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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模模糊糊听到：小镇上的人暗传我已经跟我的姑妈“接了头儿”，继之又发挥说我姑妈给了我很多钱，并猜想今后还会继续给下去…… 这些年来，我们的许多理论都带有对金钱仇视的色彩。然而，高亢的口号、公开场合的豪迈表态还是不能取缔人们对金钱和金钱占有者的实际艳羡。不多日，我就接受了很多这样的眼神。 这实在是个误会。实际上，直到我那位姑妈第二次离开中国大陆，我也未想过要去看看她。 猜就猜吧，传就传吧，随它去！ 一天，我到街上去买颜料，正遇见万老太太到废品回收站卖东西回来，肩上还背着个柳筐。她一见我，先是一阵不好意思，做出要回避的样子，但她走了几步，又猛回过头来，脸上的讪讪之色还未褪尽，却鼓着勇气笑了：“唐先生……你大喜呀？” 我一怔，不知此话何由。万老太太又鼓了鼓勇气，凑近我低声说： “亲姑妈和亲侄子终归接上了头儿，不容易呀……难为的……” “她跟我没关系，我也没见她。” “在外头是得这么说，瞒瞒生人儿。这年头儿，什么人都有……” 我寒暄了几句，刚要转身，万老太太突然又叫住了我： “您站一下……忙什么呀！” “您有事？” “……也没啥，无非是你前时帮了你妹妹们好多次忙，你妹妹们心里都谢你，只不过由于你前些时候那个身份，你妹妹们心里想谢也不好意思说罢了。如今，她们可盼着你到家里去呢，跟你说说感谢的活儿……” “怎么，您不嫌我出身不好？” 老太太凑前一步，低声说：“你爸爸是教员，也不是什么地富反坏……” “可我爷爷是富农呀！” “我跟你说：我恨地主，倒不怎么恨富农……” 愚昧得赤诚，有时也能使人产生哀怜之心。老太太从我的表情上看出我没有什么反感，便又逼近一步说：“你妹妹们一片心，你别屈了她们。你要不到我们那个穷家去，她们可要到你那儿去谢你了！” “好，欢迎……” 我这么一句客套话，给老太太留下了余地。她女儿们尚未出动，她自己倒来得很勤。见了脏衣服、破衣服就抢着拿回家去洗洗缝缝，然后再弄得平平展展送回来。 一次，两次，三次，我心中有所动了。在那温情较少的年代，这一点温情也是动人的呀！ 万老太太一连半个月没有到我这儿来了，我还真有些想她。一天，袁良栓来了，又是带来了酒、肉。我们喝着，吃着，他突然对我说：“这些日子万家老太太跟你走动得很勤，看那意思，她想让她的姑娘跟你结亲，你的打算怎样？” 我的心一动：跟万老太太家结亲？这当然是指跟她那位二十七八岁的大女儿了。一瞬间，这位大女儿的模样、人品开始在我心中晃动起来。 在我的印象中，这姑娘的模样平常，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些。据说，由于母亲年老，除她之外三个妹妹都没有参加工作，她就成了这个家庭的“第二书记”。又据说，她很少有笑容，双手只是忙，对妹妹们不是瞪眼就是命令。但是，人人都看得出，她是爱她们的。知情人透露过：她在家中吃剩饭，穿旧衣，抢重活，从无怨言，习惯地把好饭、好衣、轻活留给妹妹们。二十二三岁时倒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但由于家庭生活困难，家里又离不开她，都拒绝了。如今年纪大了，模样又凡俗，工作性质又不高贵——在工厂做翻砂工，所以来问津的人也日见其少，后来竟渐趋于绝迹了。 对于万老太太有意结亲的意思，我毫无思想准备。今日听到袁良栓提起，我的心里还是动了一动的。那时的我，昔日被浪漫搅动起的爱情神经已近于枯萎；社会生活的刺激，已把对爱情的追求改造成近于对异性的本能需要。不知怎么回事，这位万大姑娘那副为妹妹和母亲做出牺牲而毫无怨言的苦样子，确也搅动了我这作了多年末等公民、无人垂怜者的心灵。 爱情，就本质上说，是一种享有也是一种给予，是一种汲取也是一种输出。享受不到任何异性的爱，是一种痛苦；同样，心中有了爱而无施予对象，也是一种痛苦。想起万大姑娘那苦样子，我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心里产生出一种愿望：假如因为她身边有了我而能使她那阴冷、沮丧的脸变成幸福的笑脸，对我来说也就是一种幸福。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袁良栓劝导着我说：“这年头儿，攀亲，结亲，不单是要看看姑娘本人的德行，也要看看她那个人家。万家这娘儿五个，虽说穷得顾不了这，顾不了那，争脸面的事就差些，可凭良心说，倒也是些正道人。缺德损性的事，你手把手教她，她也学不像。跟二屋里那爷儿俩比起来，真也算是他娘的一龙九种……” 这几日，我的神情是有点恍惚了。 一天，我到商店去买5B铅笔，未察觉自己的衣服上染着好几块油彩，招得人们窃笑，走到商店门口时还有几个小孩子追着我看。正在这时，一只手牵住了我的后衣襟，随后我听到了几句热呼呼的同情话：“孩子呀，你看没个家，多苦！谁知道疼你呀！衣服脏成这样，也没人洗！唉，这要是叫你妹妹她们看见，多不忍！” 我一回头，万老太太的眼眶里汪着泪。我实在被感动了。“你妹妹”三个字，使我自然地联想起万大姑娘。若是有她这么一个忍辱负重的善良人在身旁…… 见我痴呆的样子，万老太太低声问道： “孩子，你就不相信你妹妹们是真心疼你？” “相信……” “那，你几时到大妈家去？” 我无法回答。 万老太太见四下的人都没有注意我们，便又凑近一步，低声说： “昨天晚上袁拐子见了我，已跟我递了话。我的回答是：‘我们孤儿寡母，没依没靠的，经不起别人耍弄。要是真有意，就明锣明鼓地到我家去；要是没那个意，千万别傍我们的门儿！这年头，人多嘴杂，我们可受不起！’我就是这么跟袁拐子说的。” 说完，她用眼使劲盯着我，追问了一句： “孩子，你会登大妈家的门儿吗？” 我望着万老太太那双眼，那双眼中闪烁着乞求、渴望又有些唯恐被拒的惶恐的光。 我实在没有勇气摇头了。 我迷迷茫茫地说：“哦，明天就到您家去……” “……孩子，你可知道，进门的时候，提不提个点心匣子，可是两种心，两种意呀！大妈不图这个，可让左邻右舍的看见，生疑……” 我又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我提着点心匣子，刚刚走到万家小院的门前，恰遇万四姑娘——那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买烟归来。我甚而能判断出，万老太太派小闺女去买烟，或许是专门为了招待我的。 在万家门前，我和万四姑娘走了个对面，难免有四只眼睛对视的时候。 这小姑娘瞟我那一眼，虽然很短很短，但眼睛中流露的神情却很复杂。她大约也是很爱她的姐姐的，十四五岁也会朦胧懂得闯进她家的第一个姐夫至少是要决定她一个姐姐的此后祸福的，大约也知道我今天来她家所要扮演的角色，但我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还没把握，所以表示陌生和疑惑。 不过，也不完全是陌生和疑惑，还能隐隐辨出她眼神中的一丝儿羞愧。她大约是想起了当初她监督我挖臭沟时的那件事，感到自己曾是个拣废铜的小穷丫头，并受过眼前这个人的“恩赐”，自尊心上总是有一点小小的受辱之感的。 此外，我从这女孩子的眼神中，也看到了一星瞬息间迸发又瞬息间熄灭的兴奋的火花——她大约是觉得降临她家门前的人，兴许真是个福神。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这短瞬的一瞟中却容纳了这样多、这样复杂的“意识流”，实在是够她承受的。也只是从这一瞬中的眼神，我以一个绘画者的职业神经感受到了：这是个很深沉、很内向的女孩子，是在心里过早地思虑了许多事，只是还没取得发言权的女孩子。 我正要跟她打招呼，没想到却被另一个人抢先迎了过来。 万金玲！ “哎呀，你这是去相亲的吧？”她望了望我手中的点心匣子，努力笑着——尽力掩饰着贪婪，“老同事了，你还没到我家坐坐呢！来未来，先到我那儿打个歇……” 说着就扯我的胳膊，我刚一迟疑，她又说：“来来来，看看房管所新给我家盖的房子。两间全翻新了，独门独院……” 接着又是使劲拖。 我只好顺水推舟了。我跟着她走的时候，还不时回头看，只见万老太太那扇小门中，万四姑娘还有半个头露在门框外，迟迟不肯隐去。 不错，小院是新落成的，两间灰砖房也颇壮观，只是院中还没有绿化，灰渣士还没清除，在墙角的一堆土上已有大小便的痕迹了。而且，我知道，这一家只有两个成员——万金玲和她那颇有名的父亲万世宝。 万世宝没在家。 不错，两间房内确也有不少家具、陈设了。但这些家具、陈设品堆放在一起，却极不协调——无论是色彩还是构图。这里有从“抄家物资处理门市部”以最廉价格买来的硬木家具，包括样式极为古老、蠢笨的楠木床、立柜，也有从学校的“多余品”中弄来的文件柜、废旧保险柜。这里有不知从哪个倒霉的文明之家弄来的名贵花卉：二米高的山影、仙人掌、几株将要枯黄的牡丹、米兰、然而食具、空酒瓶子就摆在墙角椅子上。墙上挂着的画，既有不知从哪个被抄户弄来的赵子昂的《马图》，又有完全以颜色和光泽取胜的现代画《挥起铁扫帚》。 我多年来有个习惯：凡到一个人家，特别是到某某姑娘的家庭，总是本能地想体察一下这个家庭的家训气氛，闺训气氛。然而这在万金玲家里是绝对找不到的。 我局促地坐在一张蒙尘的椅子上，想跟万金玲寒暄几句就离开这里。 万金玲忙着给我斟水。起初她想沏茶，但大约由于“茶者，清品也”，颇有资产阶级意味，在这个家庭里没有位置。她便只好从糖罐子中舀了一勺子糖放在茶杯里。 万金玲终于坐下了，朝我笑了笑说：“你大喜呀，我给你道喜！” 我看得出，她的热情后面，掩饰着不自然，那眼底闪烁出的光，有一丝妒忌和贪婪的味道。 听说她小时候由于母亲早死，曾被万老太太代为抚养过，是沾了万老太太的恩的。我便搭讪着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伯母那一家人，心肠都是不错的……” “你呀，呆吧！”万金玲撤了撇嘴说，“那是一家子什么玩艺儿呀！在这镇上，谁看得起这家子！什么忆苦典型，还不是让人当猴儿耍！实际呢，见了钱就红眼……可是，聪明人谁愿意用钱填这个不值一文的黑窟窿！要是我，我才不干呢！这年头儿找对象的条件儿，要么就是政治上硬，图个高干子女；要么就是腰里硬——有经济！一条不沾的人，我劝你呀，白送也不要！” 说完，她两眼盯着我，有一种恨不得一口把我吞进肚里去的神色。 我活了三十年，自问是个老实人，没想过捉弄任何人。但是此时，我显然是有点学坏了。例如，对眼前这位万金玲，一想到她的威风，特别是想到她竟被莫名其妙地风吹到了专职传布文明的机关——学校的主宰者的位置上，说是愤怒也好，说是窝心也好，反正就想捉弄捉弄她。 好，我不急于走了，看看她到底要露出什么样的真实形象来！ 我也学会开玩笑了：“听说你跟袁大奎打得火热，你们俩是靠哪一条儿聚到一起的呢？” “他——一头炕热！”万金玲急着分辩说，“其实，你说他哪一条儿值重？家庭出身？他爸爸是个帮越南打美国的英雄？收起他的吧……” 说着，万金玲压低声音，用一种透露最机密情报的口气说：“这话我只对你说——一级保密消息！前两天，我到市里听了个内部报告，嘿，规定十七级以上才能听！——你知道吗，中国和美国有缓，要来往；越南呀，要跟咱们掰。听说边境线儿上开始闹磨擦了。看吧，这么发展下去，中国和越南非掐起来不可！到那个时候，袁大奎他爹那个英雄呀，谁认帐？弄不好，兴许是个罪人呢！我能跟袁大奎动真的？想得美……” 我实在是倒吸一口凉气，感叹于中国某种愚民类也愚得别具特色，与别民族不同。你看这万金玲竟如此关心国家大事，找个对象竟也连越南问题都考虑进去了。相比之下，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实在有些迂，例如我，虽然肚子里的绘画透视学、色彩学、光谱学装了不少，许多名画的名字及其画法妙处也知道得挺多，然而，在现代人生世故学方面，竟迟钝到被有些人看成古猿类、山顶洞人也不过分。 难怪我连当个普通教师都这么勉强，而万金玲却可以当一校之主！ 不过，我还是佩服袁良栓的眼力，也为可怜的大奎兄弟捏一把汗。 万金玲这样的人物如此鼻息如虹，叱咤风云，实在是破坏了世界和人间这一幅大好画面。 哦，我变得狡猾了！我也要捉弄人！ 我挑逗着万金玲说：“你甩了大奎，大概又另有目标了吧？” “嘻！你这个家伙……说聪明不聪明，说呆不呆！” “我怎么呆了？” “嘻，不能说！不能说！……” 我知道不能逼之过急，便又缓冲一点说： “你这个人也是上得画的。有时间，我真想给你画一张像。” “坏家伙，又想美事！那一回……” 哦，她想起我请她当模特儿那一次了。想就想吧，看她往下还要说些什么。 “你这个家伙，说呆就真是呆……”她笑着，脸上泛起一阵微红，“瞧你那一回办的傻事！你想呀，一个男人找个没结婚的姑娘去画，还要脱光了身子画，谁能往好的事情上猜？我看呀，嘻嘻……我够厚道的了。要是我一咬牙，叼住你不松口，硬说你这你那，你的头上会有一顶流氓的帽子戴到死。其实，你也是绕不过弯儿，你要是找了对象，结了婚，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公安局、派出所也管不了！” 说了这些话，她开始把那一张红潮未退的脸对着我，转着眼珠笑着，那双眼盯着我不放了。 再呆一会儿，我非呕吐不可。我只好站起身，提起我的点心匣子，说了声：“我该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怎么？”她有些着急，“你回校？” “不，我到你伯母家去。” “究竟去干啥？” “大概算是相亲吧！” “你干吗这么不自尊！跟她家结了亲，不是毁了你？那一家子算个什么呀，拣破烂儿……” 我看了万金玲这一番表演后，对万老太太一家的态度反而坚定了，甚而有些庆幸这小镇上毕竟还为我准备了一个可供结亲的人家。 我对万金玲说：“拣破烂又怎么样？人家不偷不抢，也不想坑谁害谁，总还算是靠着一双手吃饭的。我看人家干净得很！” 我再不能耽搁了，几步跨出了门外。突然，我见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向院门外急冲冲闪去。哦，万四姑娘！她刚才一定是受母亲之托来寻我，并在屋外听了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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