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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四姑娘觉得我和她大姐配起来倒也相当的缘故,第二天上午到我住处来的时候,竟也有了一点难得的笑容。
  我正在作画——临摹我的画册中一张法国埃克托·普隆画的风景画《特罗瓦附近的塞纳河畔》,不愿意立刻收笔,便要她闲坐一会儿等我。
  最近,我偶然翻阅那本随同我的“解放”一起被退回的《世界风景静物名画册》(全是油画),不知为什么,一下子产生了临摹的兴致。似乎把自己的心清——甚至灵魂——溶进这些大师用色彩、光泽所构成的意境中小憩一会儿,都是极大的幸福。虽然这些画都是风景、静物,少有人物,但在我的感受中仍是一种意境,一种特殊的感情世界。
  十几天来,我已临摹了十余幅,其中有荷兰威廉·卡尔夫的《静物》,它用新鲜水果的活泼色调和古酒器、古杯盘那圣洁的古金属光泽相映衬,显示着“世界”二字的含意之丰。再例如英国达那作的《出航》,在画面上,船体、帆桅、海面是主体,而船上那拥挤不堪的人物倒是占了很小的比例。这位画家仿佛是用古船旷海和熙熙攘攘的人间作对比,告诉人们“永恒”的伟大力量。还有一张是俄国克拉姆斯柯依画的《野夹竹桃》。我敢说,就是初学作画的小学生也不会佩服这其中有什么技巧。但是,只有摆脱了基本功练习期、进入艺术创作圆熟期的人才会懂得:色调处理往往是画家感情和才气的真正象征之一。单是把野生的夹竹桃处理成庄重、深厚、安详的色调,就显示了这位画家的非凡气度。啊,你再看看俄国赫鲁茨基笔下的《花和水果》,法国莫奈的《桥》,俄国希施金画的《松林里的早晨》,法兰德尔画家路施达波尔作的《麦田》,以及俄国巴林诺夫作的《在公园里》……又怎能不使人产生这样的联想:大自然本身是枯燥的、僵死的,只因为有了人,世上的一切才有了另外的生命——感情的、思维的、情操的、美学的……
  人呀,你的宝贵就在于你来到世上时,应该生活在人类特有的意境中。
  就拿我正在临摹的这一幅画——法国普隆作的《特罗瓦附近的塞纳河畔》来说,画面上出现的无非是一段最平凡的小河,一片由平凡树种构成的树林。老实说,走出我脚下的小镇半里路,就可以见到不止一片这样的景物。但我还是被这幅画净化成了栖在永恒中的一个小憩者。这是因为:那片树林,那一段溪水,以及岸边的土地,既是自然的,又不是自然的。大自然的景象是由一个瞬间、一个瞬间的相对表象构成的,每个瞬间都呈现着不同的色调、光泽、构图,把哪一瞬间的自然景象搬上画面,以及把另外哪些一瞬间美好的有关联想赋予它,十个画家会有十个样子,也就分成了十个等级。啊,眼前这幅画上的平凡的树林、平凡的溪水,一经染上了画家赋予它的臆想色调,就变得这样圣洁、美好、深远。老实说,假如能有幸躺在岸边那一块古老、浑朴的泥土上小憩上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让自己的脑子过滤一下有关人生的多余杂欲,流淌一下有关往昔、现在、未来的思想清流,用多少钱去换都是不算过分的。我姑妈那些钱——只会用来购买洋房、汽车、化妆品的钱——在这一幅画面前,将显得多么可怜而毫无价值。
  我临摹着这张画,万四姑娘站在我的身后看。她当然不会体察到我此时的心潮,不,不会的,连她的呼吸——散发着食物气息的呼吸,似乎也是很尘俗的。我能推断,此刻在她心中,无论是关于我本人,以及关于我这室内一切陈放物——主要是墙上挂着的一些画,大抵都是和钱、和一大叠一大叠的钱化为一体的。当然,我走入她们家,也和财神爷走人她们家是一个意义。
  这样美丽的一个小女孩,却有着这样荒原旷野式的贫瘠心田,可悲……一阵酸楚之后,我似乎觉得我的教师称号也受了一螫似的。
  我收拾起画具,正准备跟她说些什么,老军人袁良栓进来了。这老军人本来是请我到他家去喝酒的,但一见万四姑娘在场,也就明白了大概,没有深请我。不过,他还是说出了这次请我喝酒的意义:
  “就是值得贺一贺!值得贺一贺!大奎那小子还愁得像丢了魂儿,我却说太值得贺一贺了。你道什么事?——万二那丫头高低跟我家大奎吹了。吹了!实情呢,我也打听个大概:那爷儿俩盯上了你,又胡诌出什么我这个援越抗美的英雄迟早要跌价儿,吹了!我为什么要请你一起去贺一贺?那是因为你小唐先生也是有眼力的,没跟万二那爷儿俩就合到一块儿去。有眼力,有眼力!”
  万四姑娘听了这话,脸上也隐隐掠过一丝庆幸感,不知是为我庆幸,还是为她大姐庆幸。
  袁良栓坐下来,卷了一炮纸烟抽着。他望了望万四姑娘,笑着说:“这丫头都这么高了,十几了?……在学校学的啥?”
  “……主要是搞大批判……批儒评法……新近老师还讲了批判《水浒》……还请了人讲了什么评《红楼梦》……”
  “哈哈哈……哈哈哈……”袁良栓笑了起来,“有个意思儿!跟我家二奎说的一个样。一个样!那天,他跟我刚一透,我就指着他鼻子骂!我说:‘你懂啥?连草驴叫驴都认不出,连马蜂和蜜蜂都分不清,动不动还阶级斗争呢!你知那阶级啥模样儿,是方的是圆的?’——哎?听社会上的人乱吵吵什么《红楼梦》,我也找了一本子看看。我文化低,认字不多,开头儿那几段子生字儿多,越往后看就越是大白话儿,还真看上了瘾……有个意思儿!”
  袁良栓来了兴致,他问我:
  “你说这部书说的是个啥理儿?”
  我虽看过《红楼梦》,但没有研究,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只好把曾经阅读过的评论文章中的观点对他重复一遍,诸如贾母、贾政怎样阴险狡猾,薛宝钗是个两面派,袭人是个奴性人物,晴雯是个反抗性很强的人物,至于贾宝玉、林黛玉,那是叛逆者,但在阶级性上……
  “你没看过!你没看过!”袁良栓不信任地笑着说,“你大概没看过!或者是没看明白。我可是看过的!想的,跟你说的不完全一路。你猜我想到哪儿去了?猜呀?嘿,你可猜不到!我呀,比起来了。不错,那是一窝子地主,封建阶级;我们呢,无产阶级。我们无产阶级,就是在品格儿、德行上,也得比他们地主强才是。可我看呀,就说那贾家老太太,贾政那家伙,甭管真的假的,还有个‘礼’字儿的门面,我就觉得比万世宝那样的人还是差不到哪儿去。你说薛宝钗那丫头是两面派?看不出。她吃的是剥削饭,这要批她,可那知书达礼的脾气儿也不能一块儿骂。实话说,要我娶儿媳妇,宁要那丫头,也不要万二的闺女!……晴雯那丫头你没品透,我觉得这丫头倒是有个想当小老婆的心思,咋咋呼呼是表面儿
  我此时实在没有多余时间去品味他的新见解。他大约也看出我有事要办,不能久陪,便自觉地站起身来。临走,他望了万四姑娘一眼,才想起了有话要嘱咐她。便说:“哦,对了,小唐先生跟你家的事我也知道了。你回去跟你妈讲,就说是我说的:小唐先生的人品,没说的!啥是你家、你妈、你姐的福气?就是找个这样的正儿八经的人!这么看,你妈倒也是有福的……”
  “是……”
  袁良栓走了之后,万四姑娘的脸比以前有光泽多了,兴奋得红朴朴的。她对我介绍说:
  “……袁大叔在我们镇上可不是平常人……人家是战斗英雄……二级功臣……出身上更不用说,硬着呢……”她的潜台词是:“有这样可靠的人说你好,大概是绝不会错的……”
  单单是这样想,她其实还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一边收拾屋子一边问:
  “你大姐对我的印象怎么样?”
  “她没说过……”这女孩转了转眼睛,低下头说,“她可是个苦人呀……我们作妹妹的都盼着她有好日子过……要是有人欺侮她,我们都不依……您信不?”
  这女孩子用眼盯着我的时候,神情中有担心也有警告。而且,她这一次盯着我时,特别有坚持性。万四姑娘,这平日里沉默的、常带羞怯感的女孩子,今天特别勇敢。为了她姐姐的幸福,她使劲盯着我,仿佛我不回答、不表态,她是不会收回视线的。我不禁反问:“我为什么要欺侮她呢?”
  “您……有钱!穷人……谁真正瞧得起呀……”
  她这感叹是真诚的。这或许也是她来到世上十四五年的一点小小的人生感触吧!
  我索性用上点时间,非要探一探这女孩子的内心世界不可。便故意问:
  “你家出身那样好,你家大娘在镇上又是‘红’人,谁敢欺侮你家?”
  “您总是绕弯儿说话,就是不回答人家问您的话。”这女孩子赌气了,说话的声调里也减少了羞怯感,“出身好顶什么用?‘红’人顶什么用?谁心里也不傻,别瞧人家表面上朝我家赔笑脸儿,暗地怎么踩巴我们的没有!又穷,又没有硬势男孩,谁把我们一家人看在眼里!跟您实说吧——我妈,我姐,我,不知为什么,总感到好像有什么祸事追着我们。遇到一件什么新事,我就在心里打小鼓儿,暗想:可别让祸事应在这件事上呀……对您,我也是这样想的……您到底说个话呀!”
  哦,没想到这小小女孩子有这样的潜意识,也没有想到她今天有这样勇敢的宣言!是的,她太爱她的姐姐了。
  我理应表明自己的心迹,便问她:“你大约觉得我很有钱,平白地施舍给你家,总不会是纯粹出于善心,对吧?”
  “反正……他这样想过……”
  “而我,恰恰不是施舍,也不需要你家人在我面前当个被恩赐的可怜人!要说是可怜人,过去你们是,我也是。往后呢,我们就是要一块儿挺起胸来,共同争尊严!”
  这些话,小姑娘大概没有全听懂,她只是好奇地、惊疑地望着我。我走近她,拍拍她那嫩幼的肩头,对她说:
  “你一家都是好人,站起来比谁也不低一头!是的,你们穷,拣过破烂儿,难道这就丢了面子?没有!一群姑娘组成的人家,为什么会去拣破烂?就是因为她们既不想出卖不该出卖的——脸,去换不义之财,也不想得到那些不该得到的脏东西。万金玲那样的人为什么一阵风就能吹到一校之主的天上?那是因为她本身轻,是垃圾。你家人站在她家面前,应该把头抬得高高的。对不?”
  这一回,小姑娘的眼真正放光了,还闪着兴奋的泪花。这不仅因为她听懂了我的话,而且还因这些话也许早就埋藏在她心里。
  “对呀!”她笑着说,“您这些话,快到我家去说吧!快……”
  见这美丽的小姑娘第一次笑得这样甜美,我也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我故意笑着问她:“你愿意我当你的姐夫吗?”
  “愿意!恨不得现在就叫!”
  “那就叫吧!”
  “——姐夫……嘻……”
  好,现在该轮到我跟她透底了,说说我根本不象她家人想的那样富有。但这小姑娘等不及了,她扯起我的手就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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