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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包金亭叫做包老师,是有出处的。他原未就是教书出身,在六神乡中心学校先教语文,又当教导主任,再升任校长。前些年乡政府换班子,要一个懂教育的做文教副乡长,选来选去,就选中了包金亭。虽当了乡长,乡里人还是按习惯,叫他包老师。
  说包金亭写一手好字,也不是虚说,他真练过九成宫,中规中矩,不是泥草架子。后来见多了,他又嫌欧体字忒文人气,又选颜鲁公的字练,壮了笔骨,数年里竟自成一家。他的字,不仅六神乡有名,周遭三乡都晓得。街上开个店挂个牌什么的,都叫包老师写字。有读书人要包老师写个小品条幅什么的,他的行书也拿得出手。乡里人传,包老师这些年靠一手字,赚的钱早超过乡长工资了。他听后总是嘿嘿一笑,不屑一顾的样子。
  包金亭走近广大酒家的时候,街已经全黑了。有些店家玩新鲜弄的连珠灯,还有小霓虹牌,三三两两点起,很有些少妇媚眼的样子,醒目是醒目了,只是乡气中又添了些妖气。整条街上,拉灯的毕竟没几家,看上去还是暗多亮少,不成个气候。只有这广大酒家三层楼面都大放光明,把门前映得白天样;门口停满了单车、摩托,还有几辆桑塔纳,一眼看得出,它的生意别是一样。那厨房排出的川辣味,窗口逸出的烟酒气,还有人声歌声,热烘烘地混在一道,让小镇上人见了闻了,耳朵会像兔子样一抖,且在精神一振间,从心里升起股莫名的欲念来。
  包金亭从自行车上跨下,抬眼看看这三层的酒楼,抽一抽鼻子,先骂了一声娘,小姐见了他,嗲嗲地走上来,叫包老师,伸手帮他提包。包金亭也不推让,趁小姐在前引路时,悄悄竖起指头顺顺头发,又悄悄验一验裤门扣子,才直起胸上楼。
  那一桌老板,本乡本土,包金亭都是熟的。一见面,少不了一顿喧哗。夸张的呼叫中,透出乡情,又透出若干敷衍。包金亭下午踏了几个乡校,独自骑车赶回,肚里早空了,一见台面上摆着这样的酒水,目光顿时就硬了。就着众人的劝,他狠狠摘搛了一筷子蒜泥白切肉,把嘴嚼得鼓鼓的,猴子样。龙广大见了,就很大度地看着他,跟老板们笑,说,包乡长真是饿了。
  包金亭不说话,先吃了几筷子,又干了杯酒,才说,当这个卵泡乡长,骨头都饿细了。
  大家笑,制衣马伯生说,看你这乡长当得怨的,你若愿意,跟我换换肩,我来当乡长。
  包金亭直了腰,大声说,换!龟儿子不换!卸了这乡长,当你这制衣厂老板,要钱有钱,要楼有楼;高兴了,酒喝喝,女人玩玩,不是神仙样的日子。你要换,我巴不得今天就换。
  众人又笑,笑得包房里热烘烘的,可龙广大的脸上,却突然间没了笑意,目光空空的,看马伯生,又看包金亭,那样子,像一时失落了什么,又像牵动了什么。
  电器杨四清说,你们两个人啊,在这里白白嚼舌。这乡长的位置,人民代表一本正经选出来的,又不是草鞋,说换就可以换,要你当,你就当,不当也得当;不要你当,你就不当,想当也不让当。
  大家连声说这话说得好,要杨四清喝酒,又殷勤地给包金亭搛菜、斟酒。这酒水,渐渐喝得深了,包金亭的脸,就泛出青紫来,额头上,也油腻腻地发亮。眼见包金亭的筷子头点得慢,制衣马伯生就说了向他讨字的话。包金亭一口答应,说,你们老板向我要字,算是抬举我了,不要说只叫我写四个字,就是要我到各家府上,各写四条条幅,四幅中堂,我都屁颠屁颠的。
  龙广大说,包老师到底老交情,还有什么说的。等吃完这饭,我让小姐把场子铺开了,我来磨墨,马老板递笔,看包老师当堂表演书法。
  包金亭摆手说,开玩笑了,我是什么人,敢叫龙总磨墨马老板递笔。他埋头吃了几块鹅翅,细细地吐骨头,忽然放下筷子,看定龙广大,说:“龙总,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个事,有些音讯了罢?”
  老板们一怔,不晓得包乡长说的是什么暗话,都用陌生的眼光看龙广大和包金亭,透出些局外人的尴尬来。
  龙广大不作声,先点起支烟,慢慢地吸一口,说:“包老师,不瞒你说,那事,靠我龙广大一个人,做不大。今晚上,六神乡各位大头都在这里,你不妨把事情再说说,让各位老板都晓得,说不定可以联手帮你一把。”
  包金亭就正了脸色,把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说:“龙总有这个意思,那我就厚了脸皮,向众位老板开口了。事情呢,是这样的:我们乡七十年代那些年,还是文革中吧,在各村陆续建过一批戴帽乡校,就是小学头上戴个初中帽,小学初中混在一道的那种,如今,这批乡校早已有些年头了,二十多载风风雨雨,学生部成了青壮年,学校还是那么些学校。那年头众人晓得,造的校舍都很毛糙,猪棚样,有的还用泥墙,顶上用芦柴搁瓦。这些年一过,这批校舍都成烂房子了……”
  饮料丁老冬说,我见不得说话兜圈子的,包老师你要说什么,就直说,这样罗罗罗吃不吃力。
  包金亭说,情况明,决心大么。这批校舍成了烂房子,一苦了学生,二苦了老师。年前下雪,井下村乡校的那排校舍,屋面竟被雪压坍了,压着二十多个孩子,幸好没出人命。上亭村乡校的校舍,北墙淋了点子雨,正逢隔壁畜牧场一匹公猪逃出来,在这墙上蹭痒,一蹭两蹭的,生生把一片墙蹭倒了,窗架砸下来,伤了四个学生,还把一个女教师吓昏了过去。人家是城里人,从此就不肯再来乡校上课。至于教室雨季漏水,冬天漏风,地面不平,采光不好,这都不去说了。
  制衣马伯生说,我晓得了,包老师要派点希望给我们做做了。
  包金亭说,马老板聪明人,前些天我跟龙总说的,就是这事。要请六神乡先富起来的大头,支我包老师一把,无论如何,把那些校舍危房,给我改造了。
  龙广大说,我让你回去造个预算,你弄了么?
  包金亭说,你龙总让我做的,我敢不做么?自然是弄好了。粗粗算一算,把乡里的校舍危房都修一下,要这个——他说着,把十个指头伸直,翻了三下,又从内衣袋里摸出一张纸,展开了递给龙广大。龙广大一边看,一边吐烟,眯缝着双服,眼光始终没离开那张纸,老谋深算的样子。众人看包金亭十个指头翻三下,就都不作声,目光在龙广大和包乡长之间游来游去。
  烧去半支烟,龙广大才说,三十万,不是小数啊,这希望若都摊在我们头上,你不是把我们都当成瘟生了。
  包金亭说,有瘟生,也是我来做。乡政府方面,肯定也要投入的。但究竟能投多少,说不出个准头。
  电器杨四清说,乡里块头大,拿几个钱来修校舍,还不是牯牛身上拔根毛。
  包金亭摇头说,杨老板啊,你不晓得,乡里企业,现在没剩下几家是好的啦。上回木器厂去,我冒冒失失责问他们厂长:怎么教育附加费不交乡里?为这句话,差点吃了他们的老拳。说,还教育附加呢,老子都三个月没开工资了。
  马伯生鬼鬼地凑到龙广大耳边,说,这点子希望,我看可以接下来……
  龙广大突然在桌下踢了马伯生一脚,截断了他的话头。
  包金亭又说,乡里书记乡长,这些天都成了救火队长。孟乡长去了塑料厂,那里资金亏空,停工待料几个月了,发库存的塑料拖鞋顶工资,一对夫妻领了一百二十双拖鞋,职工扬言要去县政府静坐,把拖鞋给县长穿。郎书记去了灯泡厂,那里上了条新流水线,一下子减员百把人,闹到了乡政府,把大院里的月季花拔个精光,还把我们食堂老孙养的两头大猪打死了,说,我们吃不成饭,也让你们乡干部吃不成肉。千言万语,总起来一句,没有钱,雨也打你窟窿……
  正说得起劲间,包金亭包里的拷机急吼吼响起,他手忙脚乱拿出一看,叫道:“不好,郎书记拷我,明天有暴雨,要我通知乡校,危房教室里不准上课……各位老板,我要回乡里去了。”
  饮料丁老冬啧啧道,看这乡长当得,忙得安乐饭都吃不上一顿。
  包金亭起身,在桌中水果盆里拿了一块西瓜,一边说,这还算是好的,有时半夜也救火样拷你,叫做我从热被洞里拔出来。
  马伯生低声说道,做你老婆,倒也不容易的。
  电器杨四清说,这个郎书记,也真是郎里格郎,生生把包老师的书法表演拷走了。那四个字,大板总汇,什么时候写啊?
  包金亭说,叱,一个乡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包老师还能逃走了?字么,我得空写了就送来。
  众人笑着,感慨着,把包金亭送下楼。龙广大重新坐定,一开口就对马伯生嗔道,你马老板戆卵,说话也不着个场合,什么这点子希望可以接下来,他包金亭听了,不是要说我们来钱容易,生生把你我都看作瘟生么?
  马伯生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我冷猛里跳出了个好主意,头脑就热了。
  饮料丁老冬说,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大家听听。
  马伯生不看他。嫌丁老冬是养猪户出身,又不识几个字,前两年暴发了,竟还交了桃花运:一个城里来的女大学生,做丁老冬女儿也做得的,应聘在山里红饮料厂试工,起始当化验员,又技术主任,又工程师,又副厂长:现在成了丁老冬暗地里的二房,这女大学生姓董,白嫩得像春茭白,现今竟落在丁老冬这秃毛狗手里,马伯生心里总是愤愤不平的。
  马伯生说,乡里不是有土政策么?谁给乡里希望工程捐资,就减免谁的税。我看,把钱交到税务所,水花都不起一朵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把钱捐给希望,也好扬个名、给后代积个德。
  龙广大说,这想法忒浅,单扬个名、积个德,扔那么多钱不是太冤枉。我倒是想了件事,看在不在理上。
  电器杨四清说,你说来听听。
  龙广大说,刚才听马老板跟包金亭说换肩当乡长的事,我七窍一下开通了。我们这些人,苦了这些年,四下里是一项也不缺了,可是往细里想想,究竟还缺一样东西。
  杨四清问,缺哪样?
  饮料丁老冬看看龙广大,说,是不是还缺点说话的分量?
  龙广大说,是这意思,我回头想想,要是有点说话的分量,那派出所的小所长,能斜眼拍桌子,大声武气呼我大名龙广大么?能竖起根烂指头,戳着我鼻子训话么?
  制衣马伯生点头,说,是这道理。像我们这种人,看来神气,其实也不过在穷人面前神气,骨子里,腰板还是软塌塌的。办个卵大的事,也要低声下气。
  饮料丁老冬说,是这样,见了大盖帽,见了乡官,说起话来,心头总是虚虚的。
  电器杨四清说,我赞成龙总意思,手里这饯,不能瞎糟蹋了,单扬个名积个德,算个什么。真正用在刀口上,是要换更要紧的东西。
  饮料丁老冬忽有些紧张地问,你们的意思,是不是想花钱弄个位子坐坐?
  龙广大说,你丁老板说得这么白,就没意思了。社会上混了这些年,百事就讲究一个点到为止,是么?
  饮料丁老冬说,那你龙总的意思,准备怎么弄?
  龙广大吸烟,不响,呆了一会儿,才用夹烟的手指点着一盆残汤,说,这事,就像熬这老鳖浓汤,要一步步来,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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