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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金亭联系的建筑队,说好是建造井下村乡校一幢教学楼的,现在变了卦,钱四下分开,包金亭只好跟他们重新打招呼。那建筑队的头说,我们这样的企业出马,只是翻你们的几间危房,你把我们当游走木匠啊!话说得很牛气,一口回绝了包金亭这点小业务。包金亭没得办法,只好啃哧啃哧骑破车,再找建筑队。找来找去,没有哪家肯承当,都说限下遍地是工地,造大楼业务都做不完,谁有空给你翻危房去,把包老师气得眼睛翻白。他无头蝇似的,各处转,一天老车骑下来,卵泡都靡破了,回乡里时,他忽然想,自己这样弄,不是包了结婚又包生孩子,何苦来着?争取到这笔钱,已经太好了,何不一家五万,直接分到各个乡校长手里,让他们自己找施工队去?发挥了基层积极性,自己又乐得省力,各乡校平白拿得这笔钱,找个施工队还不高兴得屁颠屁颠。
  这事包老师不敢自作主张,怕郎书记又批评他没有组织观念。回乡后,他立马向书记汇报了,郎书记想一想,摇头说,不妥。
  包金亭问,怎么不妥?
  郎书记说,建楼造房这事,是眼下最容易出纰漏的,没听说楼房矗起来干部倒下去这句话么?乡校都穷得眼睛发红,你一下子放那么大笔钱下去,下面不给你做手脚?
  包金亭说,怕不会这样吧?
  郎书记说,你包老师书生气十足。这种事,我见多了。
  包金亭说,乡里千辛万苦搞到的钱,他们要是再用这钱做手脚,忒没良心了。
  郎书记说,什么良心,共产党不讲这一套的。基层乡校干部,好的是大多数,但六神乡穷急了,保不了会有几个人,偷鱼当馋猫。倒不是说一定明火执仗搞贪污,而是拿了这五万元钱,给你玩障眼法,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假公济私,危房是改造了,新的隐患又给你埋下了。截下的钱,也许给老师发点奖金,也许留在小金库里,也许呢,就进了他私人口袋。你若去查吧,一时又查不清,你看怎么弄!
  包金亭皱着眉,连连点头,说,郎书记到底老辣,你说的这些情况,打死我也想不到的。
  郎书记说,为此说树欲静而风不止,百事不能书生气十足。我倒建议,这种翻修危房的小业务,技术要求又不高的,可以交全本乡建筑队去弄,我给他们队长打电话。以后呢,你就让王助理三天两头下村看看,代表乡里当监,这也是锻炼年轻干部。全部危房改造工程结束了,我跟你一道下去验收,不怕他们打马虎眼。
  包金亭一听,笑了,说,有郎书记这话在,我百事不忧了。那就请你跟建筑队长通电话,我立马去落实。
  本乡本上的,到底好说话,加上郎书记打电话作了交待,乡建筑队就把这危房改造,当作了一号工程,兵分四路,力聚一处,进展得很有样子。那建筑队长还叫人在工地四周拉了横幅,写的是: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还有:保质保量改危房,面貌一新迎“人代”。
  “人代”,就是乡人代会的简称。六神乡五年一届的人代会,眨眼间又要开了。乡里为此成立了筹备组,郎书记当组长。这次人代会非同小可,涉及换届大事,县里规定,各乡镇都要由书记挂帅来筹备,越细致越好。
  就是这个筹备,牵出了郎书记一件大事。
  那天,郎书记到县城去,开人代筹备工作会,去时还是好好的,两天后从县里回到乡大院,却已大变了样子:脸灰灰的,气色很枯;头发也散了,不是以前那么黑亮,不梳也很精神的样子;眼睛明显凹下去,眼圈还乌乌的,像生了场病。原本,他在大院爽爽朗朗,见人就打招呼,从没架子的,可这次回来,却绷着张脸,让人见着,一时竟说不上话去。
  大院里众人间,郎书记怎么了?生病了么?没人应得,只有孟乡长还敢开玩笑,说:三十是狼,四十是虎,人家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县城,不跟女人搏命干个通宵啊?看样子是脱了元气,三五日就补得回的。
  三五日过去了,郎书记精神是略微好些,但那病恹恹的样子,没完全缓过来。包金亭有些担忧,中午吃饭时就跟郎书记坐一桌,叫郎书记有空去看看医生,郎书记只是摆手。孟乡长一边用胳膊捅包金亭腰眼,警告他不要再说下去。包金亭心里一时塞满了疑雾,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晚,孟乡长把包金亭叫到自己办公室,跟他说了郎书记的事。
  原来,这天郎书记去县里开人代筹备会,他家里是不晓得的。不知为的什么,他事先也没通知他女人。这天开完全又在县府招待所吃了晚饭,书记县长来敬酒,很热闹了一番;接着,县文化馆来放了一盘美国碟片,很刺激的,郎书记回家就很晚了。他自己也没想到,打开自己家门,他女人竟跟一个男的睡得正好,两人都脱得剥皮田鸡一样。郎书记当下寻了打被子的藤拍,扑打这对男女。也许因为急火攻心,用力太猛,郎书记扑打时一跤跌在床口上,把胸口跌伤了。那男的他认识,是县剧团的指挥,他们结婚前,女人跟这指挥恋爱过几年。郎书记跌倒在地后,吐了两口血,挥手叫那指挥穿衣滚出去。第二天,又跟女人说离婚的事……
  包金亭就想起那个风雨之夜,他女人深更半夜突然打来的电话,还有郎书记一番苦语,就问,这婚离成了没有?
  孟乡长说,没有,女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死活不肯离。
  包金亭说,她既不肯离,为什么又要偷汉呢?
  孟乡长说,她说她跟郎书记还是有感情的,她跟那指挥睡觉,只有这么一次,为的是前些年欠了他的相思债。
  包金亭说,这话不可信,谁晓得他们睡过几次,郎书记平时又不回去的。
  孟乡长说,是这话,而且这种事情,有一次跟有十次,有什么区别。
  包金亭说,对极,偷十只鸡是黄鼠狼,偷一只鸡就不是黄鼠狼了么?
  孟乡长说,郎书记一向精神头十足的,这次脱落了形状,都是这女人作孽啊。
  两位乡长就摇头,叹息得苦苦的。
  包金亭说,这些天,我连话都不敢跟郎书记说,有几件事,要他出面呢。
  孟乡长问,什么事?
  包金亭说,四所乡校的危房,都改造好了,郎书记答应跟我一起去验收的。
  孟乡长说,你大胆跟他说,他会去的!这个同志,我了解。
  第二天,包金亭早早来了乡大院,见郎书记做完操开始散步,就把要去乡校验收的事情跟他说了。郎书记哦了一声,说,工程进展神速啊,质量怎么样啊?
  包金亭说,王助理天天在各村转呢,他说质量可以。
  郎书记就一拍手,说,好,吃罢早饭我们就下去。建筑队长你通知。这次若校舍改造有问题,我当场撤他职。
  包金亭出发时还担心郎书记情绪不好呢,却不料一下村,看见乡校改造的那些校舍,一间间有模有样的,黑板是黑板,课桌是课桌,又高爽又亮堂,跟新矗起的一样,还散发着新木料和泥灰的香味,郎书记的眼睛就亮了,笑容也上来了,几次拍建筑队长的肩膀,说,想不到你一个土木匠,房子造得还真有些模样。
  建筑队长说,你郎书记亲自给我打电话,我还敢偷懒。凭良心说,改造这些危房,我建筑队一个子儿没赚,还倒贴了不少材料。
  郎书记说,这话我信。以后乡里找机会补你吧。
  建筑队长说,补不补的无所谓,有郎书记这句话,我心就满足
  郎书记又看到建筑队在工地上拉的横幅,心里更高兴,口口声声说建筑队长是个有头脑的人,还当场承诺,日后乡政府大楼翻建,就请你六神乡建筑队上。
  建筑队长听了,大声说,一言为定,真让我上,我不把它建得宫殿样,割下头来当夜壶用。
  大家就笑,验收就在笑声中进展得很顺当。
  一干人验到井下村乡校,正好碰上龙广大马伯生这一班老板。郎书记见了老朋友样,大声跟他们打招呼,起劲地跟他们握手,还往后退几步,站住,拱手向老板们作揖,说,我代表六神乡三万父老乡亲,向你们四位老板鞠躬敬礼,你看看这些新翻的教室!
  龙广大赶紧上前拦住,说,这怎么敢当,出了几个小钱,受你郎书记这么重的礼,不是愧煞我们。
  郎书记说,四位老板真是顶真,还亲自下来督办工程。
  龙广大说,顺便看看那几个匾牌,写得是不是好。
  郎书记顺着龙广大的手指,看见那一排四间新教室门楣上,早已钉好四块横字匾牌,上书龙广大班马伯生班杨四清班丁才冬班,一律仿红木底,铜绿色阴文,平白添了些古色古香。
  郎书记一一仔细看过,说,好,用老板名来命名名牌班,也是个新生事物么。
  半天巡察下来,郎书记出人意料地高兴。回乡路上,他一手扶自行车把,一手舞舞扎扎的,大声跟包金亭说话,话题离不开校舍、教育和为民办实事,包金亭发觉,以前的那个郎书记又回来了,他脸色透红,两眼的瞳人很亮,说话中气十足,一个个手势做得都很得劲,骑车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他暗自庆幸,这半天没白跑。
  然而不过几个小时,晚上郎书记的脸又阴沉下来。他把包金亭一个电话叫到办公室,问,电视里的县办节目你看了没有?
  包金亭说,我老婆一手把持了电视,天天看港台连续剧,天天陪着落目,我轮不上看的。
  郎书记踱着步,两手叉腰,外套又像篷样撑起,目光冷冷地看着桌上的电话,说,龙广大他们能量不小,把县里电机台的人也请来了,拍了个《名牌班改名》的专题片。他们想把事情做到哪一步啊?
  包金亭说,出了那些钱,他们自然不肯放过宣传机会的,老板么。
  郎书记冷笑一声,这声笑让包金亭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他一侧看过去,郎书记脸色严峻,两片嘴唇抿得很紧,额头上新结的那块伤疤,在灯下发出冷冷的青紫色。他晓得郎书记真生气了。
  几天后,县报上也登出了以老板姓名命名学校班级的新闻,标题是《如此改名为哪般》。市报上接着还以《这样改名是否可取》为题,展开一场讨论,每天发表两组观点相对的文章,一组说改名不好,老板名替代英雄名,是我们时代的悲剧;一组说改名并没什么不好,市场经济,老板就是当代英雄。讨论持续了好多天,自然就惊动了市委、县委的领导。县委书记把郎书记叫了去,谈了一个上午,到底谈了什么,谁也不晓得,但一看郎书记那张铁青的脸,晓得谈话并不令人愉快。
  这时恰恰又来了件事,给郎书记火上浇了一蓬油。市报编辑部派了两个记者,到乡里来找郎书记,说,本报《这样改名是否可取》的读者讨论,准备告一段落,最后阶段,想请郎书记作为负责人谈谈看法。郎书记晓得记者不好得罪,可心里又实在不愿再掏班级改名这只粪坑,就借口县里开紧急会议,来了个溜之大吉。记者们等到大黑,不见书记回来,又找孟乡长、包金亭。这两位又是什么人物,早晓得班级改名这事情,上面有人不高兴,推避得远远的。不愿接谈。报人等毛了,一不做二不休,想既然老远来了,就不肯白来,于是又去采访龙广大那批大板,龙广大就在广大酒家设宴款待记者,又把马伯生他们请来作陪,觥筹交错之际,一篇访问记已有了着落。三天后,市报刊出了这篇文章,标题做得大大的,叫《私营业主的新贡献》。郎书记这天正好到门房取报纸,看了这篇文章,火冒三丈,想找包金亭发一通的,不料包金亭已去乡校核查改造危房款的帐目。郎书记就回办公室,拿笔在报纸空白处批道:
  $R%请包乡长即下村作一调查,龙广大一千人究竟意欲何为?查清后速书面报我,勿拖为要。$R%
  包金亭在六神乡教了那么多年书,桃李满天下,调查那么几个人还不容易,查了一个段落之后,他不等王助理写出调查报告,就匆匆找郎书记,要作口头汇报。不想找遍大院,不见郎书记影子。那个孟乡长却满头大汗,从外面骑车归来,一见包金亭,就把他拖到一边,悄悄告诉他:出大事了。因为郎书记离婚态度坚决,他女人在家吃了老鼠药自杀。昨天一早,女方单位负责人找上门来,自杀。昨天一早,女方单位负责人找上门来,把郎书记叫去县中心医院,等侯抢救消息。包金亭问,救得过来么这女人?
  孟乡长说,还未脱离危险。医生进进出出地忙,翻倒蟑螂窠样。
  包金亭说,郎书记怎样了?
  孟乡长说,他究竟犯不下心来,昨天早上一听女人到了这地步,当下急白了脸,脚花都乱了。我昨晚去医院探他,又脱落了形状,还落了泪。
  包金亭说,这女人真是做得出的,寻死觅活逼书记让步,也不知那老鼠药是真是假。
  孟乡长说,这不管,病危通知总是真的。
  包金亭说,不是我说话狠毒,这女人活过来,郎书记没好果子吃。
  孟乡长说,莫非你要她死?
  包金亭说,我是什么人,敢要她死。
  孟乡长摇头,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男女纠纷,外人说不清楚的,现在人都快殁了,好好的家庭,怎么想得到。
  包金亭说,这就叫作祸福难测,本是好好的夫妻,男人做乡党委书记,很好了,女人偏要起野心,外插花,生生坏了一个家庭。唉!
  孟乡长叮嘱,这事、大院里只有你我晓得,事关郎书记形象,外面说不得的,晓得么?
  包金亭说,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两人散了之后,包金亭就到办公室,催玉助理赶快写调查报告,报专一杀尾,他又马上动手修改润色,把龙广大一干人的动向,说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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