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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下来的时候,文教副乡长包金亭已走在去乡校的夜路上了。他带了个年轻助理小王,各骑一辆破单车,在泥泞里挣扎前进。雨披一次次吹翻,扑盖到头脸上,那王助理又是个近视眼,好几次滚到拢沟里,两人都成了泥冬瓜样。郎书记借给包金亭一只大哥大,是乡里唯一的一只,他一路巡查,一路就用它给郎书记通电话,报告各乡校风雨飘摇的情况,几乎每只电话都没好音讯。郎书记听烦了,就说,包乡长,不要再打卵电话了,我在乡里坐等你,乡校诸种情况,回来一并报我。
  这郎书记,是县里下来的,通文墨。他在县里历任县长、县委书记的秘书,凡一十二年。秘书任上最后两年,已任命他当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换届前,县委书记晓得自己要去市里另有任用,想得很周到,就把秘书等一干人都安排了。司机当了县府三产的花木公司副经理,郎秘书则征求了本人意见,准备放到乡里去,先锻炼锻炼,再图大计。职级呢,反比县委办副主任上了一个台阶:当乡党委书记,正职。郎秘书什么头脑,一礼拜里就下了六神乡,还看定了镇上的住房,家眷虽未迁来,平时却很少回县,周未也在各村里滚,是定下心来干一番的样子。郎书记到底是文化人出身,又在县里一把手身边呆了这些年,耳濡目染,这书记当得就很有模样,郎书记说,百代更替,风云际会,他最崇拜的还是毛主席。在他的办公室和寝室里,到处是毛主席的传记,《走下神坛》、《红墙内外》等等。他还喜欢摹仿毛主席,批个文件,说个话,作个报告,都这样,自己也觉得很有些气度。反正六神乡十里方圆,他是抓总的人,对他的批示及口吻,没人说过不字。加上晓得了些他在县里的经历,就蒙上一层神秘感,各级干部对他的一切,就都很服气。
  偏偏遇上包金亭,也是个教书出身,根底不浅的,不仅写一手好字,古文底子也不薄,党史近代史,都懂得若干,他对郎书记的作派,就有些好笑。不过包金亭到底也是文化人,理解郎书记的心思,从来不在明里笑书记,只常常拿了郎批的文件简报,回办公室暗笑。遇到开会时,听了郎书记那口气,则闷在心里笑;实在憋不住了,才捂嘴笑一下,即刻就大透气,正襟危坐,绝对不让书记发觉的。在郎书记面前,包老师只是做戇,百事把头点得马卵样,作个土包子。包金亭晓得,人家做得很得意时,你态度不恭,就会反人惹毛了;且自己位子要坐稳,除了真要做些事外,还得给一把手一种安全感,让他觉得你这人对他没什么麻烦。这样当干部,论实干有业绩,说瓜葛却丝毫也没得,组织上就放心使用。是夜,包老师在乡村廊檐下用大哥大跟书记说话,耳边是遍野大雨声,心里是乡校百千师生忧虑的面孔,听见郎书记说,乡校诸种情况,回来一并报我,那口气,就令他不免想得很多。
  八九个乡校一圈巡查下来,包乡长和王助理两人,就都成了泥潭里蹦起的活鬼了。回到乡政府大院,门房养的那条大狗又突然窜起来猛叫。夹着风雨,平添了恐惧。王助理吆喝着它的名字骂,天虎,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睁眼看看,是谁人回来了,包金亭看看他,笑笑,年轻人难得下村折腾,夜半风雨交加,跌爬滚打,就晓得他心里有气。走进大院,满目乌黑,只书记办公室一灯独亮,心里便陡地升起暖意,对王助理说,郎书记等我们呢。
  郎书记听见声响,就出了门,站在廊檐下,迎接他们。包金亭一看,郎书记披一件前克衫,两手插腰,前克就篷样撑起,背着灯光,看不见头脸,身子一周的轮廊,却是灿灿的边沿,很有些样子,就想,郎书记这会儿,是把六神乡大院,当成八角楼了。
  郎书记啧啧着把他们迎进办公室,拿出两碗康师傅牛肉面,亲自泡,一边摇头道,人在乡里,真个是风声雨声狗叫声,声声人耳啊。
  包金亭不跟他对下联,只嘿嘿笑,说,郎书记何必等我们,什么事不能天亮说。
  即书记说,睡不着啊,听你说过乡校危房的情况,一见这样的鬼天气,心里就坠坠的,透不过气。
  王助理饿狠了,早在两人对话间,龙取水样,把一碗面吸个精光,连汤水也不剩半滴。包老师见了,就笑着把自己那碗也推到助理面前,想自己黄昏时已在广大酒家把肚底垫扎实,此刻还不至于那么饿。郎书记落眼,又取出一碗来,还是亲自泡了。包金亭谢了接过来,等一歇,低头一筷筷吃了,身体到底暖和了些。一边吃,一边就把大雨中危房的境况叙了一遍,不免添些枝叶,把情况说得更严峻了些,直听得郎书记坐立不住,篷样撑着那件茄克衫,在办公室里搭角踱来踱去。
  包老师说,我跟那些值班的都说了,明天——哦,不,今天——一早,凡危房教室,一律不准开课。若出了事,校长负责,乡里不留情的。
  郎书记连连点头道,好,勿谓言之不预。这样强调,很有必要。包老师说,井下村学校,还有桥东村小学,那一片校舍,我看都险了。师生长期停课,也不是办法。作为乡里,郎书记,总得拿出一个中心意见来才好。
  郎书记说,包乡长,你不要逼我。屋漏又遭连夜雨,现在我们面临着非常时期。乡财政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晓得。下个月你我的工资,也都没着落呢。真正是手中无粮,心中着慌,两脚踏空,徒唤爹娘啊。
  包金亭说,郎书记这两句说得好,韵脚也押得响亮。
  郎书记说,我是步毛主席诗原韵,反其意而用之。
  包老师笑出声来,郎书记也笑出声来。王助理第二碗面也吃完了,只剩下些渣土样的汤脚,他摇着碗底,抬起头,用很渺茫的目光,看书记和副乡长的脸。
  郎书记说,上回,我们曾说起让乡里大户们来支一把教育,事情有些进展么?
  包老师说,我正要向你汇报呢。黄昏时,我跟龙广大他们几个大户碰头了,谈了初步意向。我造的危房改造预算,也给了他们。郎书记问,你预算造了多少?
  包老师说,三十万。
  郎书记摇头,说,忒少,大可翻它一番么。
  包老师愕然问:还忒少?
  郎书记说,钱多不压身,要多了还怕花不掉么?一样开口,不多要些干什么。这些老板,钱都是潮里来浪里去的。龙广大那贼,三家酒店两家汽修厂,一个月下来,净利二三百万;娱乐中心也有十几二十万进账。不引导他们做点善事,还不都花到歪道上去了。别人不说,那制衣马伯生,在市里嫖一夜,扔的钱就上四位数。这是什么概念?就是说他跟女人睡一晚,抵得上井下村村民风里来雨里去十一年。这些人啊,钱多得卵子胀呢。
  包金亭说:可就是我报的30万预算,他们也没接嘴。
  郎书记说:为富者不仁,越是越富真小气啊。
  包老师说:钱在他们兜里,你能拿他们怎么样。
  郎书记咬牙切齿道:没有改革开放,他们能发什么财?还不是草民一个?现在共产党求他们做些事,倒眼睛朝天,搭起架子来了。老人说我们是养猫咬卵子,真是一点不错。
  包金亭拿出那只大哥大,用干布擦擦,还到郎书记手里,说:若说他们真个一毛不拔,倒也不是的。刚才我们查到井下村乡校,看那房子实在不得过了,我便当下给龙广大通了电话,请他无论如何先支一把,拿笔钱出来全我们救急……
  郎书记问:他怎么个态度?
  包金亭说:他说完全可以考虑,只是有几件事,想见你郎书记,当面谈谈。
  郎书记说:他们不是跟你谈过了么?还见我干什么。
  包金亭说,他们知道我包老师,这乡长还是副的,副乡长里还是管文教的,没个分量。在六神乡,只有你郎书记说话算数,一言定乾坤,大小百事,他们愿意跟你谈。
  郎书记啧一声,皱着眉,又搭角在办公室里踱来回。虽说包书乡长这话说得苦恼,又有些怨气在,可这恰恰是郎书记中听的。党委书记抓总,包老师懂这规矩,这就好。他最讨厌那些乡政府干部,不知轻重,动辄把自己凌驾于党委之上,整天神抖抖的;而有些老百姓,这些年来头脑也糊涂了,以为政府办实事,有实权,比党大。殊不知在中国,党永远抓总,最大。这个道理,要反复讲。他常这样想。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众人心头都不由一抽,想,都什么时辰了,还会有谁人来电话。
  郎书记拿起电话,嗯嗯几声,说些在办公室处理急事的话,又啪嗒一声挂上,满脸的不痛快。包老师和王助理一旁看了,呆呆地,也不敢问。倒是郎书记自己叹口气,说,你们看看,我这乡党委书记当得以难不难。老婆在城里,叫她下来,她不肯来;不来吧,对我又一百个不放心,怕我起野心思,养乡下妹子。常常半夜,一个个电话打来,不是袭你宿舍,就是袭你办公室。夜深人静的,烦不烦人。要是两处地方都没人接电话,嗒,第二天日子就难过了,她那个审问,比公安差不了几步,你看无聊不无聊。
  王助理先是笑起来,说,郎书记做这么大了,也有这种烂事。
  包金亭却说,也难怪嫂子要这样,你郎书记是跨世纪干部,文武双全,软硬都拿得起,前程不知几远呢,人样又是这样的周正,她放心不下你,是爱你入骨呢。
  郎书记说,我在这个位子上,会起野心招乡妹子睡觉,去惹一身骚么?也忒不合算了。
  包金亭肃然起敬的样子,说,是这样。
  郎书记又摇了一回头,忽而把手一挥,很果断的样子,说,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随她去罢。
  包老师说,不过你也要劳逸结合,常回县城去看看才好。
  郎书记苦笑两声,两肩一耸,抖了抖筵样的茄克衫,说,凄风苦雨,百姓苦难都来不及解决呢,谁还有心思想这个。
  包金亭就说,那包金亭你拿主意,跟龙广大他们,是见也不见?郎书记抬起头,望黑黜黜的窗外,目光如炬,在风雨声中沉思良久,终于说,共产党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见几个私营老板么?你传话给龙广大他们,只要能解决实际问题,我意可以一见。具体时间,由你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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