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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进了万老太太家那处处显示着贫穷气氛的屋子。屋子不小,两间房,但房里的陈设都破旧不堪,且又很少,唯一增加生气的是墙上的各种广告宣传画:《红色娘子军》、《红灯记》、《智取威虎山》……
  一家人都在房中的地上给各种废品分类,连刚刚飞身回来的四姑娘也加入了工作行列。见我的到来,首先兴奋的是万老太太。她眼中放出灼亮的光,迅速用笤帚把废品扫到墙角,继之说了一大堆热情话。老太太眼中那兴奋的火花,很快就感染了女儿们,好多眼睛也放了光。不一会儿,几个女儿都局促地坐在一张全家共用的大床的床沿上,像排队一样,又都低着头。
  我偷眼看了看老太太的大女儿——姑称为万大姑娘吧,奇怪的是,她倒没有什么异常反应,还是那样冷漠。虽然她不一会儿就站起身负责给我斟茶倒水、点烟,但看得出,她好像丝毫没有招待“对象”的意味,倒像是以姐姐的身份在招待妹妹的对象。
  万家四姐妹的面貌、身段,似乎与她们的排号成反比:排号越大的,越凡俗;排号越小的,越美。然而,衣装倒是一律的陈旧,质地差。
  万大姑娘若是放在大街上南来北往的人群中,似乎还不失中上品,然而夹在三个妹妹之中,明显地黯然失色了。个子不小,但显得浑圆、凡俗,不过倒也质朴。万二姑娘的脸盘是美的,可惜有些驼背,据说又有枝指。也许因为有这些缺欠的缘故,神情尤显谦卑。万三姑娘,可就是真正的美人儿了,模样、身段都是蛮“帅”的。她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偶尔还能看出一点骄傲气。遗憾的是衣服破旧些,那一身流行的国防绿因为补钉太多和颜色发暗,使人联想到好像是炊事兵穿过的。万四姑娘最美,最秀气,但她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尚无资格被人从女性美的角度来进行评论。
  在一张很破旧的八仙桌子两边,分别坐着我和万老太太。桌子上摆着我提来的点心匣子,很醒目。
  万老太太从我略略有些紧张的神色,从我带来的点心匣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大体态度。她笑得虽然有些谦卑,但也有些甜意。
  第一轮会谈当然是由我和万老太太进行,她先解释在许多忆苦会上“说一些时兴话是不得已”,“换了谁也得这么说”,叫我别介意。接着,又转弯抹角儿地夸自己的闺女,“自小受穷,可有股子吃苦耐劳的性子。文化上是低些,最高念到初中,可这年头儿明眼的人都看得出:念书有啥用?我这些孩子文化不高有文化不高的好处,天生的憨厚、心眼儿实在、知道疼人。好多邻居都夸呢:谁将来找上万家的闺女,都是有福的……”
  接着,又夸我老实厚道,不油不滑,“咱娘儿俩挺对脾气……”
  说了一番话之后,万老太太憋了好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直率的问话:“你往我这儿走的时候,心里思虑好了?”
  此时,我只有点头了。
  “那,”老太太站起身说,“我们都避避,你们俩单个儿说一会话儿……”
  我太粗心了,再加上心思全放在万大姑娘身上,竟没有察觉在万老太太和我说话的时候,在场的只有她的三个女儿了,而那位万三姑娘——众姐妹中的美人之一,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内室去了。待老太太率众女“出去避一避”的时候,她才从内室出来。
  三姑娘这一出来,已经焕然一新:一身崭新的蓝涤卡衣裤,闪着亮——我疑心这是此家几姐妹一套公用的衣服,甚而是唯一的一套。
  她的辫子是新梳的,脸是新洗的,一双新换的皮鞋也打得很光。
  她从内室出来之后,便坐在原来万老太太的座位上了。
  她十八九岁,尚有稚气,仿佛连初次和对象见面时的羞怯都没学会。她虽然学着样子低下头,想做出羞怯的神态,但脸上其实是坦然地笑着的。这是一种兴奋而得意的神态,似乎她就要为这个家庭立什么大功了。
  她甚而兴奋到难以自制的地步,见门外有四妹的脸偷偷贴在窗玻璃上窥一窥,她便笑着起身,推开门,故作嗔怨地说:“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你将来也一样……”
  然后,她又转回身来坐在椅子上,这一回连头都不低了直望着我笑。
  咦?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是如堕梦中了。
  三姑娘依然笑着,但又故意作出一点羞怯的样子说:“这种事……我没经过,您先说吧!”
  天!原来如此!
  我现在才明白:万老太太平日对我说的“你妹妹”,指的原来就是她!
  我实在吃惊得可以,于是便偷眼看这女孩子。她的漂亮还是耀眼的,这其中有美貌,也有纯真少女那种稚气、纯洁的质朴的美。可怜的女孩子呀,在她还没有认真地向往或猜测过恋爱味道的时候,就被莫名其妙地投进了“搞对象”的市场。看得出,她根本不是在两性问题上那种早熟的女孩子。当我问她的经历时,她很有兴趣地谈了几年前当红卫兵时那种“很好玩儿”的生活:给老师剃光头,让出身不好的同学排齐了队一起学狗叫,给镇上的“牛鬼蛇神”戴上式样古怪的纸帽……
  “嘿,想起来实在好玩儿!那些日子,每天都遇上逗人笑的事,开心着呢!后来,因为家里生活太紧,没办法,才不到学校去了。分配了几次工作,不是泥瓦工就是售货员,我出身这么好,才不干呢!在家里等,我也不怕,反正我的好多同学都插队去了,比起他们来,我还是‘赚’的……”
  我直率地问:“你这么年轻,我教过的学生都有比你大的,你家里让你跟我搞对象,你怎么会同意呢?”
  “按理,我应该等两年再说。可是,家里生活太紧,早出去两年也好。一来可以省去我一个人的吃穿,二来,我家过日子也需要有人帮一把……”
  听这女孩子的口气,倒像是在教师面前“汇报思想”的学生。作为一个教师,一想到我是在和她“搞对象”,一种被剥夺了尊严的屈辱之情,便沉重地敲击着我的心。
  后来,我才从别人那里了解到一些内情:原来,自从我姑妈与我“接了头儿”的讹传在小镇上流布之后,人们猜测我此后的富有是惊人的,是某些穷久了的人心中的神仙般的人物。万老太太要与我结亲,当然要在已成年的三个女儿中选一个最佳品。从美貌的角度看,当然首推三姑娘。据说,万老太太刚跟三姑娘商议时,三姑娘也吃了一惊:“他都多大啦?我才多大呀?我一见他,就想叫大叔……”
  又据说,万老太太痴呆了一会儿,凄楚地劝女儿说:
  “孩子,妈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年轻姑娘家,谁不想着找个般般配配的小伙儿——又诚实,又精明,又漂亮。可你看这世道,老实巴脚的孩子都窝囊着,没有挣钱多的。空手攥两把指甲来到咱们家,能救得了咱们家的穷?行时走运的年轻小伙儿呢,虽说早就有几个暗中盯上了你,可一个个心术都是不正的。咱们家够苦的了,哪里还经得住坑害?这个姓唐的,论钱没数,人也厚道,你就当当咱们家救穷的功臣吧……”
  被“穷”字吓怕了的万家姑娘,包括三姑娘在内,久已认为这世上最可爱的就是财神。几乎没用很长的时间,也就统一了思想……
  这是以后我才知道的,现在话得说回来。
  我几番望着稚气未褪的三姑娘,一种不能在可怜人身上打劫的信念,要求我立刻离开这个家。我只好当机立断地说:“你们误会了。你实在还小。我们之间怎么好搞对象呢?……你珍重吧,再见!”
  为了明白无误地表示我的真意,我提起了点心匣子,走出了门。
  门外,四姑娘又在偷听。
  这一回,这小姑娘望着我的时候,倒有一点轻松的神色。不难判断:她也不愿她三姐真地被一个年已三十、胡茬浓重的人抢走……
  对于我的“中途变卦”,万老太太大约实在忍不下这口气。第二天晚上,她果然到我的屋子里来了——由四姑娘搀扶着她。
  在这个家庭中,四姑娘年岁最小,虽受宠爱却没有发言权。这自然不等于她心中无话要说。她今天很可能就是觉得劝谁都没有用,所以一进门,便赌气地把脸对着墙,不说话。
  坐下来的万老太太,满脸都是不平之色。没过多久,她就直言不讳地说:
  “你做的这叫啥事?这不是成心臊人吗?预先也不是没给你通信儿:同意,你就登我的门儿;没这份心,就甭露面儿。你去了,可一扭脸儿又走了!外人知道,我们的脸往哪儿搁!想不到你这看上去老实巴脚的人,也捉弄起我们孤儿寡母来了!你图啥?你图啥?”
  说着,老太太的两个眼角就悬了泪水,用衣角擦着,同时呜咽着说:“我们一家可没想坑你呀……前时在忆苦会上寒碜你几句,那不是不得已吗……再说,你也说了不记这个仇儿……”她更加伤心地呜咽起来。
  如果我真是出于捉弄这一家可怜人的目的而甩门走了,那便真是缺德!但是,我不是呀!这一点,是我必须向万老太太解释清楚的。我委婉地解释一番,最后也直言不讳地说:我到万家去的目的,是冲着万大姑娘去的,而没想到……
  我说了这句话,一直向壁而立的万四姑娘猛地扭回身,第一次这样震惊地看着我,眼中有惊疑、意外,也有连她自己也不能克制的亢奋。
  “你又哄人!谁信?”万老太太苦丧着脸说,“你这种话,纯粹是找借口,连三岁小孩子都不信!拿我家大丫头和三丫头比,大丫头哪一条比得上三丫头?论年纪,大丫头快二十八了,快成了老姑娘;三丫头才十九,一朵花似的年岁儿。论模样儿,大丫头长得就是老些,也够不上俊气;三丫头长得连邻居都夸水灵!论文化,大丫头是小学,三丫头贵贱是中学生……”
  老太太的一番话,我一时无从答对,连四姑娘的眼中也有了越来越重的疑惑和失望。
  老太太还要说什么,四姑娘终于意识到她母亲这种意在推销女儿的心思是一种作践自己的自我侮辱,于是很难过又很不平地对母亲说:
  “妈!咱们回家吧!人家不同意嘛……”
  “不!那也要他说清!”
  我一咬牙,索性说个清楚:
  “大娘,你并不理解我的心。说实话,我在到你家去之前,当然也包括现在,对你家的大妹妹是很尊重的。我一个三十岁的人,又是吃了多年苦的人,看尽了世态炎凉,我图的是什么呢?就是一颗善良的心。用您的话说,就是‘知道疼人’。您的大女儿,就是这样的人。她活了二十八岁,为您和妹妹们想的、做的太多了。我一见这样的人,就止不住想为她做些事。用您的话说,就是我也想……疼疼她!”
  老太太犹豫了,迷茫地问:“你这话是虚的吧?”
  “不!百分之百地真实!”
  “那,你起个誓!要是再坑我们一下子——”
  “那我就不是人!”
  四姑娘的眼睛开始放光了。
  万老太太惊愕了好一会儿,才使劲压住疑惑,变得喜出望外地说:
  “哎呀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我还说大丫头没这个福分呢!你也放心,你一个人孤身在外,没个亲人儿,我们也不能坑你呀!”
  四姑娘也紧跟一句:
  “那您……什么时候到我们家去?”
  “随便你们定……”
  “那就——明天!我来接您……”
  万老太太也补了一句:“对!四丫头来接你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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