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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若菊觉得熊家大院像熊元庆老头一样已经衰老了,在这里看不到一丝儿生机,墙头上的青苔也是一种令人可憎的死黑。在冬天里,熊家空旷的大院里,只有衰草地墙头和青瓦上舞蹈。几个熊家大院里的长工在砍一棵柏树,这颗苍老而垂死的柏树总招惹乌鸦,它们总是蹲在高高的树梢上发出凄厉而阴冷的叫声。乌鸦的叫声是不吉祥的征兆,熊元庆对那儿只呱呱叫的乌鸦恨之入骨。但他拿这几只高高在上的乌鸦没有法子,于是便迁怒于这棵垂死的柏树。这棵柏树没想到在暮年还因几只乌鸦招来杀身之祸、它在长工斧头的撞击下发出愤怒的声音。
  丫环小红桃仿佛听不见老柏树的愤怒,她专心致志地在一块丝巾上绣一朵艳丽的荷花,若菊喜欢小红桃刺绣的手艺,她的穿针引线手轻盈而美丽,但若菊不喜欢小红桃绣的花,她看着那些俗不可耐的花朵在小红桃的针下慢慢绽开来,就说,小红桃,你绣的荷花也像这老柏树一样,会招来乌鸦的。
  不,我在荷花上绣一只蜻蜓。小红桃自鸣得意地说,我绣好送给你。
  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若菊伸了一下腰打了个哈欠说。
  这时院外响起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声,接着哐哐哐的锣声和咚咚咚的鼓声。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小红桃,你出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喜事。若菊说。
  小红桃放下的手中的刺绣。小跑着出去了。若菊端坐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看那棵备受折磨的老柏树。三太太在门。大声骂着,她是骂那几只乌鸦,它们现在飞到三太太的屋顶上去了,并且放开喉咙呱呱呱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过不停。
  一会儿后小红桃小跑着回来了、她对若菊说,今天有喜事了,看来我们丫环也能沾光打牙祭了。
  什么喜事?若菊说。
  大少奶奶回来了,是带着老爷的孙子一起回来的。大少奶奶可洋气了,穿着裘皮大衣,脖子上戴着金项链,耳朵上还坠着一对金耳环哩。她耳朵上的那两个金耳环比手镯还大。老爷可高兴了,抱着他孙子又亲又啃,笑得嘴都合不拢哩!小桃红绘声绘色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喜事,原来就这么点屁事!也值得又放鞭炮又敲锣打鼓吗?若菊满不在乎地说。
  姐,你不知道,大少爷是老爷的精神支柱哩,还是这个熊家大院的面子。与大少爷有关的事,在熊家大院都是大事,小红桃说,我差点忘了,老爷吩咐,要四太太晚上早一点过去,今天晚上要摆宴欢迎哩。
  关我什么事?小红桃,你先喊我什么来着?不是说过的,不要再叫四太太吗?你怎么这样不长记性。若菊数落小红桃道。
  我一高兴,就……我错了,姐。小红桃低下头认错道。
  你高兴?你凭什么高兴?这是别人家的事,你高兴过什么来着?
  若菊凝视着窗外说。
  这时只听咔嚓一声,老柏树就晃悠悠地倒下来了。
  小红桃,跟姐走,说不定老柏树上的乌鸦窝里还有乌鸦蛋哩。
  于是小红桃和若菊小跑着去看老柏树上的乌鸦窝。
  乌鸦窝里还真有乌鸦蛋。树倒的时候,有两粒乌鸦蛋摔破了,露出了黄黄的蛋黄。若菊把完好的几粒捡起来,她捧着蛋壳上有黑色斑点的乌鸦蛋对小红桃说。小红桃,你快来看,这乌鸦蛋多像二太太那张雀斑脸。
  若菊的话逗得砍完村坐在树杆上的长工们一阵哄笑。
  在熊家大院,姨太太们从一不会放过损对方的机会,这一点,若菊也不例外。这一切从很大程度上都因为两个字——无聊。
  晚餐是顿奢侈的晚餐,摆满了鸡鸭鱼虾。熊元庆确实很高兴,他让他心爱的孙子一起坐在上座,而她的大儿媳——那个若菊看来打扮得跟花满楼的姑娘们差不多的女人跟大太太坐在一起,二太太一个劲地嗑葵花籽,葵花籽皮在她面前的餐桌上堆得像个小山包。三太太低着头照镜子,对眼角新增的皱纹愁眉苦脸。高傲的大儿媳对老公公的两个姨太太投以鄙夷的目光。餐厅里的角落里今晚多了个留声机,大概是大儿媳这次带回来的,留声机里正播着西洋音乐,大儿媳做出一个倾听的姿态,但若菊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女人对西洋音乐的投入是装出来的,因为坐在她侧面若菊看出了她那只打节拍的脚跟留声机里的节拍大相径庭。二少爷也来了,他满不在乎地在一群女人里吹着下流的口哨。大儿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全然不顾,真实地表达他对西洋音乐的无知。
  看到人都到齐了,熊元庆咳嗽了两声。这两声咳嗽倒不是因为嗓子的毛病,这是一种威严的表示。接着,他像发表演讲一样道。
  今天,玉淑带小飞回来,我们特设宴欢迎她。玉淑这几年一直跟随大少爷南征北战,为驱逐倭寇尽了力!可以说,大少爷的赫赫战功,都有玉淑的一份功劳。大少爷是大英雄,玉淑就是女中巾帼!我们全家为有玉淑这样的巾帼儿媳干杯!
  大家就跟着熊元庆纷纷举杯。直到这时,骄傲的大儿媳才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干了杯,她又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继续保持她的高傲。
  这个名叫玉淑的大儿媳终于发现了若菊,她侧了脸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若菊。若菊不在乎她的打量,她全神贯注地在掌心里玩她的乌鸦蛋。
  妈,这女人先前没见过呀?玉淑问大太太道。
  这是你爹新娶的四妈。大太太说。
  爹这个人,这么大把年龄,还是改不了沾花惹草的脾气。玉淑说。
  小声点,当心你爹听见。大太太说。
  听见又怎样?玉淑满不在乎的说。
  熊元庆见玉淑打量若菊,就对玉淑说,这是你四妈,她叫若菊。
  若菊好像没听见,还是专心玩她的乌鸦蛋。
  让我叫她四妈?玉淑指着自己说,看她年纪比我小好几岁哩。
  若菊这时抬起头来,嘻皮笑脸说,再小,我也是你四妈。
  这话显然是气了骄傲的女中巾帼,她冲熊元庆嚷道,爹,这女人怎么能这样冲我讲话。
  她边说边啪地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
  若菊,你不要放肆!熊元庆喝道。
  放肆?老爷,我放肆了吗?若菊捧着那只乌鸦蛋站起来,环顾左右说,大家给我评个理,她是不是该叫我四妈。我是老爷的四姨太太,她是老爷的大儿媳妇,她该不该叫我四妈?唉?!正在大吃菜的二少爷手夹一块红烧肉对玉淑说,大嫂,我都叫了,你也该叫。叫一声又不给钱。我教你叫,四——妈——。
  不要你多嘴,你这个乡村痞子。玉淑冲二少爷骂道。
  吃饭!熊元庆没好气地说。
  这时熊元庆的孙子小飞看见了若菊手里的乌鸦蛋。便摇着熊元庆的手说。我要。
  孙儿,你要什么?熊元庆问小飞道。
  我要她手里的东西。小飞指着若菊。
  若菊就用二个指头夹着那颗乌鸦蛋对小飞说。小飞,你过来,喊声四奶奶我就给你。
  小飞,不准喊。玉淑对小飞喝道。
  小飞哇的一声便哭起来。
  若菊站起来,走过去,她摸着小飞的脸说,你妈不准你喊,四奶奶懒得计较。四奶奶还是送给你。
  她把乌鸦蛋放在小飞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东西呀?眼眶上还挂着泪珠的小飞笑着好奇地问若菊。
  这是乌鸦蛋,小飞,没准还会暖出一只乌鸦来的。若菊对小飞说。
  玉淑啊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他冲熊元庆道。爹,你这女人是什么东西,把乌鸦蛋都带到家里来了!她公然还把它给小飞,他成心要让我家小飞倒霉!
  她边嚷边急冲冲走到小飞身边,从小飞手里抢过乌鸦蛋,砸在若菊的额头上。乌鸦蛋的蛋清蛋黄抹了若菊一脸。二太太和三太太看着一脸乌鸦蛋的若菊,笑得极开心起来。
  这饭我们不吃了,跟这种没教养的女人,我没法吃饭!玉淑抱了小飞,气呼呼地走了。
  熊元庆站起来,向若菊走过去,扬手就是一耳光。
  这样,熊元庆的手掌心里也沾满了粘乎乎的乌鸦蛋黄。
  大太太慌忙拿餐巾给熊元庆擦手,她边擦边对熊元庆说,老爷,你扇她耳刮子也看着点,沾了这乌鸦蛋黄,会倒霉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咬你的烂舌根!熊元庆一把将大太太的餐巾抢过来,往桌上一扔,气冲冲走了。
  真是个丧门星!大太太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若菊,便像皮球一样追老爷去了。
  若菊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二太太对三太太说,她八成是疯了。
  三太太瞅一眼二太太说,你才是疯了,你有勇气,也像她那样,老娘服你。
  三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个观众没过够戏瘾,有几分遗憾地走了。
  见三太太走了,二太太了也扭着肥臀走了。
  若菊抓起桌上的酒瓶,竟把半瓶白酒给灌进肚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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