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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
  一声长长的哭啼撕裂了夜空,若菊腹里的孩子降生了。接生婆将一团血肉举到精疲力竭满头大汗的若菊面前笑着说,恭喜了,你生了个长把儿的。
  若菊面对着孩子吃力地笑了笑,她太疲倦了,但做母亲的喜悦还是激动着她,她看着站在一旁笑得连嘴都合不上的肖大山说,大山,我们有儿子了。
  肖大山一转身跑出门来,在杂货店里买了两串鞭炮,站在自家的铁皮工棚门口燃放开来,劈劈啪啪的爆竹声将邻居招惹出来。肖大山兴奋地喊着,我有儿子了!有儿子了!
  听着肖大山兴奋的叫喊声,若菊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她轻轻地合上了眼睛,她睡着了,睡得安详而宁静。
  自从离开滩头镇千里迢迢来到长江边,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多了,肖大山和若菊流的汗,吃的苦,怕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肖大山一直在码头上扛大包,那一百公斤重的大包,把他的腰都压弯了,从前英武挺拔的肖大山。不仅胡子拉碴,头发乱如鸡窝,而且那腰像是再也挺不直了,他佝偻着走路的样子,像个落魄的上了年纪的老头。若菊到长江边的码头后,也找了份漂洗麻线的活计,手成天都泡在碱水里,把皮肤都泡烂了。江水一吹,就开裂,一动裂口处就冒血珠。但她从来未叫过一声苦,她想多挣几个钱,把钱攒了,给腹中的孩子留着,今后给他做新衣服。她不愿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吃苦,她要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肖大山见若菊那样子,就时常心疼地捧了她的手看,看着看着眼睛就潮湿了,就劝若菊不要洗线了,但若菊总是灿然一笑说,你要把我变成寄生虫呀?若菊这样,肖大山在码头上就更卖力,别人都下班了,他又跟另一班的搬运工继续搬,码头上都是计件。有些搬运工就对肖大山说,老肖,你年轻时这样挣,老了是要害病的,钱这东西,可买不来命呀?肖大山听了只是笑笑,转身扛起大包,又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挪。
  若菊坐月子,肖大山就更加加班加点地干。他挣了钱,就去菜市上买红糖,买鸡蛋。每天都要煮一大碗荷包蛋给若菊吃。若菊心疼肖大山,每次都说自己吃不了,要肖大山把碗里剩下的两个荷包蛋吃了。肖大山总是点头接过来,端了碗往屋外走。他乘若菊不注意时,又把荷包蛋倒在锅里,第二天一早就又温了让若菊吃。有一天若菊说,肖大山,你要把我喂成一个老肥婆呀?肖大山咧牙笑道,胖点好,俗话说,豆花要烫,婆娘要胖。若菊就笑得喘不过气来,她说,肖大山,你真浑啊!
  看着若菊高兴,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肖大山也就打心眼里高兴。邻里的妇人都说,若菊找了个好丈夫,真是享福了。妇人们的话刺了她们的丈夫,那些大男人们就说,你要有人家若菊那俊俏样,老子对你比肖大山对若菊还好,每天让你吃肥猪肉!
  若菊满了月子,就背着孩子继续去洗线。编织厂的洗线车间在若菊坐月子里又新来了一个四十多岁左右的女人,这女人长得白白净净,像是个当官的太太,她洗线洗得又慢又差,常被老板训斥,她总是强忍着。她每天都板着脸,看不到一丝笑容,也不跟任何人讲话。若菊有一天找话跟她搭讪,却招来一个白眼,若菊便不再理睬她。
  后来的一天,厂里来了个拄一根拐杖的老头。这老头是来视察的,据说是刚调来的市长。老板小心地陪着他。他走到洗线车间,细细地端详着那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他吃惊地道,你不是冯拓夫的千金吗?我当年在你家见过你。你那时真是长得又年轻又漂亮。都是你爹害了你呀?他要不去给日本人做事,就不会落得个大汉奸的下场,你也不会到这里干这种下贱活。
  老头的话让她脸上一阵通红,那是一种羞耻的表情,若菊看着她强忍着泪光,头深深地低着,不停地洗线。一直到那老头走,她也没把头抬起来。
  第二天,不见她来洗线。
  第三天,还是不见她的身影。
  第四天,老板带来了一个年轻的乡下姑娘,把她安排在她的位子上。
  有人就问,那个姓冯的女人呢?她怎么不来洗线了。
  老板说,市长认出她是大汉奸冯拓夫的姑娘,她觉得自己丢面子,跳河自杀了。
  老板的话重重地落到若菊的心上,她想到了背上的孩子,她想,如果自己不去滩头弄个清楚,那自己就得永远背着汉奸的罪名;今后背上的孩子长成了大人,如果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汉奸,他一定会向那姓冯的女人一样觉得羞耻。
  那天若菊回到家里,抱着孩子就又想到了姓冯的女人在市长认出她时的那样子。她当时是如此无地自容,如果地上裂开一条逢,她一定会从那逢中钻进去。
  晚上肖大山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里,若菊第一句话就说,肖大山,我们车间那个姓冯的女人跳河自杀了。
  肖大山说,这女人也真是的,干活差点怕什么?多干一段时间不就快起来。也真是的,怎么就想不开呢?好死不如赖活!犯得着自杀吗?
  她不是因为干活不行自杀的,她是因为羞耻。若菊说。
  羞耻?是不是你们老板强奸了她,我看你们老板看女工的眼色总是色迷迷的,那种色胆包天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肖大山说,他想起第一次陪若菊去上班时老板盯若菊看时的情景。
  你胡说些什么呀?她是因为她爹才自杀的。前几天市长视察我们车间,认出她是大汉奸冯拓夫的女儿,她当时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若菊说。
  她死得真可怜!肖大山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她成天沉默寡言,像个哑巴,原来是有难言之隐哩。
  若菊看着在她怀抱里熟睡的孩子幽幽地说,大山,姓冯的女人让我想到了我们的孩子,今后他长大了,某一天有人告诉她你母亲是汉奸,他肯定也会羞耻得想去死的。
  若菊!肖大山大声责备道,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冯扬夫是真正的大汉奸,这是世人不争的事实。把你定成汉奸,是冤枉,你不是汉奸,你担心什么呀!
  大山,滩头镇的人们可不像你这样想。若菊看一眼肖大山道。
  滩头镇?我们现在离滩头镇千里迢迢,没准人家滩头镇的人已经把我们都忘了。肖大山说。
  大山,不会忘的,人们会忘掉一切,但忘不了我,在他们的心中,我是一个汉奸,还有谁比汉奸更可恶的人呢?再说,就算他们忘了,我却不会忘,我心里时时都记着,我若菊被滩头镇的除奸队当成汉奸,画了我头像的布告贴得一街都是。大山,你陪我回滩头去吧,我要洗刷我的罪名,汉奸的名声,我若菊背不起!
  若菊,”肖大山说,你回去,又怎能洗刷掉你的罪名?谁会为你作证?你回去,是真正的找死!若菊,常言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没做对不起国人的事,就不怕滩头镇那些人说你是汉奸!若菊,我们现在在这里,虽然苦点,累点,但不管如何,我们这一家三口还是幸福的。难道你真的忍心让这个刚建起来的家又破碎掉吗?若菊,你怀里的我们的儿子还得靠你的奶水活命。如果去滩头镇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对不住孩子呀!
  肖大山痛心的话说得句句有理,若菊想了想说、肖大山,你为什么总拿孩子来要挟我呢?即使我现在不去,今后也要回滩头镇去,即使是死,我还是要去!
  望着一脸倔强固执的若菊,肖大山只能无奈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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