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
刘贤年是正月初五上午去的张其天家，那时候他头上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头上依然缠着绷带。大正月的，头上戴着这白乎乎的东西串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吉利”这三个字，但刘贤年顾不了那么多了，还有十来天，新学期就开始了，无论如何，得在开学之前把上高中的事办妥。张其天的家离他家不远，最多不过一华里，中间隔着一条河，不过，一到冬季河就干涸了，可以直接从河床上过去，不必绕行那座石头桥。刘贤年走进了张其天家的院子，就听到从张其天家的正房西屋传出来叽叽叽喳喳的声音，隔着窗户，他看到那间屋子里有他的老师有他的同学，他在心里说：“这些个马屁精！”他想，那些鸟人肯定是来给张其天拜年的，都不会空手而来。他有点犹豫，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去见张其天。他昔日的老师昔日的同学会用怎样的心态怎样的目光来看他头上的绷带？他想转身离去，等没人的时候再来，却从张其天家的厕所里走出一人，是他的同学周瑞新，他问刘贤年脑袋怎么啦，刘贤年说不小心碰的，周瑞新又问你也是来看张老师的吧，怎么不进屋？刘贤年只好随着周瑞新进了张其天家的西屋。刚才还像有好多苍蝇嗡嗡叫，这会儿却变得鸦雀无声，满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在刘贤年身上，确切地说是投在他头上的绷带上。那些马屁精们肯定会想，这个人也太不知好歹了，怎么缠着绷带大正月过来看老师。刘贤年只注意到了唐云彩的目光，那个女孩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张其天坐在炕头上，炕的中央摆着一张饭桌，饭桌上放着三个盘子，一个盘子上放的是糖果，一个盘子上放的是瓜子，一个盘子上放的是花生。还有两盒“大前门”香烟摆在桌子上，屋地上散落着瓜子皮、花生皮、糖果纸，还有香烟头，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烟味。张其天家的那件老式衣柜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点心和酒瓶，估计那些点心的最终结局是发霉烂掉，那些酒张其天几年也喝不完。这些点心和酒肯定都是那些马屁精们送的。刘贤年用眼光扫了一眼那些点心和酒，把目光投向张其天，说张老师过年过得挺好吧？张其天便招呼刘贤年，让他坐在炕沿上，把饭桌上的盘子往前推了推，说：“吃块糖，脑袋是怎么回事？”刘贤年仍然撒谎：“不小心碰的！”他觉得在这个环境里浑身不自在，来这里的学生都是被推荐上了高中的，是来向张其天感恩的，他刘贤年来这里算怎么回事？是的，他是来求张其天推荐他上高中的，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好直接跟张其天说这件事情？那些人肯定会笑话他因为未被推荐上高中都得了神经病了，他不想让那些人笑话他。他只在张其天那间屋子的炕沿上坐了不到一分钟便告辞了。离开那间屋子时，他觉得身后有好多支箭向他射来，耳朵有点发热，脸上有些发烧，仿佛自己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时候的刘贤年，骨子里是很自卑的。 晚上，刘贤年又去了张其天家。这回，他给张其天带了礼物，那礼物装在书包里。他背着那个书包走进了张其天的家，这回张其天的家里很清静，只有他和他老婆坐在土炕上，两人中间放着一张硬纸板，纸板上放着一个饭盆，饭盆里盛的是大米粥。饭盆旁是一包打开的点心，两口子把点心泡在大米粥里。看来，张其天两口子是挺懂得节约的人，那些点心的最终命运不是被扔掉，而是变成粪从张其天的肠子里排泄到粪池中——刘贤年想。他管张其天叫了声老师，张其天“嗯”了一声，用筷子指了指屋子中央的一张凳子，示意刘贤年坐在上面。刘贤年背着他那个装有礼物的书包坐在那张凳子上等着张其天吃完饭，放下了碗筷，他站了起来，跟着用毛巾擦着嘴的张其天说：“校长，我还是因为上高中的事求你来了，我胳膊腿都有毛病，生产队的活儿干着吃力，你不让我多上几年学，将来我怎么活呀！” “刘贤年，你得搞清楚，不是我不让你上高中，是有政策规定的，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张其天显然对刘贤年的说法很不满意。 刘贤年也觉出自己的话说得不对劲儿，忙改口：“我不是说是你不让我上高中，我是说你有办法让我上高中，张老师，我的情况你是了解的。”说到这儿，刘贤年动了动他的书包，想把礼物拿出来。“多上几年学是比少上几年学有好处，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张其天看到了刘贤年移书包的那个动作；他猜想，刘贤年的书包里可能装着一斤点心，最多还有一瓶酒，他张其天哪在乎这点礼物，别说是一斤点心一瓶酒，比这贵重一百倍的东西，他张其天也不会要。收礼可不是随便收的，弄不好让送礼的人抓住把柄，麻烦事就来了。他张其天不会那么傻。他跟刘贤年说：“你年岁不大，社会上的歪门斜道倒学了不少，我们是按规定办事，政策不是谁想改就能改的！” 刘贤年听出张其天话中的意思，忙解开了书包，把带给张其天的礼物往外拿，一边往外掏一边跟张其天说：“张老师，我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你看看，或许你会改变你的主意。”张其天赶忙阻止刘贤年，晃着手说：“别，别往外拿，拿出来我也不要。”刘贤年并未因张其天的阻止而停止自己的动作，到底还是把带给张其天的礼物从书包里掏了出来：那是几个学生用本，上面是他自学高中数学时做的笔记和演算的习题。他认为这是学生送给教师的最好的礼物，哪一个当教师的都应该为学生取得的成就而高兴。张其天看到刘贤年从书包里掏出来的是几个破本子，哭不得笑不得，心说这要是让别人看到刘贤年是背着书包进的他的家，还不知道给他送了多么贵重的礼物呢，谁也不会想到书包里装的是几个破本子！张其天问刘贤年你把这些本子拿来干啥？刘贤年说我是要让你看看高中的功课我已学了不少，你就让我上高中吧！张其天说既然你连高中的功课都自学了，那再上两年高中不是耽误时间吗？刘贤年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在他脑瓜子转得快，跟张其天说他只是自学了数学，高中的好多功课是无法自学的，比如化学，那得做试验，所以，他还是想上高中。这时候，收拾碗筷的张其天的老婆有点不耐烦了，冲张其天发了火：“大过年的这算怎么回事？有事到学校去说！”刘贤年听出张其天的老婆表面上是说她丈夫实际上是对他刘贤年不满意。张其天老婆的这种不满意给刘贤年很大的启发，他想他得利用张其天老婆的这种不满意，于是他跟张其天说：“张老师，你要不推荐我上高中，我就天天来找你！”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张其天说你就是天天来我也没办法，高中还没开学，你让我找谁去？这样吧，等开了学，我去找高中的校长反映反映你的情况！话说到这份儿了，刘贤年也只好见好就收了，把带给张其天的礼物装回书包里，跟张其天说：“那开学后我再来找你！”便往外走，张其天的老婆在身后喊：“开学后到学校找他，别上家里来！” 刘贤年在心里对自个儿说：看来，我真够讨厌的！ 张其天跟他老婆说：“这孩子，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高中咋会收这样的学生？” 张其天老婆对他很不满意：“你自活了这么多年，还当校长呢，连个学生都对付不了，你不会跟他说已向高中推荐了他，人家高中不收不就得了吗？干什么事一条筋！” 张其天一拍自个儿的脑袋：“可也是！” 过了正月十五，学生们就开学了。开学的第四天，刘贤年在双岭中学的校长办公室找到了张其天。他之所以前三天没来，是因为他相信了张其天的承诺，得给张其天几天向高中校长反映情况的时间，三天过去了，这三天中张其天定能抽出时间来跟高中的校长沟通。办公室里只有张其天一人，没等刘贤年开口，他就主动告诉刘贤年：“你的事情，我专门跟高中校长做了介绍，人家还是不收，我也就没有办法了。” 就算刘贤年一百个不相信张其天，但他也不能问张其天：“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知道，他和张其天的交道也就打到这儿了，在张其天这里，不会找到任何希望。他谢过张其天，走出了校长办公室，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去找高中的校长问个究竟！ 区高中离双岭村有八华里的路，有从市里开来的长途汽车直通那里，但一天只有两趟。刘贤年没有耐心等车，便步行去区高中。他腿脚有毛病，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中途休息了一会儿，两个小时才到区高中大门口。进校院的时候，他想到了几个问题：高中校长姓什么叫什么？他在哪间办公室办公？办公室的门前会不会挂着“校长室”的牌子，如果挂着这样的牌子，那间屋子里有几个人办公？他想，如果有个人带着他去找校长就好了。这个学校里有他好多同学：周瑞新。齐有志、唐云彩……可刘贤年不想去找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他隐约觉得，他未能上高中，周瑞新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唐云彩好像挺同情他，但刘贤年认为让一个女孩子同情是一件挺不光彩的事情，所以他也不想去找唐云彩。不管那间屋子里有几个人办公，敲门进去，问一问哪一个是校长，虽麻烦一些，但省得让周瑞新、齐有志那些人知道他来高中求校长的事后笑话他。想法挺好，可事情往往不随人愿，他路过一间教室时，下课铃响了，学生们从教室里走出来，唐云彩看到了他：“贤年！”躲是躲不过去了，干脆，再让她同情一次吧，让人同情总比让人笑话好，于是他跟唐云彩说：“我想找一找你们校长，你能领我去吗？”“行！”唐云彩良痛快地答应了，轻车熟路地把刘贤年带到了校长办公室，一路上她根本没有问刘贤年找她们校长有什么事情。其实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要求上学呗，还会有什么事情？她只告诉刘贤年她们学校的校长姓靳，是五十多岁的胖老头。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前，透过窗户，看到那个胖老头正在屋里，唐云彩问刘贤年：“用我送你进去不！”刘贤年说：“不用，你回去吧。谢谢了。”唐云彩看了刘贤年一眼，说了一句：“祝你成功！”转身离去。刘贤年上了台阶，敲了敲校长办公室的门，习惯性地喊了声：“报告！”里面的人说了声：“进来！”刘贤年便推门走了进去，胖校长转过身来，两人面对了面，刘贤年来了个开门见山，说你就是靳校长吧，我是双岭初中的毕业生……他介绍了自己的在校期间的表现，特别说明了自己的自学成绩，表达了上学深造的强烈愿望，最后他跟胖校长说：“双岭初中的张校长已向高中推荐了我，但不知为什么高中不收我。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求你收下我这个学生。”刘贤年讲自己故事的时候，那位胖校长没有插言，待刘贤年把故事讲完了，胖校长埋怨起张其天：“他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他根本没有向我们提过你的事情。”这是在刘贤年意料之中的事情，未感到惊讶，他跟胖校长说：“一看您就是个有同情心的人，收下我吧……”刘贤年想说一辈子忘不了胖校长对他的好处，胖校长摆了摆手，说：“今年的高中招生政策你不是不知道，初中没有推荐的，高中咋能直接接收？”刘贤年说要不你老给张校长打个电话，就说高中乐意接收，他就没有理由不推荐了吧！胖校长说小同学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招生都是有计划的，如今已经开学，再进新生就是改变招生计划，初中没这个权利，高中也没这个权利，得县教育局批准！ 刘贤年不知道胖校长说的是真还是假，但有一点他是相信的，不管是初中的校长还是高中的校长，都得听教育局长的，只要教育局长说一句话，让他刘贤年上高中，张其天得执行，胖校长也得执行！ 去县教育局，找局长！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刘贤年要去见大官了！ |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