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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场大雪,铺天盖地。
  刘兆兴没有外出,但他是闲不住的人,大雪天,南院没有生火的屋子里,气温到零下十几度,他却一点不觉得冷,双手握着锯柄两脚踩在木桩子上,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夹在枕木中的锯条早已发热了,他还不肯歇一歇,不用看墨线,眯起眼睛,锯子永远朝着早已划好的墨线走。凭他的经验,岁末年初,好多老人抗不住严寒,在这个季节悄悄地死去,这个季节死去的人比秋。冬季节死去的人多得多,死的人多并非是一件好事情,但对他刘兆兴来说,只要死的不是他的亲人,死去的人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人死了总是要埋入土中的,总得用棺材,“薄斗子”也是棺材,这个季节是他的产品畅销时期,因此他不敢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只有卖出更多的“薄斗子”,才能收入大把的钱,有了钱,儿子就不愁媳妇了,前街上的吴永乐,四十多岁了,硬是花一千块钱从四川买来了一个二十出头的丫头,顶不及花上五千,也给大年从四川买个媳妇来!刘兆兴不懂得过多的人生道理,但“有钱买得鬼推磨”这一条他深信不疑。
  刘兆兴正想着把儿媳妇娶进家门,女儿刘颂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爸,快点,出事了!”
  “出啥事了?”刘兆兴放下手中的活问。
  “别问了,到北院看看就知道了。”
  刘兆兴跟着女儿往北院走。
  刚进院子,就听到老婆李秀玲带着哭声数叨大儿子:“大年,你咋这么心狠,我跟你爸都没这么打过他,你咋就下得去手?”
  “打死他,打死他我少个累赘!”刘大年的声音。
  刘兆兴进了外屋,只见老婆李秀玲跪在灶膛旁,抱着三儿子刘贤年,鲜血染红了李秀玲的衣袖,刘贤年的脑袋上不知被什么砸了个窟窿,血从那里冒出来。
  这是许灵芬母女来刘家相亲后的第四天,阴历腊月二十八。一过了阴历腊月二十五,庄稼人就开始忙活年饭了,二十八这天要蒸“枣花”。何谓“枣花”?就是在大馒头上插上一两个枣,为合二十八谐音故名为蒸“枣花”。这样的大馒头要蒸好几屉,把一年的白面大多用在这一天,直吃到过了正月十五。前两天,刘大年的表姨捎过信儿来,说许家姑娘不同意这门亲事,李秀玲问她的表姐,那许家姑娘为啥不同意这门亲事,她表姐说那还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李秀玲也就明白了她表姐话中的意思,接下去便是叹气。最难受的当属刘大年,想起许灵芬那张迷人的脸,他便一千般一万般的懊悔!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往后就是能成家,也碰不到许灵芬那么迷人的姑娘了!不是我刘大年没有那个福气,怪就怪老爹老娘图一时的痛快痛快出了这个害人的老三!刘大年便恨不得亲手掐死刘贤年。那几天,他看到刘贤年眼里就冒出凶光。刘贤年只为没上成高中的事而发愁呢,哪有心思去想他的兄长在想什么,他的厄运也就在劫难逃。
  亲事没成,日子还得过,年饭还得准备。腊月二十八这天,李秀玲带着刘大年在里屋做馒头,把生馒头放在屉上,刘贤年到屋里找水喝,一掂暖瓶,才知里面是空的,母亲李秀玲对他说:“贤年,把灶膛的火点着,把水烧开,把暖瓶灌满,再续上点水,蒸馒头!”刘贤年便拿了火柴来到外屋的灶膛旁,从水缸里舀了水倒进铁锅里,盖上秫秸锅盖,在灶膛里填上引柴,开始划火柴点火。刚下过雪,柴禾有点潮,刘大年端着一展生馒头来下锅时,刘贤年还没有将灶膛里的火点着,刘大年便气不打一处来,跟刘贤年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连火都点不着,还有脸活着!刘贤年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他废物,本来就是柴禾潮嘛!他便回敬了刘大年一句:“你能耐,你来点!”说着便把手中的火柴往刘大年手中送,刘大年把装有生馒头的屉放在灶台上,并未伸手来接刘贤年递过来的火柴,而是随手抄起了掏灰耙,把满腔的仇恨集中在掏灰耙头上,高高地举起来,狠狠地砸下……掏灰耙是用木头做成的,一根木棍连着一个上竟下窄的四边形木块,可以伸到灶膛中,把草木灰掏出来,重量倒是不重,但把仇恨的力量加在上面,重量就大了好几倍。第一耙打在了刘贤年的腰上,他唉呀一声就喘不过气来了,第二耙打在了他的胳膊上,只觉得胳膊仿佛断了一般,刘贤年只好就地滚,想躲过刘大年砸的第三耙,哪知道这一滚滚出了差儿,刘大年砸下来的第三耙不偏不斜地砸在了刘贤年的脑袋上……李秀玲和刘颂年听到声音从屋里跑出来时,看到了从刘贤年脑袋上流出了鲜血!
  刘兆兴来不及问这一切是因为什么,用胳膊夹起他的残疾儿子往公社卫生院跑,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点点滴滴地从他的家滴到了公社卫生院。好在刘大年砸下的那第三耙没有砸到刘贤年脑袋上的致命处,刘贤年的命保住了,伤口缝了三针,头上绕了厚厚的绷带。那一年的春节,刘家过得很不安生。
  刘家做梦都不会想到,事情会来个180度的大转弯。正月初四,刘大年的表姨又一次来到刘家,说她的女儿给她拜年来了,老许家让带话来,许灵芬想通了,同意跟刘大年订亲,但有个条件,就看刘家答应不答应了。
  “有啥条件?”刘兆兴和李秀玲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人家说了,不要缝纫机,不要自行车,也不要手表,把这些都折合成钱,连彩礼钱加在一起,给人家三千块钱,人家就跟大年订亲。”
  李秀玲看着刘兆兴,刘兆兴低着头,他在算账。眼下,一下子让他拿出三千元钱来,还真有点困难,可从人贩子手里买个媳妇还得一两千元呢,许家姑娘要三千块钱的彩礼钱还真不算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刘兆兴一咬牙,点了点头,说:“中,明天我就把钱凑齐,麻烦他姨问问人家,啥时候订亲。”
  订亲,就是男女双方人家外加上介绍人一起吃一顿饭。刘大年和许灵芬是在正月十六订的亲,李秀玲把一个红包里的三千元钱交给了刘大年的表姨,刘大年的表姨把那笔钱过了数,当着众人的面交给了许灵芬的母亲。吃过午饭,许灵芬的母亲就回去了,许灵芬留下来,在刘家呆到三点多钟,说也该回去了,李秀玲便让刘大年送送许灵芬。这两天,刘大年从未有过的高兴,那么一个俊模样的大姑娘硬是跟他订了亲。结了婚,就是他的老婆了。他刘大年也要有老婆了,而且是那么迷人的老婆,他能不高兴吗?高兴得他走在路上都直哼哼革命歌曲:“天也新,地也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航向,形势无限好啊……”一整天,家里热热闹闹,也没有机会跟许灵芬说上一两句悄悄话,听说要送许灵芬,他来了精神,推出自个儿的自行车,跟许灵芬说:“咱走吧!”哪知许灵芬一点不领他的情,冷冰冰地跟他说:“我自个儿走,不用你送!”弄得刘大年很是尴尬,送也不是,退也不是,多亏了他的老娘给他解了围:“还是让大年送送吧!”许灵芬也就不好再拒绝刘大年的盛情,两个人推出自行车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刘大年想他和许灵芬应该推着自行车走,靠得近一点,走得慢一点,那样才好说话,搞对象都是这样。许灵芬却一点不理解他的心思,刚一出院门就骑上了自行车,刘大年也只好骑上自行车,在后面跟着,他以为许灵芬害羞,她才21岁,又上过初中,肯定和村里的庄稼姑娘不一样,出了村,到了公路上,灵芬肯定会停下来推着车走。出了村子,到了公路上,许灵芬并没有停下来,而是骑得更快了,刘大年追了上去,跟她说:“灵芬我们下来走一会儿吧!”许灵芬没有看他,也没有理他,依旧骑车往前走。刘大年好生奇怪,订亲本是件高兴的事,她为何高兴不起来?或许有文化的姑娘都是这样吧!她在摆架子呢!刘大年想跟许灵芬说,其实你不用摆架子,不用给我订规矩,结了婚,我啥事都听你的。他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没有说出来。让他恼火的是,许灵芬不愿跟他并排骑自行车,他紧蹬几下,自行车的前轮刚撵到许灵芬自行车的后轮,许灵芬就紧蹬几下,把他甩在后面才慢下来。他再紧蹬几下追上去,许灵芬便蹬的更快,也不说话,好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刘大年也就不想再做那徒劳的努力了,跟在许灵芬后面七八米远的地方,像是许灵芬的保镖。刘大年看上去很像个保镖,长得有点矮,皮肤很黑,腰粗,看上去就有点胖,“五大三粗”这个词儿用在他身上不太合适,但总觉得那么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即便他不发怒,也是像谁欠他二百吊钱似的。这哥儿们心特狠,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他跟几个同学玩“抓码”的玻璃球,他赢得起输不起,击中了别人的球,把球抓起来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别人击中了他的球,他不让别人拿。于是就发生了争执,先是对骂,后来就发生了“战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没有理儿,平日里又得罪了不少人,自然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在那次“战斗”中他吃了大亏。他怀恨在心,回到家里拿了一把生了锈的菜刀,趁打他最狠的那人不注意,一刀砍了下去。他没敢砍那个人的脑袋,砍了那人的肩膀。别看他那时候岁数不大,也听说过杀人要偿命,他到柳树叶庄的沙河套里看过毙人,吃枪子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他只想吓唬吓唬那些敢于蔑视他的家伙们,让他们以后不敢对他有所不敬。哪知道那把生了锈的刀并没有把那个家伙的肩膀砍怎么的,丝毫没有影响那个家伙的战斗力,那家伙反过身来伸手来夺刘大年手中的刀,一把就握住了刀背,刘大年深知这把刀让那家伙抢过去的后果,用尽全身的力气护住那把刀,人家个头高,他个头矮,人家把刀住上提,他把刀往下压,他的力气竟然不如对方大,眼看着那把刀就被人家抢过去了,他便把另一只手也压在刀背上,然后两腿离地,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那把刀上。对方的力气再大,也斗不过刘大年的这一招,没有抓住那把刀,松了手,这个时候刘大年摆出的是一种蹲着投降的姿势,刀是在他头上的,对方一松手,他自己还在用劲儿,刀刃便砸在了他的脑袋上,血便流了出来。这时候上课铃声响了,老师走进了教室,见此情景,来不及问谁是谁非,用胳膊一夹,把刘大年送到了公社卫生院。刘大年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才去上学。一进教室,教师就告诉他,你别来上学了,你被开除了。刘大年自然明白他为什么会被开除,要不是他的老爹刘兆兴找到校长求情,他还真上不到小学毕业。明明是自个儿吃了亏,不但没有得到同情,反而受到了惩罚,刘大年心里忿忿不平,决心找机会给那家伙一点颜色瞧瞧。一个夏日的午后,刘大年带着弟弟庆年去村南挖野菜,刚到村南,就看到跟他抢菜刀的那家伙在一颗老槐树的树叉上坐着采槐树叶,刘大年的坏点子就上来了。他走进村头那户人家院外的茅房,用舀尿瓢从粪池里舀了一瓢粪,偷偷地来到那棵老槐树下,把那瓢尿汤涂洒在老槐树的树干上,然后站在槐树底下,喊着那位跟他抢菜刀的家伙的外号,拍着手乐:“这回看你咋下来,这回看你咋下来!那哥儿们看到了刘大年丢在地上的粪瓢,才知道刘大年到底使了什么坏,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哥儿们把手中的蓝子照准刘大年的脑袋狠狠地砸下来,趁刘大年护脑袋的一瞬间,他从树又上跳了下来……刘大年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回忆这些扫兴的事情,他心里想的是如何让许灵芬高兴起来,听说城里人谈恋爱,流行到电影院看电影,他还从来没有到电影院看过电影呢,如今有了对象了,何不邀许灵芬到城里的电影院看场电影?想到这儿,他又紧蹬了几步,想把这个想法告诉许灵芬。许灵芬见刘大年追了上来,这回却没有加快速度,反而停了下来,下了自行车,刘大年心里一阵喜欢,我说的呢,她是害羞吧,离村子远了,她就下来了,这有文化的姑娘和庄稼姑娘就是不一样!刘大年也下了自行车,两个人相距有一米的距离,他看着许灵芬,觉得许灵芬真是个美人坯子,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看许灵芬的手,那个白净细嫩劲儿,哪像是长在庄稼户里的丫头?他真想走上去拉一拉许灵芬那双白净细嫩的手,可还没等他上前,许灵芬说话了:“你回去吧,不用你送了!”
  刘大年满腔的热情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他还是不甘心,跟许灵芬说离家还远呢,再送你一截吧。许灵芬的口气便坚决了许多:“不用你送就别多费事,哪这么多话!”
  刘大年见许灵芬生了气,便不再坚持:“不送就不送,你慢点走。”
  “我慢点走快点走与你屁相干。”许灵芬说了一句很不文明的话,然后,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大年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老半天才醒过神来,摸着自个儿的脑袋问:“这他妈的都是哪跟哪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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