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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神乡的人,不能不佩服龙广大这批老板。乡里一答应可以用的他们的名字来命名名牌班,他们马上就去银行,把三十万元划出来了。龙广大是个角色,故意把钱划到乡政府帐号上,而不是划到乡教委独立的帐号上。等到包金亭想到这点赶去找龙广大时,龙广大说,钱昨天就划出了,我哪里晓得乡教委有独立帐号?你们乡政府乡教委不是一家子么?
  包金亭目光直直地看龙广大,像冷猛间吃了一个耳光,想说什么,嘴唇鱼脱水样动了几下,却没说出来,只狠狠砸了一下脚,摇头而去,一边走一边说,晚来一步,晚来一步!龙广大看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只是暗笑。
  包金亭走出龙广大的公司,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赶到街上农业银行,找到所长,要他查查龙广大他们的款子处理了没有。所长一查,昨天下午就做了,现在钱已到了乡政府帐号上。包金亭不死心,把这钱的来龙去脉说一遍,问所长,能不能帮帮忙,把钱改划到乡教委帐号上去。所长说,我吃豹子胆了,你们乡会计胡秀云是个多厉害的女人啊,要是晓得我听了你话,把乡政府帐号上的款子划到外面去,报告孟乡长,不抽我的筋剥我的皮!
  包金亭说,嗤,我不也是乡长么。
  所长嘻嘻笑着说,包老师,你是文教副乡长。我只认乡里财政一支笔。
  包金亭如丧考妣样,又跌跌撞撞闯进郎书记办公室,说,郎书记,大事不好了,那三十万元钱,龙广大他们划出了,可没到我们手里。
  郎书记一拍桌子,说,难道有强人半道劫去不成?
  包金亭就说了一遍去银行的事。郎书记回透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钱在乡里就好,肉烂在汤里,又不会给别人家夺去。
  包金亭说,只怕事情没这么顺当。郎书记望你去跟孟乡长通个气,说明这三十万钱是群众捐给希望的,专款只能专用,谁挪动谁负责。
  郎书记见包金亭一脸的紧张,方才意识到可能遭遇的麻烦,他说,我立马跟孟乡长说去,你放心请建筑队去,最好天一放晴,就开始乡校危房改造工程。
  包金亭骑着个破自行车,啃哧啃哧跑了几个乡,还上了一回县城,终于选定了一家资质好、要价低的建筑队,双方达成口头协议,决定下扎拜师傅进场,发车运石料,傍晚才回到乡政府大院,正拿个脸盆,厥着屁股在井台洗脸,郎书记来了。
  郎书记说,包老师,我给你赔不是来了。
  包金亭听出事情不好,眼光直直地看定书记,说,是不是那笔钱出了毛病?
  郎书记说,你交给我的任务没完成,那三十万元钱,乡政府要雁过拔毛。
  包金亭脸色当下就变了,嗓音也发了毛,说,不作兴啊,不作兴啊,我好不容易求来一笔救命款,怎么就这样倒霉呢。你找孟乡长,就没把我们教育口的苦处多说说么?
  郎书记说,你这样就是冤枉我郎某了,我怎么能不说呢?不过我先纠正你的一个说法,这笔救命款,怎么是你一个人求来的呢?跟老板们谈判拍板,不是我跟你一道去的么?说这个,倒不是我跟你包老师抢功,而是说,我也十分着重这笔钱。难道我愿意我们一道求来的救命款,半当中给人截去么?
  包金亭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连说,那是那是。
  郎书记说,我看孟乡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说,有钱进帐,正好,我下个月乡干部工资还没有着落呢。
  包金亭心里暗暗骂一句,强盗。
  郎书记说,我给孟乡长解释,这是包老师求爷爷告奶奶,从老板们那里好不容易求来的款子,专门用来抢修乡校危房的。我还说,危房危到什么程度?你看看我郎某头上的伤口就晓得了。这一笔钱,乡里若挪用了,危房怎么翻修?老师学生万一在危房里出了纰漏怎么弄?
  包金亭急问,孟乡长怎么说?
  郎书记说,孟乡长倒也通情达理,说,我也不是狮子大开口,把三十万一口吞了。他说,乡干部工资每月五万,我只留十万,应付一下这两个月的开销,要不然,乡干部闹起来,大家吃不了兜着走。其余二十万,你给包老师拿去修危房。
  包金亭带着哭音,说,孟乡长这一截,就截去了井下村乡村一层教学楼啊。郎书记你倒忍心点这个头。
  郎书记叹口气,一脸的难过,心里却说,不点头怎么样?我们党政一把手关系重要,还是跟你文教副乡长的关系重要?
  包金亭赌了气,转过身去,孩子似的,双手把脸盆里的井水掬起,一捧捧往脸上泼,直泼得一头一脸,鼻孔里还哼哼地喷粗气。
  郎书记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直起身子来擦脸,才又说,关于抢修危房,孟长乡还谈了一个意见,他说,二十万元钱,不能一下子全给了井下村。他说,各村的乡校都有危房,都要修,这笔钱,要阳光普照大家暖,不能小狗撒尿湿一滩。
  包金亭说,这是怎么说的,井下村的困难是特殊困难,特殊困难就应该特殊解决。郎书记你不也主张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么?
  郎书记怔一下,说,伤其十指,是不如断其一指,但现在是十指俱伤,不能只医一指啊。包老师,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这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
  包金亭咕哝道,精髓精髓,你嘴里说出的都是精髓。
  郎书记说,我到六神乡时间还不长,许多情况还要拜你为师。孟乡长警告我说,这种事情乡里有过教训,各村给钱给得不均,村干部就会到乡里来造反。
  包金亭急问,照孟乡长的说法,井下村乡校能拿到多少钱?
  郎书记说,利益均分吧,第一批四个乡校先修起来,井下村和各村一样,都分五万。
  包金亭一砸脚,脸像抽筋样痛苦不堪,说,要命,这事叫我怎么交待。不瞒郎书记,老板同意给钱那天,我已经给井下村乡校苏校长报了好讯。这苏校长还不舍得那几个名牌班改名呢,说不知该怎样给老师学生做工作,现在好了,雷锋黄继光的名字改掉了,老板的名字上去了,他井下村乡校拿到手的却不是三十万,而是五万!苏校长晓得了,不是要掐我头颈,跟我包金亭拼命么!
  郎书记说,包老师,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人缺个组织观念。乡里还没决定的事情,你怎么往外传呢?谁给你传达任务呢?我早说了,办事想问题,要留有余地,你跟苏校长一说不是把自己退路断了么?你这个包老师啊,还是书生一个。现在好,自拉的屎尿自己清,这事引出的麻烦,你自己去了断。
  包金亭的目光,本来还是充满了怨报,狠狠的此刻却一下子软下来,心想,这郎书记真是了得,不愧县衙门练出来的,怎么一会儿前,我还占着理,光火发脾气,腰板硬硬的,给他三言两语一说,就转成了下风,而且还不晓得是怎么转的。
  他说,郎书记,你批评我接受,以后我要增强这方面的修养。你着孟乡长截旧的十万元钱,以后还会还给乡教委么?
  郎书记说,这我不敢打包票。不过我看孟乡长这人,不是那种借了钱不还的角色,等乡财政好转了,他加倍偿还你,也未可知。
  包金亭心里说,要么等日头从西天出来。
  当晚,包金亭就细细盘算,那二十万分到四个乡校,能办多少事情。他把井下村乡校的苏校长叫到镇街一家小饭馆里,要了几盘便宜小炒,喝加饭酒,作促膝长谈。其实,包金亭这人,哪里又是一个好糊弄的角色,这些年校长、乡长当下来,早炼成人精了。老板捐助三十万元的大事情,他怎么会随便告人。他所以在郎书记面前说已经透露给了苏校长,只是想给郎书记施加些压力,让乡里少扣些钱,倒不料给郎书记抓住这话柄,批评了一通。不过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样说没吃亏,至少给书记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他包金亭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日后在乡党委这里,也许可以多得些支持。
  他给苏校长斟满酒,笑着说,这顿饭,本该是你请客的。
  苏校长是个泥腿子校长,一边教书,一边还帮老婆养鸭子,一身的鸭屎味,浓浓的,几次让包金亭闻了要打喷嚏。这时他的眼一眨一眨的,说,你包教师请我客,我都莫名其妙;你还说叫我请客,我就更不懂了。
  包金亭大声笑起来,说,苏校长,今晚我是专来给你报好讯的,你交好运了!乡教委准备拨给你一笔钱,让你解决一下学校危房问题。
  苏校长听了,一时不敢相信,眼光拔直了看文教副乡长,说,包老师,我们都是教书出身的,不作兴骗人。
  包金亭说,这么多年交道打下来,你还不了解我?我包金亭什么时候骗过你?
  苏校长兀自站起来,手猛拍胸膛,抬头看着墙上一个颠倒的福字,说,盼星星盼月亮,老天总算开眼了,这是救命钱啊。
  包金亭说,你这人还当校长呢,说话没个政治觉悟,怎么是老天开眼呢,是乡里帮你争取的呢。
  苏校长笑着,又改口说,该死该死,我应该给乡里烧高香,给包老师叩头。
  包金亭说,倒也不是我一个人功劳,郎书记也出了大力的。他下村视察乡校时,头都给烂瓦砸破了,这你晓得么?我们两人跟龙广大这批老板谈了几次判,总算争取到一笔钱。这是抢修危房专款,一定要专款专用的。
  苏校长点头不迭,说,专款专用,专款专用!就不晓得这专款有多少。
  包金亭说,一下子拨给你五万,怎么样?
  苏校长放下酒杯,两眼睁得大大的,像已见了那笔钱,目光竟是金灿灿的,说,包老师,五万元啊,这么大一笔钱,你叫我怎么感谢你啊。
  包金亭说,钱是龙广大他们的,还要感谢那批老板。
  苏校长脸笑得一朵花样,说,感谢老板!感谢老板!
  包金亭说,老板们这笔钱,也不是白给的,他们还提了个条件。
  苏校长说,什么条件,说这话时,他依然满脸是笑,似乎从这一刻起,这张脸已只会笑了。
  包金亭说,龙广大他们四个老板提出,你们井下村乡校的四个名牌班,要改成他们的名字。
  苏校长脸一紧,第一次敛了笑容,说,怎么改?叫龙广大班、马伯生班?
  包金亭不无紧张他说,是这个意思,你看呢?
  苏校长抿一口酒,嫌了一筷松花蛋放进嘴里,只稍许沉默一歇,就说,改就改吧,名牌班用那些名字,不过图个响亮罢了,经济效益半点也没有的。今天老板们花了这么多钱,只买几个班级名,我看我这里还是合算的。
  包金亭透了口气,心里松快了一些,举起酒,跟苏校长碰了下杯,说,这个事,不作兴后悔的,老板们的名字,要长期用下去。
  苏校长说,不后悔,后悔什么。龙广大他们只要肯出钱,不要说买我几个班级的名,就是要买我的学校名,我也乐意上的。
  包金亭看着苏校长脸上的笑,心里忽然酸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端着酒杯,在杯沿上看了苏校长好长时间,慢慢的,那校长影子就糊了。他咬一咬牙,仰脖子干下那一杯酒,自己觉得有水样的东西,从眼角这里,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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