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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京平在屋里无意中看见那只被拔掉线头的电话机时，才想起自己是该去公司了。他在设计室不仅看见了唐结设计的羽绒服系列，还看见了她设计的《太空狂想》系列中的一套。那时唐结因昨晚一夜未眠，正在自己的屋里睡觉。安小竹也没去。她也在正旗那里睡觉。而辛作，早上四点，他把唐结送回屋后，谢绝了唐结进屋的邀请，回父母家去了。 周京平看不懂那套《太空狂想》有什么意思，可他的头还是有些晕，他发觉早上吸多了一点，现在异常地兴奋。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发现他不在时，公司照常样正常运转，该发的货都发了，该进的面料也进了，一切井井有条。可他觉得这种井井有条使他感到很恐怖：没有他，核桃父子已经能把这个摊子弄得象模象样的了。在走廊里他碰到从厕所出来的核桃，他那不卑不亢的样子使周京平感到很茫然。他说小核桃去朝天门批发点去了。这些天，唐结在大做私活，安小竹没大来上班。周京平责问他身为副经理，为什么让唐结自行决定做那些东西。核桃说，他阻止过，“可她哪把我放在眼里！”核桃愤愤地说，“如果你老是这么经常不来公司守着，她不定还要弄出什么花样来呢！” 周京平想立即把唐结叫来，可是没人找得到她的住处。除了他自己。他想打电话，才想起她那里没装电话。他问了一些公司的情况，独自生了一回气，就是中午了。 下午，唐结来了。刚坐下，核桃就过来说：“老板有请，唐小姐。” 一走进经理室，她就发觉周京平似乎苍老了许多。可没等她说话，周京平就一脸不高兴地说：“你那些奇形怪状的太空服是怎么回事？” 唐结见他来得陡，就将已经准备好的说词一下全端出来。她微笑着，用了最为柔软的语调说：“你先说你是不是满意这个系列？”她指着那几件用中性色拼起来的防寒服。周京平看了看，点点头，说：“还行。” “还行？仅仅是“还行”？你不觉得它是很出色的吗？” “出色？”周京平笑笑，不说话。他知道，只要他不表态，她就会心里发毛，会找出许多理由来让他同意。她那软软的话语，竭尽全力让人感到亲切的微笑，都使他有些飘飘然。他喜欢这样，喜欢看她曲意奉承他的样子，只有在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她的老板。 可他觉得她的微笑还不够甜密，她的话语还不够亲切，他说：“你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做了这个不能卖钱的系列。” “我是在你提供的经费内做的两套哪，再说了，没有这一套，就没有那一套。我是从这个系列中得到启发的，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觉得自己的笑容已经有些吃力了，想到《蓝色系列》的下场，她对自己这次做的这个设计就生出许多担心来。她想好好跟周京平谈谈关于年底办展览的事，她想走昨晚辛木冒着酸水说的那句话：你可以利用他的某些感情。 唐结咽下一口唾沫，说，“你感觉好些了吗？我想来看看你，可不知你在城里住着还回了马王坪，这边的事又使我脱不开身。你的气色不大好，住院了吗？” 周京平吃了一惊，紧张地说：“我病了？你都知道啦？” 唐结不知就里，笑着说：“我买了水果都不知道往哪儿送呢。” 周京平不说话了。吸毒的犯罪感，身体的不适，在老发面前的屈辱，核桃父子的要挟，当年对核桃耍手腕的后悔，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象毒瘤一样越肿越大，硌得那颗心难受。他真想找一个人痛痛快快诉说一番，在一个他心爱的女人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可是谁又会来听他哭诉呢？他听见唐结说，她有事要找他谈谈，赶收回乱七八糟的心思，问她什么事？唐结说，她想参加下个月北京举办的国际太空服饰研讨会，她要在会上展示她的作品，得交八千块钱……她打算告诉他，如果她老是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做设计，她恐怕没有更多的耐心在这里呆下去的。她听见周京平说，我们另找一个地方好好聊聊。 “就在办公室谈不是更方便吗？” 周京平摇摇头：“听听这吵死人的电话，你能安静地说话吗？” 唐结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一块出去，安小竹就进来了。她竟一脸喜庆地喊道：“哎，老板要请客？我也去。” 唐结拿眼睛看着周京平，希望他拒绝安小竹，果然，周京平用哄孩子的口气说：“小竹，别闹，我们有事。” “那……”安小竹娇声说，“你们去哪儿？” “不远，就在金孔雀。”说完就拉起唐结走了。 在金孔雀靠窗的小桌边坐下，侍应小姐端来茶水和揩手的毛巾，唐结擦擦手，从拎着的纸袋里拿出一本国内比较有名的服装杂志，翻到其中一页摊到桌上，说：“周老板，我是冲着你曾经答应给我在北京办展览才到贵公司来就职的，可是，还没等到你给我办展览，人家已经把我的蓝色系列模仿了并发表在如此有影响的杂志上了，你看……”唐结的眼里露出一种绝望的愤怒，目不转眼地看着旁边的一池游动的金鱼。 周京平的头从那杂志上抬起来，惊讶地说：“真的！他在你那设计上还有所发展变化呢。这人怎么这样厚颜无耻呢？可是你的设计又怎么可能被别人抄袭呢？” “去年在北京王红军拍了那么多《蓝色系列》的照片，挂历没出来，可那些照片天知道都流散到什么人手里啦？我辛辛苦苦一场，结果却是替别人打开思路，你说，我……”她说不下去了，她想哭，但满怀的痛楚顶在喉头，只觉得整个饭店里都充满了她绝望的叹息。昨天晚上辛作送她回屋后她一夜未合眼，她已拿定主意，不管花多大的代价，她都要说动周京平尽快在北京给她办展览。在银座那天，他平白无故地和辛木较劲，她就看出，他对她存的那份心思了，昨天，辛木再次用挖苦的口气提醒了她，她想她还等什么呢？ “周老板，”唐结抬眼看着他，眼里尽是哀怨，在这个天气阴霾的下午，犹其显得楚楚动人，“我投奔你是因为你对我有所许诺，但我来了一年多，没有一点动静，现在，我的作品就因没有及时发表，落得了这个下场，你不会无动于衷吧？” “可是……可是钱挪动不开啊。” “周老板，我发现，在你这里，没有人理由，只有钱的理由。”她一字一句地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无可奈何地觉得自己正在抛出乞求同情的花招。 唐结坐在阴影与灯光的切割处，浓密的夜色渐渐布满窗外。周京平神经质地转动着高脚杯，喝下一口白葡萄酒，把它含在嘴里，再一点一点地吞下去。他发觉，她过去眼里的倨傲，嘴角的微笑都不见了，只剩下令人怦然心动的困倦。他发觉自己对唐结已经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迷恋，甚至是陷入了爱情的沼泽之中。可是在以前，女人只不过是他盲目追逐和胡乱发泄的对象。他今天有意选择了这个清静的地方，就是想要在适当的时机向她表达他的感情，经过这十来天孤寂而失败的戒毒，经过老发那无情的打击，核桃的背叛，周京平的内心已经变得非常脆弱，如今，哪怕是一颗稻草，他也决心把它抓住。他咬咬牙，说：“唐结，其实，我才是一个失败者。只不过，我还没有认输。” “你在拿我开涮吧？”她不大习惯他的这种前倨后恭的表白。 周京平急忙说，“你的作品被人抄袭，我很遗憾。” 你把我哄进三友公司，却不信守诺言，既没建表演队，也不给我创作的机会，仅仅是遗憾吗？唐结的内心涌起了一万种愤怒，可她只是艰难地笑笑：“也是我运气不好。” 他很想把当时在北京的一切花招都抖出来，求她谅解，可他看了她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我的财产尽管在上升，可我的生活却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跌落。我发觉，在镶嵌工艺品一样精美的外表和那精确的细节后面，有一个深渊在不断地显现。我感到可怕，真的。” 这话使唐结感到不解，她把半杯酒举到唇边，一饮而尽，觉得心头腾地升起一团火焰，眼中便露出一万种迷茫，把周京平都看呆了。她那轻声轻气的话语象丝竹之声拂过他的面颊，这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她倾诉衷肠。然后，唐结起身到洗手间去了，当她回来时，周京平竟冲着迎面而来的唐结笑了起来。唐结奇怪地问他笑什么？周京平说，“我看见你走得楚楚动人的样子就笑起来了。” “街上有那么多走得楚楚动人的女人，你都对她们笑？” “不，我只对你一个人笑。” “讨厌。” 这种轻松的对话使周京平完全御掉了顾虑，象讲别人的传奇似的，讲起核桃父子如何给他下了那个狠毒的套，使他钻进去了就出不来。他讲了他来重庆的初衷，讲到终于见家秀时的失望；讲到他和徐玉的那段经历；讲他真心希望这家他辛辛苦苦创办起来的公司象树一样越长越大。可是现在，他身不由己，无可救药。讲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全是沮丧。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唐结，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久，她说：“你这么信任我，我很感动。”面对这个被痛苦击中的男人，唐结发觉自己那些作戏的念头正在消失。她换了一种诚恳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我曾经伤害过你，我很报歉，我希望你能原谅我，那时我太年轻了。”讲出这番话，唐结感到如释重负，她觉得她正在掌握谈话的方向，已经争取到了主动权。她接着说：“你得振作起来。我读过一本关于毒品的书，上面说，过去，战争和瘟疫担负着人类优胜劣汰的职责，但是现在，科学发达了，连冷战都结束了，在全球范围内，消极的看法是：毒品正在用一种不人道的手段，施行对人类的败类以及意志薄弱者进行淘汰的责任。我想，你不会把自己划在被淘汰者的行列吧？” 天！周京平在心里喊道，我是一个意志薄弱者，一个人类的败类，属于那种终将被淘汰的对象！难以抑制的痛苦和伤感把他的脸都扭歪了。唐结的话象重锤一样砸得他脑袋轰轰直响，他听见她又说：“如果你真的觉得你无可救药，就不会坦率地给我讲这些。” 周京平抬起脸：“你认为我还有救？” “只要你愿意。” 此刻，周京平真想大哭一场，他要的半杯老窖酒象火一样顺着喉咙一点点浸进胃里时，心里的坚冰就好象正在融化了。尽管，唐结的话说得那么严酷，尽管他已经感到那酒有点过量，但他还是能够分辨出什么是傲慢，什么是真诚。这么一想，他就觉得酸楚的泪水正随着那酒往心里流去了。当又一个半杯喝下去时，他突然觉得他的肠肠肚肚都象那些盘曲的日光灯管一样发热发光了。欢乐的欲望向全身扩散开来，她说得对，我还有救，我必须戒毒，老发那个坏蛋今天要了我的地产，明天就有可能要我的轿车，我的公司。我不可能永远都被老发和核桃父子那帮坏蛋捏在手中，让他们把我的东西一点点拿走。 这时，那边舞池的音乐响起来了，周京平拿纸巾擦擦嘴，起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姿态。 在随着舞曲的游动中，唐结觉得整个谈话气氛已经达到了她所要的高潮，她知道，如果她再乘胜追击，她的目的会立即达到。可她到了这一步，就不知该怎么办了，对于周京平，他下一步要什么，她并非不清楚。可是从一开始撑到现在，她已经感到精疲力尽。而且，不管怎样的胜利感，她都感到屈辱。她那不胜酒力的脑袋，使她的思绪随着如诉如泣的萨克斯乐曲迷迷糊糊地流动，有一阵，她真想停下来甩开他搂抱的手，就在舞池中间放声大哭。可是她又觉得昏沉沉的，好象这曲子放了几天几夜了，她简直觉得自己快要伏在他的肩头上睡过去了。他的一条胳膊搂着她，放在她背上那只手张得很开，贴得很牢。她滑了一下，“唷，我有点头晕。”说着又滑了一下，身子往前一冲，额头擦到了他的耳朵。那一刹，她的心里涌起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唐结，”周京平捏捏她的手，“我会摆脱老发的，我已经想好了，下个月我给你在北京去办展览，这期间我可以在那边戒毒，唐结……”他迟疑了一下，丢下她的手，拘谨地站在舞池中央飞快地说：“我知道，艺术是你精神的岸，而你就是我精神的岸，让我攀住你吧！” 唐结惊异地后退一步，发觉这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把握的地步：“这……”她不安地退了一步，正要说什么，周京平却烦躁地叫道：“你以为我配不上你？我是真心要为你办展览，如果我愿意，我的钱足够在巴黎给你办一场展览！” 唐结尴尬地站着，后悔自己卖弄风情没掌握好火候，可周京平已经按捺不住，冲着她喊道：“唐结，这是一个温馨的夜晚，不要毁掉它！” 就在唐结不知怎样应对时，安小竹找来了。她一走进来就冲着唐结一惊一乍地大喊：“你快走吧，你那个辛木要杀死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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