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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宋英夫倒背着手,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又时不时瞥一眼屋中摆放的那个蒙着蓝布罩的鸟笼子,他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
  养不养这只百灵鸟呢?
  他喜欢听百灵鸟嘹亮而宽广的鸣声,悠长,又带些颤动的婉转音律,好像打破了凝滞的空气,给他带来一股新鲜的活力。不知怎的,他想起了草原,那越远越美丽的绿色海洋,又点缀了千万朵各色各样的花朵,蓝色的花、粉红的花,金黄色的花,淡紫色的花……它们飘浮在娇嫩的绿草丛中,就像海面的彩色泡沫。风抚摸着草原辽阔的胸脯,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草的波浪上折射了最奇妙的光彩,它向蔚蓝色的天空欢笑。
  忽然,有一只百灵鸟飞起来了,犹如一支利箭飞向天空。它迅速地扑扇着翅膀,转眼间就融入一片一片白云之中。因为,它本来就属于天空,属于草原的,它那悠长而悦耳的歌声也是属于它们的。一九五五年他与罗水泊随一个由作家、学者组成的参观团去内蒙古的锡林格勒大草原去访问,见到在一座小沙丘上栖息了数十只百灵鸟,它们在一起竞相鸣叫着,不断抖动双翅,清脆而甜美的鸣叫声仿佛只有从一望远际的草原里才能滋生出来的。他们十来个知识分子凝然不动,傻呆呆立在那儿,聆听着百灵鸟的鸣叫,似乎身子稍动一动,就会将绝美的啼鸣吓跑。一会儿,他们才见那些茂密的草丛一阵簌簌响动,鸟儿们一窜一窜,迅捷地窜向空中,刹那就变成了一小片黑点,飞走了。他记得,一位老作家用手攥住了胸口的衣服,喃喃说:“噢,噢……这才是音乐,天堂的音乐!”罗水泊也说,“是呀,鸟儿的歌声永远是胜过人的歌声……”
  当然了。
  这只百灵鸟是他的一个学生出国留学前送他的,据说是很名贵的,名贵在哪儿呢?是它们的“叫口”特别好,会叫多少多少“套数”,又有多少音节。听他的学生说,他的这只百灵鸟在“靠口”时,也就是刚学习鸣叫时,他委托朋友将这百灵鸟专门带到南京,那儿有“叫口”本领特别出色的百灵鸟,优美的“叫口”已传了四代人了。鸟的主人还轻易不肯将宝贝的鸟儿示人,他托不少人情,又花了一千美元,才在养主的家里“靠口”了三个月,也并未学成全部的“套数”。他听着那个学生吹着,又听着笼里的百灵鸟婉转动听地叫着,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这只百灵鸟的音律过于娇嫩,远远不及他们那时在草原听到那群野百灵鸟的鸣叫声嘹亮与激昂,真好像是一位牧民歌手在引吭高歌,有那么一股浑然天成的味道。而送他的这只百灵鸟呢,却像矫揉造作的流行歌曲的歌星们,捏着嗓音扭搭扭搭在唱。
  不过,怎么说,这只百灵鸟仍然给他寂寞的晚年生活带来了乐趣。他走过去,又看一眼蒙着深蓝色布罩的鸟笼子,他很想揭开蓝布罩,瞧一瞧这只百灵鸟。他还是强按捺下了好奇心,没有去动布罩,这布罩起着防惊扰与遮光的作用,倘若一下子被揭开,会使正安静歇息的鸟儿被惊醒,这样,它就会情绪不安,在笼里乱扑腾,及至损伤羽毛,在很长一段时间变得软搭搭的。也不知怎的,他的脚步变轻了,蹑手蹑脚的,目光也似乎有些惶惶然。好家伙,这只百灵鸟可真是够尊贵的!仅它栖息的鸟笼子就有两个,一是大亮笼,供它在白天活动和鸣叫时用的,再一个是这小笼子,罩着深蓝色笼衣,为便于它夜间歇息保暖。
  那个学生还向他讲了种种注意事项,譬如要常常滤鸟笼里的沙子呀,及时将鸟粪和其它杂物清洗掉呀。还得经常将沙子放到太阳下暴晒,以便消毒啦,此外又要防止供鸟饮的水缸的水洒在乌笼里啦,时不时也要给鸟儿一些荤食,如昆虫、瘦肉啦,给鸟儿啄食的青菜一定是最鲜嫩的啦。特别要注意在遛鸟几时不能去嘈杂混乱的闹市区,免得惊吓了鸟儿,或是学来一些不好的“叫口”。
  “什么?”英夫惊奇地问:“每天都要遛鸟?”
  “没错,每天得遛。”
  “为什么?”
  “鸟儿和人一样,每天都得运动。否则,鸟儿就蔫了,就会憋闷成病。”
  “唔……”英夫皱眉,“那么,是不是肯定的,确确实实的,每天都得遛鸟呢……”
  那学生笑了,说:“嗨,您别害怕!实在没时间,就是不遛也不要紧。不过最好经常去遛一遇,一个星期,起码得三天吧?”
  “唉,”英夫叹息了一声,“你给我找来一位‘鸟爷’!又要遛鸟,又要这个,又要那个,我哪儿有那么多时间侍候它!”
  那学生和儿子女儿们都笑了。
  学生说:“家里还有小云呢!”他指着小阿姨说,“您要是不耐烦,有些事让小云做。”
  “这样,我又何必养这只百灵鸟呢!”英夫摇一摇头说,“完全让小云替我养鸟,我哪里能感受到养鸟的趣味!你们不懂。”
  这些年轻人,哪里能懂得他的心理?自然,也无须使他们懂。他还是很喜欢羽毛色彩并不艳丽,却有着质朴美感的这只百灵鸟。看它昂起棕黄色的头,拱起棕色的背部,挺着淡白色的腹,扑扇着棕红色双翅,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衰老的生命中又有一股新鲜活力涌动出来。这与欣赏一副字画,翻阅着一部好书的感觉是一样的。他也喜欢那些精巧玲珑的养鸟器具,盛放食料的淡绿色陶瓷小食缸,还有小水缸,有深形缸,浅形缸,倒锥形的,有铝制的小食匙,还有小粪夹子,小扫帚,笼刷子等等清理鸟笼的用具,无不精工制作,小巧可爱。这些玩意儿,使他想起儿童时代自己的那些小玩具,木制的小床,小桌子,小碗小盘之类的。所不同的,这些养鸟器具则确实是为一位小活物准备的。他今后要与它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了,当然就不能忽视它的生活规律了。
  也许,它会使他得到一丝新的温暖和快乐?
  他沏了一杯普洱茶,又坐到写字台前,将台灯调最高的度数,又展开那张徐文长的画玩赏着。在耀眼的光圈下,他用手指轻轻抚模了一下已残破的丝绢画卷边沿,又定睛搜寻着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印章,中间有一方已变得模糊的印文:“无锡罗仰轩珍藏”,罗仰轩是水泊的字,他正名叫罗乃文,而罗水泊是他在西南联大当学生给刊物投稿时的笔名,后来,他喜欢这个名字,就沿用下来了。罗水泊很崇拜明代画家徐文长,认为徐文长不仅在水墨大写意花卉画方面有独特艺术成就,而且写意小品也更有情趣。这幅画原来是西南联大的卢文泽教授手中的,卢教授在昆明贫病交加,生计艰难,就将这幅画卖给了水泊。他深情地说:
  “有人出三偌的价钱,我都没卖给他……我看你是性情中人,一定能好好保存的。”除了这幅画,还有一块灯光石印章,色泽纯净滋润,边款题名是明代篆刻大师何震,篆文的一边却已经有些磨损了。当时,罗水泊卖了一件皮袍子,又向人家借了一些钱,凑集了一百块大洋给卢教授。这一百大洋也未能救得了卢教授,他终于在抗战胜利的前半年死在昆明了。水泊果然是性情中人,他一直尽力照顾卢教授的家属,甚至他被打成右派,三年困难时期也自顾不暇,还往浙江那个小城市给卢夫人寄过一些钱和粮票。以后,他和罗水泊去欧洲留学,见罗水泊总把这幅画和这块印章带在手头。大约是在一九六五年吧,罗水泊那一顶右派帽子未摘,却由于六三年发表一篇论文,又受到了激烈的批判。社会上也酝酿着阶级斗争的气氛,山雨欲来。一天,罗水泊在食堂门碰见他,脸色阴沉地说:“唔,英夫呀,我现在手头缺钱,想把徐文长的那幅画卖给你呢……”
  英夫怔了一下,才说:“那好呀,你要多少钱?”
  “再加上刻有何震边款的那块石头,嗯,我想,怎么也要一百块钱吧?”
  “边款已经磨损了一半嘛!”
  “那也是灯光石印章呀,明代的呢。”
  “不过,我手边上也只有六十块钱……”英夫又犹豫一下,“好吧!我明天就把钱带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嗯,就这样。”罗水泊面无表情地点一下头。
  英夫心里却是酸酸的,他明白,水泊绝对不肯只花一百元钱就将身边的两件心爱之物卖出去的。可是,水泊也知道,自己前途充满凶险,朝不保夕,只好把它们交给英夫保存。他又怕交英夫保存,会牵涉英夫,因为画上盖了他的印章。于是,便在食堂众目睽睽之下,故意把它们卖给英夫。英夫很佩服水泊脑子聪明,思虑周密。虽然,他胆子小,不敢公开接近水泊,却自信这件事还能够担下来的。晚上,他问妻子若娴要钱,若娴却摔摔打打跟他吵起来了:“你这个人,有没有脑子,还有闲情逸致买这些破玩意儿!”英夫原想把那些缘由细细讲给若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怕若娴嘴无遮拦,无意中向别人说出去,会惹出祸事来。他低声下气,向若娴说尽了好话,另编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总算要了钱,第二天,向罗水泊拿过来这幅画和这枚印章。也就这样,在他心目中,他总是看做自己是为罗水泊保存它们的,而并不把它们看成是自己买来的物品。所以,他至今未在那幅徐文长的画上,也盖上自己的印章:“江阴宋雅白鉴赏”。如今罗水泊已去世,这幅画的确该是算他的了。他仍然不忍盖下印章。似乎,加上自己的印章,就破坏他那时为朋友保存这些物品的义气。
  这两样东西,在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曾经被造反派抄走过。他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对水泊的深深歉疚。在干校时,他俩一起放鸭子,他向水泊表示过。水泊却笑一笑,“哈,我那时以为你会安然无事的呢。怎么能想到,也会冲击到你的头上。”英夫叹息道:“这叫在劫难逃。”“是呀,这一劫难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过去?”英夫不语。他有一特点,凡是水泊与他谈话,涉及到政治观点方面的话题,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
  他又仔细辨认着那堆模模糊糊的鉴赏印章,里面还有康生的呢。听说,这幅画被抄走以后,在几个大人物家里辗转流传,才没有丢掉,还给他头一批抄家物品时,没有这幅画与那枚印章,他给有关方面写了许多信,好不容易要回来了。那时,他的子女不知道他为何那么认真地非要索回这两件物品不可,子君还讥笑他呢,“爸爸你真是前清的脑袋!”他也并不向他们做解释,他们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他能理解,年轻人嘛!但他们为何不能理解理解他呢?五十年代初,他也开始真正喜欢上书画,常去逛琉璃厂,把稿费乃至工资花在上面,甚至还借债,为此,他与妻子若娴不断发生争吵,若娴称他的这个嗜好为“书画病”,说他犯了病就不管不顾,哪怕是倾家荡产也要去买。他却还是存了几幅好的字画,有“扬州八怪”金冬心和郑板桥的画,有明代画家董其昌的画,还有现代画家齐白石、张大千的画。
  前几日,儿子忽然对他的这些古字画感兴趣了。他带回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一则消息说:
  “爸爸,你看,香港一个资本家买到一幅郑板桥的画,花了五十万元港币!”
  “嗯,怎么呢?”
  “五十万元港币!”
  “价钱不算贵,就是一些现代画家的作品,拍卖起来也是几十万呢。一哄抬,价钱就上去喽!”
  “我记得,您也有一幅郑板桥的画吧?”
  “唔,郑板桥的这幅画并不很稀奇,倒是那幅董其昌的画很珍贵……”
  “董什么?”
  “董其昌。”英夫斜睨儿子一眼,“嘿嘿,你也对古代字画感兴趣了么?你们不是说我玩物丧志吗?”
  “那都是妈妈以前讲的,我们可不敢说您。”
  儿子变得挺激动,在屋里来来回回转着圈子。时不时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爸爸,咱们家的所有这些字画加起来,大概也能值上百万元港币了吧?”
  “我不知道。”
  “怎么也该值啦……该值啦!您想想,一张郑板桥的画就是五十万元港币!您那儿还有其他名家的画呢,还有齐白石和张大千的画吧?”
  “子能!你别钻在钱眼儿里出不来。”他终于忍不住了,用冷冷的目光望着儿子:“艺术品的价值,是难以用金钱来计算的。哼……跟你讲,你也不懂。”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子能脸红了,嗫嗫嚅嚅地说。
  事后他有些后悔,对儿子的态度可能过于生硬了。他的那种冰冷冷目光,仿佛防备儿子要谋夺他的财产,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也许,儿子就是对这些古字画的经济价值感兴趣,问一问他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的社会本来就是这样么,人们都用金钱来估量一切。他自己的思想或许是太陈旧,太落后于时代啦。
  他承认,自个儿身上可能有一股浓厚的士大夫气息。他与水泊都受到卢文泽教授的某些影响。卢先生出身世家,英文与德文都很好,也写一些小品文和散文,却更精于古诗词。他写的诗词,抄在毛边纸上,订成厚厚的一本,一直存在水泊处。如今也不知去向了。卢先生在授课之余,还在潜心研究魏晋玄学,写过几篇论文,本来还打算写一本书。他常常讲,魏晋玄学是中国古代哲学史上继诸子百家之后第二个伟大哲学时代,在世界哲学史上都有着极重要的地位,可惜在我们国内真正研究它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太少了。尤其是用中西文化比较的方式来对其进行学术研究,几乎是无人,卢先生打算将自己毕生精力献给这个事业,可惜是壮志未酬呀!他是得肺病死的,现在看来也许是肺癌。老头子吸烟太厉害了,因为穷,就抽那些劣制烟。有时,讲着课,不自觉地掏出一盒烟来抽,也不管下面的女生皱眉咳嗽。卢先生临去世时,他和罗水泊都在病榻前,还有其他几位高足。卢先生气息奄奄地希望大家能继承他的事业,写出那本研究魏晋玄学的学术著作,大伙都含泪答应。后来,却是谁也没有能真正履行诺言,罗水泊倒发表了几篇论文。他自己原来也计划写一本关于何晏、王弼的书,结果也只是计划而已,如今看来也成泡影了。
  最近几夜他睡不好觉,老是做梦。还要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譬如,他与水泊,还有卢先生在“来今雨轩”喝茶,卢先生仍然穿那件旧青布长衫,惹得一些过路人都看他们。卢先生笑嘻嘻地,架着二郎腿,点一支香烟。点一下,点不着,又点一下,还是点不着,急得他恨不得去替卢先生点烟。罗水泊视若无睹,在那儿高谈阔论,批评他刚出版的那本论文集言之无物,不敢写明自己的观点。他很生气,想与罗水泊辩论,却说不出话,只是一劲儿咳嗽。罗水泊哈哈大笑,招手叫女招待员,“来,来,换杯咖啡呀!”
  是的,应该承认,罗水泊的世界观属于自己。这是他的一个重要特点。他在提出自己观点时从不模棱两可,有时甚至显得很偏激。在这一点上,他可绝没有什么士大夫味道。中国的古代知识分子中,水泊佩服李贽,从这儿颇能看出他思想性格的特点。记得,他俩有一次在咖啡馆里聊天,罗水泊指着自己鼻子说:“我嘛,当一个哲学家还是容易的。当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嘛,就稍微有点困难啦……不过,努一努力,也还是能做到的。我有天赋!”他听了这些话,一笑置之。他们那时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随口说出一些狂言妄语,似乎立刻就要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上。罗水泊还说,他想当一个精神上的拿破仑。大概是他俩一起去参观拿破仑墓时,水泊半开玩笑说出来的。罗水泊目前在文化界已是名声赫赫了,许多青年已把他作为一个大师来崇拜了。但是,当年假如有人问他,罗水泊会不会成为一个大师呢?他一定会觉得可笑。甚至别人换一种方式提问:罗水泊以后会不会成为杰出的人呢?他都难以给肯定的答复。其实,这是常情。一个与你长期相处的朋友怎么可能是伟人呢?他看不出水泊伟大在哪儿。罗水泊死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认为罗水泊很可怜,整天写呀写,什么也没有得到,悲惨地死了。直到今天,他内心里也没有改变这个看法。
  他啜了一口茶水,苦涩又清香的茶水使已有些眩晕的大脑又一阵兴奋。他意识到,今晚可能茶水喝得太多,又要失眠了。楼道里有空洞的脚步声,又是呼一响的关门声。他站起身来,拉开窗帘,淡黄的灯光正照在那条路上。忽然间,路变窄了,好像在痉挛着,收缩着。已经是深夜了,快一点钟了吧?呜咽的火车鸣笛仿佛从阴郁的黑暗深处跑出来,断断续续的,涌动着古怪的气息,风吹树叶也发出沙沙响。他又模糊感觉到,那股古怪的气息使得窗帘悄悄在膨胀。他的心一阵乱跳,快从胸膛里蹦出来了。
  写字桌上放着一叠稿纸,这是一篇刚写了开头的文章,也是纪念罗水泊的。说实话,他现在糊里糊涂,搞不清楚自己写下的文字哪些是事实,哪些是凭空幻想出来的。他倒并不是企图故意编造,只是他真的记不清楚那些事情,尤其是罗水泊如何伟大,思想如何深刻的事例。很奇怪,最清楚的却是年轻时的片断生活,在西南联大罗水泊追求那个漂亮女同学齐亚丽,一次,奉她的命令去倒了一杯开水,齐亚丽却把那杯水泼在地上:“那——么烫!……太笨啦。”他们大家一块起哄。后来,那姑娘不知怎的甩了水泊,与一个青年官僚去美国了。那天晚上,罗水泊醉醺醺躺在床铺上又哭又闹,一会儿要当和尚,一会儿要自杀……哦,这些事情当然不能写到文章里。可是,这些事多么有意思呀,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蓬蓬勃勃的生活。
  他还是想睡觉了,他拉开写字桌的抽屉,取出装安眠药的塑料瓶,熟练地摸出两片,合着杯里的剩水,吞下去。他又信步走到窗前,忍不住又拉开窗帘,向外望去,那条小道静寂无人,几片落叶在发亮的路面上滚动。对面那幢大楼也是黑沉沉的,楼的左上方却奇怪地亮一盏灯。一排一排孤独的路灯散发着昏黄光圈。突然,他莫名其妙产生了一阵恐惧,脑海里浮出了《太平广记》的那些鬼故事。哦,世界上可能是真有鬼魂的,不然,那些书里怎么会写到呢?听说,鬼魂总是在半夜两点或三点出现,好像是一张破纸的剪影,飘飘荡荡来到你跟前,风吹来似的。鬼魂也很寂寞,总要跑来缠绕你,你向鬼魂啐一口唾液,它就不会来了。
  英夫关了台灯,摸索出黑暗的书房,他心里默念:水泊呀,你的鬼魂即使在我房间里出现,我也绝不会冲你吐唾液。我虽然胆子小,可是,我并不怕你的鬼魂出现,你知道吗,我的内心也是多么寂寞,我也想跟你聊一聊郁积在心头的许多话呀!
  英夫提着鸟笼子的姿势总是显得不自然,一只手紧紧攥住大抓钩,斜侧着肩膀,倒像是提了一捆就要散的柴禾。他本来也想学着那些遛鸟的老爷子们,迈着洒脱而悠然的步子,将鸟笼随着行走的步伐自然摆动而前后晃动,但是,他一晃动鸟笼子,那只百灵鸟就在笼里扑腾,喳喳乱叫,闹得他心惊肉跳,就不敢大幅度晃动鸟笼了。他后悔,该向那些“雀友”们请教一下,晃动鸟笼子的幅度该有多大呢?比较准确的姿势该是怎样的呢?
  他过去散步的那股闲适劲儿也没了,步子很匆忙。再加上,昨夜又没睡好觉,头昏脑胀。他用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不断在干涩的脸上按摩,好像要把那些皱纹和老年斑都抹掉了。早晨的空气挺甜润的,似乎有一股凉薄荷的味道。今天的天气不怎么样,疲倦的灰白太阳从云絮中钻出来,懒洋洋的,没有生气。天空也很沉重,要硬压下来似的,快要挤碎矗立的楼房和茫然奔走的人们。他的胃不太舒服,咕噜噜叫着。他又感觉,这个城市从朦胧睡意中刚醒来,也在咕噜噜翻滚着。
  他一只手提着鸟笼子,胳膊酸了,挺想倒一倒手。又怕那只百灵鸟在笼子里乱飞起来,也就算了。前面马路边停一辆闪闪发亮的黑色“桑塔纳”轿车。从他身后飘来一股幽淡的法国香水味,扭头一看,一个剃平头的小伙子紧搂一个姑娘的腰肢走来。那姑娘全身倚靠在小伙子怀里,桔黄套头衫里结实的乳房随一排黑色英文字母跳跃,劳动布短裤下白嫩的长腿迈着轻盈的脚步。她的长睫毛扑扇着,很稀罕地瞅着他笑了:
  “宋伯伯,您……您也出来遛鸟吗?”
  英夫一怔,才想起了这姑娘是楼下的一个邻居,曾经由子君带着到家里来过。他一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蒙着蓝布罩的鸟笼,含糊地嘟哝一声:
  “哦,出来,运动运动……”
  姑娘又嫣然一笑,随着男友钻进小汽车了。呼,车门关上了。接着,一阵刺耳的汽车发动噪音与一股废气扑面而来。那辆小汽车一溜烟跑远了,密密麻麻如蜜蜂群的自行车为它闪开了一条道。
  他疑惑地眯了眯浮肿的眼皮,呼出一口气,又往前走。他猜想出自己提鸟笼子的模样大概挺好笑,分明是一个教授,儒雅的学者,却要提个鸟笼在街上乱晃荡,难怪那个小姑娘要瞧着他发笑,过路人也要诧异地瞥他一眼呢。也许觉得他那架式太逗乐了吧。
  他拂一把披在前额的头发,额头已沁出了星星点点的汗珠。他小心翼翼将鸟笼子放在工商银行门前铁栅栏的面墩上。他也一屁股坐上去了,挺累。脑子有些昏沉沉了,两腿也有点儿酸痛了。这种感觉……他忽然想起,二十几年前在五七干校,有一天上午去县城办事,他未能搭上汽车,只好走二十里路。走呀走,脑子里塞了一团棉花,他的生命似乎集中在两条腿上。走乏了,他坐在路边的大青石上休息。他打了两个哈欠,昨晚上没睡好觉,由于收到若娴的那封信,又隐约提到离婚的事。他的心又被揪紧了,掏着口袋,想取出一支香烟取,手却停住了。兀地,他瞧见……前面一棵松树,一只褐色小松鼠在浓密松针间钻来钻去。他仰着脑袋,呆呆望着,看那只小松鼠爬到一个树杈,探下小脑袋,两粒眼珠滴溜溜转着。他觉得很好玩,想伸出一只手吓唬它,却不自觉抹一下脸颊,泪水已悄然淌了满脸。他终于轻松了,高兴了。这个小动物终于使他麻木的身躯又有生气。唉,他一辈子都感谢它!
  又瞥一眼那个蒙着蓝布罩子的鸟笼子,那百灵鸟不安分起来,在笼里扑腾着。英夫想,我的余生,大概只有这些小动物才能给我愉快啦。我需要它们,它们虽然什么不明白,却能陪伴着我,我应该珍惜它们……
  一辆红色摩托车风驰电掣驶过。
  旁边卖油条豆腐脑的摊贩突然匆匆收起摊子,一个顾客拉他说:“我要买油条呀!你干嘛走呀?”“你没看见吗?工商来啦,罚钱呐!”小摊贩落脸惊慌,收拾着案板和油锅,要往车上装。
  “噢噢噢吔吔吔千言万语口难开你叫我话到嘴怎么也说出来噢噢噢吔吔吔你说奇怪不奇怪……”吓了英夫一跳。真奇怪,身边一个卖香烟杂货的摊子,旁边放个录音机,却放出了带哭腔的嚎叫。
  英夫提着鸟笼子就起身了,已经是早晨七点钟,大街上卡车,公共汽车和小汽车更多了,挤成一大串,争相“嘟——嘟——”按着喇叭,吵得人心烦。他提着鸟笼子拐进街心公园的甬道,仍然躲不开让人闹心的一片嗓音。他想,懂得养鸟经的人都告诉他,这鸟儿“靠口”时若要有个好套数,得有好环境。否则,它会脏了口,学猫头鹰叫,学乌鸦叫,这鸟儿就要不得了!唉,如今,这鸟儿呆在乱糟糟的都市里,难道就不会学汽车鸣笛,学自行车铃声,或是其它乱七八糟的声音?老头儿看一眼蓝布罩里的宝贝儿百灵,心里一阵发慌,脚步竟有些发飘。是呀,在这高楼大厦的水泥森林里,哪儿有桃花源呢?
  天气不太好,铁灰色苍穹硬压下来似的,要挤碎地上高耸的建筑物和急忙奔走的人们,许多人时不时惊慌地望一望天空。空气仿佛有一股陈旧的樟脑味儿。那边空场上,跳老年迪斯科舞和练气功的几个老年人动作也显得有些慌乱。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开始聚集在一处,一个胖老太太挥着手,他们排好了队,开始扭秧歌。一个长脸老头儿使劲擂着大鼓,又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儿亢奋地打着铜镲,“咚!咚!气嚓气!咚!咚!气嚓气!”这激烈的锣鼓声,刺激了那些老人们的神经。站在圈外看热闹的老人们有不少也陆续加入进去,他们两眼闪闪发亮,不由自主走进扭秧歌的人群里,扭着,扭着,忘情恣意地扭着。
  英夫凑过去,看到这场面也惊异了。嗨,这些老人们也许观念很保守的,反对自己的儿女们跳摇摆舞,跳霹雳舞,但是,他们自己却扭起了秧歌,也不是很文静呀,也是具有那么强的宣泄力。况且,这种五十年代流行于民间的娱乐活动,更富于一股东方的刺激性,他甚至于也被这场面诱惑了。扭呀扭呀,似乎有一种活力从衰老的肉体里被扭进去了,在血管,在肌肉,在浑身上下每个细胞漫延。他有点儿兴奋,一个老知识分子的矜持心理,又使他无法加入到秧歌队里去。他只能站在圈外欣赏着,手里拎着的鸟笼子却不停摇晃起来,那只娇嫩的百灵鸟又在笼里不安地扑腾着。英夫蓦地一惊,想到这锣鼓的剧烈响声会惊吓到鸟儿,赶紧提着鸟笼子走开了。
  总算走到了护城河边的那片小树林。
  他已经来晚啦,几位“雀友”早已聚齐在小树林里,鸟笼子都已摘取了蓝布罩,挂在树枝上。一片鸟儿“啾啾”的鸣叫声,英夫心灵像一片皱纸,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整了一些。那些遛鸟的老爷子们纷纷朝他打招呼:
  “哈,宋先生,您来啦!”
  “宋先生,您早啊!”
  “宋先生,您吃了早点啦?”
  “宋先生,今儿个您的精神气儿不错!”
  英夫捧着他的鸟笼子,不迭地向大家点头:“好好好!早早早!吃了吃了吃了!您吃了吗?嗨嗨,嗨嗨,谢谢,谢谢!”那模样儿真够逗的,几位老爷子忍不住笑了。那个矮个儿老头儿帮他接过鸟笼子,一踮脚尖,挂上了一棵杨树的枝杈。
  英夫松一口气,微笑着与周围的几位“鸟儿家”点头。
  不知怎的,他总是与他们还有些格格不入。在他们看来,他是一位“大知识分子”,对他是充满了尊敬,又明显地透着疏远。从称呼就能听出来,这些老爷子有的称“赵哥”,有的称“陈二爷”,有的称“刘爷们儿”,还有刚才替他挂鸟笼子的老头姓崔,大伙都管他叫“崔贝儿”,他们却唯独称他是“宋先生”。他呢,也为对他们的称呼煞费脑筋,也随着叫“赵哥”、“刘爷们儿”、“崔贝儿”吧,他叫不来。也觉着,这对他们不尊敬。干脆,一律称呼“赵大爷”、“刘大爷”、“崔大爷”吧,他们却连连摇头说不敢不敢,还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瞅他。仿佛,就是这些过于客气的称呼,使他与他们拉开了距离。他的加入,给这个论哥们儿讲近乎儿的小社会里,带了一股他们不适应的“君子之风”。
  有一回,他也尝试着管那个满脸精明的秃顶老头叫了一声赵哥,赵哥扑哧一声乐了。再互相一问岁数,闹半天,他比赵哥大两岁,总不能再改称“赵弟”吧?英夫很聪明,主动地收起了要与他们这些套近乎的打算。说不定,再乱叫一气,会给自己带来更尴尬的局面呢。
  虽说,他对这个小社会不太习惯,却还是挺喜欢。他感到新奇。就连听着这些老爷子一口的“京片子”,他觉着很够味儿。现在,二十多岁的北京人已经说不出来满口的京味儿了。他一次与学生说,你知道吗?普通话并不是北京话。真正的京腔京韵怕要失传啦!又瞧着那个瞠目结舌的学生说,你大概没听到真正的北京话吧!就用北京话来形容说,叫“嘎崩脆”!咱们外地人怎么学也是学不会的。讲北京话,最讲究是“儿”音,没有生来的北京舌头,是讲不溜索的。咱们不会卷舌头,就永远达不到那股京腔京韵的味道啦。
  今儿个,他可以彻底享受那股子“京味儿”啦。有一根针,挑开了郁积在胸口的一团烂棉花,他的心情为之一畅。他知道,他们的文化水平不高,大多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他对他们也是很好奇的。
  那位穿深蓝色尼龙绸夹克衫的高个子老头儿,人们都管他叫“刘爷们儿”,以前在小学校里的传达室当门卫,又在那儿唱《文昭关》了。
  
  “……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脱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今夜晚怎能盼到明天。
  ……”

  唱得真不怎么样,刘爷们儿的嗓音有点儿发劈,那副摊开双手,满脸忧伤的模样儿,又过分矫情了。英夫却很高兴,也忘情地击节跟唱,刘爷们儿见有人欣赏他的唱腔,更是精神奕奕,眼珠子闪闪发亮。可是,待他把这一段唱完,已是沙哑得哼不出词,上气不接下气了。为鼓励军心,英夫仍是拍一下巴掌,喊一声,“好——!”
  几个老头儿嘿嘿都笑了,赵哥笑对着他说:“宋先生,您可真好心眼儿!就这主儿——”他指一指刘爷们儿,“让您这么一捧,嘿嘿,也成‘角儿’①啦!”
  
  ①“角儿”,指名演员,北京土话。

  那群老头儿笑得更厉害啦。
  刘爷们儿有些脸红,“咱今儿唱得是不济!昨儿晚没睡好,嗓子发干。再说,唱戏必定要有人拉二胡,弦子一响,味儿就自然提上来啦……”
  “嘿嘿,又该提你爷爷啦,”崔贝儿一脸坏笑,接上去说:“知道你爷爷是涛贝勒的琴师,说了一百八十遍!”
  刘爷们儿有点挂不住啦,顿一下,急扯白脸地说:“我说了吗?我说了吗?”
  “猜着你就该往下说……”
  “得了!得了!崔贝儿,别贫啦。瞧你猴哩巴唧的,就会乱嚼舌头!”赵哥赶紧站出来,推开了崔贝儿,又对刘爷们儿说:“我说呀,你今儿个是不行,有二胡也白搭,还是吊吊嗓子吧!好几天没唱啦。”
  “呃,呃,”英夫却拉住了刘爷们儿的袖子,“我问你,你爷爷真给涛贝勒当过琴师?”
  “那还有假?”
  “涛贝勒是载涛吗?溥仪的叔叔?”
  “不是他,还有谁?”
  “那,那,那……您的祖父必是梨园行中榜上有名的人物!”
  “还用说!”刘爷们儿又禁不住自我吹嘘起来,“小时候,跟我爷爷去戏园子……好家伙,一身青色绸大褂,那叫洒!那群名角儿,见了他点头哈腰的。听说,光他的那把二胡,值几百两银子!”
  “现在那把二胡还在?”英夫忙问。
  “嘿,还二胡呢!连家产都踢蹬光啦,换了棒子面!我爹是个败家子,架鹰玩鸟的活神仙,三个四合院二十多间瓦房,让他卖个片瓦不留!光剩下那个破鸟笼子……嘿嘿,也算是没亏吧。解放了,咱也捞了一个好成份,城市贫民!”
  一群老人们纷纷抚掌叹息。崔贝儿却又搭茬儿,“没说完,没道完。这‘痛说革命家史’,还差着一截呢。他的儿子跟媳妇离了婚,儿媳妇奔澳大利亚去啦!还有,还有,啊,孙子,去了深圳……”
  刘爷们儿一声吼,冲上去揪住了崔贝儿的胳膊:“王——八——蛋!”拽住他一条胳膊,使劲按他的脑袋,如文化大革命斗走资派状,“崔贝儿,今儿我不狠狠治一治你——你就得拿大顶!”
  崔贝儿缩着脖子,嗷嗷叫着。旁边一群老头儿也起开了哄:“拧这小子的嘴!”“揪耳朵,揪耳朵!”“得让他老老实实认罪!”“说呀,说呀,‘我有罪,我该死’,快说呀!”
  崔贝儿终于怪声怪调说:“我有罪,我该死……”一群老头儿们哗笑了。英夫站在一旁看着,他对这种嘻哈哈打打闹闹还是有些不习惯。他干涩的脸上忽然有一丝凉意,下雨了。
  “哎呀,老天爷呀,说下就下!”赵哥急匆匆奔那挂鸟笼子的树杈跑去。“快走,快走,可别淋着了咱们的宝贝儿!”那群遛鸟的老爷子们纷纷摘下鸟笼子,急煎煎四散走开了。
  雨并没有下大,先是使人无从辨别点滴的细雨。英夫抱住了鸟笼子,惊慌地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又怕惊着了笼里的鸟笼子,有几次差点儿撞在自行车上。跑了一小程,绵绵小雨又大了,雨点像是扯不断的丝线在空中飘着。一路上,摇晃了许多花花绿绿的雨伞。下雨了,人们开心了,那股茫茫然的样子也没有了。汽车的鸣笛声,也被湿润的细雨浸得更清脆了许多。细雨飘在人的皮肤上凉飕飕的,一片一片新叶也闪烁着绿色的光。他喜欢这种感觉,也不跑了。摸着自个儿头发,摸摸西服,还有那个鸟笼的蓝色布罩,都湿漉漉的,像是盖了一层冰冷的苔藓。
  笼子里,鸟儿清脆的叫声也更润亮了。
  不远处,扭秧歌的那一片喧天锣鼓也更响了。
  叶雨鹤与英夫初见面时的印象并不好,感到这位著名的老历史学家有些矫饰,甚至可以说是虚伪。那天,她没有说,其实她与他的女儿子君岂止是一面之交,而且是好朋友。所以,她深深知道,英夫根本管不住自己女儿的,不管她是去跳舞,去夜总会,还是干脆与人同居,他哪里管她?当然,也是管不住她。那么,他为什么连子君去一趟家庭舞会都要假装惊诧的样子呢?她猜,是做给那群老朋友们看的。他希望在别人看来,他的女儿子君就像是现代淑女,这真有点可笑。
  她还是觉得子君比她的爸爸更有性格。那天家庭舞会上,她们一起跳起了迪斯科。她就注意到,子君的舞姿挺特别,不像迪斯科,不像摇摆舞,也不像生硬的吉特巴舞,却好像是自己创造的新舞蹈,身体像一条狂蛇,扭啊,舞啊,她的骨骼都已激烈地化入无数弧线之中了。哪里想到,几个月以后,她俩又凑巧住人了一个病房里。
  子君提着一大堆用品走进病房。见到叶雨鹤,轻轻拥抱一下,“啊,太棒啦,你也在这儿?我可有伴儿了。”接着,身体又一转,惊叫道:“天!一个房间住八个人!”顺手拽出手绢捂住鼻子:“真——味儿!”
  可以想像,她的举动立刻引起其他病人的反感。你嫌这儿脏,嫌这儿味儿,你娇贵,你干嘛不去住高干病房啊?从此,子君要在周围病友们敌意的目光中生活。叶雨鹤作为她的朋友,就得担负无穷无尽的调节责任。她自己呢,没事儿人似的。
  吃过晚饭,子君在病房里跳起了迪斯科。先是在床边慢慢扭着,后来兴致越来高涨,又到房中间激烈扭起来,扭屁股、扭身子、扭大腿,扭呀扭,扭呀扭,金蛇狂舞,旁若无人。
  同屋的一个老太太,捂着胸口逃到办公室告状:“咱们这儿,是医院,还是卡拉OK舞厅呀?唉……我直跟她告饶,姑娘呀,我有心脏病,见不得扭屁股。她理也不理……告诉你们,我犯了病,她可得负责!”
  医生们只好将子君叫到办公室,请她不要在病房跳迪斯科,呼呼哧哧没说完,被子君不耐烦打断了:“院规里有这一条吗?说是不让跳迪斯科?”
  医生们面面相觑,一位老大夫说:“院规里有一条,不准喧哗。”
  “我扭身子,扭屁股,喧哗了吗?”
  “总而言之,你这样做不合适,”另一个医生说,“和你同屋的这个老太太有心脏病,她看到你……跳迪斯科,就要犯病。”
  一个医生也说:“对呀,希望你不要妨碍别人。”
  “她犯心脏病,关我什么事儿!”子君撇撇嘴,“她说我妨碍她,我还觉得她妨碍我呢……她一劲儿打嗝,让我心里犯硌应,我还没说她呢。”
  医生怎么也说服不了她,只好委托叶雨鹤去劝她。叶雨鹤死劝活劝,总算使她同意,以后再跳迪斯科,就到走廊拐角一个僻静处去跳了。子君住病房里没一星期,先和那位老太太,又和一位中年妇女病人,接着又和其他病房的病人都吵了个遍。叶雨鹤为她们调解,说得嘴唇起泡,却报得子君一个白眼:“你这人,那么爱管闲事!”气得雨鹤也跟她吵起来了。过几日,她大概觉得吵嘴也没有意思了,把兴奋点转移,与一位主管她病房的年轻医生解大夫亲密起来。
  一天,解大夫正询问她病情,她却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嗬,你小伙子,蛮英俊嘛!”
  “嘿嘿,嘿嘿……”解大夫尴尬地扭动嘴唇,“别,别,逗啦。”
  “你行!”她又用柔软的手掌拍一拍他脸颊:“你长得挺像杰里科!”
  “谁是杰里科?”
  “这你都不知道?”她顺手打一个响榧子,“意大利申影最性感男明星!”旁边的人,特别几个女护士咯咯乐弯了腰。
  其实,哪儿有什么“杰里科”呀,是她瞎编的。
  又一天,解大夫与几个医生一块吃饭,她过去,瞧一眼解大夫的饭盒,“吃什么呀……哟!鸡腿!我正想吃鸡腿呢。”说着,下手就拿。
  解大夫满不在乎笑着,“好吃吧?是我媳妇做的。”
  一个医生半开玩笑说,“小宋,吃了人家媳妇做的鸡腿,就手下留情,甭再当第三者,破坏别人家庭啦!”
  鸡肉填得子君嘴里满满的,又拿鸡腿空中一划,含糊地说:“鸡腿是鸡腿,第三者是第三者,两码事儿!”
  一段日子里,解大夫与她形影不离,常见两人凑一块亲密地叽叽咕咕个没完没了。病房的人们当中也引起议论,要他注意影响,甚至内科主任也找他谈话。解大夫矢口否认说:“没有什么,我只是和她谈得来。”就连叶雨鹤也怕要弄假成真,一次去试探她:“怎么啦?你是动真格的啦?”子君眼皮都不抬一下,“动真格的又怎么样?”一句话,噎得雨鹤没法子再往下说。
  突然一天,子君却主动不再理解大夫了。同病房的病人们和医生护士都觉得好奇,有好事者企图探问内中究竟,她撇撇嘴:“这个人,没劲!”
  “他怎么啦?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怎么啦!”子君瞪大眼睛,挺厉害地说:“这是个人私事,你管得着吗?”
  叶雨鹤挺知趣,从不向子君打听此事。子君也不再提起了。她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惹出几桩事。临走,又做一件好事。出院前一天傍晚,她和雨鹤到外面散步回来,路过急诊室门口,那儿围一群人。她俩挤进去一看,一对农民夫妇跪在地上,拉着一个医生的胳膊哀求:“大夫啊,行行好,行行好吧!”医生急得满头大汗,“你死拽着我,我也帮你解决不了问题呀!”那位农村妇女目光呆滞,披散头发,脸皮蜡黄,声音嘶哑说:“大夫呀……求求你们啊!我死了没关系呀,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呀,让我住院吧……”她的丈夫跪在医生面前,抱住他一条腿,哇哇大哭。医生抖擞着手说:“我真是没有办法呀!真没办法!让你们住医院,得由住院处批准,我也没有这个权力!”
  原来那个农村妇女长了恶性肿瘤,需要开刀,又一时交不起八百元住院押金,只好一个劲儿哀求医生。子君冲动起来,跑到人群里,朝那丈夫背上拍一巴掌,“你还是男子汉呢,真不害臊!跪在地上干什么?快起来!还不想办法给媳妇借钱看病……”中年农民哇哇大哭:“借不来钱哪……”子君火了,踢了他一脚,又一把将他拽起:“起来!起来!快……别跪着!我给你钱!”她慷慨地把手头上的六百元钱全掏出来了。叶雨鹤也掏出了二百元,凑齐了八百元钱,送给了那对农民夫妇。夫妇俩又要给她下跪,她瞪起眼睛说:“又!又!又下跪!我……我最恶心人下跪了,你们再下跪,我就不给你们了。”
  这桩好事,使她临走时又恢复了“名誉”。出院时,许多病人和医生护士都来给她送行。连那个有心脏病、爱打嗝的老太太都泪水涟涟拉着她的手说:“姑娘呀,姑娘呀,像你这样的好心眼儿可是少有了……”
  有人故意问她:“小宋,你怎么想起掏钱给那对夫妇,是积德行善,还是学雷锋呀?”
  “没什么没什么积德行善吃素念佛做好事学雷锋五讲四美三热爱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共产主义理想代代传嘛……”她洒脱地挥一下手,噼噼啪啪,像绕口令似的一气说完,逗得大伙哈哈大笑,直不起腰。
  她俩出院后,又保持了较密切的来往。叶雨鹤喜欢她的那种典型的现代姑娘性格,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唱歌就唱歌,说跳舞就跳舞,不往心里藏事儿,一片清纯。
  有一天,子君随便地说,她的父亲名叫宋英夫,是一位历史学家。
  宋英夫?雨鹤瞪大眼睛说,你爸爸是宋英夫呀?我知道,我知道,早就知道他呀,史学家著名学者,也是著名作家呀……
  别叫唤!别叫唤!子君皱起眉头,瞅你说的!我还真不知道我们老头儿有那么……著名!
  真的!我真不是瞎奉承儿句!宋先生可是当今学术界泰斗呀!我早就想拜访宋先生啦,只是不得其门而入。我认识他的一个学生陈勃,想请他代为引见,他答应了。后来又说你父亲太忙,身体也不好。我也就无缘拜见老先生啦,真遗憾!
  嗨,瞧你说的!子君也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痛快地说,你不是想见一面老头子吗?包在我身上!
  谢谢你啦,谢谢你啦。
  有什么可谢的,你见了老头儿,八成得失望!跟你说,他的肝肝肺肺,我才看得清楚呢!好像是挺清高挺淡泊,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其实,他才在乎呢!你只要恭维他两句,他就屁颠屁颠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瞧你把老先生说的。
  你不信?见了面你就信了。
  后来,那一次在研讨会上与宋英夫见面,她还真有点儿相信子君的话了。虽然,只短短与宋英夫讲几句话,她就察觉出这个人有些造作,爱摆架子,不是那么随和,她就并不热心去拜访他了。
  过了些日子,“罗水泊热”在文化界又加温了,总编辑不知怎的想起雨鹤约宋英夫写文章的事儿了,又逼着她再去找宋英夫,或是讨一篇稿子,或是搞一篇专访,叶雨鹤没奈何,也就只好答应了。
  她先给子君打一个电话,又直接给宋英夫打一个电话,约好了去拜访宋英夫教授。
  叶雨鹤按响了门铃,是子君开的门。子君在过厅里悄悄将雨鹤拉在一边,捂嘴笑道:“我们老头儿知道你今天下午要来,中午觉都没睡,早早就换上那件府绸衬衫,坐在沙发上等你啦。”
  雨鹤觉得她可能又夸大了,摇头说:“得啦,老头儿见过大世面,见过多少大人物呀!才不至于这样呢。”
  子君又低声说:“瞎,你不知道,他这几年可寂寞了。一个人呆在家里,不是写作,就是读书,有点儿新鲜事儿就激动得要命!”
  雨鹤相信子君的话了,她知道那些鼎鼎大名的知识分子,尽管在社会上的名气很响,个人生活却不尽如意。单调的书斋生活使他们的心境变得寂寞、无聊甚至有点儿凄凉,他们甚至像儿童渴望去公园一样希望接触社会上的新鲜事儿。不过,士大夫的矜持心理又使他们故作高深,懒散的生活习惯也使他们足不出户,这就造成了他们的矛盾心理。
  通往客厅是那种对开的大玻璃门,在过厅里,叶雨鹤瞧见宋英夫坐在迎门的长沙发上,穿一件米黄色府绸衬衫,戴了一副老花镜,一本正经坐在那儿看报纸。
  子君招呼他一声,他仿佛才发现她俩进屋,慢慢放下报纸,儒雅而潇洒地向雨鹤点一下头,又缓缓站起身,与叶雨鹤轻轻握一下手。握手的姿势很气派,他微弓着腰,耷拉着眼皮,把枯瘦的手与她手掌很快碰一下,他又坐下。
  他与叶雨鹤寒暄了几句,显得心神不宁,又有些疲惫。有时,还用手轻轻掩着嘴巴,打一个哈欠。
  “抱歉得很——呃,你约我写的那篇文章,还没有写出来。原因嘛,你大概也猜到了,”他懒洋洋伸手指一下写字桌,上面堆满了文稿与参考书,“我最近正在搞那个东西,以前的论文集。出版社要得很急,我正在赶写后记。”
  “不要紧的,我们总编说了,要不来您的大作,对您作一次专访也可以。”
  “哈哈!”英夫忽然仰头大笑了,变得活泼了,机智地说:“你应该说的更确切嘛,是采访我,还是罗水泊?”
  “罗水泊先生早已去世,当然没法采访他了。”
  “哈——哈哈!那么,就是,向我——来采访有关罗水泊的往事,对不对?”
  “大致上……是这样。”
  “那,还不等于采访罗水泊?”他不错眼珠地直盯着叶雨鹤,有时厚重的眼皮稍微闭一下,又很快睁开,浑浊的瞳仁闪着幽幽的光。他看见叶雨鹤的眼睛细眯着,深深的扇形皱纹出现了,鲜红的嘴唇紧抿着,又是那种似笑非笑含讥带讽的样子。不知怎的,他却莫名其妙喜欢这样子!他兴奋了,把封闭在胸膛里的许多话滔滔不绝引发出来:
  “哈!我也知道你现在想什么……你大概在想这老头儿,嫉妒他的老朋友罗水泊!虽然,水泊已经死了十多年,名声却更响了。在文化界看来,几乎是个伟人。于是,宋英夫心里,就出现了嫉妒老朋友的情绪!哈哈……你不用使劲摇手,也别辩解,没用的!是不是这样想?”
  “宋先生,我绝对没有……”
  “哈哈,哈哈!你当然不能承认。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猜对了!我是有这个想法,有那种不太高尚的阴暗情绪——嫉妒……”
  “心理不平衡!”子君端上了茶水,直言快语地说:“不平衡就不平衡呗!排揎人家雨鹤一顿干嘛?好像成了雨鹤不平衡啦!”
  大家都笑了,宋英夫用手轻轻拍着大腿,笑得尤其开心。
  雨鹤心里想,其实这个老头子很狡猾,他将这些说出来,大家付之一笑,反而显出他很直率很幽默。谈话气氛也就不那么尴尬。她还是挺欣赏这老头子的狡猾。她又问:“我还是挺想知道的,罗水泊在你们这些老熟人的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位置?”
  “你说是现在?”
  “对的。”
  英夫瞥她一眼,用手轻轻抚摸着瘦削脸上的褐色老人斑,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才说:
  “就像是一尊在尿缸里浸泡过的菩萨……”
  “这话,是什么意思?”雨鹤内心甚至想,这老头子可真够刻毒的!
  “水泊活着,他一定赞同我的话呢!还会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都在尿缸里浸泡过的!这当然也不能赖我们的。唉——但是,在尿缸里泡过,再塑成了菩萨,放回庙堂里去,那就好笑了!”
  雨鹤忍不住顶一句:“罗水泊先生毕竟还是伟大的!”
  “当然伟大啦……难道我不清楚吗?告诉你,抬他上庙堂,就是我们几人干的。水泊可怜啊,他死了,当然不能反对啦。谁能想到呢?往庙里一放,香火会有那么盛!大家都跟着拜,三拜两拜,我们也就只好跟着拜起来啦。唉,我现在就担心!我死以后,在上帝那里见到水泊,他非要跟我打架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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