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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纸上随时都能见到处决汉奸的消息。那些血债累累的汉奸,背上插着草标,跪着身子低着头的照片印在了报纸的显著位置,这些出卖国家民族的罪人被诛,民心大快,几乎所有的人们都在议论著跟汉奸有关的事情。若菊生活的这个长江边的城市也不例外,隔不了多长时间,行刑队的摩托声就会从江边呼啸而过,就会有几个汉奸被处决,尸首直挺挺地横在沙滩上,然后又被像一根朽木一样抛在滚滚东去的长江水里。
  若菊依旧在洗线车间做工,每天上班,只要看到从前姓冯女人的位子,若菊就会想起她那张因羞耻而绝望的脸。她觉得自己的心每天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孩子安睡在她的后背上,她背着他,觉得挺沉重。她爱他,但又担心会伤害他。现在她后悔要孩子了。若菊想,像自己这样的女人,养孩子是一种罪过,娟妓和汉奸这两件沉重的包袱,会始终压在自己孩子的人生旅程中。
  孩子一周岁的时候,若菊断了孩子的奶。孩子哭闹了好几天。但哭了几天的他就不哭了。他学着说话,最初喊出的两个字是妈妈。孩子最初喊出的是妈妈而不爹爹,这让肖大山好生妒嫉。孩子亲近若菊,对肖大山却总不如若菊,大概男孩小时比较喜欢妈一点的缘故,这孩子连学走路都只要若菊扶而不要肖大山扶。若菊就对孩子大声喝斥,不理他。孩子就哭,若菊也不去哄,有时还重重地扇他的屁股。肖大山觉得若菊像变了一个人。若菊害怕孩子跟她亲近,但孩子却无论若菊骂他或是打他,依旧一如既往要若菊喂饭,要若菊抱。若菊不理睬,他就大声惊叫,并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
  终于到了孩子不用人扶也能自己走路的那一天。那天早上若菊到编织厂找到老板说她不干了,要辞了工作。老板说洗线工虽然辛苦些,但待遇不错,劝她留下来。若菊坚决地摇了摇头。老板于是就问若菊是不是找到什么好工作了。若菊说没有。老板就有些不解,若菊就对老板说她要回娘家去。
  若菊辞了职,转身就往菜市上走,她称了两斤排骨,买了一条鱼,又买了一对猪腰子,她知道肖大山最爱吃爆炒腰花。她提着排骨、鱼和猪腰子经过烧酒店,又买了一斤酒。若菊采购的东西,让她的家邻里的妇人们瞠目结舌,她们私下议论说,这若菊这几天八成是发了大财了,公然敢买如此昂贵的东西。
  孩子在床上酣睡,均匀的鼻息声轻轻地传到若菊的耳里,若菊走过去,在床边坐下,酣睡着的孩子依然是可爱的,他嘟着一张小嘴,脸红朴朴的,胖胖的小手捏成拳头,若菊深情地看着孩子,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了。她低下头去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就忙着去刮鱼鳞,煮排骨了。
  傍晚肖大山同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来,一进门就看见一桌佳肴。肖大山说,若菊,今天是什么日子?吃得比过年还好。
  若菊笑了笑,今天就是今天,我今天休息,做点好吃的不应该吗?
  若菊给肖大山斟了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自从来到这里后,他们还没有一起喝过酒。肖大山端着酒杯喝了一口,咂咂嘴说,好长时间没喝酒了,真香啊。若菊就说,香就多喝点只是不要喝醉了。
  席间,若菊不停地给肖大山夹菜,肖大山说,老夫老妻的,还用得着这样吗?若菊说,肖大山,怕你今后想有人给你夹菜你也没这福气了。若菊的话肖大山没有在意,他说,若菊,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敢打赌,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天天都能吃上这样的饭菜的。
  若菊听了肖大山的话,并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来,倒是脸上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儿子在一旁摇摇晃晃地走着。若菊对肖大山说,大山孩子都一岁多了,我们该给他取个名了。
  肖大山听了若菊的话,皱了皱眉,想一阵后说,若菊,就叫他抗抗好了,抗日的抗。若菊点点头,这个名字好,我同意了,就叫抗抗了。
  吃完晚饭,若菊又用大铁锅烧了满满一锅水,给肖大山洗澡。肖大山坐在大木盆里,若菊给他搓着背,她搓得认真极了。肖大山说,若菊,犯不着如此认真,明天包往肩上一扛,就又汗涔涔了。若菊不理会肖大山,依旧认真地搓着。
  若菊说,肖大山,你今后不要恨我。
  肖大山扭头说,若菊,你讲什么疯话,我爱你都恨不得把你吞到肚子里去了。
  若菊抿嘴笑了一下,但仅是一下,笑容就消失了。
  夜里,若菊主动地撩拨肖大山,她吻他的嘴,吻他的脸,吻他的鼻子,眼睛,她吻遍了肖大山的全身……
  第二天一早,肖大山又要到码头上扛包,若菊给他煮了几个鸡蛋,压在饭盒的下面。出门的时间,若菊红着脸说,大山,昨晚折腾了一夜,今天少扛些,别累坏了身子。肖大山咧嘴笑笑说,若菊,你放心,没事的。
  肖大山,边说边出门了。他出门走了几步,若菊就是身后喊了一声,大山——
  肖大山回过头来问到,若菊,有什么事。
  若菊依在门前看了看肖大山说,没事,你走吧。
  肖大山便又扭头走了,若菊看着肖大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不觉间已泪流满面了。
  肖大山走后,若菊开始整理东西,她收拾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将攒的钱拿了一部分出来,一起打成了包裹。打好包裹,她给肖大山写了封简短的信。

  大山:
  我走了,我去滩头镇了。我必须去,我不去我每活一天都不心安。汉奸的罪名,我一个弱女子不堪重负。
  我这一去,也许再也回不来,抗抗就全靠你了,你要把他抚养成有用的人,供他上学。他长大了,你告诉他,妈妈对不起他,叫他不要想妈妈。
  大山,如果我回不来,你不要苦等我。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就重新给抗抗找个妈妈吧。这根银簪子我留下了,留给抗抗的新妈妈。
  大山,再见了!大山,我是多么喝望着再见啊!
                           若菊
                           
  若菊把信写完,从发髻上把银簪子抽出来,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在银簪子上抚摸着,她泣不成声,悲痛欲绝。她哭着把银簪子放到信纸上,带泪的银簪子,把信笺都弄湿了。
  抗抗还在睡梦中,他睡得像只懒猫,他不知道她的母亲正在跟他告别。他甜甜地睡着,任他的母亲凝视着他。离别的含义,对他来说,深奥而又沉重。若菊低下头去,本想亲吻一下他的,但又怕惊醒他。她终于咬了咬牙,毅然转过身,提了包袱,关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语东流的长江的江面上,两声汽笛响得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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