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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黑土          三年前/24岁这一地        年/一生中皈依的家园/
         做北京电台的嘉宾主持/红        肝胆侠义踢盗贼/不学自骏        会的两个本领/草原来了马        理发师/父亲的衣衫年少
         的我/《旅游》杂志社转摇        给我一封信/一个女孩骑滚        着红骏马/她的长发被风菜        梳成青草、松林、山峦/
         黑头发的红骏马唱着摇
         滚曲走着摇滚步做着摇
         滚菜/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干燥的风狂吹了一个冬季。春季,吹绿了杨树,吹落了柳絮,满天的飞絮飘来飘去。

  周未的午后,我和几个朋友,坐在国际大厦28层俯视缩小的汽车和行人,喝着菊花茶,听我讲漂泊在途中的所见所闻,他们戏称“昌平讲述的故事会”。

  3年前,我从徽州出发途经华东平原。黄土高原。内蒙古高原。青藏高原。云贵高原一路漂泊到北京,我好像从一个高峰登上又一个高峰,蓦然回首,已看不清来时的路,我渐走渐远,长江边那座多雨多梦的古城——我的故乡遥遥的注视着被风吹黑吹瘦的游子,我渐渐成熟渐渐深沉。

  我来元踪去元影飘泊了1000多个日子,1000多个城镇乡村,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地方固定居住下来,我已经习惯四海为家的流浪生活,故乡和母亲都不是挽留我的家。我抛弃了笛短萧长的浪漫和舒适安逸的生活,我不爱恋家的温暖,因为真的生命和灵魂都是元家的。

  我24岁的这年,宿命里安排一座文化氛围浓厚的城市是我一生中皈依的家园。我被牵引着,当香山枫叶红遍了山隅的时候,我将我的心毫无保留地交给这座陌生的城市,做一次理性的沉淀。

  初到京都,人生地疏,我融身于大都市的喧嚣和繁华中,像跌落大海的一滴水珠,很快又被吞没,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我孤独地投身于人群之中,陌生的人群中我仍是孤独,我忐忑不安敲响中关村一幢楼房。一位戴着眼镜梳短发的姐姐热情洋溢地开了门,她就是后来成了我的老师我的副主编潇。当我把厚厚一大叠稿捧给她,并期待着她赞美时,我得到的是闷棍一般的重重一击,“像个文学青年似的!”她将稿纸丢在旁边。我眼睛发红甚至泪水打转,不过,两分钟就挺了过来,“我重新再写。”我走了,很快又被人海淹没。

  10天后,我又递一叠手稿给滞。她点了一支烟狠抽了一口,把我冷落在一边不管了,她头都不抬一口气读完我重新写的1000多个漂泊日子的心路和行路,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妹子,可以塑造,我不会看错人的,我是于了10年的老编辑了。

  终于,一篇两万余字的我的自传体游记和读者见面了,北京电台828千赫“人生热线”邀请我做了3天的嘉宾主持,谈一谈漂泊经历和中国的自助旅行。一时间反响四起,许多读者听众来信关心询问我的下一次行程。有人建议我苦练武功,或进修医学,这样走在途中可以和恶人搏斗或防身,还可以给人民群众看病救死扶伤。也许我在人们眼中是个武功盖世的仗义“女侠”,其实我很温柔文静,女孩子所有的优点,我都具备……我辜负众人的期望,至今,我仍不会医治病人,遇到恶人时只敢动口不敢动手也,还有最后的绝招:逃命要紧!谁让我天生英雄气短。

  那年,我从西北一路南下途经广州,做短暂停留,调整自己准备继续南行。

  炽热的阳光烤得我又一次目眩。我夹在臭哄哄的人群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买到一张开往昆明的火车票。挤出人群己辨不清东西南北,找个阴凉的墙角坐下大喘粗气。突然,我的目光死死的被定住了,有个身背铺盖卷的农民模样的中年人正仔细的瞅着墙上张贴的招工启事:搬运工月薪500元,勤杂工月薪400元……他很专心地拿笔抄着地址,嘴里还在不停地算计着,他怎知噩运渐渐向他袭来。

  一个穿蓝T恤的人,拿着一把长长的钳子从那人的裤口袋里夹出大大小小的钞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人表情淡漠看了一眼,又迅速走开了。热血沸腾的我窜了起来,跳到窃贼背后踢了他一脚,大喝一声:你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人惊慌失措夺路而逃,我大呼抓贼呀!街上行人依然如旧,不理不睬,来去匆匆。我撒腿去追,不料,手腕被紧紧抓住,姑娘!咋办呀?我没了钱,咋活呢?被偷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向我哭诉,我心头一阵颤栗,胡乱塞了几张钞票给他,刚想再去追,旁边卖水果的大娘说,快逃!姑娘,那些人回来了,快躲起来!我回头一看,了不得,蓝T恤带人来报仇了。无奈,寡不敌众,我的英胆侠骨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我如鼠逃窜,窜进巡警治安岗亭,寻求保护……那时,我真的好后悔,为什么没有苦练一身功夫,那样就可以三拳两脚打得他们鼻青脸肿,我逼着他们还钱给那个农民之后,当人们还在目瞪口呆时,我双手一抱拳说诸位受惊了,昂首挺胸迈着侠客般的步伐飘然而去……

  朋友们说我聪明过人,悟性高。这顶高帽戴得正合适。其实,我有自知之明,有时候确实很聪明,但都没有用在正道上,让我学什么,学死了都不会;不学的,一看就精通。比如练武功,的确苦练酷暑寒冬,至今,仍不敢对人施拳脚,不过,在西双版纳的澜沧江边曾吓跑了一只狼。

  值得自豪的是我不学自会的两个本领:裁剪制作衣服和理发。15岁那年,我就亲手给爸爸缝制了一件衣衫。爸惊呆了,他抱起我用胡子扎我,口中叨念我的女儿我的小天才!他穿女儿的“作品”招摇过市,途中见了不管熟人还是陌生人都说:“怎么样?我天才女儿做的,好不好?”有人胡乱应付点点头说好好好!有人小声嘀咕这人是疯了吗?便远远避开了。

  时光留不住,10年弹指一挥间。当爸爸又从衣柜翻出那件衣衫穿上说天才女儿15岁时的佳作时,我捂着眼睛大叫扔掉吧快扔掉!那件衣服实在是“惨不忍睹”,针脚缝得歪歪扭扭,上衣口袋左高右低,衣襟前长后短。爸爸在穿衣镜前照来照去,不停地用手扯平皱皱的衣领,直夸不错不错!我恐吓他说再拿出来穿我永远不回家了,永远漂泊天涯无归路,客死他乡。这招真管用,只见父亲啪地关上了衣柜的门,少年的往事已成尘封的记忆

  理发嘛,自从内蒙古草原回来后,现在上瘾了。只要一看见长头发飘飘就急得手痒痒的,可是几乎没有人相信我。我唤来弟弟:“坐下!”我命令他并在他脖子围上毛巾,变戏法似的摸出剪刀梳子刚想动剪刀,只听弟弟怪叫一声:“妈呀!快来救命,姐在我头上作文章。”妈妈闻声而出,弟乘机逃之夭夭,千呼万唤连哄带骗软硬兼施都无效,弟誓死不愿合作,他吹着口哨弃我远走。我望剪刀而兴叹,只好作罢。临窗独坐,对以前的丰功伟绩作最后的遥望。

  我一路吟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来到内蒙古北部的草原,和马背上的民族赶着羊群马群游游荡荡,经过漫长的转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人和精疲力尽的羊。马,终于在肥草茂盛的地方安营扎寨。马儿羊儿欢快撒蹄,点缀着绿茵茵的草原,人们开始汲水洗刷自己,露出英雄本色。

  小依玛像只雀)Lta的叽叽喳喳,我与她促膝共处,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教她画画裁剪制作衣裳,我变魔术一般将自己的旧衣服三剪两裁然后改变款式穿在她身上,依玛如获珍宝加倍借护,干活时从不舍得穿。她正翻看我的影集,和我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姐姐,你真行,画画行,做衣服行,写文章行,什么都行广依玛边看影集边夸我。

  一时被这个孩子夸赞我竟不知天高地厚:“姐姐不仅仅只会这些,还有好多好多呢。嗯,姐姐会理发……还有……反正挺多的。”

  依玛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我,她放下手中的影集搂着我的脖子问:“真的?”

  “当然!没问题卜

  依玛像燕子飞了出去。“姐姐,会理发嗅r顿时传开了。第二天一早她家的蒙古包围了一群人,他们指着自己荒草一般的头发憨厚地笑问:“昌平给我们剪了好吗?”

  在他们惊喜的注视下,我禁不住飘飘然拿出裁衣服的大剪刀,撩起马鬃般的浓密油亮的头发,叽哩喀喳上下挥舞魔剪,地上很快堆积了一堆碎发。我看着依玛的哥被我东一剪西一剪弄得象狗啃一般参差不齐的头发时,我涨红了脸惴惴不安他说初学不久,剪得不太整齐……我一点儿都不谦虚不愿承认自己确实不会,只在语言上掩护自己。我像做错事的孩子竭力避开众人的目光,等着他们的一哄而笑离开我远走。

  依玛拍手直嚷真好看!她哥用手摸了摸脑袋:“好!舒服多了厂大家异口同声夸赞好瞩好啊!淳朴的草原汉于,我知道;他们在鼓励我。于是,我又拾起剪刀,一边总结经验一边改变方法方式,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当剪了23个时,我用舌头舔了舔被剪刀磨出水泡的右手,哼起了“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我潇洒地挥挥手“下一个”,我已经得心应手熟练地操纵魔剪,剪出了4种不同式样的发型,从此以后,除了“服装制作师”美称又一“经典”美称戴在我的头卜。

  “昌平,你这小家伙,事还挺多的,讲故事都不安静,快关上那该扔了的叫了几十遍的蛐蛐吧!”在众人的怨声中,为向他们证实,我打电话给华讯台:“小姐,那个叫红骏马的先生,他已经连呼了12次,可能是你们搞错了,我根本不认识他。”我气冲冲搁下电话,看了一眼红骏马反复留下的那一串陌生的号码,心里纳闷:吉林的区号,东北三省我从未去过,也没有朋友,怪事!

  从国际大厦出来时,已是万家灯火。走在宽敞明净的长安街,一种自豪感幸福感汹涌而来,情不自禁唱上两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我回到了潇亲手给布置的“怀旧屋”,屋里悬挂着西藏的哈达,贵州的滩面木雕,傣族的服饰……还有我和潇共同刨意拼凑的茶几。书架,别具一格,像个少数民族展览室。

  我倒在“怀旧屋”里内蒙古捎回来的地毯上,怀旧了片刻,熄灭了电灯,在墙角上燃了蜡烛,帘幕低垂。摇曳的烛光中,我拾起滚落在桌下的笔,席地而坐,一叠稿纸放在膝盖上,又开始了两天不吃不喝不睡的“乱写”,这就是我周六周日两天刀架脖子都不会更改的安排,别在这两天打扰我,狂呼我也白搭,因为BP机关上了!

  星期一早晨,饿得两眼冒金花的我一步三摇,来到潇发现的一个隐蔽的西餐厅,她介绍给我之后,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我狂热地迷恋上这个餐厅,清静,温馨,幽雅,老板娘很漂亮。大吃大喝一顿,精神焕发,在老板娘热情的“还来还来”的招呼声中,上班去!

  编辑部桌子上一堆稿件,拆开。阅读。分类,优秀的推荐给主编。

  《旅游》杂志社转给我的一封信,厚厚的,超重,背面贴满了邮票,我拆开后立即被刚劲且又龙飞凤舞的字吸引住:

  昌平:

  读了你的游记,便一刻不停地寻找你的下落。这个世界告诉我,必须送给你一件礼物,而这件礼物必倾注我生命中所有的热情和积蓄,时间告诉你,在你的旅途中太需要这件礼物,你必须接受。因为我们所终生狂热痴迷的自然向我们展开的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远方,大自然对我们深情的召唤,我们要相依为命携手走向远方……

  昌平,4月14日,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东北寒冷的冬季,被春风偷走了,树绿了,紫丁香开满了山崖,我坐在山坡上写生,我喜欢紫丁香,每年春天的时候,我都会画紫丁香。黄昏已至,我收起画板,斜斜地躺在草地上,打开随身听,肯尼基的《春天》、《回家》、《茉莉花》,好像专门为我写的,它把我带到了遥远的天边,这时,我的心境无法表白,一种凄美、绵长、旷远……

  我想到了大自然。我是自然之子,从小酷爱画画,吉林艺术学院美术系的4年学习,使我在国画。油画、雕塑、文学、音乐原有的基础上又登上更高的阶梯,我更热爱生活和自然的真实。我想用手中的画笔向大自然倾诉,在她的怀抱中度过一生。我要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辈子患难与共,浪迹天涯,我画画,他或她写作,多好!

  我跑回宿舍从墙上取下地图,大喊一声:结束在地图和幻想间的流浪!

  我像疯了一般又跑到我执教的学校阅览室,翻阅关于旅游的资料。管理员催我出去说到了锁门的时间,那一瞬间,我快疯了,我翻开一本杂志,天地间有个叫昌平的女孩儿在独行,我请求管理员让我将杂志带回宿舍,她答应了。

  我读完昌平的游记,预感自己快死去了。夜不能寐,我艰难地推着时间这巨大的磨盘,四周回响着雷呜虎啸……

  第~~天,我打了无数次电话给杂志社的编辑李老师,他说昌平和约稿的刘老师出差了,三天后才回来,她有昌平的地址和电话,她也知道昌平的行踪。

  在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中,一生的失落和付出,最后即将得到的是快干涸的渴望和等待;昌平,你在何方?再没有那只流浪燕子的消息,我只好独自上路,我的心我的双脚!行期指日可待!

  黑头发的红骏马

  1996年4月15日紧接第二封信:

  昌平。

  红骏马是个苦孩子。我生在东北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里,那个村子叫哲马背,村里的人说我是哲马背飞出去的一匹红骏马,我是他们的骄做。

  童年的我喜欢画画,没有笔没有纸,我拿着树枝在黑土地里描着画着……有一天,我对妈妈说我要上学,妈妈哭了。我知道她拿不出学费,我再也不敢说要上学了,我怕看到妈妈流泪。

  那天晚上,妈妈在油灯下剪着七零八碎的布条,拼缝咸了一个小包包,妈妈说该去念书了。第~~天天蒙蒙亮,妈妈领着我翻山越岭,穿过和我差不多高的蒿草丛,妈妈说从明天起你自己一个人走这条山路。

  我走进学校大门的刹那间,粗头发现妈妈两条鸟黑油亮长至膝盖的麻花辫不见了,我扑在她的怀里,麻花辫,妈妈的麻花辫!天空柠开了水龙头,小树苗便茁壮起来,虽然根太苦,植入我的灵魂,结出甜果。

  昌平,红骏马的故事,以后再说给你听。

  杂志社的刘老师被我的真诚感动了,她告

  诉我你的电话和BP机号码,说你在北京。我

  疯狂拨那个永远没有人接的电话号码,话机上

  01066163514的号码被我的手磨得

  快认不出来了,我只有将希望寄托在你的BP

  机上,你的机子快爆炸了吧?在等待中,我一

  字一字读着你的文章,不放过一个标,点符号,

  当又一次看你的沙漠中的照片时,冥冥之中向

  我涌来的惊奇、喜悦和幸福,使我承受不住。

  我曾画过一张画,辽远深逮的荒漠,一个女孩

  儿骑着红骏马,执着地眺望远方,她的长发被

  风梳咸青草,松林,山峦……昌平,那画

  中的女孩儿,就是你(现附上我以前创作的画

  的12张照片)!绝美啊!神奇啊!我的血液

  像黄河的水一样涌动。

  昌平,你在哪里?

  黑头发的红骏马

  1996上卜4月18日

  我将红骏马的信反复看了几遍,被人感动,是种幸福。我把他的12张油画作品的照片一字排开,追随油彩的脉络,我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黑土地,一双坚实的大脚,踩在似乎飘着泥的芳香的黑土地上,高粱秸山一般背在身上,一只木把斜斜地插着,一个男孩儿粉红的小脸儿从高粱秸堆里探了出来。画的左下角两行字:父亲的脊梁是一座移动的永恒的山脉,父亲的脊梁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家园。

  我的视线从《黑土地)移到了《红骏马》的画面上,骑在红骏马背上的那个女孩儿,确实有点像我,这是巧合还是天意?想象不出。

  编辑部的电话骤然响起,我预感可能是红骏马打来的,从来不愿接电话的我迅速抓起电话,“我是昌平!”还没等对方开口,我连声说了几遍。

  “真的是你?”

  “是昌平!”

  “我不相信,不相信!”

  “是我是我是我厂

  “我语元伦次是吗?我听出来了这的确是昌平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在我生命深处蕴藏已久至今才慢慢向夕)一点一点扩散;这种声音,是群山之中传来母亲呼唤我乳名时那种坚实的依靠;这种声音,是肯尼基的《春天》《茉莉花》伴我走向远方……昌平,现在让我毫不掩饰自己地表白,我感觉泪水穿越心灵的滋味,四周都是你的声音在回响。昌平,我别无选择,黑头发的红骏马要带你一起飞翔,我曾为夸父感动,为自己感动,为昌平感动;昌平,你别元选择,要么跟着我走,要么我跟着你!”

  从红骏马的信中和谈话中,可以看出他是个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人,他的狂热和追逐会引导他走人极端。必须制止他或让他冷静下来。我对他说:“5月9日我到长春采访,正好顺便去看你,现在,你好好给你的学生上课,不要误人子弟。”我听到话筒里传出“咚咚咚”的声响,红骏马用拳头砸着桌子,发出嚎嚎地叫好声:“嗅!太好了!太好了!”

  我踏上北去的59次火车之前,在红骏马的BP机留言,告诉他我5月10H上午11时10分到站,请他去接我。

  以往的日子,坐过无数次的火车,从来没有人接过站,所以就不知道何处是终程。这次,终于要被人接一次,心里竟然像孩子似的兴奋得睡不着觉。于是,临窗而坐,听车轮划破夜的寂静,偶尔,有列火车迎面开来又擦肩而过。今夜元眠。

  火车缓缓地进站了。

  我跟着人群之后,眼睛朝站台上张望,我不知红骏马的模样,搜寻未果;也许他没有来。我站了很久,正想朝出站口走,突然,站台悬挂的圆形挂钟旁的石柱下,有个灰色的影子向我奔了过来,他嘴里喊着:“昌平,红骏马来了厂

  红骏马过肩的长发被风刮得齐刷刷往后倒,他一直闭着眼睛脚下磕磕绊绊向我跑来,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说:“昌平,我不敢睁眼,是你吗?”

  我说当然是。

  他微微地睁开眼睛:“昌平,不是在做梦吧?”猛然他张开臂膀紧紧地将我搂住,“不是在做梦?踏破铁鞋啊!找着了你,昌平,上帝多么偏爱我呀!凌晨3点,我就坐在那石柱下,眼睛跟着挂钟的秒针在转动,现在我的视线模糊,凭感觉我认出了你。”

  我挣脱了红骏马的臂弯,用手拍了拍他被露水打湿的头发和好几处脱了线的灰色线衣,说:“艺术狂人,我们该出站了!”

  他接过我的背包,嘴里唱着:“我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蹦蹦跳跳走在我前面,黑头发的红骏马唱着摇滚曲,迈着摇滚步领着我在陌生的城市转了一圈,他自豪地指着城市一座座雕塑对我说:“昌平,这些都是出自红骏马之手,你看他的手都快变形了,为了艺术,值得!”

  我和红骏马上了一辆公交车,他要带我去哲马背村,他的家。下车后,走在一条野草丛生的细窄的山路上。他说第一次和妈妈走在这条通向学校的路后,再也没有人接送过他,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是一个人来来去去,每天日未出人已出,日己落人还未归;每天走在野草丛中,露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几乎没有穿过一次干衣服。红骏马学习极用功,别人付出一分的努力,他付出十分的努力,终于,红骏马插上双翅飞出了哲马背,当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他哭了。为妈妈,为自己,为外公家的那头奶牛,他才有了上省城的路费……

  在大学里红骏马是唯一的穿着补丁套补了的衣服,同学们画一幅画,他画上10幅,同学们看电影聊天打牌时,他钻进图书室专心阅读美术史文学史。“昌平,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取笑农家儿子?”红骏马摇晃着我的双肩,“别笑话农家儿子。”

  我抬起头,对他说:“你没有让黑土地哲马背失望,一匹优秀的红骏马!”

  我们穿过一片松林,眼前是刚开垦过的黑土地,泥土。紫了香掺和的芬芳,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红骏马推开木栅栏,进了院子,喊:“妈!昌平来了!”

  “妈妈去教堂了。”屋内有了答话。

  “那是我弟弟。我妈妈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红骏马唤出弟弟,“快出来,喊昌平姐。”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男孩子,走到我面前喊了一声:“姐姐”后,就不见了。

  我对红骏马说快饿疯了。他一拍脑门…呀!兴奋过头了,可是,巧夫难为无米之炊,我拿什么招待客人?”红骏马无可奈何坐在门槛上。

  突然,红骏马跳了起来,跑到菜园里拔了一些绿色植物,他嚷道:“昌平,你等着,这道菜你肯定没有吃过。”

  红骏马从陶罐里掏出两个黑黑的咸罗卜和葱。蒜。姜,绿色的蔬菜放在菜板上,咚咚地用刀切碎,然后掺和在一起倒在盆里,加上盐。油。辣椒,搅拌均匀,他端着盆,唱着摇滚曲,走着摇滚步,来到我面前,做个请我品味的姿式:“请!”

  我用手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真好吃!真的好吃极了!我问他是什么菜,他说:“摇滚菜!”后来,我去北京的一些东北菜馆要吃摇滚菜,结果被人误以为在恶作剧。

  一盆摇滚菜几乎被我独自享用了。红骏马的妈妈回来了,她一跨进门,就好似我们早已熟识。她说昌平你可来了,我给你烙玉米饼去。我阻止不了她的盛情,只好帮她往灶里添高粱杆,并且间寒问暖、关心衣食住行庄稼收成和教会的一些事。

  朴实慈祥的妈妈,喜上眉梢,一边烙饼一边祷告:“主啊,感谢你,赞美你,你让昌平来到哲马背来到我家,红骏马得救了,主啊……”

  我和红骏马并肩坐在开满紫丁香的山坡,密密的松树林里传出阵阵松涛,山下的黑土地有对农夫农妇在耕耘播种,他们的孩子骑在牛背上看小人书。红骏马赞叹:“生活真美!生我养我的黑土地啊,别了,我要和昌平一起走天涯……”

  “红骏马,虽然你比我大几岁,可你考虑的事情并不成熟。好!你现在可以去远游,你班上的学生怎么办?你想到了没有?”

  “昌平,我以为你会鼓励我迈出第一步,没有想到,你竟被妈妈的玉米饼收买了。你当初走的时候,学生。妈妈。弟弟,你都弃而不顾……”

  “你……”我顿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我说:“为了两年半的旅行,我做了5年的准备:锻炼身体。旅行装备。旅行资金。收集阅读资料,还有许许多多细节,这些,你都考虑周全了吗?如果你已准备充足,我不反对。我们所做的,要对自己负责,对家庭负责,对社会负责,你需要冷静下来。我的建议仅供参考,你自己拿主意。”

  “我想和你……昌平,你不带我一起走,也不愿跟着我吗?”

  “是的。”

  “为什么?”

  “这些年,独行已成习惯,不想改变。”

  我竭力劝说红骏马“父母在不远游”,是因为他妈妈的请求:“昌平,只有你能劝住他了。”

  红骏马一言不发,默默地听我游说,后来,点点头说:“昌平,我再考虑考虑。”

  晚上,红骏马开着拖拉机送我去火车站。他妈妈往我的书包里塞满了咸鸭蛋和咸萝卜,我听到蛋壳挤碎的声音,她将书包挂在我肩上时,伏在我肩膀上哭了,说:“昌平,你能叫我一声妈妈吗?你还会来哲马背吗?”

  “妈妈,妈妈,妈妈!我的好妈妈!昌平还会来的,一定会的。”我柔声地唤着妈妈。

  她抬起头,将脸贴在我面颊上,泪沾湿了我的面庞。“我们早把你当成家中的一员了,你不会嫌弃农家人吧?”

  “妈妈,昌平不会,昌平的本质是土。我对哲马背的爱是刻骨铭心的,我喜欢黑土地,喜欢红骏马,喜欢你,妈妈!”

  红骏马的弟弟拉着妈妈说:“让昌平姐走吧,要不然火车会开走了。”他递给我一张纸条说上火车再看,一定!

  轰轰的拖拉机在窄窄的山路上惊心动魄地颠簸,哲马背。黑土地。妈妈。弟弟离我越来越远……

  红骏马买了站台票,提着我的书包,送我上了火车。我让他打开他弟弟塞给我的纸条,上面画着一列火车和我的肖像,旁边写道:昌平姐,你带来了欢乐和幸福,你走了,也带走了全家人的心。读着这歪歪斜斜的如小学生写的字,我眼窝一热,什么也没说。

  火车铃声催发,红骏马跳下去。火车是空调车型,车窗是封闭的,我的手贴在玻璃上,示意他快回学校。红骏马将脸和双手都紧贴车窗外,他的手跟着我的手移动。

  缓缓地,火车缓缓地开动了,红骏马跟着缓缓地移动,我用手指在玻璃上划出“危险”的字样,他拼命地摇头。

  火车加快了速度,将红骏马远远地丢在后面。他飞快地追赶上来,终于,他的右手又贴在了车窗上,瞬间,又被拉开了距离,火车开得越来越快。

  红骏马扬着头发疯似的狂奔,近了近了,突然,我发现石头砌的站台己到尽头,再往前,红骏马就会……我大呼一声,红骏马从两米多高的站台上跌落下去,这时,火车快速地驶出了灯火闪亮的站台,奔驰在漆黑夜幕下的黑色原野上。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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