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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老实说,我和万家相识多日,有这样一封信作结,我自认为是赢得太多而支付太少了。我真想把这封信配上乐曲每天唱给自己听。我似乎第一次感到,地球是可信赖的,我们作为耕耘者是无权失望的。莫小看地球上的土层吧,你就是种上最缥缈的两个字——“未来”,它也会长出实实在在的根、茎、叶、花、果来。
  见了这封信,我当然很想再找万四姑娘谈一谈,并设想了谈话主题:劝她从有些愤然的不定心境中解放出来,镇定而勇敢地走一条新路。但是,没有来得及。
  这又要“感谢”我那位姑妈了。她离开中国大陆后,到了香港,不知胡说了些什么“反华言论”,特别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据说还有几句是直接为我“鸣冤叫屈”的。想不到她这样一闹腾,帐还要算在我身上。市文教局政工组暗中通知我的学校,要求对我“采取必要措施”。
  据说,几位校头头在研究我的处理方案时,最激烈的仍是万金玲。她又是满腔阶级义愤,一叠声喊着:“他太美气了!他太美气了!这哪有无产阶级专政的味儿!把他重新揪出来!”
  当初对我的解放就不热心的军宣队长、工宣队长,这一次却对我的重新被揪出也不热心了。尤其那位大胡子连长,现在简直没有了什么火气,平日间也喜欢一个人发呆、愣神儿。据说,万金玲发了言后,他只是冷冷地瞟了她几眼。没有说话。工宣队长只是嘿嘿地笑,支支吾吾地说着模棱两可的话:“慎重研究,慎重研究……”
  ——这些情况,当然都是后来我从别的渠道得知的。
  反正,这一次处理方案下来,比我预想的要轻得多,我只落了个“问题不清,暂不能从事教学工作”的结论。市文教局在百里外一个荒野的河滩上设了个“五七干校”,任务是用铁筛子筛砂石,为全市教育系统挖防空洞在里面搞水泥加固时充作制拱材料。我又光荣地成了“五七战士”,另一个说法则叫作“内部监督对象”。
  临走前夕,镇革委会文教部为了给我们一行数十人“送行”,又开了个“茶话会”。不过,领导者似乎也知道在这里空喝茶、说虚话没味道,还是进行一点思想教育吧!什么方式最相宜呢?听忆苦、吃忆苦饭。
  此会由“满大废物”满得财主持。五分钟以前他还在隔壁一间屋里不知向什么人示范“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五分钟以后走进这间屋,已是满脸神圣了,挥着手对手下的办事人员喊:“快去请万大妈!快去请万大妈!她是主角儿呀,她不来怎么开戏!”
  遗憾的是他的岳父——万金玲的爸爸万世宝已经死了,不然,他也应在被请之列。
  被派去请万大妈的人回来说:她为作忆苦饭忙了一夜,病倒了,不能来。
  “那,忆苦饭呢?”满得财着急地问。
  “万家那四丫头帮我用车推来了,在门外。”被派去的人说。
  “那好,我讲两句话,就开始吃忆苦饭。”
  满得财,这位平日经常用零食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热衷于到别人家“开一顿”的人物,今天却给我们这些人讲起了“艰苦意味着光荣,怕苦,就想想旧社会……”
  对我们这些人讲话,他也索然无味,远没有找些女同志去示范“葡萄皮儿”有趣,所以讲了几句,就一挥手说:“吃忆苦饭吧!”
  两大桶分辨不出成份的黑糊糊的窝头被抬进来,万四姑娘也随着进来。她进了门,两眼先扫寻我,待扫寻到了,又只能凄苦地把脸扭过去。但她不想走,选了个座位坐下,反正这会上有八九位专门来陪我们这些人座谈、吃忆苦饭的“革命群众”,她坐在其中很不起眼。吃忆苦饭开始了,满得财带头,他抓了一个大窝头,但尚未往嘴里塞,就借故有人找他出去了。待他再进来的时候,已是二十分钟以后,他手中的窝头不见了,嘴还在蠕动。
  这屋里唯一没吃黑窝头的就是万四姑娘。
  满得财进来后,笑着对万四姑娘说:
  “怎么,四妹没吃?那怎么行,受教育嘛。”
  “吃不起!”
  “你这是哪里话?”
  万四姑娘赌气站起来,从兜儿里掏出一些钱拍在桌子上,说道:
  “为了做忆苦饭,我们求东家、拜西家、找糠、麸子、菜叶子、蒲根,人家谁也不给。你说是政治任务,就是花钱买也得买!我妈一赌气跟你要了四十块钱,你以为剩好多?家家要高价,只给你剩下三块五角钱——给你!”
  满得财脸红了,一个劲儿地支吾:“下去说,下去再说……”
  万四姑娘把钱从桌子上推过去,嘟哝着说:
  “这顿饭花了三十好几块钱,请大客都够了,可偏偏让大家吃糠,吃麸子,吃野菜叶子——真不知犯的哪门子傻!往后,这事再别托我家了!花上高价钱买蠢,这事我们再不干了!”
  万四姑娘退了钱,就向外走,但她那眼睛还是瞟了我好几次。
  花上很重的代价去购买两个字——愚蠢,这句很富有哲理的话对我的刺激很重。是的,我们做过多少这样的事呀!
  万四姑娘正式宣布她家不干了,我感到了极大的欣慰。
  当晚,我只来得及对前来送行的二奎交待一下看好房子和画具的事,接我的卡车就在门外鸣笛了。……
  虽然我在“五七干校”呆到第二天,就遇到了时代的重大变革——“四人帮”被粉碎,但由于很多“五七战士”都被请回去落实政策,干校的十几间房空了下来,我一个人在那里看守兼作画实在是一大福气,我便向镇领导、校领导声称:留下来看“庙”是我心甘乐意的。由于我的无足轻重,被批准也是爽快的。
  转眼间,三年多过去了。
  但是,我的安宁又一次被破坏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无价之宝,成了小镇、学校非请回去不足以显示,“重视人才”的对象。
  说来真有点可悲,这原因有二:
  一是我的父亲——外市某中学校办农场的常驻代表,他当年在教学之余写的那几篇宣扬摩尔根、孟德尔遗传内因论的小文,本是作为他不尊重米丘林、李森科因之倒了毒的祸根,谁知近期有人翻查出来,说他是“被埋没了的童第周”,连省科学院都几番派人请他,近日还被纳入了出国考察人员名单。我的父亲也实在变俗了,虽然就我所知他后来用了较大精力研究米丘林,并由衷感受到米丘林的生物外因论也含有真理,但现在他隐瞒了这一点,而且欣然地接受了突然而来的幸运。他有他的想法:应该用自己那一点余光去照耀一下尚在潦倒中的儿子。
  这一喜刚来,第二喜又接踵了!
  我们“五七干校”的原成员中,有一位华侨老美术教师。当年我和他有很深的友谊,我不但亲自给他画过头像,而且在他一次回镇时,我特意给二奎开了条子,允许他进我在镇上的画室里去随便看。两年前,这老教师出国了,从他哥哥那里分得了一个小职衔——国外一家美术出版社的编辑。这老教师不忘旧情,竟把他当年在我画室里拍摄的上百幅画稿照片,汇集成册,冠之以《中国青年画家唐X画集》,还请某位意大利画家写了序。我疑心那些吹捧性的语言是和老教师重金相聘分不开的。这序言由国外及香港,由香港及中国大陆,我成了如果再在河滩呆下去便有损国光的人。
  我首先被请回了小镇,人们说那只不过是我的跳板,很快就要飞起来。
  可惜,我虽不十分热爱那个河滩,并不发狂地热爱着小镇,但我更不爱非我个人赢得的意外幸运。因为我知道,失去了自我尊重的人才是最贫穷的人,才是永久自豪不起来的人。
  回镇就回镇吧,教课就是了。别的,还是另找渴盼施舍的人吧!
  荣誉、地位如果不是遇上着迷者,而是遇到冷漠者,那它本身也会闹腾一番就渐渐冷却下来的。我逐渐又恢复了原始形象——一个本无什么大本事、因之上不去的平平常常的人。
  也好,这多好,安静就好。
  寂寞总是有一点的。万四姑娘于两年前考上了市里的初级师范,尚需两年毕业。见不到她,我寂寞。
  袁良栓——老军人的去世,使我更寂寞。他的葬礼简单极了,好多在十年前经常出入他家的人都没有光临。
  我没来得及参加他的葬礼,现在回来,补也来不及了。我只好把当年给他画的那张头像放大、着彩,挂在我住处的墙壁上。抬头一望这位共产党员那严峻而又闪烁着嘲讽式微笑的脸,我就觉得他也是法官,小人是走不到他跟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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