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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眼里的两          黑夜·残火·狼魅/闪座         电·雷鸣·洪水/神秘的活         洞窟/黑牙齿黑寡妇/孪生火         兄弟/火塘边古老的爱情山         故事/狩猎·打鱼·手把手
          教字/火把照亮荒山之夜
          /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
          我眼里的两座活火山被
          水淹没/不要让眼泪溢出
          使江水上涨……

  我像蒲公英的一朵小伞,被风吹离茎的家园,凤带着我走走停停,游遍中国的名山大川五湖四海,看过人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走过春夏秋冬,走过楼兰沙洲,最终飘落在美丽的西双版纳。

  我从平坝进深山,出了傣寨竹楼又人哈尼村落。粗旷的象脚鼓,迷人的孔雀舞,叮当作响的哈尼银泡帽,还有那月光下的凤尾竹林里的哺哺纲语,这一切给片纳增添了几分神秘。

  我的到来,正值傣历六月新年。我在澜沧江畔一个傣族村寨,与傣家人一起载歌载舞共度他们特殊的民族节日:泼水节。西双版纳是诗的世界,傣族是诗一般的民族。

  西双版纳之行,收获很多,本该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日日在澜沧江边散步,周围翠绿的群山,绿波荡漾的稻田,清澈的雪山融化的江水,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透迄穿过村寨中心,向远处延伸开去……

  我萌发一个念头。我请老寨主扎个竹笺让我漂流澜沧江。他惊讶地看着我连声问道:真的要漂么?真的敢漂么?我说决心已下不可改变,澜沧江漂流史的空白将由一个女孩儿来填补,虽然是一次短距离的漂流。

  老寨主非常钦佩我的胆量和勇气,他精选一些粗细均匀的竹竿,用藤条紧紧捆绑成了笺子,他亲自在江面试漂后,觉得比较结实,才郑重地交给了我。

  澜沧江发源于青海省的唐古拉山。

  从西藏东部冲开千山万壑的层峦叠嶂奔人云南,它一路奔腾穿过无数个高山峡谷,来到西双版纳这块神奇的土地。横穿版纳州1觎公里之后,流经老挝。柬埔寨。越南境内时则改名为泪公河,最后注人太平洋。

  老寨主亲手烤熟两只野鸡和一些芭蕉叶包裹的懦米粑粑装在竹篓里,他派两名身强力壮的傣家后生为我护航,我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并告诉他我喜欢独来独往去探险。

  在一片沸腾的欢呼声中,我提着装满食物的竹篓,英姿飒爽登上竹笺,轻点竹篙,渐渐离开浅滩顺流而下。

  群山像一排高高低低的屏风挡住了山寨,挡住了送行的傣家人……

  两岸高山之中的澜沧江在阳光下闪烁,飞垦溅沫,群鸟在水面上飞翔捕捉鱼虾。澜沧江鱼的种类数量繁多,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鱼儿们成群结队游到这里产卵繁殖,遇到湍急的水流时,鱼儿们纷纷争先恐后跃出水面,呈现出颇为壮观的“跳龙门”景象。

  竹筏仿佛漂流在绿色的长廊之中,绿得让我心醉。江流的远方,荡漾着一抹深蓝和薄如蝉翼的雾气,这深蓝似乎在召唤我引诱我,使我陷入无尽的遇想。

  竹笺往前漂,诱人的蓝色变成了深绿,那色彩变幻无穷,难道我永远无法到达那诗一般的美妙境界?

  凤儿阵阵,树影婆娑,阳光灿烂,倒退着的山峦,这一切给人一种虚幻感。

  竹笺载着我顺流而下去寻觅大自然的奥妙,远离凡尘,和大自然的绝妙佳境融为一体,返朴归真,这一切,不正是我所渴望的吗?

  澜沧江神秘莫测,江中礁石丛生,一不小心,竹筏就会撞翻;一会儿又漂进阴暗的峡谷,江水失去了高山的约束,变得宽阔平缓起来。

  平静的山里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只见远处的森林起起伏伏,近处的树木如雨打芭蕉叶一般,惊起一群小鸟儿从林间树梢冲出来盘旋飞翔。这时,眼前渐渐变暗,升起一股袭人的阴气,原来山峰挡住了斜阳,尽管远处的旷野还很明亮,暮色却早一步袭到了山腰,好像满山的声音都在催我上岸。

  竹筏漂出了一个峡谷。

  我将竹筏停留在水流平缓的浅水处。岸边高低不平的山峰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我找到一个山洞,拾一堆干柴枯枝堆放在山洞里,缩小了山洞的容积。

  我在洞口点燃了簧火,洞口正好被火堆掩护,我觉得比较安全,才放心地登上竹筏将竹篓里的烤野鸡和糯米粑粑拿到山洞去。

  我喝着澜沧江的水,啃着烤鸡腿,蹲在山洞里。洞中草虫微微吟唱,把云游天下四海为家的独行客心头一缕乡情闲愁掠走了。

  熊熊的火光照耀着夜色,增添了神秘的气氛。我不时抬头看一看漂在浅滩处的那叶竹筏,怕它被水冲走。

  西双版纳的蚊子又黑又大,嗡嗡地叫着直往我身上扑,随夜色加浓,我穿上所有的衣服,抵挡着寒冷和蚊子的虐待。

  远山。近树。丛林,全都罩上了层黑纱。黑夜并不是千篇一律的黑,山树林岗各有不同颜色:有墨黑,有浅黑,有淡黑,很像中国丹青画那样浓淡相宜。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静的,都像在神秘地不停地飘荡着。天空中繁星如雨,互相拥挤着,开始了它们多情的夜生活。偶尔有流星忽闪划过,却在我心头沉浮,刻下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直线。

  我不停地往火堆里添加枯枝。到了夜半,疲倦俏悄偷袭了我,眼睛不由自主地合上,疲惫的独行客很快躺在山洞潮湿的地上睡着了……

  突然,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周围深沉的静寂使我很快辨别出重重的喘气声,这声音饱含凶猛的精力,绝非人类所有。无限的恐惧,加上黑夜的静寂和乍醒过来的幻觉让我睁大眼睛,在微弱的火光中看见两道绿幽幽的光直射向我。

  狼!我心底惊叫一声。

  年少的我在动物园里看到过狼:竖立双耳,贼亮的眼睛,锋利的牙齿,长长的舌头。此时此刻,久违的狼却坐在我面前。它的前爪搭在地上歪着脑袋瞪着我。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这只狼是不是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它也许改了恶性,不吃人了?我找出种种理由竭力安慰自己。

  我往后挪动一下身体,我感觉有东西碰了后背,用手一摸,是我备用的木柴。我赶紧往快烧尽的篝火里添加木柴,用嘴使劲地吹,火势顿时变旺。狼似乎吃了一惊后退几步,它好像被我的举动激怒了。它用爪子刨着地面,低声地曝叫着。

  我想它一定是饿了。我将老寨主烤的山鸡掷到它面前,它一跃而起稳稳地接住了,粑粑抛给了它,它嗅了嗅,又抬起尖脑袋目不转晴地盯着我。

  备用的木柴枯枝烧完了。我的心猛地缩紧了,我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看四周,夜,很静,很黑。狼比我想象中更狡猾,它逼近了几步。我把书。笔记本一本一本扔到火堆里,火越烧越旺,狼无奈地退回原处,耐心地等待着。

  行李包里的东西能烧的都烧完了,风吹过快熄灭的篝火,卷起一阵灰烬。我脱下外衣,扔在残火里,刹那间,腾地窜出一片火光,1件,2件,3件,我一阵颤栗,不能再烧了,否则,要衣不遮体。我将脱下的牛仔衣裤,迅速又穿好。

  火,渐渐变弱,变弱……

  狼忽地站起来,喘气声越来越近。绝望的我一步步地后退,凶残的狼一步步紧逼。空气似乎凝固了,我感到呼吸困难,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突然,我眼睛一亮,随手抓起地上的照相机,向狼砸了过去。只听喀喳一声,狼惊慌失措地逃走了。我莫名其妙地呆坐着,很久很久,像做了一个惊险的梦,终于彻悟:无意中按了照相机的快门,闪光灯吓走了狼。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躺在山洞里顺地连打了几个滚,抬起头,一串热泪滴落在胸前

  曙色苍茫。

  残星闭上疲倦欲睡的眼睛,退隐幕后了。

  白昼正和逐渐苍白的黑夜争持不下,终于黑夜蟋缩着,松开紧抱大地的双臂。

  东方燃烧起了一团火光,就像我在灰烬中吹旺了快熄灭的火堆一样。微微的晨风从森林里吹来,从树叶上拂下一滴滴的露水,打湿我的脸颊。

  太阳终于在遥远的山峦探出头来,好像从深渊中解脱出来似的,它耀眼的光线平行地把一个个山峰连接起。江面上浮漾着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

  我将竹笺推下水,撑着竹篙,渐渐远离危机四伏的群山,竹筏在江中随波逐流,我觉得在江中漂比在岸上安全得多。

  岸边树林稠密,乔木又高又大,密林上空,野鸟成群结队飞翔,竟有几百只的群体。那壮阔的阵势,那优美的飞行,孤独的漂流者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竹筏漂流的速度本来很慢,但是漂进峡谷时,因为水流速度变快,筏子也飞速地往前漂。在江上漂流了两天竟没有遇到一艘过往的船只,两岸也不见人影。鸟儿清脆悦耳的歌声和猿猴呼啸的啼鸣陪伴着我。

  4月的西双版纳,到处挥发着盛夏的威力,晴空万里,只有一小块灰暗的云悠闲地浮在遥远蔚蓝的天际。

  森林里,乌儿也都张着嘴巴,歇息在树梢,懒得飞出去觅食。正午在寂静和酷热中闪耀,风卷着一股热浪,火烧火燎地使我感到窒息。我昏昏沉沉仰卧在竹筏上,澜沧江的水是高原雪山化的水,凉爽的江水渗湿衣服立即驱走了围绕着我的炽热。

  啪的一声,有东西跃出水面,正好落在我胸前。原来是一条大鲤鱼!

  我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亲吻着它,它是我在江上漂流中第一个离我最近的有生命的精灵。我将它放口水中,恢复自由的鲤鱼,愉快地摆了摆尾巴,向深不可测的江底游去……

  竹筏漂进一个大峡谷。

  我站在筏头观察江面,竭力避开江中礁石,水流速度越来越快,竹筏磕磕碰碰往前漂。峡谷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阴气袭人,天空的那块黑云不知什么时候已蔓延开来,紧追着我,渐渐降低到两岸耸立着的岩壁上,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幼儿,在江面上随波逐流,孤立无援。我并不后悔,我喜欢流浪,喜欢探险,为了我追逐的一切,哪怕付出我年轻的生命。我这样想着想着,觉得自己脊骨昂坚,惊慌恐惧离我而远走……

  忽然,灰暗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在灰色的幔上划过。顿时,霹雳一声,幽深的峡谷发出可怕的共鸣和轰响。我急忙蹲下,捂起嗡嗡作响的耳朵,仿佛岩石的碎片,纷纷落到我头上。背上。

  刹那间,沉重的雨点和风拧在一起,如一条条残酷的鞭子似的,从天空中抽打下来,毫无怜借地落在我身上。除了白色滔滔的江水,我什么也看不见,伤痕累累的竹筏在激流中挣扎着。

  大雨一阵猛似一阵狂吻着地面,像天神打开闸门,

  岸边树林稠密,乔木又高又大,密林上空,野鸟成群结队飞翔,竟有几百只的群体。那壮阔的阵势,那优美的飞行,孤独的漂流者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二

  竹笺漂流的速度本来很慢,但是漂进峡谷时,因为水流速度变快,筏子也飞速地往前漂。在江上漂流了两天竟没有遇到一艘过往的船只,两岸也不见人影。鸟儿清脆悦耳的歌声和猿猴呼啸的啼鸣陪伴着我。

  4月的西双版纳,到处挥发着盛夏的威力,晴空万里,只有一小块灰暗的云悠闲地浮在遥远蔚蓝的天际。

  森林里,鸟儿也都张着嘴巴,歇息在树梢,懒得飞出去觅食。正午在寂静和酷热中闪耀,风卷着一股热浪,火烧火燎地使我感到窒息。我昏昏沉沉仰卧在竹筏上,澜沧江的水是高原雪山化的水,凉爽的江水渗湿衣服立即驱走了围绕着我的炽热。

  啪的一声,有东西跃出水面,正好落在我胸前。原来是一条大鲤鱼!

  我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亲吻着它,它是我在江上漂流中第一个离我最近的有生命的精灵。我将它放回水中,恢复自由的鲤鱼,愉快地摆了摆尾巴,向深不可测的江底游去……

  竹笺漂进一个大峡谷。

  我站在筏头观察江面,竭力避开江中礁石,水流速度越来越快,竹筏磕磕碰碰往前漂。峡谷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阴气袭人,天空的那块黑云不知什么时候已蔓延开来,紧追着我,渐渐降低到两岸耸立着的岩壁上,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幼儿,在江面上随波逐流,孤立无援。我并不后悔,我喜欢流浪,喜欢探险,为了我追逐的一切,哪怕付出我年轻的生命。我这样想着想着,觉得自己脊骨昂坚,惊慌恐惧离我而远走……

  忽然,灰暗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在灰色的幔上划过。顿时,霹雳一声,幽深的峡谷发出可怕的共鸣和轰响。我急忙蹲下,捂起嗡嗡作响的耳朵,仿佛岩石的碎片,纷纷落到我头上。背上。

  刹那间,沉重的雨点和风拧在一起,如一条条残酷的鞭子似的,从天空中抽打下来,毫无怜惜地落在我身上。除了白色滔滔的江水,我什么也看不见,伤痕累累的竹筏在激流中挣扎着。

  大雨一阵猛似一阵狂吻着地面,像天神打开闸门,把天河的暴洪肆意倾注。澜沧江由一个温柔的少女蓦然变成了暴戾的魔王,怒吼着张大嘴想连人带筏都撕碎。吞没……

  两天前,当竹筏慢慢地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上漂流,我不感觉有什么特殊,有什么危险,我丝毫没有提防此时袭来的暴风骤雨。顷刻之间,不可躲避的风雨使江水猛涨,浊浪排空,迎头卷来汹涌的恶流,我的生命立刻就陷入了不可知的恐怖之中,我竭尽全力用我的整个生命的力量来搏击。我不敢确定,也没有把握,更不知道我和我的竹筏还能支撑多久,我已将生命置之度外,与这不可抗拒、不可测知的险恶环境搏斗,我的生命把握在自己手中!

  亚热带暴风雨来势迅速凶猛、锐不可挡,随心所欲蹂躏了山川河流之后,转瞬间,收敛了咆哮。雷走远了,风也减弱了,雨并没有停止,只不过雨点稀而小了。

  饥寒交迫的我精疲力竭趴在竹笺上,那些被雨水从岸上冲下江的枯树枝随滚滚江流乍隐乍现漂浮在水中,将我的脸颊。四肢划破……

  突然,我觉得右手抓的竹笺松开了。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竹笺在风雨的摧折下,终于支离破碎,被水冲散了。

  我抱着一根较粗的竹竿,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我挣扎着,努力往岸边游,想爬上岸,可是,两岸黝黑的绝壁像凶神恶煞似的矗立着。

  我头顶是昏暗阴郁的天空,脚下是混浊冰冷的江水,我的希望一个个地毁灭了,陷入一种迷悯的状态……

  我的手臂馒慢地无力地松开竹竿,自己的身体仿佛凝结成一块坚硬的石块,缓缓的,缓缓的,往江底沉坠,沉坠。

  救命啊!……来人啊!……救命!……我用尽最后力气绝望地喊着。,这凄惨的呼叫声在无动于衷的深谷里孤零零地回荡……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我托出水面,另一只手臂奋力往岸边划去。

  那人扶着我游进一个岩石洞窟。洞窟的人口处一半被水淹没,一半被杂生灌木覆盖住。尽管洞外江水怒吼奔腾,洞内的水却平静地冲刷着奇形怪状的石头,发出温柔的声音。这一切让我感动,我不能想象竟遇见这样柔和的景象一一一个神秘的岩石洞窟。

  离我六七步远,一个小伙子坐在参差不齐的乱石堆里,他脱下蓝色的粗布对襟上衣,拧干水后又穿上身,掩盖了他那强健的闪烁着古铜色光泽的肌肉。他的眼睛信赖而又友好地望着我,蓦然,我清醒了。我双手一抱拳单膝跪下:多谢救命之恩!

  他慌得急忙站起身来,带翻了一块岩石落人水中,洞里发出回音。

  “起来……别……”他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他的上排牙齿中间掉了一颗,这不仅没给他添上一点丑陋,反而更增加了他那淳厚。纯朴的色调。

  我在站起的那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右腿像烧的一般,原来小腿肚上划了一个很长的口,伤口正咧开着,被江水浸泡后正泛着白色。强烈的疼痛,使我两眼冒金花,身体摇摇欲坠,他走过来扶住我坐下。

  扑通一声,他跳下水,拨开浅水处乱七八糟的茅草和枯枝败叶。

  原来那儿藏着一只独木舟。

  小舟往岩石洞窟深处划去,光线渐渐显得昏暗,只听见木桨划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前面有个洞口,投进来明亮的光线。他停放好独木舟,猿猴一般敏捷地背着我向洞口走去。

  走出岩洞,只见崇山峻岭围绕着一个山坳。

  山拗里有个茅草竹枝搭成的干栏式竹楼,形似孔明的帽子。竹楼被高大的长满刺的仙人掌包围,朝南面有一道小竹篱笆门。他背着我从门边的楼梯上了楼。

  楼上堂屋里有个女人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用古老的织布机织着布。

  “批娜!”他急呼道。

  那个叫批挪的女人停止织布抬起头来,她见我满脸伤痕全身湿透,脸色骤变但很快又恢复常态。批娜对他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懂,只见他点点头出去了。

  批挪给我洗去伤口上的淤血,进内屋拿出一套青蓝色粗布衣裙给我换上,然后扶我躺在一个干燥而温暖的草垫上。

  批挪端来一竹筒米粥,她粗糙的手托起我的背。我接过米粥筒,一开始软弱无力,不久,就急切地吃起来了。

  她劝阻我慢慢地吃。

  “你是被人赶出来的吗?”我摇摇头。我一边用微笑来回答她同情的凝视,一边告诉她我是一个探险者,在漂流澜沧江时遇到暴风雨,多亏了他……我扭头四处寻找。

  “他是我儿子,上后山给你采草药去了。”批娜话音刚落,他捧着一堆草药上了楼。批娜将草药贴在我的伤口处又扎上布条。

  一种愉快的昏迷悄悄控制了我,在无法表达的精疲力尽中体会到一阵感激的喜悦。

  我睡着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在竹楼堂屋的草垫床上,我似乎长在这张床上了,一动不动躺在上面,像一块岩石似的沉重。我没有注意时间流逝……也不注意从早到晚的变化,批娜的织布机声一直陪着我。有时,她靠近我的时候,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我心里都清楚,她一勺一勺喂粥给我吃,可是我不能作出回答。要张开喉咙说话,或是活动四肢,我虽作出努力,但无济干事。

  在竹楼里躺了3天,对休息感到厌倦和想活动的愿望激励着我。床边一张竹椅上,放着我所有的物品,我那满是泥污的衣服。鞋袜,都被洗涮得干干净净。我换上衣服,用手理平了凌乱不堪的长发。

  我的右腿似乎消肿了,我试着想走几步,钻心的疼痛强迫我坐下。竹椅的后面放着一支崭新的拐杖,我借助拐杖的力量,一瘸一拐地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下木头楼梯,来到楼下的院里。

  竹楼的楼下没有遮挡物,四面通风。楼下用十几根木柱子支撑着楼上的房屋,下面堆着排列整齐的木柴。有人正挥动着斧头劈木柴,由于用力过猛,木柴飞落在我脚边,我拾起后放在了柴堆上。

  “谢谢。”劈柴人正是那天救我的人,他小声地道声谢谢并匆匆看我一眼,又迅速地移开目光。

  “我还要再一次谢你救了我呢!”我紧紧地握住他的胳膊,连声向他致谢。

  “不!不是啊!那是我哥占大。”他挣脱我的手弯下腰拣木柴。他额头被儿绺头发遮盖着。

  我迷惑地一动不动盯住他,我的直视中有一种不礼貌的直率。

  “我们是双胞兄弟,我的名字叫占二。”他的呼吸,他的眼神,我感觉到他内心的惊慌和胆怯。

  这时,批挪背着几棵芭蕉树干进了院子。

  “你怎么起来了?”她说,“你好一点了吗?”

  我点点头。批娜指着身边的竹椅让我坐下。

  当我问起占大时,真诚的微笑照亮她满是皱纹的脸。

  她的牙齿是黑黑的,像木炭一般。她上楼很快又下来了,她长着老茧的手里捧几块烤鱼片,说占大早晨出江打鱼去了,晚上才回来。她喜滋滋又补充说:“这鱼是他烤的。”

  批娜显然很喜欢谈话,虽然她的汉语说得不太标准。也许她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话,许多年积累的话儿,都准备说给我这个忠诚的听众听。

  她麻利地削去芭蕉树干的外层皮,最后将剩下嫩嫩的芭蕉树芯用刀切碎。

  我一边吃着香脆的烤鱼,一边听批挪讲亡夫甲占的故事。

  她说,她是哈尼族支系爱尼族的一个原始部落的人。

  在群山环抱的一个原始森林覆盖的山里,有棵野生的老茶树,高有20多米,树的年龄和这个爱尼族部落一样古老。

  爱尼祖先给部落起名:茶王树。部落的子民很少与外界接触,生产方式和狩猎工具还保留着原始社会的遗俗。没有产生文字,有自己的民族语言,处于木刻记事。

  批娜是茶王树最出色的少女。

  17岁的批娜,开始在缀满银片的帽子沿边留两撮疏散的流苏,用十几股蓝色细布条条缝成装饰物系在腰间遮盖至臀部,来表示她已长大成人。

  部落里和批娜年龄差不多的姑娘们集中在一个竹楼的火塘中点燃一堆火,将一种树木放在铁片上烘烤,然后刮下黑烟灰,她们用手指沾黑烟灰相互擦染牙齿。染得越黑,表示容貌越美。染过牙齿的姑娘们可以公开参加社交活动,可以恋爱择偶。批娜和一个叫甲占的小伙子恋爱了。

  白天,甲占进森林狩猎,批娜便忙于田间农活,二人很难见面。每当夜幕降临时,热恋中的甲占。批娜从家中溜出来,到专供少男少女聚会谈情说爱的“公房”里去唱情歌,互相倾诉相思之苦。他俩无法再忍受这种聚少离多的煎熬,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甲占将批娜抢回家立即成了亲。事后,甲占请人带上鸡蛋、懦米饭和酒到批娜家向她的父母说明。这种“抢”或“偷”姑娘是爱尼族一种结婚形式和风俗习惯,当那些父母们发现自己已成年的女儿数日不见踪影时,他们并不焦急,心里反而高兴。

  批娜和甲占恩恩爱爱过着幸福的日子。

  甲占是长子,他和父亲负责生产和狩猎。批挪掌握整个家庭所有大大小小的事务,家庭所有成员的衣食住行都由她统一调配。她将以前凌乱的生活安排得有条有理,日子很快富裕起来,她把余下的食物都分给部落缺少劳动力的人家。她是奈王树最贤慧的女人。部落的人都这么说。

  批娜身怀六甲的时候,正值雨季。

  甲占从密林深处拖口来一头野猪和两只大竹鼠,这是他狩猎功绩最显著的一次。当他把猎物放在自家门口整个家庭的人都忍不住为他喝彩。甲占的脸颊呈现出了严肃的神情,他眼珠注满了兴奋。甲占有力地握起了双拳,粗硬的筋肉,凸起了棱角,他结实的身体里的全部精力似乎有了一个看不见的电池在不停地充电。

  批娜割下一些野猪肉分给部落里老弱病残的人家,剩下的贮存了起来,她精打细算准备留着到猎物难捕的季节再吃。

  幸运和灾难同时降临到甲占的身上。在他享受了满载而归的欢愉后,当天夜里,他感到浑身不适,忽冷忽热。甲占染上了疟疾。

  批娜上山挖了些草药,煎了给甲占服用,仍然不见病情好转。甲占的父亲请来了纠玛(巫师——爱尼族语)给他治病。

  纠玛召集茶王树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叫他们每人手持一根木棒,纠玛拿着长刀领着年轻人大喊大叫地上了甲占家的竹楼,他们将躺在竹席上的甲占团团围住。

  纠玛瞪着滴血的眼睛厉声喝叱乱棒打死甲占。高举木棒的小伙子们用脚使劲跺着楼板贱喝着一步一步逼近了甲占。

  甲占嘴里流着白沫,脸上红通通的,他的头和四肢不住地抽动着,牙齿也磨得嘎吱嘎吱地响。甲占哆哆嚏嚎地挪动一下身体,他恐惧地注视着平时要好的兄弟们,这时竟一个个变成凶神恶魔索命来了。纠玛尖声怪腔要他们快下手。

  突然,甲占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跑到楼梯口抱头滚下楼。

  有身孕的女人不准上楼,批娜正焦急地守候在楼下。

  最初的一瞬间,她惊呆了,甲占滚落下来将批娜撞倒在地,她吃力地爬到他身边,嚎哭着抱着病弱的丈夫,甲占惊恐地捂起眼睛哀求:“批娜你快去阻止他们,叫他们不要杀死我啊卜身后又传来排山倒海似的强大的呼叫声,他推倒批娜,夺门而逃。

  甲占疯狂地乱逃乱窜,他不知往哪躲,或许森林的密叶可以藏身。

  呐喊的人群越逼越近。这时,甲占的头脑已经失去控制自己行动的能力,他瞪着发痴的双眼四处乱窜,他的头猛地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惨叫一声倒在树坚叶茂的望天树下。追杀的人纷纷扔掉了手中的木棒,他们跪在甲占的身旁,脸贴在地上,祈祷鬼魂快快离开。甲占被大伙儿抬回了家。

  其实,纠玛并不是要杀死甲占,只是想吓跑缠在他身上的鬼魂,故意扬言要把他打死。如果惊恐万分的甲占逃进部落别的人家,纠玛就带人追到那家,任意打砸,认为是那家的鬼魂谋害了甲占;如果甲占逃进了森林里,纠玛就认为鬼魂骇怕而逃走了。

  纠玛站在甲占家的竹楼上挥舞着刀,口中念念有词:“鬼魂驱赶走啦,甲占的病已经治好,平安无事唆r批娜和公婆赶紧跪下拜谢纠玛治好了甲占的病,救了他的命。

  甲占因为被恐吓变得疯疯癫癫,反而病情加重,他连续几天高烧不退,说了许多疯话。

  不久,甲占死了。

  四

  嘟!……一天夜里,茶王树突然吹响了急促的牛角号。随后,那棵古老的茶树下被人群、火把填满。批娜双手被绑着,吊在老茶树一根粗壮的横枝上,她眼里的泪水已经流干,现在是每个毛孔都在哭泣。

  火把扔在了地上,上边又加了许多枯枝硬柴。顿时,火光冲天,浓烟迅速地阴森森地四处弥漫。

  刽子手开始在沙石上磨刀,声音沙沙作响,令人胆颤心惊。

  留着长胡子的族长,声泪俱下,正历数着批娜的罪恶行为:“茶王树最好的猎手甲占不明不白突然死了,他尸骨未寒,批娜产下了一对妖孽,一对长相一模一样的怪物。”

  族长愤怒地指着躺在扭结树下的一对男婴,他嘶哑的嗓子继续喊道:“这一群妖孽在作祟,使部落整日被瘴气所笼罩,我的子民们又有一部分人病倒了,若不处死妖孽,茶王树还会大祸临头的。”

  族长用衣袖擦干眼泪怒不可遏地宣布:立即处死!

  就在族长话音刚落的当儿,躺在老茶树下两个通体粉红健壮的茶王树的后代“哇”地嚎哭了起来,他们粗旷嘹亮的啼哭使熊熊火光中的那些激动愤怒的人群停止了骚动。

  孩子的哭声唤起了批娜胸中的勇敢精神,她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的恐怖和绝望渐渐消失,开始出现母亲特有的柔情,她平静的面孔掩盖住内心的痛苦,她目光停在族长的脸上,蓦然,凝固了。

  刽子手也停止了磨刀。沙沙的音乐一旦停止,四周的杀气立即减弱了几分。

  族长意识到这一点,他命令刽子手继续磨刀,因为他从未改变过主意。

  批娜的父母找到了为女儿辩解的借口,他俩双双跪下,泪流满面地抱着族长的双腿,苦苦哀求着,请他饶恕女儿,尤其是那对可怜的没有父亲的孩子。

  人群中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已经没有人再义愤填膺了,有人小声地抽泣着,就连族长那愤恨的眼神中也闪烁着一丝惶惑。于是,人们回忆起批娜的贤慧。慷慨……

  批娜的父母抓住了这个机会,号天呼地哭诉,叩头求情。

  族长和部落里几个颇有威望的老人,讨论了10天10夜,最后决定放批娜母子3人一条生路,将他们驱赶出去,永世不准回来。

  批娜带着孩子离开了部落。哀伤的母亲送给女儿一篓糯米饭和一篓没有脱壳的谷子,这是为她预备的种子。

  批娜就这样一头挑着刚满月的孩子,一头挑着干粮和种籽,离开了古老的茶王树……

  批娜一直坚忍着不让眼泪流出,当她说到她和幼子被驱赶出部落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赶紧将面孔背向我,用手掌在脸上擦去泪珠。然后,她又扭转脸勉强冲我笑了笑,就在刹那问,她似乎又回到那段凄惨的往事中,她心口深处汹涌起更大的伤感的波涛,她放声痛哭起来。很久,她才停止哭泣,继续讲述下去……

  她带着两个孩子四处漂泊游荡,露宿荒郊野岭,那篓懦米饭团很快就吃完了。她已经没有意志来决定她的选择,孩子饥饿的哭啼迫使她向有人类生活和劳动的地方走去。

  批娜的头发乱蓬蓬的,拖把布似的垂在后背,中间夹着些干草和枯树叶,身上蓝黑色的粗布衣裙又脏又破,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黄中带黑的脸消瘦不堪,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

  她流落到其它爱尼部落,她渴望得到一点食物,她走近一个茅草屋敲了门,一个衣衫整洁的女人开了门。她从绝望的心和衰竭的身体里发出了声音——一种低微和颤抖得可怜的声音:“给我一点吃的好吗?”

  刹那间,那个爱尼女人眼中的温柔消失了,恶狠狠他说:“原来是吸人血吃人肝的妖孽呀,别站在我家门口,滚开!呸广门砰地一声关闭了,并且上了闩。

  饥饿啃啮着她,本能迫使她在有机会得到食物的部落周围徘徊不肯离去。

  她走近另一个屋子,离开它,再走近,然后又走开去。

  她带着饥饿、乏力。凄惨和绝望的感觉离开了。她藏进树林的深荫里。

  几个月的漂泊,两个孩子的腿。胳膊已经是皮包骨了,从衣服的破绽里看得到他们骨瘦如柴的身上的每一处骨头。他们拼命吸吮母亲松弛塌陷的乳房,又失望地松开嘴。他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头缓缓地垂向一边,好像已经没有气息了。他们的母亲衰弱得更厉害,她爬到竹篓边,抓一把没有脱壳的谷种,放人口中咀嚼着。

  批娜朝太阳升起的那条山路走去。她在途中不敢大声说话,遇到孩子要弯腰弓背;遇到成年人时要磕头作揖,母子3人处处受到歧视。

  批娜忍辱负重沿途一路乞讨,为了养活两个死里逃生的可怜的孩子,再苦也要咬紧牙挺过来。她对自己说。

  她不停地走,走了很久。日升日落,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天,走了多少路。

  一天,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屈服于充塞她心灵和肢体的麻木与疲劳。这时候,她听到一阵钟声——一种缅寺的钟声。

  她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看见一座傣族村寨掩映在青树绿竹的树林里,四周布满稻田。树林,一条闪亮的河流蜿蜒地穿过红色土地的原野。

  她挣扎着站起来,抱着两个孩子向傣族村寨前进。

  她走进村寨第一个竹楼,院子里有个老妇人正要把一碗饭倒进鸡舍里。

  “你把它给我好吗?”批娜伸出双手哀求道。

  老妇人把饭倒在她手里,她迫不及待地往孩子嘴里塞,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噎得伸长了脖颈。老妇人又端来一碗饭给批娜,她接过后用手抓着饭团急切地吃起来。

  老妇人用关注而又疑惑的目光看着这蓬头垢面。衣衫褴楼的母子,她不住地叹息摇头说:“可怜的孩子!——那么瘦!——可怜的女人厂

  傣族人一般居住在倚山傍水交通方便的平坝,他们走出了封闭,比居住在深山密林峡谷里的爱尼人的生活富裕得多。傣族和慑尼人比较密切,爱尼人经常下山,将捕捉的猎物拿到傣寨中换一些衣物。生活用品及生产工具之类。日久天长,两个民族之间语言沟通的障碍逐渐消失。

  老妇人名叫玉珍,她是这座傣寨中唯一的给孕妇接生的接生婆。她的常备接生工具是一把铜刀,寨子里的人大多数都是挨了她那把刀的。也许,接生婆的天性就是很仁慈善良的,当她听完批娜叙说甲占死后她生下双胞胎而触犯族规,被族长驱赶出部落,带着孩子沿街要饭乞讨遭人辱骂的悲剧后,她浑浊的眼里渐渐湿润,泪珠缓缓滴下来。她用枯老的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稀少的头发,抖索着说:“你们别去过那种乞讨的日子,跟着我这老婆子过吧!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你们挨饿………

  五

  傣族善良的接生婆玉珍收留了批娜母子3人,组成了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屋里屋外有了孩子的欢声笑语,给玉珍的生活增添了乐趣。

  勤劳的批娜在山坡上开垦出一块空地,种上蔬菜。谷子,她还做了一副弓弯,偶尔射中儿只山鸡。竹鼠之类的小动物。雨季的时候,她纺纱织布缝制衣服,一家人吃穿不愁,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日子。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两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身体已经恢复,孩子们四处爬高爬低地玩耍,批娜美丽如初。

  日落西山,批娜照例去寨子中心的水井挑水。回来的路上,她遇到寨主的女儿跌倒在地,她慌得扔下水桶将她背送到寨主家。

  后来,寨主的女儿生病了,发高烧说胡话,浑身长满红色的小疱疱。寨主请来一个巫师施尽魔法都没有治好他女儿的病,众目膀腰之下,巫师感到浑身不适。如果治不好寨主女儿的病,从此他在寨子里的神圣地位将由别人代替。

  巫师环视左右,汗流侠背。他一口气爬上了山之顶巅,挥舞着衣衫长袖,双目怒睁大喝一声:“呀!玉珍家一团琵琶鬼魂在飘呀飘呀,哇!落在了寨主家的竹楼顶上。”他装腔作势把琵琶鬼魂说得活灵活现。他暗暗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替罪鬼。

  夜,静悄悄的。天空像蒙上一层又厚又沉的帘幕,把寂静的村寨压得快要窒息。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黑夜的沉寂。寨主家的院子里挤满了高举火把的人群,巫师说,只有把玉珍家的那些琵琶鬼捉住,绑在寨子中心那棵菩提树上烧死,才会治好病人,要不然会钻进病人的肚子里吃掉她的心肝,以后还会吃掉寨子里所有人的心肝,他将占领我们村寨,繁衍后代。巫师的话像一颗炸弹扔进了人堆里,人们开始惊慌失措,巫师乘机鼓动他们。

  接生婆的职责是把睡眠放在白天,然后彻夜彻夜在村寨四周游荡。玉珍刚刚为一个孕妇接生回来,恰好在这个时候路过此地,她清清楚楚听到了他们的说话。

  她跌跌撞撞跑回来,叫醒批娜母子。玉珍收拾一些东西放在布袋里搭在批娜肩上,她用长布带将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绑在批娜身上,她打开后门让她们顺小路逃向山村,然后沿着澜沧江往下逃走,那儿安全。

  批娜跪在她脚下泣不成声:“那……您呢?

  “我已经老了。唉!我一生中救了许多人,今天却救不了你们。你们听我的话,快走!”玉珍催促着批娜,将他们推出院门,上了闩。

  在这荒凉的难以生存的地方,对生命的崇拜高于一切。人种灭绝,香火不续被看作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从古远的时候,接生婆这种古老的行业开始确立权威位置,并且一直以一种神秘的力量庇护着这一方苍生。

  批挪刚走,冲天的火光和喧嚣的人群将玉珍的竹楼团团围住。

  琵琶鬼!琵琶鬼!快出来!快出来!人群爆发出愤恨的呐喊。

  玉珍稳稳地坐在地上,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闪闪发光,她没有理睬他们,她开始梦吃般他说话,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在她念念有词的当儿她还不停地扭动着脖颈,做着^A都不明白其内涵的动作。

  她解开窄袖紧身上衣的纽扣,衣襟霍地亮开,于是,人们看见她肚皮上裹着红黑相间的傣族织锦,正中一个大口袋。她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飞禽的羽毛,朝空中撒去,片片羽毛飘落在了人们的身上脸上,还有一些落在火把里,于是空气中有一种焦糊味。玉珍撒的飞禽的羽毛征服和麻醉在场的每一个人时,她估计批挪已经逃到山林里去了,于是,她停止了她的耕云播雨。她停顿了一会儿,用手拽了拽衣服使之平整,然后扣上纽扣。

  玉珍的举动给人们带来一丝惶恐不安,空气中的杀气渐渐收敛。寨主当初的激昂,如今已变得声音微弱,因为他的肚脐开始隐隐作痛。他走近玉珍虔诚地跪下说:“我不想惊动你老人家,但是,只有那琵琶鬼的血才能救活小女,请你让我们把那些外族人抓起来。”他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冲了进去,把竹楼上上下下搜查了一遍。

  琵琶鬼预先知道,跑了!

  快追!还愣着?快!

  寨主急忙带着人从玉珍家撤了出去,凌乱的脚步,喧闹的人群,渐渐走远……

  玉珍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屋。

  “玉珍……”突然有人小声地呼唤她,那熟悉的声音让她感到一阵颤栗。批娜从后院一片繁密的竹林里钻了出来,玉珍惊得跌坐地上,“你怎么没走?他们以为你们逃向前山,等一会儿迫不上,还会再返回来的广

  “我怕连累你啊!……我一直躲在竹林里偷听。”

  批娜号啕大哭,两个孩子也跟着哭了。

  玉珍老泪纵横,她用手抹去两个孩子脸上的泪:“你们快快走吧,别管我!”

  玉珍将批娜母子3人连推带赶拒之于门外。

  批娜离开了善良慈祥的玉珍。她们是否还能够重新相见;她们是否可以重新活下去——这一切都覆盖在沉重的夜幕下……

  澜沧江两岸群山耸立,如一道天然屏障。

  批娜背着孩子磕磕绊绊沿着澜沧江河床往下游逃了一天。

  日落西山时,批娜钻进灌木丛中,解开布袋把孩子和布口袋放在地上。她让两个孩子并排坐在石头上,她倒出布袋里装的东西。她心中暗暗感激玉珍,布袋装满吃的。用的,还有一些没有脱壳的的种籽……

  批娜想起自己的母亲……

  批娜擦净泪水,拿出两个糯米粑粑给孩子吃。摹然,她愣了。孩子BBHB坐在石头上,怎么无影无踪了?她的心骤然缩紧,她紧张而恐惧地环视四周,掠人视线的是山是水是树木。她呆呆地站立着,没有泪水,没有喊叫,凝然不动,仿佛一尊石雕。

  突然,寂静的山野清晰地响起孩子的哭声,批娜屏住呼吸,侧耳ufiT听。声音很近,她扒开岸边高高低低的野生杂树。两个孩子从繁密的树枝空隙爬进一个岩石洞窟,洞里居住多年的肥大的老鼠四处逃窜,把孩子们吓哭了。

  这是个天然洞窟,里面阴影朦胧。在微弱的光线下,能看见洞顶上悬挂着许多石柱,石柱的尖端一滴一滴的水,像一粒一粒的珍珠落下,发出温柔的溅声。

  批娜清理出一块平坦的地方,他们在这元人居住的幽秘的洞窟里安了家。批娜感到神秘莫测的幸福在瞬息之间来临了,它是一种情势的契机。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不会因为有了一个洞窟栖身而感到幸福,可是,当批娜母子3人四处漂泊,处处遭人歧视,被人驱赶,疲于奔命,神经极度紧张。身体极度疲乏的时候,当生存的原始意念——保全自己和孩子的生命的时候,这个天然洞窟成了批娜的依靠。

  六

  /、

  批娜带着孩子在神秘而安全的洞窟里安了家。有一次,她无意中发现这岩洞是横穿整个山的,走出洞口,只见绿树群山环抱着一个平坝。她在山拗里选一块最佳地势,日夜不停地砍竹枝。树木。荒草。幸福鼓舞着她,几个月后,她搭起了一座简易茅草屋。一家人欢天喜地从洞窟搬到新居,开始了新生活。

  批娜开垦了一片荒地,撒上了玉珍给她预备的种籽。她进森林采野果。挖野菜补贴生活,母子3人过得非常艰苦,但比起那段漂泊逃命的日子,要好了许多。

  孪生兄弟渐渐长大了,老大名叫占大,老二名叫占二。爱尼人取名一般都是父子连名,但族规规定,如果孩子未出生前父亲死了,不准连父亲的名字,批娜为了纪念甲占而违反了族规。

  占大每天出江捕鱼,占二进森林狩猎,他们将捕来的猎物,拿到有汉族人和傣族人居住的平坝交换生活用品,他们与外界接触多了,除了会说爱尼语之外,还会说汉语和傣语,但是只能说说而已,不会写。

  占大,占二长相一模一样,很难分辨,唯一的区别是,占大的门牙掉了一颗。当我分不清谁是谁时,我会大声命令他俩张开嘴巴,我凑上前分辨仔细……

  在与世隔绝的山拗里,和批娜母子3人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我腿上的伤口完全愈合,而且健步如飞。白天,我和占二背上柴刀。木箭进入原始森林,隐藏在树枝丛中,占二将木箭涂上有毒的树汁,挽弓射击。这种古老的狩猎方式,成功率很低,有时一连几天也捕不到猎物,偶尔射中野鸡。竹鼠之类,我会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叫地冲上去,将猎物挂在脖子上,占二用手指蘸血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胸前,张牙舞爪冲我扮鬼脸,我四处逃窜,无路可逃时,我便停下连连求饶,他方才罢休。

  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到异地他乡一个没电灯。电话。电视机,除了能填饱肚皮之外,其他一无所有的深山老林。平时的那些当代都市的喧闹名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得到了净化,独步在寂静的山路上,清新的空气中听一听自己的心跳,蓦然,觉得走进一种纯净的启悟之中,于是流连忘返。

  我自由极了,时而对着连绵起伏的群山放声高歌或吼几句唐诗宋词;时而在山场里的一块平地挪腾起舞;时而爬上树之顶巅的枝杠……批娜一家人不会干涉我,他们任我疯狂,任我放纵。每天日出而起,有时和占大出江捕鱼,有时和占二进林中狩猎,有时还和批娜学织布。染布。当夜幕降临时,在昏暗的摇曳不定的火把的照耀下,我教占大。占二写字、读书。兄弟俩平时挺聪明的,一旦让他们拿笔写字,好像他们手中握的不是钢笔,而是千斤的锤子,显得特别笨拙,我手把手一笔一划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有一次,我忍不住喝叱他们,真笨!我扔下笔,一跺脚,一口气跑出了竹楼……

  我抱膝坐在江边耸立的山崖上,夏日的炎热使石块还有些温暖。我望望天空,它很纯净,繁星闪烁。露水降落,吻着我的脸颊。微风低语,草虫吟唱。

  那轮圆月如明净而娟洁的新浴美女,羞涩地从山峦后款款而出,刹那间把眼分辨不清的东西全都照亮了;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拥挤的群山,流动的江水,都好像被人施了魔法似的,远远近近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出来。我享受着大自然给予我的亲切和宽厚的爱,我享受着深沉的静谧,恰人的清香,明月的光辉。

  20世纪末,各种各样的时尚和潮流,如潮水涌来,人们随波逐流,沉沉浮浮,像被抽打的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着……蜗居市井之中,没有泥土没有牛群没有篱笆墙。海鲜城天天渔港KTv,鳄鱼皮尔卡丹老人头,蓝鸟奔驰卡迪拉克,美金日元港市法郎,以车代步,电脑代替人脑,大街小巷流溢着霓虹灯光,摇滚乐,车流如水,一片骚动不安的样子,面对日益华丽让人目眩的繁华都市,有谁会仰起头颅,去欣赏那夜空那星点那明月以及那斑驳的月中竹影的绝妙佳境。这是现代文明的一种悲哀。

  有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从现代文明的那种悲哀里逃出来,独自身背行囊,避开母亲的泪珠挤进南来北往的人群之中,抛弃舒适安逸的日子,冲击平庸的生活;远离都市远离功利远离尘嚣,带着理想和信念穿越千沟万壑,用自己的一种经历在自然和人类面前证明人的力量,在与日月为友与山川作伴的风尘中净化自身;用自己生命的历险去探索世界的未知,竭力撕开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的“隔膜”,让自己真实的步履落在山重水复莽莽苍苍的土地上,贴近自然,和自然交流……

  远处的群山以房屋的姿态屹立着,身后是没有航标喜怒无常的澜沧江,眼前是批娜家简陋的竹楼。这段日子,我久久不愿离开批娜一家人,是因为无法报答占大的救命之恩,还有批娜对我无微不至的精心照顾,我总想多陪陪他们,想给他们封闭的隐居生活带去现代的气息,向他们灌输知识,没想到兄弟俩木头脑,真让我无法容忍。我有的时候是非常挑剔的,一方面认为没有知识是纯朴淳厚的表现,另一方面又认为无知就是愚昧和不可救药的呆傻。蓦然,我觉得自己不可理喻,我很喜欢占大占二的朴实憨厚,又十分讨厌他俩。

  我收回思绪,像收回放飞的凤筝一般。月亮在远处的山峦绝望地徘徊着,对美好的夜色做最后的遥望,终于退隐幕后了。我缓缓站起来,伸伸手臂踢踢腿,慢腾腾地顺着细窄的山路向批娜家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这将是怎样的一天呢?我决定离开山坳,准备等批娜他们醒来时,我将要和他们告别。我终于下定决心了!我为这新的一天感到兴奋。

  破晓前,我蹑手蹑脚打开篱笆门,溜进院子里,我不敢上楼怕惊醒批娜他们,于是,我往堆放茅草的草垛边一躺,舒展一下我酸痛的腰。突然,我惊叫一声,慌忙地爬起来,原来占大。占二躲藏在草垛里,露出脑袋,两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我面元表情呆呆地站立,他俩忽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茅草,一跃而起窜到我面前。他俩粗野地一个将我拦腰抱住,一个抱住我的双腿,抬着我就往木头楼梯上爬。我一边使劲挣脱,一边大骂他们是坏人。他们像木头似的不理不睬,仿佛根本没听见。

  占大。占二抬着我上了楼,他们把我往堂屋中间的草垫上一扔,低着头喘着粗气。我无法容忍兄弟俩对我的粗野,我灵魂里的血液,瞬间冲涌咆哮了。我一翻身坐起来,冲到兄弟面前,我的眼睛里的两座活火山正在同时喷发。

  突然,我愣住了。堂屋里灯火辉煌,十几支火把插在堂屋裂开的木板夹缝里,批娜织的白布被兄弟俩从织布机上抽了出来,挂在墙壁上,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你生气了吗,你不要走。

  我眼里的两座活火山渐渐被水淹没,我看看那两行歪歪扭扭的字,又看看俩兄弟,猛地,我伸出手臂把他俩紧紧地拥在怀里,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最终,我还是没有勇气向批娜一家说出那句话。

  七



  占大、占二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很难分辨,但是俩人性格泅然不同。占大沉默寡言,一副漠然呆板的样子;占二很活泼,整天跑来跑去爬高上低,来元踪去无影,让人捕捉不到。

  每天到吃饭的时候,占大的神情都不大自然,他总会找理由端着竹饭盒溜到外面去吃。他鬼鬼祟祟的举动弓;起了我的注意。我躲在芭蕉树后,宽大的芭蕉叶将我遮挡得严严密密。只见占大端着他的饭盒,探头探脑四处瞧瞧,他揭开我的饭盒,将他的那份食物倒到我的饭盒里面,他捧着我的饭盒用鼻子闻了闻,又放下,笑了,我又看见他那颗缺少的门牙留下的豁口。芭蕉叶蟋蟋嗦嗦作响,占大惊慌失措盖好饭盒,逃之夭夭。

  占二敲着楼板大呼小叫吃饭了。占大、占二。批娜和我席地而坐,各自捧着饭盒,津津有味地嚼着占大烤的鱼片。

  在山场居住的日子里,我消瘦得很厉害。批娜家生活比较清苦,勉勉强强可以吃饱穿暖,我的闯入,增添了他们的负担,所以我每天几乎是半饥半饱,不愿多吃多喝。

  我扭头看看占大和占二,发现他们饭盒里的烤鱼片少得可怜,我的好像比他们的多出许多。左右一看,占大早不见人影。

  我乘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出来,寻觅占大踪迹。我要揭穿他的秘密。该找的地方都搜遍了,该死的家伙,躲在老鼠洞我也要将你挖出来。

  堆放木柴的阴暗角落里,我看见占大那双脏兮兮的光脚板。我走过去使劲跺了他一脚。我的出现,他惊呆了。占大绝望地叫了一声,好像是法官宣判犯人死刑时犯人那种绝望无助的喊叫。占大慌忙藏起饭盒,毗牙咧嘴,一副痛苦的表情。我幸灾乐祸他说,看你表面上挺老实的,其实你骨子里是坏透了,你偷偷摸摸吃好东西,你根本不顾母亲和弟弟,我要揭发你!我眼疾手快夺过占大的饭盒。我躲闪不及。一脚踩空,摔倒了,饭盒从手中飞了出去,里面的食物撒了一地。刹那间,我木然不动无声无息,原来占大的饭盒煮的是芭蕉叶,我拾起芭蕉叶放在嘴里咀嚼着,很苦,很涩,占大说,你别吃,我们苦惯了,你该多吃烤鱼片……

  时近黄昏,占大占二将我布置的作业完成了,我检昏一遍,很满意。他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笨,俩人进步极快,我忍不住夸赞几句,占二说,你闭上眼睛送你·一样东西,不准偷看啊,数到10才可以看。我乖乖地把眼睛闭上,占二在我脖子上挂了一串冰凉的像是石头制的项链。他开始数数:一二三睁开吧!我温柔地抚摸脖子上那串凉飓飓而且沉甸甸的东西,我惊奇地睁开眼睛想看个仔细。哇!一条手指粗细的花蛇!我嚎陶大哭,哆哆嗦嗦从脖子上扯下来,蛇在手中扭动了一下腰身,啪地落在地上。我大哭不止,占大朝弟弟大吼几句,将他狠揍了一顿,占二一溜烟跑了出去,三天三夜没有回家。

  批娜像聋哑人一样,整天眶眶当当地摆弄着那架老掉牙的织布机,她对所发生的事不闻不问,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像我这个异乡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夜半三更时,她会举着火把在堂屋里来来回回不停地走着,她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像疯子似的。

  我是个胆大得出奇的女孩子,喜欢冒险敢用自己生命的历险去探索大自然的未知。徒步穿越沙漠,单枪匹马闯戈壁,摇橹荡舟游西湖,撑筏独漂澜沧江。充满诗意的旅途,经常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意外的磨难,卷人了生死未卜的绝境。我没有害怕,也没有退却,然而,被人称之为“独行侠”的女孩儿,竟被一条蛇吓得哇哇大哭,兄弟俩为我而伤了和气。占二仍然音无音讯,占大更加沉默了。他们哪里会知道我害怕蛇的原因啊!那年那月那天,精神恍恤的母亲将活生生的蛇硬要塞到病重的父亲嘴中,她笑着说,吃了它,病会好的。父亲同样惊叫一声,母亲把蛇咬成两截……

  当然是“文革”期间的往年旧事,不堪回首。然而,这深山老林里的一家人怎么会明白“文革”呢?

  在难熬的沉寂中,我开始打点行囊,整装待发。我又一次陷入了困境,没有交通工具,是走不出山拗的。我的竹筏被冲得支离破碎,我不敢将占大的独木舟偷走,因为他要驾舟出江捕鱼,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我也不敢把离开山拗的事告诉批娜和占大。

  我的到来,搅乱了他们一家人正常的生活。

  堂屋的火把燃尽了,颤抖地熄灭了,眼前漆黑一片。我辗转反侧,轻声低哺:占二,回来吧!我心中如乱丝缠缚,占二那委屈的脸在我脑海中乍隐乍现,一时间万感交汇,黑暗中我用双手抹去脸上的泪滴。我深深地后悔,自责……

  半梦半醒之中,觉得脸上痒痒的,睁开眼睛,占二笑容可掬地跪在我身边,拿茅草在我脸上抚弄。我欲语泪先流。

  很久,我哽咽说,对不起,占二,让你受委屈了。占二用手捂住我的嘴阻止我说下去。他说,再送你一样东西,不用怕,我不会吓唬你了。

  他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到岩石洞窟,坐上占大的独木舟,划出洞窟。放眼高山流水,澜沧江的天空原来是这般清爽明朗,辽远而深邃,澜沧江水依然在阳光下闪烁,婉蜒地流向远方,可是此刻我的心不知向何处流转。

  江边停泊一个崭新的竹筏,筏上放着我的行囊(并且用防水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占二说,我们全家都非常喜欢你。他的目光小心地落在我瘦长的影子上:我知道,这里是留不住你的。占二的眼里始终是一片长睡初醒的迷茫。他从背后抽出一截木棒,挥舞了几下对我说,用它可以打狼。他塞在我手中转身跑走了,边跑边喊:“批娜说,不准同异族的姑娘相好,但是她阻止不了我,我爱你厂

  我低下头,摸着木棒,木棒上工工整整刻着5个字,我爱你,占二。我凝住泪滴,将占二的那颗心揣在怀中,撑着竹筏往前,往前,不要回头,在没有漂出澜沧江之前,不要回头,不要让泪水溢出使江水上涨。我不敢回头望一望那个站在崖畔的爱尼族小伙,我没有勇气面对纯情。质朴的人儿,只要回过头去,我想我再也不会离开那个神秘的岩石洞窟和山拗里的那一家人。

  山里响起批娜的歌声,那苦涩的歌喉那绵长凄婉的声调,仿佛在告知我他们一家的沧桑苦难的经历,隔着树丛山峦,我看不见她,也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

  竹筏猛地摇晃了一下,占大湿淋淋地爬上来。他说烤鱼片忘了给你带。他从怀里掏出那被水浸湿的烤鱼,说:“你漂到前面一面靠山。一面有公路的浅滩,你要丢了竹筏,爬上岸,搭汽车,现在是雨季,漂远了,我再也救不了你了,谁来救呀?”占大低下头,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见他流泪的眼睛。“我再也救不了你了。”他小声重复了一句,一头扎下水,元影无踪……

  嗅!哟!我扬脖子扯嗓子嚎了一句船公号子,群山回荡着粗旷的吼叫声,惊起林中鸟儿四处逃窜。嗅哟!嗅哟!我继续吼叫着。

  江水流向远方,远方意味着什么?远方那一抹深蓝又在诱惑我,那是我无法落脚的驿站。远方没有亲人,远方除了远方一无所有。何处是终程?我黯然自问。

  ——一遥遥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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