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十二


  一连多日,万家也没给我回音。
  更奇怪的是:万家的人不论在哪里见了我,都故意躲躲闪闪,其中尤以万老太太为甚。只有一次,走了个面对面,躲闪不及,她才讪讪地止了步,并把我扯到一边,很不好意思地说:
  “哦,唐先生……别的没啥……就是,你和我家大丫头的属相不对,犯了大克……你属虎,她属龙……大犯相……我倒没啥,新社会的人,可大丫头她就是不开通……唉,死说话说都不成……
  我一眼就看出,在这位穷彻骨人家的当家人眼中,比我的属相——虎还有着更可怕的东西,这就是贫穷。她和她的大女儿如果发现我是财神,那么,我就是属狼也似乎可以将就的……
  不过,我对这个人家从来只有同情,只要不是给她们增添烦恼的事,我做起来都是爽快的,包括接受她们的拒绝。
  我临离开万老太太时,尽量更加亲热地叫着她“大娘”,也尽量说些让她安心的话。
  一晃小半年过去了,这期间我也被排了课,早出晚归,也就很少碰到万家人。
  我的生活似乎总要伴随一些不愉快的刺激。我尽量沉默,或是装作像别人一样平静。好在我是要作画的,我会在美好的色调上寻找自己的安慰。
  头一桩使我产生欲呕之感的事,就是万金玲的结婚。她结她的婚倒也罢了,偏偏死拖活拖要我去喝喜酒。这种喜酒咽到我的肚子里实在不是滋味儿。我特别受不了她的畅然大笑,因为我总感到这笑声的后面,隐藏着人类中“上品生命”的抽泣声。
  万金玲的如意郎官是镇革委会的文教部长,叫满得财。名字俗,人更俗。他有一张胖胖的、笑佛爷似的脸,原是一位小学教师,家长送给他的外号是“满大废物”。在他当小学教师的时候,主要兴趣都用在打扑克、下棋以及到朋友家借机“开一顿”上,教小学都是够不上材料的。一给学生讲某篇古文或是较复杂的四则运算就额上冒汗。一见学生厌烦、乱哄哄,就把教案本子一合,说笑话、讲谜语,或是说绕口令。不过,他最拿手的绕口令也只限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猪吃我屎,我猪吃屎”。他让学生说,自己在一边鼓劲儿:“再快!再快!”直到让那个学生滑了嘴说出“我吃猪屎”,他才神气地、毫无失误地示范几遍。学生造反之后,他见了小造反派们还是跟他们比说绕口令。不知为什么,学生一见他那胖胖的、常常因咀嚼零食而蠕动的腮,竟然根本想不到“反党、反社会主义”上去。当然,他之所以成为全镇教师中硕果仅存的少量“革命派”教师之一,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出身好,他是一位援外老工人兼模范工人的独生子。援外,好家伙,政治上不过硬能援外?再说,去的还是阿尔巴尼亚呢!
  物以稀为贵,满得财忽忽悠悠地成了镇革委会文教部长。不过,偶尔高兴了,还是不忘来两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万金玲看中他,是觉得他家老爷子有双倍优点:一是政治上过硬,二是领取双工资。
  这是一场“干部与干部结婚”的场面,自然很热闹。万金玲特别盛情地邀请我,含有报复、捞面子、一洗往昔失体之羞的意思。到了她家,她特别要我欣赏的是她公公从国外带回来的几件“进口”品。其实,我一眼就看出了那个自动暖水壶的壶胆的真正产地是上海,我第一口就尝出了那一支“进口烟”的烟丝真正的产地是许昌。
  在这个婚礼上,两位男家长都不在——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床上。万世宝折腾了几年,他喊过“战无不胜”之类的豪迈口号,但却被梅毒病复发打倒在床。中老年人一提万世宝这病,就难免要联想起这位丐首痞魁当年的许多脏事。这本来就已经使万金玲难堪了,何况公公那边的来信中,特别对儿子恼火的是他竟成了万世宝的女婿。更主要的原因是万世宝已经无用,很脏,需人赡养和伺候。万金玲自幼就没有受过有关孝道、妇道的闺训,也无这种兴趣。结婚的这一天,反倒特意把娘家的门反锁上了。唉,万世宝万万没有想到他高喊了几年“打倒”之后,竟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打倒了。
  这样的喜酒要我喝,我实在不如喝醋!
  这几个月中,我由衷为之难过的事之一,是老军人袁良栓的住院。他,平时没被我看出有病,怎么到医院一检查,竟是肝硬化后期!我特意坐火车到市医院看他,走到他的床沿,难过地问他:“看着你身体好好的,精神也不错,怎么……”
  “看着好好的?那是你眼拙!”这老军人还是那样爽朗地笑着,“这年头发愁的人多,越是自己有了愁事越要瞒着。一不能给朋友添愁,二不能给坏人添喜。就是你今天来,也要告诉你两件喜事。”
  头一宗喜事是他长子大奎回了心、归了性,变得“有些悟性”了。经袁良栓从中撮合,与袁良栓当年一位战友的女儿——一个农村姑娘定了亲。
  第二桩喜事竟说到了我的头上:
  “二奎跟你学画画的心铁定了,昨日晚上给我写了誓言。其实,我倒不一定非要他画出个什么名堂来不可,我想的是:人有一业就有一趣,有业就有地方放心思、收性、归心,做人出不了大辙。无业,我的天!准不会有好心性……”
  这些话,虽然跟尊重艺术不沾边儿,但我听了却感到格外有份量。
  这几个月中,我听到的第三件不愉快事就是万大姑娘的结婚。这实在是跟妒忌不沾边儿的感情啊!妒忌之情,哪有这样酸、这样涩!
  她的男人,比她年长十一岁,是一位丧妻且有遗子的干部。一次我与万老太太路遇,出于礼貌,问起了万大姑娘的情况。万老太太故意作出很快慰的样子说:
  “你大妹妹呀,快要享福去了!姑爷是个科长,一月一百出头儿,脾气也好……”
  但她笑容后面的凄然,我还是看得出来。
  万大姑娘办喜事这天,也很热闹,单是汽车就出动了六七辆。但那每一声笛鸣,在我的感受中似乎都不是什么欢乐的调子,弄得我作画都作不下去。
  就在这天,我接到了一封信,是本镇人寄来的,却又贴着邮票。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