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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先见


  在现代历史演进程序剧变的时代,我觉得历史的先见(Historical foresight),很关重要。凡是处理事情,都应当根据历史的教训。如果不明了历史的教训,历史就会很惨痛的重演一遍。法国政治家杜哥(Turgot)说:“见,为的要先见。”没有先见的动作,便是瞎冲,便是盲动。
  先见与远见,原来是差不多的。就一件事情一层一层的关系论,就是远见;就一件事情在时间上的次序论,就是先见。人类的行动,不当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所以不会盲动,就是因为对事情的步骤,有了相当的见解,经过思虑,成竹在胸。
  历史原则与科学定律 不过人事最为困难,寻求正确的历史关系,比较寻求自然科学的关系,尤为困难。对于自然科学,一个人只要把他所研究的各种有关事物的普遍现象找出来,形成定律,则对于任何其他同样的事物,都可拿这定律去运用。自然,到现代自然科学还有许多不够完备的地方。他对于时间空间上一切的原理和定律,并不曾都发现。但是在一定对象的范围以内,许多自然科学的定律,是相当够用了。有如牛顿的万有引力学说,在普通的力学方面,便已够用。我们在黄浦江边投起一个石子,它会往下落,在喜马拉雅山顶上抛掷一个石子,也会往下落;在欧洲如此,在亚洲也是如此。只是历史是研究人事的,人事虽也有原则来作规范,然而他的不完全性和弹性,比较自然科学大多了。所以他的这些原则,往往为一般人所忽视,所轻视,甚至于否认。当然历史的原则,不能和自然科学的定律一样,可以用客观的方法来实验和证明的。这是因为历史的现象发生时,条件太多,关系复杂,加以人事变动无常的缘故。这也就是因为人类的心灵活动,很不容易用机械的方法去断定的缘故。但是历史的事实终究是事实。事实就有他本身的真实性,有他相互的关系,也有他演化的趋势。历史科学就是要认识这些历史事实的真实性;在千头万绪五光十色的事实当中,抓住他们相互间主要的关系;才能从时间的系统中,寻出他们不断演进的趋势,则融会贯通,自能发现一种原则,以指导民族乃至人类的命运。历史的先见,就是以这种历史的原则为根据的。若是自作聪明,以为历史的原则可以一笔抹煞,那他一定会陷落在悲惨的错误之中。
  把握历史先见的困难 历史的原则既不易求,而且求得之后,往往有可以认为同样的现象,只因一二条件的不同,便全部变更面目,使人茫无所措。这是研究历史科学的人无可讳言的困难,不过这并非毫无办法解决的事实。因为历史并不是一团大混乱。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不但无法研究历史,并且无法研究社会科学。惟其我们知道历史研究的困难,和发现支配人事原则的弹性,所以我们更有兴趣去研究;所以我们更要想出方法来,作有条理的研究;所以我们更不能存着偏见,怀着成见去研究。我们不只要认识历史的事实,我们还认识这些事实的底蕴和关键所在。这更进一步的所获,就是历史的先见。历史的先见,是根据我们对历史的真知灼见而来的。我们对于每件历史的现象,不只是求得通常的认识后就可满足,还要有一种犀锐的眼光,照射到他的隐微深秘的里面去,然后可以通古知今。
  要求历史的先见,颇需要智慧的帮助。智慧并非幻觉,并非浮光掠影的一念。历史科学所需要的智慧,是要从深沉的知识,广博的见闻,明察的透视里发出来的,他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灵的颖悟。治史的人,耳目所注意的是纷繁的事物,但他心灵笼罩的是变迁的全景。他不但能把握住事,并且能把握住事的意义。他智珠在握,心领神会,于是能见事变于几先。
  若是要有先见,一定要先有了解。先见不能离开了解,对于事实要能够设身处地地推敲,把灵活的思想钻进事实的底里去;更要有充分的批判力和充分的同情心,然后才能够把真切的了解得着,才不致于蒙蔽自己,也不致于误解他人。
  但是时至今日,历史的事实如此之多,事态的变化又如此之复杂,要想得着完全的了解,是极端困难的。就是要对于各种的事实,求到较为完全的了解,也得靠大家的协作。因为完全的了解是一件协作的事业,所以历史和社会科学,均须分工合作的去研究。集合各方面可靠的图样,才能构成一个建筑的全景。
  历史先见与惯常 我们知道许多历史和社会的现象,不一定都是新异的,而惯常行动的表现实在很多。大家不要看轻惯常,社会的构成,惯常是种基础。整个的社会,日常都凭藉着惯常在运动。许多动作,是顺乎习惯而来的。自然科学研究的现象,有些简直是数学式的惯常。生物科学里低等动物的行动,更以惯常为主要的部分。智慧高明的人类虽然行动自由得多,可是惯常也不断地在幕后支配。社会有了惯常以后,才趋安定。没有惯常的社会,便是不稳定的组织。历史的原则自然也更难于建立了。但是惯常如太固定、太完备,则人类的智力用处愈少,社会的进化,也愈停滞。所以说整个惯常的完成,便是智慧的隐灭。况且社会的进化,往往是由打破惯常得来的。可见惯常没有不行,太固定也不行。善于运用历史的人,能顺天应人,是利用惯常;能革故鼎新,是打破惯常;能移风易俗,是改造惯常。取惯常之长,略惯常之短;体察惯常以定其经,超越惯常以达其变;为惯常之主,不为惯常之奴;这就是先知先觉者的事业,这也就是领导时代,创造历史的人的事业。
  历史先见与进化 我们知道,进化的时间程序愈到近代愈见缩短,而以在人类历史上所表现的为尤甚。譬方在星云时代,时间是那样的长久;经过了几万万年,天体上才有新的形成。地质上的变动也是一样,要经过千百万年才有一个新的世纪。人类历史上的变迁,在最初也是很慢的。从猿人到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每生一个变动,其间相隔几万年几千年不等。中国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治三万六千年的传说,也可以说是代表一种时代变动迟缓的象征。西洋古代历史的变动,最初何尝不迟缓?以后因为工业用具的发明,和科学专门知识的进展,于是历史的演进,也就随时间而加速。臂如西方自西历纪元100年美索不达米亚文化时代,经罗马帝国以至1400年中世纪将结束时代,这一千三百年间,各种带近代科学性的发明是很少的,所以历史的变动也很少。1400年至1700年三百年间,西洋的发明发现渐多,所以他历史的变动也愈大。自18世纪末叶至20世纪初叶,近代科学日趋昌明以后,变动之大为自来所未有;其变动之速,也是自来所未有。生活方式不断地改变,政治社会的组织也不断地改变。从前从事社会政治的人,以很简单的方式,很粗浅的原理,就可以处理的事,到现在复杂的情形之下,就不成了。从前用不着多少先见的地方,现在可用得着了。有如从前航海的人,只要有罗盘的设置,看清视线以内的气象,预料到密接现在的将来,也就可以勉强从事航行,因为他无法预计更前一段的艰险。而现代航海的人,就非有海洋的图表,气候的预测,以及无线电的设置,把海洋各处的情形,彻底明了,罗列在他的胸中和眼底不可。甚至于看不清远的情景,就无法处置目前的事变。所以说进化愈快,变动愈多,则时限愈短,历史的先见愈为重要。
  历史的先见要靠哲学的修养 本来彻底了解人事的变迁是很困难的。除掉知道物质条件之外,还需要有对社会的认识和对人性的了解。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固要虚心去研究;但是专从事实堆中去研究,是不够的。我们不只要埋头的研究,我们还要凌空的观察。我们的身在故纸堆中,我们的心却要在了望台上。当今研究人事现象的人,常有一种危险,就是只顾求一部分专门的知识,而忽略了全盘的理解。这也是现代专家常有的流弊。我对于专家所下的定义是:对于一个很小的范围以内知道最多事实的是专家。专家有时和冬天的蚂蚁一样,只知堆食成山,藏身其中,而不问外界的危险。大家不要误会,以为我菲薄专家。不是的。专家求到的真确的知识,是大家最好的参考。我只希望在专家的知识之上,还有一种哲学的了解,以求领会到全部人事变迁的迹象。这是历史的先见所必备的基础。只是要有哲学的了解,必须大家平时在思想上养成一种哲学的态度。不但要知道事物的本身,而且要追问它本身的含义。不但要审察事实的真象,而且要了解事实的精神。不但要认识树,而且要认识森林。不但要认识近况,而且要认识远景。这种哲学的了解,要靠哲学的素养。遇事必须不怀成见,心无所蔽的去观察。把个人的喜怒哀乐,好恶爱憎,一齐丢开,才能够从繁复的事实之中,透视出光莹的历史的全景。
  历史的先见,并非一种预言,乃是进一步的认识,深一层的判断。它的正确与否,常因其能影响人的行为,而左右我们整个民族和国家的命运;甚至于左右人类的命运,也就是整个历史的命运。我们的民族不只是要保存历史,而且要创造历史。我们要避免人类过去所犯的错误,建立我们未来应有的光荣,则我们对于历史的先见之寻求,断不能说是不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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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本文曾辑入《文化教育与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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