个班就在教室里摆开战场。这是阶梯教室,只见一个一个的人从梯子上滚下去,桌椅板凳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女生蒙住头,发出锐耳的尖叫跑出教室,站在外面,隔着玻璃观战,看到精彩处,有的还嘻嘻笑出声来,大声武气地为本班男生鼓掌打气,男生见此情形,更加勇武,仿佛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钱丰站在门外冷静地点评:“典型的农民意识!”
  冉旭的亡命使形势改观,他从劣势变成了优势,他双眼充血,拿着一条折断的桌腿,左冲右突,横扫千军,如人无人之境。吴永年那边的人没料到冉旭是这么一个货色,反而被打得鬼哭狼嚎,全线崩溃。
  二班的女生,不管平日对冉旭有仇无仇,都在窗外欢呼雀跃,大拍巴掌。
  被冉旭追求的一班的吴红梅竟也在向冉旭喝彩。
  冉旭受了鼓舞,越战越勇。
  斗殴在继续。

  教室发生战争,给陈多多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她把书和笔记本悄悄往怀里一揣,快步出了教室,向马丁的住处走去。
  她越来越离不开马丁了,希望时时刻刻与他呆在一起,可平时,只有利用下课之后或晚上寝室灭灯之前,才能到他宿舍,享受短暂的肉体的欢乐。除去周末,陈多多是不会和马丁一起过夜的,她要完完整整地读完大学,哪怕是欲火焚身,也要命令自己回到寝定去,免得引起同学的猜疑,老师的注意,从而将她开除,或者将马丁撵走。如果是那样,什么样的好梦都完了。
  马丁正坐在窗前读书,他看的是《孙子兵法》。这个干瘦的美国佬,仿佛对于中国文化着了魔似地,成天所读,就是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以及春秋到明朝的哲学著作。他确实有一般人难于比拟的语言天才,短短的时间,不但能十分纯熟地驾驭现代汉语,对那些陈多多无法弄懂的古典作品,也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还时不时地用英语向坐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的陈多多高喊:“太棒了!”他在陈多多面前爱用英语说话,是陈多多的多次请求,要帮助她练习英语口语会话。其实,这不过是陈多多的托词,她的英语水平,日常会话无论如何是用不完的。在陈多多心里,语言也有高低贵贱之分,说英语就是要比说汉语显得高贵和气派,尤其是独具特色的美式英语。
  陈多多按响门铃时,马丁就猜到是她:她按的门铃一贯又快又急。马丁将门一打开,又是一声英语“太棒了!”
  陈多多知道这不是在夸奖她漂亮,她今天匆匆忙从教室出来,没有着意修饰,无任何动人之处可让马丁感到惊喜,马丁一定又是读到了在他看精妙绝伦的古代思想。
  果不其然,他拉住陈多多的手跑向书桌,指着《孙子兵法》的“胜战计”“瞒天过海”一章,念道: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并用英语给陈多多叽哩哇拉地解释一通。
  陈多多丝毫不感兴趣,只用英语应忖道:“无阻则无阳,无阳则无阴,阴阳相合,方生万物;阴阳离异,百木凋零。世间无论多么迷人的生命,都是在阴阳交媾之中成长的。”
  马丁举起长长的双臂,高呼一声:“太棒了!”
  陈多多顺势倒进美国佬怀抱,迫不及待地握住马丁鼓胀胀的生命之根。
  “我还没洗澡。”马丁说。
  “我等你。”陈多多说。
  “我想和你一起洗。”马丁说。
  陈多多沉醉地笑了笑,相拥着马丁进了卫生间。
  头上热水哗哗地流,马丁忍不住快意地呻吟。
  陈多多看似在受劫,其实在悉心体会不同凡响的新花样。不管马丁怎样疯狂,一个声音始终在她的心灵里震响:失败的,最终会是你这个美国佬!
  事后,陈多多把自己和马丁都擦洗干净。
  “你们男人是狗,”她向马丁说,“随便哪里都可与女人交配。”
  “你错了,”马丁不以为然,反诘陈多多,“性是人世间亘古探索的艺术,是真正的超越时空的文化源流,因为女人内敛的品性,男人便不得不承担起帮助女人走向性高潮的使命。”
  马丁对这一大段的议论还觉不过瘾,又改用汉语认真地补充:“东方女性内敛的品性尤其突出——当然陈小姐除外,你在这方面太富有天才!你是我所遇到的最神秘、最够味的东方女性之一……”

  教室里闹得沸反盈天的时候,花冲仍然在寝室里闷睡。
  我应该主动去找悦悦。他激动地想。
  作出这个决定,他费了一上午的功夫。
  晚夜的遭遇,使方圆的影子在心里远去,悦悦的形象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紧紧地嵌进心窝。
  此刻,整个楼层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一只苍蝇在飞,就只有绚烂的阳光在墙壁上移动。
  窗外,一群鸟儿在绿叶间跳来跳去,每一节枝桠,都是他们的乐园。
  生活多么美好!
  花冲觉得整个大楼都是自己的,可以让思想的丝丝缕缕,尽然吐露出来。这是一种心灵的自由。没有经历过嘈杂生活的人们,无法理解这种自由带来的欢快。一夜的恶梦和方圆的婉拒带给的淡淡的哀伤,此刻都远去了。他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终不会那么轻易就能击倒。
  看着窗外活跃的景色,花冲免不了想起童年,那是一段辛酸苦涩而又颇富启迪的人生历史。青杠树叶摇动的满山风铃,带着祖辈汗水、血腥、苦难的久远的故事,一起滋养着他丰富的情感世界二而现在的朋友也不错。昨晚,他的举动并没让他后悔,方圆委婉的拒绝也没有让他伤心。他的感情变得异常美好,心胸变得异常博大。他真想把张尚清、页子、方圆、邹清泉、甚至还有张旗、陈多多、冉旭都找来,泡一杯清茶,坐在清晨初升的太阳里,共同享受这一份生活的恬淡、美好。
  是呀,我的生活本是完整的,我的另一半首先是悦悦!
  回首往事,对悦悦确是太过份了。如果要检讨,无非是出于一种逃避责任的心理,才故意地离开了她。悦悦的爱太过猛烈,太过猛烈的爱象太过萎缩的爱一样,都可能使人无法承受而感到疲倦。
  我很自私,花冲自责道,我因此不惜伤害一个无私地献上爱情的姑娘。
  还有,自从悦悦加入文学社,还没有组织一次象样的活动。按理,招收了新会员,是应该聚聚的,介绍一下文学社的宗旨,刊物的选稿标准,文学社的活动安排,以及社员应享受的权利和应尽的义务。但却例外地迟迟没有召开会议,深刻的原因,是不是也是因力悦悦是一块心理障碍?
  这么一想下去,花冲越发看出了自身的渺小。
  唉,他仰天一叹。以前,是我小看了悦悦,只把她当成一个任性的、轻率的女生。运动会之后,心里受到强烈的震撼,才认识到她原来是一个坚强的人!生活中,敢于对自己残忍的人,无疑肯定是坚强的。这方面,自己远远地赶不上她!平心静气地评价自己,只能算一个生活中的弱者。而悦悦,受了那么大的屈辱,还能主动给自己写信,指出自己的缺点,那么真诚、那么无私,而自己还在诅咒她、恼恨她,男子汉的大度和宽容哪去了?
  一股热血涌来,手心沁出了沾濡的汗滴。对,是应该去找她的时候了。管她现在是不是还爱你,即或是出于男女间的基本礼貌,你也必须跨出这一步。
  她值得你这样做!

  刚过十一点,花冲怀着一种由复杂而简单的心情,来到悦悦的宿舍楼下。但脚步在一瞬间中变得踌橱。见到她之后,该说些什么?
  然而也无法顾忌了,值班的老妇已在盯着他,他笑一笑,请她替他喊五楼那个女生下来。
  下来的却不是悦悦,是一个面容枯瘦的姑娘,用一双陷落的无神的眼睛看了他很久。
  “是你找悦悦?”她问话的声音如地窖里漏出的气息,阴冷袭人,“你是谁?”
  这是黄瑜,她其实知道面前站着的是校园里大名鼎鼎的花冲,却并不清楚他与悦悦的一段经历,因此,眼睛里透露出十二分的怀疑。
  “你先不要管我是谁,”花冲觉得是一个骷髅在向他问话,浑身冒起一股冷飕飕极不舒服的感觉,“你先说她在不在?”
  “不在。”黄瑜面无表情,“午饭后来吧。”
  花冲的激情冷了一半,快快地回了寝室。

  其实这时候,悦悦正在教工宿舍与傅勤相会。
  傅勤的确调到川南的《乐山日报》,还有些手续没结清,又回到C学院来了。他穿一件洁白的水纱衬衣,打一条宽边黑底红点子领带,显得风度翩翩、光彩照人。
  乐山是个好地方,大渡河、长江、青衣江,在城门脚下三江交汇,而交汇处的江北岸,便是驰名中外的世界第一石刻坐佛,只见其两耳垂肩,双目微阖,巨足踏波,而头颅已巍巍乎飘缥在湿云之上,七十多米高的巨大身躯,背山面水,仿佛有如河的禅语,警示着络绎不绝持篙溯流前来向它膜拜的子孙。
  更有奇事,当乐山大佛历经岁月沧桑、朝代更迭地矗立千秋之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广东省顺德县的屯金老人,又于摄影之中,偶然发现了人类文明更为辉煌的古迹——举世皆惊的“乐山卧佛”!小小相机,摄得山形水势,细加把玩,却就成了文明大成的第一发现者。真如佛家境界,一切是一,一是一切,得来之间,不在刻意,全在浑然无心之中。
  乐山所辖的眉山的苏东坡父子三人自不必说了,那是悦悦等子民们万世万代的骄傲。而出乐山市区西行半小时车程,即可到“天下第一山”——峨眉,这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中国近代史上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郭沫若,就降生于附近的沫水、若水之滨。
  傅勤就是这人杰地灵的乐山人。
  但故乡的自然奇观,人文历史的辉煌,对傅勤来说,都是一些不包含任何生命内容的死物,远没有闻名西南的繁华都重庆那样具有巨大的吸引力。重庆美女如云,且善于打扮,在许多城市女郎还在因男人多看了一眼自己雪白的小腿肚而惶惶不安之时,她们已经甩开辫子,露出肩头甚至一大片白嫩的胸脯,风风火火挤挤擦擦地上街遛达来了。她们的大脑有独立思考能力,懂得如何展示性别的美丽。虽有食古不化的迂夫子骂她们是一群“歧化”的女人,但她们并没胆战心惊,退避闺房,而是以更为猛烈的旋风,吹刮着板结的土地,以温馨而沁人肺腑的体香,极大地煽动起男人们生命的激情。
  而乐山呢,虽是一个旅游城市,但民风朴实,生活平静,姑娘们的穿着打扮甚至显得有些土气。
  那他为什么却要回去?
  《乐山日报》有傅勤的老师和朋友,以前面对他们的数次相邀,他都婉言谢绝,可这次,却主动向他们靠拢了。
  没有一个男人象他一样那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吸引力。学生时代,就有数不清的姑娘在周围叽叽喳喳,施行各种手段,尽展风流,他对她们,从来没有失败过。潇洒地来,潇洒地去,游戏人间,游戏生活。他甚至想,这种状况,至少维持到四十岁。到那时,再找一个小女人,结了婚,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他明白:人生只有一次!人们总不能把二十岁存到银行,以后放利息。他有一句名言:找一个女人是活一世人,找两个女人就是活两世人!
  却劈头盖脸地遇到了悦悦!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姑娘,她整个地改变了傅勤的心理状态。以前,他从不在意自己玩弄过的少女,可以照样洒脱地对待她们,因为,她们自己就没有感到屈辱和耻辱。但是现在,他却不能正眼看她们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理压力,让他抬不起头来。
  再在这里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有了调动的痛苦的选择。
  上次,他走得十分匆忙,除了领导和几个常常交往的朋友,没有人知道。这里,实际上留下了他一生中重要的足迹,应该从容地与之告别。
  第一个就想到了悦悦。
  悦悦上午没课,一直躺在床上读《莱蒙托夫诗选》。化学系的学生,课余时间却从来也不钻研化学问题,浓郁的诗人气质,牵引她在文学的天空里展开翅膀自由翱翔。
  傅勤比花冲早去了半小时。
  悦悦随着背已佝偻的老太婆走下楼来,看见傅勤站在门厅里迎接她。
  从那次不光彩的结束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过约会。悦悦立刻站住,疑惑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我调走了,回乐山,”傅勤一脸的真诚,“你有什么话往家里带,我可以帮忙。”
  “调走了,”悦悦心里微微一颤,“什么时候?”
  “已经报到了,今天是回校来办手续。”
  悦悦没有说话。她本来想说一两句祝福的话,但终于没有说出。
  “到那边坐一会嘛。”傅勤诚恳地说。
  悦悦跟他去了。他的寝室还没搬进人来,只有一张空床,一张书桌,显得非常空荡。
  傅勤请悦悦坐,悦悦只好坐在床沿,傅勤则随便地坐在书桌上。
  “我在《乐山日报》,”他说,“大概是副刊编辑。你文章写得不错,希望以后给我寄些来。“
  “谢谢。我那些东西,都是一种自娱的玩意儿,拿不出去的。”
  傅勤扶了扶昂贵的珀金眼镜,顿了顿:“怎么说呢,我真感激你,是你给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你让我变得清醒。”
  傅勤的语音很动感情。
  悦悦睁亮眼睛看了他一眼,他再也不是那幅压倒一切玩世不恭的脸孔了,漂亮的额头上,甚至显现出一抹自卑的暗影。
  “也不能这么说,”悦悦双眼看着地下,“各有各的活法。我祝福你。”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样的柔情,这种女性的柔情,把傅勤和他的小屋,包括悦悦自己在内,一瞬间全都融化。
  傅勤的灵魂升华为纯净的水气,变成一朵白云,飘升在蔚蓝的天顶。他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象有一枚炸弹终于爆破了尘封已久、污垢遍布的脑壁,一切的一切,在顷刻之间豁然开朗,世界和宇宙,看不见极致地向远方推去。
  傅勤在悦悦柔情似水的眼光里轻轻地慨叹了一口气。
  这声轻微的叹息,却如一束摄人心魄的颤音,直接打入悦悦的心灵,唤起她潜藏在身体最隐秘之处的巨大的母性。悦悦神思恍惚了,对男人天生的疼爱,无可抵挡地潮涌而来,淹没了最后一丝发梢。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傅勤浑身的毛孔完全张开,畅快而均匀地呼吸着,天体间的一切精灵,仿佛都从张开的毛孔中飞入到他生命的天空。
  他庄严而沉重地走过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捧起悦悦圆圆的脸,象捧起一朵圣洁的花瓣,小心而忘情地吻起来。
  傅勤的舌头,啊,简直象花冲的那道犁铧。不,比那道犁铧还要固执,还要多情……它象一个辛勤的农夫,在耳根,脖颈和嘴唇上耕耘,深怕因为自己的疏懒,使来年少收了一粒庄稼。悦悦生命的种子,在翻新的土地上迅速发芽生长,她再也经受不了抽穗前的阵痛,晕眩中,一把将傅勤紧紧抱住。
  傅勤吻遍了悦悦的每一个角落。
  悦悦一边承受着巨烈的生命激流的冲击,一边轻轻地,含混不清地呼唤着一个醉人的名字:
  “花冲……我的、冲……”
  花冲是走入她的第一个探险者,这个自尊和自卑同样突出的男人,这个线条柔和外表豁达却有一颗十分孤独的灵魂的歌者,在还没有充分精神准备的时候踏进了她那片神奇的土地,举着他的犁铧,浅尝之后,便匆匆离去。他在悦悦荒凉的土地上踩出了第一行脚印,在她紧紧包束的花骨朵上划下了第一道伤痕。自此,悦悦生命的泉水才淙淙而出,每一棵蓓蕾才急迫地召唤着每一天新的太阳。悦悦怎么能忘记花冲呢?非但不能忘记,花冲离得愈远,她的呼唤就越是急促,越是充溢着女性的质感,凄艳动人。
  傅勤没有听清悦悦的呓语,以为她的呢喃是生命震颤的必然结果,他浑身上下都是汗水,但全然不觉。在往昔与别的女孩体验之中,没有哪一次象现在一样,如此绷紧他忏悔的琴弦,如此颤动他灵魂的良知。他被悦悦的圣洁强烈地吸引,昏头昏脑地越陷越深。他已经无力去分辨荣辱贵贱,只是一味地酥软,一味地沉醉,任随悦悦掬着他最坚挺和敏锐的生命,翩翩飞舞在无垠的虚空……
  一切都结束了。
  当傅勤欲帮悦悦把衣服穿上身体时,悦悦已经清醒过来。一下子,她变得异常冷静,轻轻推开傅勤的手。
  “够了”她说,表情上突然显现出厌恶。

  吃午饭时,邹清泉详细给花冲描述了两班之间发生的无聊战争,说实际上今天根本没有上课,打扫战场就差不多花去了两节课时间。
  花冲庆幸没去,心里平衡多了。
  午饭后,他再一次出现在女生宿舍大楼底层的门厅里,悦悦已站在他的面前了。
  她早已等在那里。
  上午,她一跨出傅勤的门,就觉得神思恍惚,走路摇摇晃晃。傅勤追了出来,想护送她回去,遭到婉言谢绝,但并没阻止他殷勤的脚步。这个风流成性的漂亮男人,今日在她母性辉光的映照下,感”到了短时间内脱胎换骨的快意,甚至觉得此后的人生历程,也将从幽暗的羊肠小径步入风景无限的通衢大道。
  “我再送你一盆太阳花,”傅勤真诚地说道,“悦悦。”
  “不了,那一盆还好好地活着。”悦悦说的也是实话。
  穿过楼上的走廊,她坚决不要傅勤再送。
  一回寝室,黄瑜就向她报告了花冲来找的消息。悦悦神情呆滞,静坐一会儿,什么也没说,饭也不吃,蒙头倒上了床。
  我怎么会与傅勤做那种事!怎么会恰恰在花冲找我的时候跨出那一步!
  然后直觉指引她在一点钟下到门厅,她算准他会准时找来。
  他们果然会面了。
  现在是正午过后,太阳猛烈地直射大地,山城的喧嚣,全被钢水一样沸腾的阳光吞噬了,显出少有的沉寂和宁静。校园里,除偶尔一个人敞开胸膛,喘着粗气从林荫道上快步走过,就看不见任何别的活物。
  悦悦跟花冲向广播站走去,两人都有些奇怪,这么久的隔阂,这么长的时间,结果一朝相逢,彼此既不激动,也不悲伤,仿佛是一对捻熟的爱人,刚出远差回来,眼光交相一碰,一切就尽在不言中。
  走过运动场,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急匆匆地走过来,是尹硕儒教授,刚从“社会大学”上课回来。这个六十余岁的老人,总是显得那么充沛,最近,他被选为省人大代表了。花冲向他微笑,他向花冲点点头,就风风火火地擦肩而过,脸上满是细碎的汗珠。
  花冲惊奇地发现,老教授居然穿了一双大城市早已绝迹的草鞋!
  到广播站,花冲沏好茶,端给悦悦。悦悦穿一条洁白的连衣裙,显得婷婷玉立,齐肩的短发,用摩斯进行了略略的打整,衬托出一张圆圆的脸。多日不见,显得更加漂亮了。
  “我十一点左右找过你。”花冲说。
  “知道,傅勤把我喊去了。”一丝痛楚爬过悦悦的心尖,她咬咬牙,把它强咽下去。“我和他都是乐山地区人,老乡。”
  花冲的心轻轻一抖,竟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醋意,但他克制了这种情绪,做出关切的样子问道:
  “听说他调走了?”
  “你不知道?”
  “我与他接触不多。”
  “都走了好一阵了,这次是回来办一些手续。他完全可以干一番事业。”
  “那是。”花冲简捷地回答。以这样的话题开头,他感到不快。“你给我提的意见很好。”他转了个方向。
  “我是冒着胆子给你写这封信的,”悦悦仿佛对转移话题也略感欣慰,她低声道,“希望不要见怪。”
  “现在,”花冲定定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已经没有人给我提意见了。”
  “那是因为你的名气大了。”悦悦直视着他。
  “不,怪我自己。”他有点象在对她检讨,“我大概是有些忘乎所以,很长时间,没有做过一件让自己满意的事情。”
  停了很久,悦悦说:“我听到别人对你有议论——尤其是刚加入文学社的社员——才写这封信的。”
  “我知道——你是对我好。”花冲看定了悦悦的眼睛。
  悦悦把眼皮落下来,扳自己的手指头,她的眼圈有些泛红。
  “还过得好吗?”花冲轻轻问。
  “好,与一个神经病朋友,打得火热。”
  沉默很长时间,花冲终于咬了咬嘴唇:“傅勤可没有神经病呀。”
  “我不是指他。”悦悦说,“是一个女生。傅勤倒是很好,现在《乐山日报》当副刊编辑。”
  “乐山的确不错,我八六年去过,可借走得太匆忙。”
  八六年,花冲去成都领奖,别处没走,就走了乐山。那里隔得很近。他只是去看了一下大佛,就匆匆返回。那是他第一次坐轮船——十来分钟的渡轮。连大佛的脚趾他也未去摸一下,实在是花不起三元钱通过新峻工的“云崖天栈”。
  “你以后准备到哪里?”花冲问悦悦。
  “毕业还早呢,还没有考虑那么远。”
  “可以找傅勤在乐山给你联系单位嘛。”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这种话。
  “他不会这样做。”悦悦断然否定,眼睛快速向他一瞥,“当然也许会。只是我不需要。”
  接下来,不知该说什么好。长久在傅勤身上纠缠,已使花冲感到烦躁。悦悦平静得近乎冷漠的态度,更是出乎预料之外。他甚至后悔去找她。
  “我准备近期召开一次文学社会议,”还是他先拾起话头,他觉得这是一种礼貌,“让新老社员之间见见面。”
  “我一个笨脑筋也加入文学社,”悦悦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你不会取笑我吧?”
  “我早就说过,你比许多中文系的人强。”
  说出这句话,突然感到后悔。这是他几个月前与悦悦最为亲密的时候说过的话。
  悦悦马上敛了笑容,脸上升起一团阴影。“我还记得,”她缓慢而低沉地说,“所以,才报名了。”两行泪水,已顺着浅浅的鼻沟静静地流下来。
  花冲的心绪突然间变得十分复杂,过去的回忆潮水一般涌起来,让他温馨而自责。
  “悦悦,我——”他变得十分口吃,“当时做得太过分了。实际上,我比不上你,你没有必要,为我作出牺牲。”
  “你不要说了。”悦悦哽咽了,两只手捧住扭曲的脸,瘦削的肩头痉挛一样抖动。
  是的,花冲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她所受的委屈。当花冲在草坪上愤愤地离她而去,羞辱感让她痛不欲生。她咬牙切齿地恨花冲,但是,可怜的姑娘,不但恨不起来,还一直抱着幻想:花冲一定还会来找她的!她坚信他们之间有割舍不断的真正爱情。她等呀等呀,注意着从身边走过的每点脚步声。花冲终于没来,见到的,只是每天他与别人谈笑风生地从校园走过。她不知偷偷地哭过多少次了,一觉醒来,被子里常濡温一片。
  奇怪的是,那段时间,连找她玩的同学和朋友也没有了,她是多么寂寞啊!她想忘掉他,但越是这样,越是记忆鲜明。期中测试。整整有两科不及格,这更让她感到痛苦和羞耻,在同学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就这样结束了吗?她浪漫的气质、倔犟的天性不容许她作出肯定的回答。爱上他,就该得到他!作出这种选择,她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呀!因为,花冲已经贱视她了!于是,她开始残忍地对待自己,去做一些自己根本无法胜任的事情。那么纤弱的体质,又刚刚学会游泳不久,怎么能参加八百米比赛呢?但她还是参加了。这样做,只是为了引起花冲的注意。花冲永远也不会知道:比赛结束,她大病了一场,整整两天躺在床上,水米未沾一口。
  即使上午让傅勤进入她的身体,也是因为花冲啊,她是把他当成花冲的替身看的啊!
  她不能把这些告诉花冲,特别是与傅勤的关系,更不想让花冲知道自己冒着出丑的风险登上学院大舞台,也仅仅是为了把他飘逸的目光拉一些到自己的身上。
  花冲怜爱地看着她。
  悦悦好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摸出手帕,擦干了泪水,恢复了初始的平静。“我该走了。”她说。
  “喝点水吧。”
  “不了。”
  看着悦悦揩得红红的眼睛,花冲好想挽留她多呆一会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有女孩在他这里哭,这会影响不好。但悦悦已经站起了身。
  花冲随着起来,向门口走去。
  “你不必来了,”悦悦拦他,“你睡个午觉吧。”
  花冲还是跟到了楼梯口,悦悦站住脚,恳求他说:“你休息吧。”
  “我送你下楼。”
  “我不要你这样。”
  花冲不解,停顿了很久,问道:“为什么?”
  “我不希望再一次很快结束!”说完,她一扭身,咚咚地跑向楼下。
  花冲看出,她又在哭了。步
  他站在原地,耳边一直响着她的最后一句话,许久没有挪动脚步。

  中文系打架的事,辅导员和系主任本来都不想捅出去,可院方还是知道了。领导无不摇头叹息。
  看来,不是开一次大会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本届学生的毛病,实在是很深沉的,上课时间集体打架,仅仅为了一个座位!这哪里具备一个大学本科生的素质和文明?!说穿了,还是中学教育和家长教育的滑坡,是“文革”十年对这一代人少年时期的直接影响,加上如今社会大环境如此,真有点回天无术之慨。象郁洁、邹清泉那样的好学生,实在是凤毛麟角啊!
  直接处理此事的学生处长不停地叹气,他决心一旦时机成熟,就弄他几个害群之马出去!
  冉旭,他心中牢牢记住了这个学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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