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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周京平被老发彻底击败后,一场痛哭使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他扔掉老发留下来的一次性针头,却毫无节制地吸起白粉来。过量的海洛因使他陷入一种欲醒还罢的昏睡之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

  周京平不在公司这段时间里,唐结简直是拼了命在做两种不同风格的设计。她先做了周京平要的防寒服系列,交给车工加工,然后就着手设计她酝酿已久的太空服系列,她把周京平给她的那两千元设计费精打细算,居然做出了两个系列。当周京平脸色苍白地来上班时,她为公司设计的防寒服系列已做出其中一套了。

  本来,她并没打算要做后一个系列的,当周京平说他要出远门时,她只是想她可以在这些天里偷偷闲,好好和辛木谈谈。可那天周京平一走,核桃就对她说,你可以抓紧时间干你自己想干的了,老板一时半会回不来的,就是回来,他也无暇顾及更多,你放心大胆地做你的私活吧。我有啥私活呢?当然有。核桃说,他那天听见辛木专门来告诉她国际太空服博览会的事,他说有他这个管事的副经理顶着,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

  这样,唐结才心思活动了。那天小核桃十分神秘地告诉她,老板得了一种不治之症,“你难道不注意到吗?他有时象个发过了的老面,看上去皱皱巴巴又酸又涩,转眼就容光焕发象个充气馒头了。”

  “不治之症?”唐结说:“癌症?爱滋病?”

  小核桃的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笑容,半天,他说:“差不多。”

  “天方夜谭吧?”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是一条破般,趁船还没沉,赶快做点自己要做的事,然后就弃船逃走吧!”小核桃说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溢于言表,此刻,他竭力鼓动唐结做自己想做的设计,然后,等周京平来上班,就奏她一本:做私活。他估计周京平将会被海洛因越缠越紧,精力将越来越涣散,唐结做私活的机会将越来越多,他奏本的次数也就会越来越勤,这样终将引起周京平对唐结的不满,以达到开销她的目的。他决心牢牢地控制住那个瘾君子,清除所有他找来的人。他想,创什么名牌呢?只要能赚钱就行了。回到原来的路子上,把撵货做好就不错了。

  那天,辛木辛作两弟兄一道来三友公司找唐结,唐结把她给公司设计的羽绒服系列拿出来给他们看。辛作看了之后,说,“你怎么就变得这么俗气了?”唐结看着他不说话,拉下另一架用布蒙着的模特儿要他看,辛木看了半天,不动声色。辛作却连连说:霸道!霸道!他兴奋地拿起那套刚做好的太空服,在身上比来比去说,“这种质地象金属,没有阴影暗面的太空服,要是走上“天桥”,是无须灯光烘托的。唐结,我真愿意做你的模特儿,这次你要是去北京参展,我要去……”

  “你去做啥子?”辛木粗暴地打断辛作。

  唐结不高兴地说:“他当然去,他去做我的模特儿,这回不用扮女装,这一套是我专为他设计的。”

  “你支使瞎子跳崖呀?”

  “没那么严重吧?”唐结淡淡地说。

  “你不能老是想到自己,这样太自私了!”辛木气愤起来,把一根竹尺在案板上使劲敲。辛作的情况她已略知一二,可她仍然不放弃让他做她的模特儿的想法。他想他得找个机会给她摊牌,让她不要拿那些事去诱惑辛作。可他看看辛作,看看那些效果图,只是说,“你们老板同意你做这些啦?”

  唐结迟疑了一下:“他出远门去了。”

  “你这样偷偷摸摸地干,算啥事儿呢?”辛木嚷道。

  唐结不接他的话,指指那些太空服说:“你看怎样?”

  辛木半天不出声,后来,他懒洋洋地说,“你已经成熟了,没有我你也做得一样好。”他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涌上心来:“我对你已经不重要了。”

  “辛木!”唐结急急地喊了一声,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她摸摸那衣服上的拉练,给辛木喝干了的茶杯里冲了一点开水,感到惶然而不知所措。

  然后,辛木缓缓地说:“可是你的精神世界是分裂的,所以你的这个系列就表现了你这段时间的心态。尽管辛作说它不用灯光烘托仍然光滑明亮,可它越是光滑明亮,它所传达出来的信息就越是让人感到沉重。当然,你并未意识到,可你用荒诞的形式表达了面对陌生世界时产生的不祥预感。它那银灰色的,金属感极强的面料闪烁着机器时代冷寂的光泽。唐结,作为设计,你是成功的,可你作为周京平的合作伙伴,你却失败了。你这么背着他干,他不可能不知道吧,到时你怎么和他应对?”

  沉默片刻,唐结无可奈何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当然,”辛木酸溜溜地说:“你可利用他的某些感情。”

  唐结面无表情地看着辛木,她发现,有一些看不见又摸不着,但无疑使人讨厌的的东西已附在两人的感情上了。她的目光落在一本翻开的时装杂志上,却看见了一对时装男女偎在一起的画面。唐结抬起头来,但她的目光越过辛木迎来的目光,很虚地落在了窗外网一般的电线杆上,似有所悟,似有所动。

  这时,辛木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印刷精美的服装杂志扔到案桌上,沉痛地说:“你寄予厚望的周京平又怎么样呢?他不是要给你办展览吗?可你的《蓝色系列》已经不明不白地成了别人的作品了!”

  唐结呆呆地站在那里,猝然间的悲哀使她喘不过气来,她的目光粘在那本杂志的封底上,怎么也挪不开,哭叫的愿望使她全身不住地颤抖,心里却空荡荡地,绝望象冷水一样浇遍了全身。

  后来,唐结接着做她那未完成的《太空狂想》。辛木冷冷地说,做出来有什么用?等着再次被人抄袭吗?唐结不说话,在设计室里忙来忙去,她习惯地支使辛木给她递东西,辛木站在一边不动,辛作赶快把那个装有各种钮扣的小盒子递过去。要是在过去,唐结遇上这种事情,那是一定要在他怀里哭上三天三天夜的。可现在,她的克制使他感到十分无聊,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都觉得无趣。辛木靠窗而立,对此,他渐渐感到了一种深刻的切肤之痛。太阳阴下去时,他觉得一种来自他自身的绝望气息弥漫在这间大房子里,使他平白无故地发冷。辛木撒了个谎说,小佬倌和他约好的七点钟在他家见面,就丢下唐结辛作自个儿逃也似地走了。

  唐结含了一泡眼泪,也不说话,只是自己在案头上剪剪裁裁,那车工说,唐老师,还不下班呀?要走你走吧。我一个人做。唐结挥挥手,车工就收拾起东西走了,只剩辛作一人在那里陪着她。

  设计室里只剩下辛作和唐结了,辛作说,姐,告他。唐结幽幽地说:“我哪有那份精力和财力呀?再说了,就是把他告倒了,我的作品重见天日了,人家看到的也已不新鲜了。”

  “嗨!你真是太傻,你一打官司,就成名人了,这不正中下怀?”

  “谁来料理这种麻烦事?”

  “我白天没事,我去请律师。”

  “你看看你哥,这种事情他竟然显得无动于衷。”

  “其实,他心里很苦。”

  “我就不苦?”唐结怨声说道,眼睛就红了。

  然后,辛作说,他的一个哥们刚开了一个律师事务所,这事就交他去办。他还想安慰一下唐结,唐结却说:“这事就拜托你了,从现在起,至少今晚我们不要再说这个讨厌的话题。”

  那晚,辛作和唐结做到很晚才收活路。他们在体育馆下面那一排小火锅坐下慢慢烫着毛肚鸡翅之类的东西,辛作喝了点酒,说现在他在城市英雄的报酬只能抵在成都时的三分之一。他抱怨杨家坪那边再没有一家档次更高的歌厅好让他赶场,他的收入大大减少,使他手边十分拮据。唐结说:“你在成都干得好好的为啥要回来呢?”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你在说些什么呀,我一点都听不明白。”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了。”辛作叹口气说:“我还以为全世界都哓得了呢。”

  “辛作,”唐结想了想说:“你……你一个人,不觉得孤单?”

  辛作没作声,他灌下一大口啤酒,“喝酒,你不陪我喝?”他故意把话岔开,说:“你一直象姐姐一样对我,多少年来,我都在想,我要是遇上你这样一个女人,我的情况可能就会和现在大不一样的。辛木是个没福份的人,他不该拖这么久才离婚。”

  唐结突然感到有些不自然:“你说到哪去了辛作!我哪能成你找意中人的榜样哎?”说着,唐结就沮丧起来,想到辛木这些时候为了他的自尊,竟去小佬倌家里住着,她想去小佬倌家里看看,可他根本不告诉她,他们住哪儿。唐结默默地喝下一大口酒,又一大口,只想一醉方休。

  辛作说,你成天都在忙,今晚就放松一下。他喊了一声“买单”,就掏出一张老人头放在桌上,拿了找回的零钱,就拉起唐结走了。

  他俩来到一家烛光酒吧坐下,又要了一瓶长城干白,那种白色的透明液体在高脚杯里,被烛光照得晶莹透明,唐结环视一下周围,那些高脚杯里的蜡烛东一团西一团,星星点点,十分温暖。一首以披头士乐队的《嘿,裘德》改编的舞曲在乐池中响起,那乐曲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出了不尽的温柔。唐结记得在一个同学的婚礼上演奏过这首曲子,后来有人放了这首英文歌,她一下就喜欢上这首歌了。她后来专门去买了一只盒带,才知道那歌里唱的是:嘿,裘德,不要灰心,即使一首感伤的歌,也要把它唱好……

  那时她听了很感动,即使是一首感伤的歌,也要把它唱好。是的,是的,人生应该如此。此刻,那乐曲又在告诉她:不要灰心,即使是一首感伤的歌,也要把它唱好。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突然感到心中无限的悲伤,觉得自己正看着辛木一点一点地离去,她却无法把他挽留住。

  辛作喝干杯里那些酒,站起,弯腰轻轻挽起她的胳膊,走向舞池,随着那首温柔的舞曲,他们慢慢地划动着脚步。

  唐结的头发不时拂过辛作的面颊,他在竭力捕捉着一种对他来说还有些陌生的感觉,他的心里有一处仿佛开了一道口子,那种枯了很久的情感象一道很细的涓流,在他那从来不曾温润过的心里,洇湿了一大片。

  而唐结,她在辛作的臂弯里,嗅到那种只属于辛木才有的气息。她很清醒,这不是辛木,可她此刻却是满腹委屈:她跟了辛木这么多年,可现在,就因为她去了周京平的公司工作,他就不肯来看她,即便是来了,也是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一点感觉不对就拔腿就走,头都不回。现在她遇上被人抄袭的事,可他竟一言不发就走了。他还是她的情人吗?还是过去那个充满激情的辛木吗?想着,她的心里又充满了忧伤,她把头靠在辛作的肩上,全身放松,任随他和乐曲把她带到舞池的中心还是角落。

  舞场散了,他们默默地走到街上,出城的车已经很少了,在人行天桥下等了一阵,辛作说,不如去正旗那里,把他叫出来继续喝酒。为了《蓝色系列》被抄袭,为了辛木在这事上竟一言不发就走开了,唐结简直觉得心都碎了。她没说话,默默跟着他往桂花园走。在大田湾那条光线很暗的路上,一个影子窜出来拦住唐结恶煞煞大喊一声“不准动!”,却只是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可是唐结却吓得已经摔在地上了。辛作从旁边一步冲过来时,那影子已经翩然而去。他扶起还在发抖的唐结,看看远去的影子,说,“没事儿,是个疯子。”就这样,他们偎在一起,一直走到正旗的门前。

  开门进去,屋里没人。

  辛作说:“正旗可能去安小竹那里了。你要喝酒还是可乐?”

  “我想洗个澡。”她又连忙补充道:“我忙得好几天没回屋了,只觉得一身臭烘烘的。”

  辛作拿出一件厚厚的睡衣:“我的,干净的。”

  唐结进去洗澡时,辛作连忙把床单换掉,把被套也换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后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只是想给她一个干净的印象。

  唐结的发梢滴着水,她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长沙发上,拿毛巾揩头发,说,你就和正旗住这么窄的地方?

  “有啥办法?”

  “人家安小竹来了怎么办?”

  辛作耸耸肩,说,“她来了我就回家去住。”

  “不如就住在家里。”

  “老母亲罗嗦。”

  “你完全可以去租一间屋子。”

  “凑合吧。”

  “你还是该有个女朋友。”

  辛作端起酒杯,突然就结巴起来:“唐结,我,我一直喜欢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他不敢说那个被千百人说滥了的字,而且,那个字已被他的兄长在前面对她说过了。

  唐结惊讶得呛了一口酒,用力咳起来。辛作坐过去,给她拍背,把餐巾纸递到她手上。唐结停止了咳喘,说,“我是你哥哥的情人,你……”接下来,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就这么两人坐着,什么也没说。后来,唐结试着说:“辛作,我……”她顿了顿,飞快地说:“他们说,你是同性恋者。”

  辛作垂下头,说,“可我……在努力。”

  唐结觉得她以前从未体验过所谓“心往下沉”这种感觉,这一次,她算是真正体验到了。她听见辛作在低声抽泣,她想,如果不是他多喝了一点,他是不会在人前哭的。她觉得心里很痛,一直,她都觉得是那不是真的,即便是那回在服装节上辛作自己说出来的话,也是他在赌气。可现在,他承认了,他说他这种柔弱的天性没法不去爱一个男人,去爱正旗那种有男子气概的人,他说:“我不偷不抢,不调戏妇女,难道爱一个自己所爱的人,而这个人碰巧不是女人,就该算是道德败坏?”

  “我不知道,真的,我对这个问题从没想过,只是,我从不认为你坏。而且……”唐结沉吟道,“如果你不是辛木的兄弟,或许,他对此的反应就不会这么激烈,也许还能通情达理地接受。”

  可这时辛作却突然说:“就算你是在帮我,姐,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向女人表示感情,不要拒绝我,不要……”说着,他的话语里就带出了呜咽声。唐结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握着辛作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晚,他们各自怀着各自的悲哀,坐在沙发中,正旗的录音机里,一遍又一遍地放着那首悲伤的《贝比》。

  后来,唐结听见有低低的啜声,她转过身去,把手放在辛木的肩上,隔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她能感觉到辛作那坚硬的骨头和柔软的皮肤。她听见他在叹息,便用指头刮掉他脸的泪,说,不要泄气,你会好起来的,你会爱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

  “不!不!”辛作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就是我的意中人,可我却,却,”突然,他又大声笑起来:“我却是个同性恋者!哈,一个讨不到女人喜欢的同性恋者!”

  唐结捂住他的嘴巴,要他小声点,可辛木一下就鸣咽起来,声音抽抽噎噎:“没有人理解我,所有的人都嘲笑我,只有正旗,只有他不,只有他不,因为他跟我是一样的人!”

  “还有我。”唐结搂着他,在他的耳边说,“辛作,我能理解你,你记住,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真心理解你,你就不该感到绝望。你有我,有正旗,这就够了。”

  “谢谢你,姐,我会记住的,谢谢。”辛作收住呜咽,坐起来。

  “辛作,不要说谢谢,我永远是你的姐姐,哪怕今晚你给我讲了这些,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很高兴我今晚能陪你,或者说,我很高兴你今晚能陪我。”她顿了顿,“尽管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从此以后,我会更加惦记你,你的悲哀会更加使我心痛,不管你是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你。辛作,我总觉得我更象是你的亲姐姐。我爱你的哥哥,也爱你,但两者不一样。我觉得我很孤单,你哥哥他现在变得十分乖戾,我的作品被人抄袭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到最后,唐结再也忍不住,靠在辛作的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此刻,两个心碎的人在黑暗中抱头痛哭。

  这时,门被打开了。外面进来的人开灯一看,连忙退了出去。唐结推推辛作,才发觉自己一直还穿着辛作的睡衣。她跳起来去厕所换衣服,正旗和安小竹就进来了。四个人面面相觑,都感到十分地不自在。

  唐结要走,正旗和安小竹连忙挽留,正旗说,没事儿,没事儿,这样吧,我们来打扑克,反正明天我白天没事儿。“可我明天要上班啊。”安小竹一说完就发觉自己不该说这话。她急忙对唐结说:“我不是那意思,真的,唐结,要不我们走吧。”她拉拉正旗,“去我那里吧。反正也不是好远。

  可正旗站着不动,他拿眼睛看着辛作,那冷峻的眼里含有一丝哀怨,一丝责备。这一点,连安小竹和唐结都看出来了。辛作僵在那里,不知是该去送唐结走呢,还是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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