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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与占有


  没有创造的精神,人类与一般的生物何异?没有创造的能力与成就,人类哪有光荣的生存?
  没有创造,何从去占有?他人去创造而自己去占有,就是偷盗的行为。不创造而占有的生活,是寄生虫的生活;他不但消耗他人创造的结果,而且蠹蚀整个社会创造的力量。创造欲(creative inpulse)与占有欲(possessive imApulse)本来是并存在人性中的两种力量。前者发展则社会前进,后者发展则社会衰落。这是历史的公例。前者的发展,不少灿烂光辉的事实;不然人类何以有今天?但是后者的发展,比前者却更容易;世界上有比“不劳而获”更能引诱人的事吗?况且力量的动向,常是朝着抵抗最少的方面去,这是科学家能证明给我们看的话。
  创造靠天才,也靠流汗。大发明家爱迪生(Thomas Alva Edison)说:“天才的成就,百分之五靠兴到神来(inspiration),百分之九十五靠汗流浃背(perspiration)。”这是经验之谈。流汗不过是形容劳苦的一个名词,其实何止流汗,还要绞脑汁、呕心血。
  在古代奴隶制度之下,一个人占有成队的“人形的财产”为其工作,这是何等可骄傲的事。在封建社会里,多少的农奴,多少的佃户,来完粮纳税,供私人享受;诸侯地主居住在宫殿似的堡垒或是大厦之中,间或出来打围射猎,以资消遣,也是十分的舒适。自从工业革命以后,西洋的资本比较集中都市,于是渐渐演化到金融资本主义的社会。金钱本来是交易的媒介,也是运用作建设事业的工具,至此乃变为取得大量享受,满足占有欲望的惟一争夺品。交易市场的股票流通,造成了许多“不见面的东家”(absentee ownerAship)。在纽约的人可以操纵伦敦的市场,在伦敦的人可以买完印度的棉花。一个电话可以买进一个工厂的所有权,而不需自己管理。远处千万劳工的血汗,他可以在海边避暑的别墅里享受。于是聚积财富(accumulation of wealth)成为一种赌博、一种打围、一种达到豪华的捷径。他可以不顾人类的幸福,不顾国家社会的需要,而以纯粹个人谋利为目的。这种制度的流弊,一可以大量浪费人力的资源;二可以普遍的使可能创造的人,道德趋于堕落;三可使青年的想象弄得俗不可耐(“vulgarization of youthful imaginations”)。尤其是第二第三两种流弊,从人生哲学的观点上来看是最可痛心的事。
  这种制度可以称为“谋利动机的制度”(profit mo-tive system)。大家注意的就是所谓“成功”(success),而成功的意义就是“得到”(“Success is to get”)。
  得到一点是一点,得到愈多社会愈看得起你。在西洋还是从私人的企业里去“得到”;在私人企业不发达的中国,于是争向公家的财产里求“得到”。一朝权在手,便把公家的金钱器物来挥霍、来侵占;其慷慨豪华的程度,远过于使用个人财产的百倍千倍。就是在抗战时期,尽管前线流血,而后方仍发现不少这种情形。经手公家的钱不捞摸几个,仿佛是傻子,是对于自己的不道德!这是何等可以痛心!为公家购置而得回扣的事,不断的有。像是旅馆的茶房一样,一定是要小帐的。这种人,这种现象,德文称之为“Trinkgelder”,英文称之为“tipping system”,中文正可称为“小帐制度”。以高视阔步、白昼骄人的公务员,其品格降至通常的茶房,甚至茶房之不若,(茶房如此,乃是由于积习,其实茶房之中,自有品格比他们高的人。)这又是何等的可耻!
  世界上有专占有而不创造的人。我现在举一个极端而有趣的例,就是格林夫人(Mrs.Hetty Green,1825—1906)。她于八十一岁在纽约死的时候,确定的遗产,在一千三百万镑英金以上,据说还另有半数不曾知道。她是爱钱的祖母,也是弄钱的天才。她是英国人,年轻时一游纽约,就从事购买股票。她一个人提了一个破旧的皮袋进交易市场,可以使世界金融中心里的人变色。她有“亿则屡中”的本领。她若要打倒和她竞争的对手方,她一定可以打倒。她和感情很好的丈夫离异,因为她虽很爱她的丈夫,她尤爱钱。她良心疼她的儿子,只是因为医生索价较高的缘故,她情愿儿子陷于残废,而耽误了医治的时间。冬天里,她因为节省,不买内衣而穿报纸。她住很坏的房子而且常搬,因为要逃避租税。像这样的情形,她自然不会投任何资本在建设事业方面,连慈善事业上也一毛不拔。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她不足为奇,所奇怪的是怎样会有这种社会制度,能允许这多财富,在这样一个人的手里?
  但是世界上也有同时创造同时占有的人。占有或者是福特(Henry Ford)创造性的副产品,因为他创造的主要动机,决不是为钱,而是为创造。他创造动机而外所余的,与其说是占有欲,还不如说是支配欲。他以贫苦起家;他有他的人生观;他有极少的几个意见,而以全力去实行。他主张经济时间、经济人力、经济物力。凡是可以达到这目的的,他不惜工本,不惜精力去做。他最初要为农人发明机械的耕具,继续就要为农人,甚至于一般人,解决运输的困难;总之,他要为他们节省劳力,把最流汗的工作给机器去做。他不但要发明,而且要大众有力量能享受他的发明。他致力于能利用公路的运输机器,遂于1893年造成了第一辆汽车,零件是废铁做的,轮子是脚踏车的轮子改造的,并且毫无散热的装备,但是他驾着走了一千英里以后,还卖了二百元美金。有了这个成绩以后,他不断地改进,不只要他的汽车造得好,还要卖得便宜。他的目的要每一个美国人能有一辆汽车(现在已经平均三个人有一辆)。为了要卖得便宜,于是他和以营利为目的而眼光浅短的股东意见不合,他脱离了他创设的第缺哀汽车公司(Detroit Automobile Company)而建立了福特汽车公司(Ford Motor Company)。虽然当初资本不够,他却可以为所欲为,实行他的主张。他因为要经济人力,使人尽其才,于是他改进了许多机器,让瞎的、聋的、手足有残废的人可以一样工作。他们不但因此有职业,而且他觉得他们的工作,由于专心的缘故,特别使人满意。他应付世界经济的不景气,不是减工资而是加工资,从增加工人的购买力上谋繁荣的恢复。纵然只有他一家大胆这样干,他也愿意做榜样。在上次大战时候,他大规模的加造Model T机器耕犁,到1931年已经销了一千五百万架。无论你赞成或反对他,但是他帮助美国完成了运输革命,帮助英美和他国的农人减少了痛苦,实行了农业的机械化。他有他独出心裁的一套,确是与普通资本主义的办法不同。他遗嘱把他全部遗产五万万美元的每一分钱,都用在“人类福利”上面,设立福特基金委员会处理。这种精神,尤其可以赞佩。做世界史纲的韦尔斯是倾向社会主义而决不会为资本家捧场的人。他论福特的时候说:“他的心灵是为建设的动机所主宰,为发明的欲望所统治;他心里所要的发明,是要减少人类劳力的发明。”他又说:“不差的,反对金钱动机的价值,他是一个最显著的证人。”(见H.G.Wells:“The Work,Wealth and Happiness of Mankind.”)至于他认为做人要把握少数意见,而以全力赴之的主张,我觉得很有人生哲学的意义。意大利哲学家克罗且(croce)批评现代的青年,说他们有许多的观念而没有一个观念。是的,有许多的观念,天天三心二意,没有一个中心观念以作主宰,是会弄到一事无成的。
  若是福特这个例尚有争论余地的话,(因为他反对罗斯福新政以来,在美国已有争论。)有一个人他创造的动机是不会有人怀疑的;他也占有,但是他绝对是为创造而占有。这个人就是人类都受他福利的爱迪生(Thomas A.Edison,1847—1931)。他是一个实际的天才,他的发明专利权有一千五百种。其中有许多是他在成功以后,由他指导监督,经他的实验室里的研究助手帮同发明的;但是主要的,对于人类最有贡献的发明,无疑义的是他天才的创造。有人说他无所依附的发明,只是留声机,其余同时都多少有点简单的雏形,由他改造;然而文化的社会学家可以告诉我们,就是许多纯粹理论的发明,同时也有相似的创作。这何足为病?他把许多纯粹的理论应用到实际问题上去,把许多可能发达的观念和事物,来重行实验和另图改进。他应用天才,改造的本领,实为人类所少有。近代的电灯、电影、播音机、电车、蓄电池等等,不是由他创始,就是由他完成。电话之有今天,其中不少是他的贡献。水泥由他而成为建筑上应用的材料。西文的打字机,由他改进而能合于实用。复印机由他创制。他对于新式发电机、变压机的改进与完成,在工业上有绝大的效用。上次大战的时候,他对于美国海军部贡献了三十九种发明。但是他埋怨海军部还不曾充分注重到他的发明。最有趣的是他最初取得专利权的一件发明,一个自动的会场投票数票机。这个很适用的装置,竟被国会拒绝采用,因为数得太准确了!他的特性是能把最精采的实验工作,变成工业上和商业上最大的成功。他同时是组织的天才。他的事业经营,有很科学的组织,散布各处。他的发明不只使用他的实验室、工厂里多少万工人有工作,而且为世界上千百万人创造职业;至于蒙其发明利益的群众之广大——如因电灯而保全目力的人,即其一端——更不消说了。
  但是他这种为发明而奋斗的经过,是一部可泣可歌的传记。他是贫苦出身,仅受过三个月的学校教育。他做过火车上送报的孩子,开过蔬菜小店,当过电报公司的发电生。他每做一件事,都留一点创造的迹象。他于潦倒的时候,就发明了一种一根线上双方传报的方法,为太平洋电报公司所采用,赚了许多钱,但对于发明者却毫无报酬。这种事,他生平遇着不只一次。后来他在纽约黄金报告公司得了一个电报技术员的职位,才开始得到较丰的薪水,储作开办泊普爱迪生集股公司(“Pope,Edison Co.”)的资本。四年之内盈余五十万元美金,他方才有力量正式建造他的实验室、实验工厂和图书室。他不断地发明,于是成为有源之水,涓涓地流出。他的发明后来都是由自己的工厂制造;因为在现在谋利动机支配的制度之下,许多公司买下发明家专利权来,置之高阁,为了怕别家买去,夺他们的财源。他们自己为成本关系,却又因循不改。这种阻塞人类进步的现象,习见不鲜。(见J.D.Bernal:The Social Function of Science 1939)。所以爱迪生有可以自己制造的能力,也是促成进步的因素。韦尔斯说他:“这个人做他的工作,如为任何动机,但是决非为金钱的动机;不只如此,他的工作并受到专门弄钱的人的阻碍。”他若是为弄钱去工作,只因为“他是被逼了去弄钱的创造者”。他创造的精力是无限的,是不疲倦的。创造欲和自动电流一样,在内心不断地推动他。他发明的机器转动的时间很准确,但是时间在他做实验的时候,却毫无意义,因为他实验室的挂钟是只有钟面而无长短针的。跟他做工作的人,或是受他感动,或是对他有英雄崇拜的心理,或是对工作发生不可停止的兴趣,也是和他一般英勇地苦干,这是很可使人,尤其是青年,兴奋的一个榜样。
  我们不要只看见女子之中,出了一个古怪的格林夫人。女子之中有一个是专为创造而毫无占有的大科学家——居里夫人(Madame Marie Sklodowska Curie,1867—1934)。镭的共同发现家,镭性放射科学的建立者。她的丈夫皮埃尔·居里(Pierre Curie,1859—1906)是巴黎工业专科大学的教授。他们的生活都是很清苦的。他们在清苦生活的状况之下、简单不很完备的实验室里,共同发现了化学的新原素“镭”(Radium)。这不是一件普通的发现;它不只影响化学,而且影响物理学。根据克鲁克斯(Crcokes)伦第根(Rontgen)与伯克瑞(Becquerel)的学理与发现,他们建设了镭性发射原理(principle of radioactivity),为近代物理学的一个重要部分。这部分对于原子构造学说的贡献,可以改变人类的宇宙观,改变传统的唯心唯物的哲学理论,虽然现在的人还不十分觉得。他对于实际应用上的价值,现在也还不曾尽量发现。即就生理化学和医学治疗上来讲,他不知给世界患疾病痛苦的人以多少福利。居里夫人于丈夫死后,还辛苦研究了将三十年。但是这样一位发现镭的大科学家,自己没有一点镭。大战以后,她去美国一次;当时美国的妇女为了尊崇她、同情她,捐了一笔巨款(大约一百万美金),买了一个格兰姆的镭,赠献给她。她们在附着这件名贵礼物的赠献书上,写明是送她个人的。她以为不对,要她们改为送给镭性研究所,将来为法国学术界的公产。当时我正在美国,看了这件事非常感动。居里夫人死了,她是清高地、清苦地结束了她有大功于人类的生命!
  我举以上几个显著的例,虽然叙述不免较长,但是可以使大家对于创造和占有两方面的典型人物之中,有所选择。就人生哲学方面来讲,我们要如何发展人类的创造欲而减少占有欲。就制度方面来讲,国家要如何调整乃至改造社会制度,尤其是经济制度,使有创造能力的人能够充分创造、合作创造;使有占有欲的人把占有欲转移方向,得着代替,不能而且不必从事于私人的占有。让大家“人自为战”地去干,不但是不对的,而且埋没许多天才,阻碍社会进步。
  一个人要有不愁穿吃的相当资财(moderate means of living),才能安心创造,或是进一步能有独立的思想,就是柏拉图在共和国里,也是如此主张。“箪食瓢饮”,“曲肱而枕之”的生活,只能希望于颜回,然而历史上有几个颜回?况且如爱迪生的创造工作,在颜回的生活方式之下是不行的。我们否认物质是人生唯一的条件,但是我们承认物质是人生的重要条件之一。从个人道德上说,我们希望个人有颜回安贫乐道的高风;从政治立场上说,断不能希望人人做颜回。所以如何重行安排社会经济的秩序,使人人各尽其才,各得安生之道,是近代政治上一个最困难而最基本的问题。就是福特增加工资,救济残废的工作,也断不能靠一个特殊的个人去做,而要政府能通盘筹算,整个地担负起来。
  因为现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有”(have’s)与“没有”(have-not’s)的阶级分别,太刺眼了。“有钱的阶级”,就是“有闲的阶级”(就是韦勃伦(Veblen)所说的leisure class)。并且他利用他有闲去作恶、去做坏事。利益是他们享的,租税的责任却是很巧妙地转移到大众身上去。尤其一般“新富”(nouveau riche)鄙俗的豪华,可与“新贵”媲美。乃至有理想的青年,看见他们的榜样,理想也就随着沉沦。他们不劳而获的懒惰生活,毁了他们的创造欲。他们的把持,有时简直阻碍创造的发展。
  为了解决和调整贫富问题,经济学政治学里不知道产生了多少派的学说。就是社会主义学说也不知道有多少派别。他们各有特殊的注重之点,但是他们常有一种共同的忽视之点,就是他们太注重经济学上的解决方式,而忽视了社会学上的因素,如生物的遗传,习惯的改变,教育的功能等等,都不曾在他们考虑时得到相当的位置。这问题太复杂,把它当纯经济的来看,未免过于简单。譬如萧伯纳先生(George Bernard Shaw)认为苟能将各人的收入一律平均,工作时间也一律减少,大家有闲工夫听了燕语莺啼,创造的工作就会出来。这是很美丽的想象。不说别的,他至少忘记了生物学上遗传的作用,能使人有智愚贤不肖的分别。“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现代操纵群众的人,想是来深深玩味过这句话罢!又如另一派盛行的主张,是以兴办大规模的公共建设事业,来解决失业问题,也就是以变相的方式,征取有钱人的财富,来调剂无收入的穷人。执行的程度如何不可知,罗斯福却是曾执行这种主张的一个人。当然有人批评这并不是彻底的办法,但是在骨子里这是表现一种社会集体购买制度(community buying)的新趋势。因为近代的经济制度太注重“大量生产”(mass production),而不很注重“大量消费”(mass consumption),所以经济恐慌,常是不免。“若是说没有富了就没有贫,这理论是不健全的。”“相信贫者之所以贫,乃由于富者将其所有夺去了,这种结论未免过于匆促。”“贫者也不是一个阶级,贫者除购买力不足一点为其所共同而外,其余相同之点很少,与其说是阶级,无宁说是杂凑。”韦尔斯这几句话,是值得细心研究的。所以要解决这问题,应当把人口问题、优生问题、原料问题、产量问题、风俗习惯问题、运输问题、教育问题以及国际组织等问题,一齐考量进去。将来我们不但要有计划经济,而且要有计划社会。
  关于上述的制度问题,要国家整个的去解决,不属于人生哲学范围以内。若是讨论起来,应该另写专书。现在我们所注意的,乃是我们对于创造和占有这两种现象的道德判断,也就是我们的人生态度。
  这判断是清楚的,这态度是正确的,就是:
  (一)创造是人类天才最高的发挥;
  (二)我们要有而不占,我们的有是为创造而有;
  (三)我们的有只能以适合于简单高尚的生活为限,断不能建筑自己的快乐在人家的痛苦上。
  《摩西十诫》的第八诫说:“你不能偷盗”。但是这是负号的话。不偷盗的不见得是有益社会的人。我们应当正号的说:“我们要流汗,我们才能吃!”至于不劳而获,就是偷盗。
  “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这是孔子的遗教。其实戒之在得的,岂只是血气既衰的老人;在现在戒之在得的,应当是春秋鼎盛的青年和中年。
  哲学家罗素已往对中国人是同情的。然而他论中国人性格的时候(见《The Problem of China》),却提出我们民族三个缺点,就是一贪,二怯,三残忍。贪是我们看见普遍的现象。我们以前对外国人说话客气的时候,自称我国为“敝国”,其实这“敝”字应当改为“弊”字。但是作弊是因为爱钱来的。“钱可通神”,我们中国人真知道钱的妙用,所以死后还要孙子烧纸钱、烧金银锭以贿赂鬼门关的守卒!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代表一种社会心理。罗素那本书写在军阀混战的时期,所以他很幽默地赞扬当时的军人,说他们的美德是爱钱过于爱权,因此中国的内战打不久。到了主帅要动老本的时候,他的部下也被对方买过去了。于是当时有人说岳武穆“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这句名言,应当改动一下,改作“武官不爱钱,文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这话很幽默,也很深刻。但文官不怕死就够了吗?中国不有“要钱不要命”这句成语吗?我不是来和大家引讽刺话,我郑重地引《左传》里几句名贵的教训道:
  “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
  将来中国一定走到重要的经济事业由国家经营的这条路上去。但是国营事业前途最大的困难,就是经营的人的操守问题,也就是人格问题。以前招商局的腐败情形,实在把国民在心理上弄得害怕了。我们希望这覆辙是不会再蹈的。此中固有监督制度等问题,但是这种人生态度问题,也得同时转变过来。蔡孑民先生说:“必须一介不取,一介不予的人,方可以谈共产。”我们可以因袭蔡先生的话说:“必须一介不取,一介不予的人,方可以办国营事业。”
  老派经济学为私有财产辩护的话甚多,其中有一个理由,在事实上很难得驳倒的,就是私人经营的事业之中,最富于创造进取的动机(incentive),因为这财产是他自己的,所以他总是想种种方法,以谋改进。“视公如私”的人,不幸实在太少。但是自私就是社会进步的唯一的动力吗?我不敢相信。我认为这里面有很大的人生问题,也就是教育问题,不仅有关学校教育,而且更有关社会教育。因为社会的风气,就是一种很有力量的教育。
  我是不赞成黄老哲学的人,我却极佩服老子“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主张。(罗素所用译文为“Production without possession,action without self-assertion,development without domination”尤为清晰动人。)此中有极精深的道理。
  我更不能忘记《礼记·礼运》中表现最高的社会理想,也是最理想的社会的两句话: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诸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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