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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时间真像是魔术师,几年过去了。粉碎“四人帮”之后,小镇上的许多人物、人家的状况,都发生了变化。不过,再剧烈的时代变化,往往也不能一下子扭转那些带有因袭的东西。万金玲两口子的现状就足以证明。
  粉碎了“四人帮”,她的丈夫和她本人自然要倒台的,谁还能再容忍这样的文教部长、这样的学校革委会副主任呢!
  但你千万不能小看他们早就经营好了的东西。满得财继续当镇革委会文教部长是不称职了,可他已经是干部了呀,是只能调动而不能罢职的,老规矩了嘛。恰好小镇上要盖一所不大不小的宾馆,供游历本地名胜的外国人和港澳归侨栖息。上级觉得,把满得财调到这里担任馆长,一来相对地降了职,二来也不难打通满得财的思想,工作好做。满得财果真同意了。没过多久,久等学校给她正式任职而无望的万金玲,也调进宾馆里当了服务组组长。
  如此一来,万金玲仍是全镇最有福气的人之一——在外事部门工作,好家伙!
  现在,她的兴趣已经转移,梳妆打扮便是重点。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竟把头发烫得蓬松之极、卷曲之极,穿进口紧身连衫裙,胳膊上挎着外国友人赠的血红洋挎包。尤其突出的是颈上那一串镀金项链。人有了福气,嘴就勤,说话绕来绕去都是让人意识到她是有福气的。见了同龄妇女,她总要说对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咱们俩站在一起,就是说你比我大十岁,也有人信。”
  提起她当年“闹革命”的往事,你别以为会羞了她,她比你还超然:
  “想起那年头儿,真是叫‘四人帮’给折腾苦了!那时候的人,要多傻有多傻!折腾半天,一分钱不多挣,图个啥!要是现在,请我当校长、局长我都不干!有那工夫,还逛两圈儿百货商场呢!”
  她福气她的,本与我无干。但她那张嘴是从来闲不住的。她把一名男华侨请到家中作客,事后在小镇街上闲逛,借以增辉。我只是无言地瞟她一眼,她就挂了心。后来,这男华侨又在她的陪同下拜会了在本镇蓬源饭店任会计的表弟。据说,表哥很关心表弟的婚事,问及再三,表弟婉转地透露出看中一位漂亮的小学教师。原来这位小学教师不是别人,正是刚参加工作两年的万四姑娘!
  又据说,万金玲当场就拍了胸脯:
  “她呀?包在我身上!不过话说在头里,她娘那个人可不比以前了。如今开起了酒馆了,进钱不少,每天都是十块八块的。你们要是不动动大宗钱,她可动不了心!”
  钱,表哥、表弟都不放在心上。
  没想,万金玲刚跟四姑娘一提,四姑娘就火了,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万金玲受了大贿,怎肯罢手!她得知万四姑娘往我那里跑得很勤,以为四姑娘的情绪只是代言了我的情绪,便在镇上偷偷散布了许多只有她那样的脏嘴才能说的话。我略知了这些话以后,心里很懊丧。这样的事,你驳斥,你解释,都等于在帮助扩散。我受辱没什么,一个刚刚成年、正需要以无忧的心境去开创生活和事业的姑娘,怎么受得了!再说,我已看出四姑娘对我的多年徒弟——二奎有了些好感。二奎现在已是家境贫寒的青年了,本人是搬运工,但坚持学画不息。我多次见到四姑娘每到我这里来都要给二奎捎些画具。我由衷地祝福他们。
  我的存在要给四姑娘这刚刚有了坦荡笑容的脸蒙上阴翳,实在是罪过。
  我决定应诺一个曾经推却过的差事——市某电影院要调我去画广告画,我起初拒绝,现在决定应允。
  这件事一经决定,我就要着手去办。事前,我力求不泄密,只有二奎一个人大约猜出了我的意思。
  这天下午,我下了班回家去。穿过镇街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
  “那不是唐先生吗?给我家写几个字吧!”
  我一回头,见是万老太太,只见她怀里抱着一卷纸,手里端着墨汁,攥着笔。
  我很奇怪,忙问她要我写什么字。只见她兴致勃勃地用一派得意的神气说:“反正不是叫你写大字报、大标语什么的。”
  “那您要我写什么呢?”
  “你跟大妈走吧,到了我的酒馆子就知道了……”
  国家实行新的经济政策之后,精明而贫穷的万老太太向镇政府领了一张营业执照,租了某位沾亲者的两间闲房,开了一个小小的酒馆。万老太太是个手巧之人,很快便学会了制作卤鸡、卤鸭,还能烧几样好菜,生意很红火,竟成了日进十几元的富家了。
  今天,万老太太的酒馆子盘货。她把我领到馆子中,是让我给她写些条幅之类的东西挂在墙上,以增酒店气氛。她说:“当年我见人家吴家开的稻香居酒店里,就挂了好多字画儿。你还别说,就是招人儿……”
  这个任务,我当然是能够完成的。
  我跟着她进了门,二姑娘、三姑娘都对我客气了一番。我呆了五六分钟,就发觉万老太太请我来大约是有另外目的的。她很可能因为我是她家当年贫穷的特殊见证者,觉得有些耻辱抓在我手里,今天要扳回这个面子。所以,刚进门,万老太太就高声减:
  “二丫头!三丫头!给唐先生上菜!摆酒!——取出一瓶原封五粮液来!”
  果然,不一会儿,桌子上就很丰盛了。我刚一局促,万老太太就大度地对我说:
  “甭犯嘀咕,今日个是大娘白请你,一文不收的!——实跟你说吧,现如今大娘可不是穷人了!瞒别人不瞒你,每天至少也有十几块钱进项。以前是你妹妹们急着找工作。什么找工作?还不是找饭碗!如今,索性不找了,镇上管事的人找我们,我们倒冷着他们了。就是你四妹妹,当初考的是师范,现在当了小学教员,也就没的说了。依我呀,她挣那一壶醋钱,还不如辞了,跟我料理铺子!好歹一勤,就添出了她三两倍工资!”
  这两三年来,我虽从一些人——包括四姑娘那里了解了万家的一些情况,但因为有往事之嫌,从来没有到万家去过,也没有到万家的酒馆里坐过。
  今天老太太神采飞扬地一说,我才留了神:一家人,包括万老太太本人,都去掉了昔日的褴褛衣衫,换上了有质地、有光泽的化纤衣服了。二姑娘倒没怎么改变昔日的谦卑性格,低头在那里为我切肉。三姑娘的性格也还保留着昔日的痕迹——不喜欢深想什么事,也不怎么害羞,她还能站在我面前笑着看一会儿,用白围裙擦着手。
  万老太太坐在我对面儿,点着烟抽着,也频频让我。
  本来,老太太是很有气度地跟我说话的,没想到我一句简单的问话竟深深刺激了她。
  我无非是出于客气,随便问了一句:“几个妹妹都好?”
  万老太太起先还想掩饰,故作高兴地说:“都不错,总算赶上了好时候。你大妹妹命最好,嫁了个好女婿,不愁吃,不愁穿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个女儿的表情都很不自然。二姑娘老实,但那切菜的手竟也乱了节奏。三姑娘正在往橱架上摆酒瓶的手也停下了,她还扭过脸来盯着她娘。
  其实,我已从四姑娘那里了解到了万大姑娘的情况;她婚后无缘无故地患了妇女病,脸色青黄。
  莫说大姑娘,就是二姑娘的情况我也了解些。她因为生理有缺欠,不敢高攀,嫁了个煤栈工人。但结婚之后,万二姑娘就觉得地位卑下、工资又低的丈夫不那么宝贵了,动不动就向丈夫甩脸子,怄气。大赌气时就回娘家,经久不归。
  老太太也看出了两个闺女的表情变化,觉得再掩饰下去也没意思,便索性透了实:
  “不怕你唐先生笑话,人不认命不成。我这天生不松心的命呀,操心就操在老三、老四身上。就说这老三——”
  老太太的话刚出口,三姑娘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索性丢下手里的活儿,腾腾几步走出门,哐啷一声把门摔上了。
  老太太望了望三姑娘的背影,转脸向我委屈地说:
  “瞒也瞒不住……好在你唐先生也不笑话……唉,她可是不让我松心呀……”
  我也了解三姑娘的情况。
  在我跟万家的姻缘关系中断以后,主动在钱财上帮助万家的人还是有的。有一个小伙子叫朱三,人是不失厚道的。他是钳工,因为兄弟三人分了家,他独自一个过日子,精力全用在省吃俭用攒钱上。这钱,只花在万家,而且不惜赔上劳动力。目的很简单,他看上了三姑娘。可三姑娘偏偏在跟我的“见面”告结之后不久,恢复了一种几乎被她忘记了的昔情——原来,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和一个叫魏顺的男孩很要好。两个人虽然有时吵架、对骂,但又谁也离不开谁。前几年,魏顺因为爷爷是伪镇长,连当个清洁工还尽受小孩子的围追嘲弄。这时,只有万三姑娘才敢跑过来赏给每个小孩子一个耳光,把他们骂走。魏顺好不容易攒了钱给万三姑娘买了一双皮鞋,万三姑娘竟没有勇气推脱了。
  万老太太有万老太太的理,而且这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不失道义的。你听,她对我这样说了:
  “咱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拿朱三和魏顺一比,魏顺哪点比得上朱三,人家朱三对我们家的恩德多大!”
  门,砰地一声开了,万三姑娘跨了进来,怒冲冲对她娘说:
  “有恩德又怎么样?有恩德,报答他就是了!我不是说了吗:等我成了家,欠朱三的情由我补!扣我的钱!有恩德就嫁给他?我过了门儿是当媳妇去了还是当奴才去了?魏顺又怎么样?他不欠我的,我不欠他的!他给我买皮鞋,我还买了一条涤纶裤了给他呢!这样,跟他结婚就是平等的!谁也不欺侮谁!两口子过日子,谁也不是主子,谁也不是奴才!这样的日子,喝凉水都顺气儿!要是为了报答恩德而嫁人,哪儿就轮着嫁他朱三了!早在你把人家唐老师——”
  万老太太自知说不过女儿,只好转脸求助于我:“您这当老师的听听!听听!这些话有没有一句不是昏话?不是疯话?”
  依我看,这些话恰恰不是昏话,不是疯话,在中国的爱情史上,实在抵得上一次小小的呐喊、宣言。我不得不联想起契诃夫说过的一段奇异的话:
  “许多感情都可以转化成为爱情,包括仇恨和憎恶,唯独不包括感激……”
  然而这些话,对于万老太太来说,恐怕此生此世是不会明白的了。
  “唐先生您看我这操心的命!”万老太太用衣角擦泪了,“要不说人争不过命呢!是操心的命,没钱不省心,有钱也不省心!我还没把四丫头的事跟你说呢!说了,你也是要生气的。她金玲姐给她介绍个华侨,她硬是不同意,倒常在我耳根子嘟哝什么袁二奎!他袁家如今要身价没身价、要钱没钱……”
  “那你管不了!”三姑娘代四妹不平了,“有人爱孙猴儿,有人爱猪八戒,换还换不得!”
  看来,万老太太尚未听到由万金玲制造的有关我和四姑娘的不雅传闻,谢天谢地。
  我看看表,已经晚八点了。时间已晚,腹中正空,这里的酒肉又咽之无味,我只好告辞回我的住处了,在那里塞几口饼干也好。
  我走到自家门口,奇怪,门竟开着。我仔细一看,门框上贴着一个背手而立的人,这是谁?这人见我走来,赌气地说:
  “二奎已经把钥匙给我了。你去开灯!”
  我走进门,把灯开了,更加清晰地看出了这个背贴门框而立的人。她显然已是大姑娘了,长得美丽而端庄。当年的稚气虽然仍有痕迹,但四年师范学校教育已使她变得既有青春的豪情又有事业的执拗了。
  她今天却是生着气,睫毛上还有泪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她知道我打算调走?很可能的,二奎既然能把房门的钥匙给她,就很可能把我的打算告诉她。
  但我还是不要冒失地惊动她吧。为了冲淡气氛,我故意装作不介意地说:“今天我到你家酒馆去了,亲眼看到你家如今的日子确实比过去富裕多了……”
  “富裕!富裕!富裕顶什么用!”她仍是气怒地说,“过去穷,穷得没志气,让人看不起!现在富了,还是那么俗气,那么眼皮子浅!想起来,还是让我心口堵得慌。”
  “到底……出了什么事?”
  “别瞒我!——万金玲欺侮你,我咽不下这口气。她算什么东西,下作玩艺儿!”
  就我心里说,我是感激她的。但是,又何必让这样一个刚刚成熟的女孩子去无端介入那尘俗的纠葛呢。为了给她降降温,我故意大度地笑了笑,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说:
  “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这么动火?你要不提,我都忘了……”
  “干吗要忘?干吗要忘?忘了,就说明你是神仙啦?”
  “那你要我怎么办?”
  “她气你,你不会气她?偏要活得好好的,过得美美的,争取长寿、活百岁,把眼睁大大的,看这地球上到底是谁有前途!”
  我又努力笑了笑,笑她说的是孩子话。
  沉默了好半天,她几次用眼瞟我,想说什么,又几番把嘴唇咬紧。最后,她像是鼓足了勇气那样,猛然问我一句:
  “你……嫌我……年岁小吗?”
  我没有介意这句话,只是觉得她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大约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问得太冒失,脸红了,头也低下了。但她还是不妥协地说:
  “我大姐……太没福气了!可我们姐妹几个,并不都像她那样傻……万金玲又打我的主意,算是她瞎了眼!我就是这么想的:人,正儿八经地活一天,也比俗里俗气、臭臭烘烘活一辈子强!”
  我听不太懂她这些话是围绕着一个什么宗旨而发的,也不好深问,只好像往常一样夸着她:“四妹进步多了。”
  “去去去!别来这一套!”真是太奇怪了,她从来没用这样的语调跟我说过话。“你也会耍人!……你把我的心搅乱了,你自己却退了套。……十年前,谁会想去当教师?给我双倍工资也不干呀……后来,你跟我们家有了关系,见你见得勤了,我就跟丢了魂儿一样,迷上了你……要不是想学你的样儿,我怎么也不会报考师范!谁想你近些天又……”
  万四姑娘哭了,伤心得很。
  我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螫着。
  好半天,她使劲甩了一下头发,意思是要说出决定性的话了。果然——
  “不就万金玲那娘们儿伤了你的心吗?哼,蛤蟆一叫,牛就不到河边喝水啦?你甭怕,我索性——豁出去了!”
  我被惊呆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她一跺脚说,“我索性直说:没人跟你一起过,我跟你一起过!只要你不走,我就这样帮你堵万金玲的嘴!”
  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什么都明白了。
  虽然她的体征可以说明她是个大姑娘了,但那一脸稚气,那因为生气而噘起的嘴,那轻易流出的泪,都说明她还是个孩子。
  此时,我的心止不住地痉挛了起来。
  多年来,我在潜意识中总晃动着“尊严”两个字。不管日子多么艰难,我的脊柱也还是有某种硬度的。但是今天,我终于发现眼前这女孩子——也许还有许多另外的女孩子、男孩子——比我自己更加珍惜我的尊严。为了这个,眼前这女孩子不惜喊出“我豁出去了”那种近似拼命的声音,这说明我本人的形象已不止可怜,甚而有点可鄙!为了这一双——岂止这一双——天真而又带有某种忧郁的眼睛,我想,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权利把自己弄成软弱、卑贱的形象的。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权利让你们豁出去!”我终于慷慨激昂了,“只能由我们为你们豁出去!否则,那是卑劣!”
  “那你……还走不走?”
  “为什么要走?谁还能吃了我?”
  万四姑娘破涕为笑了,抹了抹眼泪说:
  “人家心里一急,人往上一涌,就说出了那样的话!往后,我还叫你……姐夫!”
  “刚才那些话,就原谅这一次!”
  停了一会儿,万四姑娘说:
  “我那个班的孩子喜欢集邮,我支持他们。明天请你给他们讲讲集邮知识好吗?”
  “讲什么呢?”
  “像约翰·明斯克的故事,就有意思。”
  不,不必讲那样的故事了。因为我觉得,世界不允许也再不会重复那样的故事了。
  我们正在走向你呀,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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