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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可怕的许老师


  1957年,华北小学解散,原因不详,我们集体转到了育才小学。
  育才小学在先农坛体育场旁边,为先农坛的主体部分,是皇帝祈祷丰收的地方,里面有不少高大的古建筑。我们的礼堂就是一个气魄雄伟的大殿,美中不足的是光线太暗,木头窗户充满蜂巢一样的小洞;图书馆也是一个宽敞古雅的庙堂。座落在高高的平台上,三面都有白色的大理石台阶。
  学校里到处都是苍松翠柏,蓊蓊郁郁,恍若仙境。那柏树比犀牛腰还粗,树纹苍裂,棵棵都饱经风霜,有上千年的岁数,带着神秘的沉默。
  学校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有一个小动物园:鹅院里养着一对鹅,敢追着我们啄;猴房里有一个猴子,爱舔人吐的唾沫;兔场最大,有上百只兔子,中间立着一个木柱,上面是鸽窝;另外还有一个铁丝编的鸟房,栖息着各式各样的漂亮小鸟。
  这是一个诞生于延安,干部子弟云集的小学,全部住校。有本《二千里行军》的书就是讲育才小学在解放战争年代的经历。我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毕业于此。学校面积大约是华北小学的五六倍,北京市数得上的。校园内还有大块大块的荒地,野草丛生。
  四年级住在ㄇ型的南楼。每人一张单人床,一个柜子,有工友专门打扫卫生。吃饭时,10人一张桌子。那白色桌子是长条型,一边坐5人。吃完馒头不许自己去桌顶头拿,要同学一个一个地传。南楼西北侧是一大片荒地,里面有很大的正方祭坛和汉白玉石头门,夏天我们常到这儿抓蚂蚱,逮蛐蛐或追着玩儿。
  记得刚开始,我在四年级5班,为新建班,同学全是从华北小学转来的。班主任是位新毕业的女大学生,南方人,梳着大长辫子,五官精致,长得很秀气。同学们一点也不怕她,上课公开说话,玩东西,互相打斗,闹得乌烟瘴气。无论她怎么喊,怎么瞪眼,怎么甩教鞭也没人理,把她气得哗哗流泪。邓东进个子比老师还高,说话慢条斯理,常常问一些古怪问题,把个年轻女老师问得张口结舌。
  “老师,公苍蝇为什么爬在母苍蝇身上?它们在干嘛呢?”
  “老师,蜻蜓腿断了,为什么不流血?”
  ……
  我也纵情淘起来。可能过去老受同学欺压,内心积蓄着压力,现在换了一个环境,老师又不厉害,淘气本性跟火山一样地爆发了。这位漂亮的女老师使我们男生本能地产生一种朦胧的调戏欲望。让她为我们着急,为我们担惊受怕,追着我们团团转,觉得很快活。被她喝斥一下,根本不难受,倒觉得满舒服。
  看她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都心花怒放,特开心。
  我天生不爱学习。上课时,注意力总是放在窗外的小鸟,扑在玻璃窗上的蛾子,误飞进教室里的小虫上。或是偷偷地画小人。我的新课本才一个月就揉成卷卷,空白地方画着丑了巴机的坦克、军舰、机关枪、孙悟空、瞪着眼的革命烈士……课桌上也被我用小刀刻得伤痕累累。有长矛、大刀、钢叉、五角星……
  我也更粗暴地欺负女生。与我同桌的女生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只要她写字时,胳膊肘碰到我的桌子,就使劲用胳膊肘撞她,把她越界的胳膊顶回去,不许侵犯我的地盘。有一次还揪住她头发,狠打过她的脸。但这女生脾气很好,忍泣吞声,从没报告过老师。
  我们还经常打柳乃林。就因为她长得漂亮,演过电影。以打她为荣,为乐。好像漂亮的女生就是狐狸精,用拳头打才能表现自己男生的刚强和正派。她三天两头被打,老是眼泪汪汪,上过《大众电影》封面的小明星在我们班里居然没人认,连最起码的一点点尊重都得不到。
  我是班里最闹,最淘气的几个中的一个。候小宝口齿伶俐,爱和老师抬杠,能把老师噎得说不出话;邓东进块儿大,喜爱武力,老帮人打架;赵石垣傻混,跟小野猪一样没脑子,会无缘无故地用棍子捅碎窗户玻璃听响儿;我不爱说话,蔫不出溜干坏事:偷过食堂馒头,违反纪律爬树上墙,用木棍砍花池子里的花。
  回到家,我常常很自豪地把从同学那学到的俏皮话,向母亲重复,炫耀一番:
  一对老头儿老太太,他们两人上北海,老头背着老太太,摔个跟头起不来。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
  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大屁崩。
  这一学期很快混过,我的功课一塌糊涂,全都是三分。女老师把我的表现汇报给父母,父母觉得我这么淘气,是因为这班坏小孩儿太多,就给校长写了一封信,要求给我换个好班。
  学校很重视父母的意见。那时母亲的《青春之歌》已在全国轰动。第二学期就把我调到了四年级2班,这是公认的优秀班集体,宣武区都有名。班主任许老师特厉害,丈夫是副校长,本人的腰跟酒桶一样粗,胳膊非常有劲儿。眼一瞪,凶光四射,令人不寒而栗。2班的孩子们都给训得跟小绵羊一样听话。
  我一走进2班,许老师瞪着我当众警告:“马清波,你到2班后,一定要遵守纪律。我们2班可是全校先进班集体,谁要破坏2班的荣誉,我们2班同学绝不答应!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全班小孩憋足了劲齐声大吼,个个瞪着圆圆的眼珠盯着我。后来才知道,许老师事先通知了全班同学,当我第一次走进教室时,对我态度要严厉。
  好一个下马威!我最怕被众人看,这一着立时把我吓屁了,不敢再闹。
  2班上课时,每个同学双手都要背在后面,双肩水平;坐着时挺胸,不许塌着腰;不许撬凳子,不许东张西望;举手时,一只胳膊肘要搭放在桌上,小臂与桌面成90度角,五指并拢,另一个手仍要背在后面。全班40多个同学都是一个姿势,一个表情,坐得有棱有角,方方正正。许老师真不简单,楞把40多个11岁小孩训练得像国家仪仗队士兵般整齐挺直,难怪全校闻名。
  坐在教室后面观摩教学的外校老师络绎不绝,有时甚至会有一大群。每次许老师会事先打招呼,让我们有所准备,好好表现。见这么多人参观我们上课,还有照相的,同学们都格外来情绪,更坐得直直,胸脯挺得鼓鼓,发言时个个声音宏亮;起立坐下都腾腾有力,可和军人媲美。
  这是许老师的心血,课堂形象漂亮整齐,充满活力和纪律,光荣的育才学校的一个橱窗。但上这样的课非常累,肌肉老得收缩,后腰总要绷着。有时许老师为显示她对同学们的关心,在上课当中,会让我们趴在桌上休息一会儿。但趴的姿势也都一模一样:两臂交叉,头放在两臂中,身体不许歪斜。
  许老师是个胖妇女,下巴嘟噜着一团肉,肚子老大个儿,好像怀了孕。她的眼睛是个放大了的逗号,一个大圆加一个向上翘的钩儿,比小学的居老师厉害得多。当她发怒时,那目光就像一把看不见的飞刀,能刺入你的皮肤,让你感觉到疼痛。
  许老师用掐、用拧、用揪、用踢、用教鞭抽,在2班建立了她的绝对权威。但她对别的老师和家长却客气得要命,见面满脸微笑,温文尔雅,点头哈腰,使人们很难想象她对本班孩子会那么凶恶。
  她不只一次地用教鞭往同学身上捅,还常常咬牙切齿地用手指头戳。你低头,她就戳脑门,你抬头她就戳腮帮子。或拧你一下,或在你身上抓一把,但都是碰一下,马上缩回去,不让人看清楚。
  她最拿手的一招儿是把违反纪律的同学拉出教室。在拉的过程中,她趁机使劲掐,使劲拧。我就多次尝过她这绝招儿。即使我不反抗,愿意乖乖走出教室,她也非要抓住我,狠掐两下,拽到外面。她甚至还敢揪同学的头发,但就像抓灼红的煤球一样,抓一下马上松手。动作极快,让你感觉到疼,却看不见是她抓的。
  全班这40多个小孩,除了几个班干部,都尝过她悍妇风味的肢体教育。她看见谁上课没用心听讲,打瞌睡,不马上喝斥,而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走到这孩子跟前,然后突然用教鞭狠敲桌子,吓他一跳;看见谁在桌子下面玩东西,她也不批评,而是继续讲课,边讲边接近目标,一点不打草惊蛇。直到到了跟前,再突然扑过去,当场擒获……上晚自习时,她爱躲在教室外面,透过一角窗户,侧着头,只用一个眼珠儿往教室里窥视。发现谁不守纪律,她再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溜进教室,竭力从目标背后来个突然袭击。这似乎也是一种捕猎的嗜好,她总爱踮着脚尖,无声无息地,悄悄接近目标,再冷不防大吼一声,能把同学骇得魂飞魄散。
  她是个大胖子,加上这样的功夫,特有威慑力。在小孩子的眼中,她像个幽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地里钻出来,走路跟蛇一样没声儿,恐怖之极。
  有一次上晚自习时,确信许老师不在,我的前桌同学刘自卫回头和我说话。我们正叽咕时,许老师踮着脚尖溜了进来。我发现危险临头,脸上的笑容突然像冰一样地冻住。刘自卫赶紧回头,他速度极快,闪电一样。但许老师的速度却比闪电还快,震耳的咆哮声"轰"地在我们头上爆炸。
  班上有个小个子叫王春雷,外号王八雷,是唯一不怕许老师,敢和许老师顶的人。我非常敬佩他。他身体瘦小,个子很矮,打架成绩远没有我好,却敢大声指责许老师乱捅人、掐人。
  王春雷的家庭背景不详,估计不是什么大干部,否则许老师不敢那么整他。我们班长是姬鹏飞的孩子,中队委是凌云的孩子,许老师对他们都客客气气。
  记得有一次,为一点小事,她训斥王春雷,王春雷不服,在全班面前和她争辩。许老师气得脸刷白,两手张牙舞爪地挥舞,舞动中,时不时地点王春雷一下。可王春雷死倔,许老师的嗓门高八度,他也高八度,许老师拍桌子,他也拍桌子。当着全班同学面,许老师给气得全身哆嗦,脸发白。她吼叫着,不只一次地揪王春雷头发。但动作很快,抓一下就松开,眼睛慢的,几乎发觉不了。
  王春雷激怒地吼道:“你为什么揪我头发?”
  许老师:“我没有揪!”
  王春雷:“你就是揪了!揪了!”
  许老师冷笑着面向全班同学问:“同学们,我揪他头发了吗?”
  全班同学像小和尚念经一样大声喊:“没有!”
  许老师洋洋得意地看着王春雷:“哼,全班同学给我做证。我没揪!”
  王春雷仍倔强地说:“你就是揪了!揪了!”
  许老师下巴上的肥肉哆嗦起来:“你给我滚出教室去!"她嗖地把王春雷抓住,往教室外面拖。王春雷就是不肯走,死死抓住课桌,拼命挣扎……许老师满脸通红,头发蓬乱,连拧带扯,终将王春雷连着课桌一起拽到教室门口。王春雷抓住门框,依旧不肯乖乖出去。
  在拉扯过程中,许老师恨得又揪住王春雷头发使劲拽了两下,但迅即松开。
  王又大声质问:“好,你又揪我头发了,你为什么揪我头发?”
  “我没揪!"许老师睁着凶恶的眼睛。
  “你揪了!”
  “我就是没揪!同学们,我揪他头发了吗?"许老师扭头再次问全班同学。
  全班同学明明看见许老师揪王春雷的头发,却齐声大喊:“没有!”
  在许老师的淫威下,孩子们不得不睁眼说瞎话。
  当许老师整王春雷时,我很兴奋。许老师过去的眼睛总爱盯着我,现在她把注意力放到王春雷身上,我顿时感到轻松许多。看着许老师整王春雷也是个享受,当然内心里对王春雷充满同情和感激,他把许老师的火力从我身上吸引了过去。
  “你就是揪了!"王春雷还是大声喊着。
  许老师用力地撕着王春雷胳膊,左右拧着,吼道:“你胡说,你撒谎!同学们,他说得对吗?”
  “不对!"孩子们齐声大吼。
  许老师特会利用集体的力量,为她助威,造声势。
  “你不遵守纪律就得给我出去!"许老师冷笑道,把王春雷扣住门框的手指头一一掰掉,生生给他抡出教室。她的胖胳膊顶王春雷四个粗。
  我当时心想,王春雷真了不起,将来肯定能当革命烈士,他不怵许老师,好勇敢!他是我们四年级2班的最大无畏的英雄!像周铁汉一样坚强,我真服了他。
  现在已快40年了,我还记得他的样子,细细的眉毛,有点斜长的狐狸眼、小喇叭鼻、薄嘴唇、皮肤略黑,爱穿个古铜色夹克。因个子小,总坐在第一排。
  许老师对我们班的同学来说,等同于杀人的大片刀,谁见了都战战兢兢。
  但是许老师若和蔼起来时,也特别特别慈祥,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温情。好像孙悟空整个变了一个人,把我们弄得困惑不解。
  我刚到四年级2班不久,班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隔着我前桌的座位是张兰香。星期一上学后,座位依旧空着。她家住在中央高级党校。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空着,两个月后,座位还空着。同学们传说张兰香生病了,日子一久,大家渐渐把她遗忘。第二学期还空着,但有一天,从几个班干部的口中传出一个惊人消息:张兰香被坏蛋杀死了。
  我和她几乎没说过话,也不感觉伤心,只知道死是很可怕的事儿。
  最后,当法院开公判大会的前夕,一天下午,许老师含着泪向全班同学讲了事情的真相:张兰香回家后,星期日上午到楼顶上玩儿,被个叫林一峰的工人看见。这家伙把她骗到楼顶小屋,企图侮辱她,张兰香勇敢与坏蛋搏斗,最后被掐昏,这坏蛋又用红领巾把她勒死。
  许老师讲完后,同学们不知道该报以什么表情,呆呆地望着老师。当看见许老师红着眼圈,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时,有女生最先哭起来,接着就是一大片女生痛哭。男生开始默默流泪,但不少男生还是哭不出来,可急坏了,被许老师记住还了得?都赶快张开嘴,捂着眼睛,装出哭的样子,哇哇干嚎。
  我们全被许老师流泪而震惊,这么凶猛如鸷的女人也能掉泪!
  哭声能传染,眼泪也能传染,到最后全班同学几乎个个都真嚎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我也如此,看见许老师哭,不敢不哭,拼命酝酿感情,用手使劲揉眼睛,想把眼泪揉出来。装了一会儿,在一片哭声中,真的感觉凄伤,眼泪哗哗地涌。
  全班同学就这么以徐老师为榜样,集体号啕了十几分钟。最后,涕泪交流的徐老师被几个女同学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离开教室,去参加公判大会。
  枪毙林一峰的公判大会在北京天桥剧场举行。许老师上台发了言。她的照片还放在天桥剧场附近的一个宣传橱窗里。就在这个橱窗里,我看见了死去的张兰香照片。她闭着眼睛,嘴角凝着一缕血,颈上套着那条松开了的红领巾。
  我们虽然很小,但心里都明白坏蛋侮辱张兰香意味着什么。她并不漂亮,脑袋像个小南瓜,短头发,圆圆的脸,圆圆的鼻子,在班里毫不起眼儿。平日她最喜欢唱的歌是:
  我们的田野,
  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
  流过无边的稻田,
  无边稻田,
  好像那起伏的海面。
  ……
  她就像这首歌一样清纯。
  记得她曾经因为把枣馒头上的枣扣下来吃掉,将馒头偷偷埋到沙坑里,而受过许老师批评。
  她是我身边第一个倒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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