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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夹缝生涯


  她炽热的身子刚触着董事长F厚实的躯体,那父亲式的威严形成的失势就在她心中产生强烈的刺激,而珍贵的情感和骚动的情欲无法融合像两条鞭子抽打着她,乱伦的钟声如坟丘向她砸来……
  似有一阵急遽之声从深圳上空掠过。
  似是母亲的脚步从深圳上空蹒跚而过,归入西部白头的铁峻岭。那脚步声像是无边的雨丝一般无声无息,又从那些“陪陪吧!”的声浪中,从那“勾引”“挑逗”“诱惑”的议论声中涌现出来,带那么一种淡淡的伤感,如一长条待谱的主旋律……
  小E的生日。
  YM公司一帮人在布置好的会议室等主人公小E降临,一直等到晚八点三十分仍不见小E的芳影。
  大伙儿急了,卿卿喳喳地分头去找。
  她被分配去公寓找小E。
  回到公寓,她看见小E趴在窗台上痴痴地望窗外。
  顺着小E的目光她看见窗下路灯中背对这扇窗子站了一位男青年。
  那男青年穿一件淡蓝色的游泳裤头,一件被卷上去的白色跨篮背心,一双高腰旅游鞋,一双足球袜。
  那男青年的个头足有一米八,身上散发出青春魅力,头上笼罩着智慧光环。
  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不经意的站式会显得这般潇洒不羁;从来不知道一个沉思的背影会显得这般撼人心肺。
  而那男青年骨子里透出的淡淡的她所熟悉的忧郁一下子使她心中某一隅微微颤动。
  男青年的皮肤是栗色的,有些儿像渔民的皮肤。这使得男青年的健美有一种神秘感……
  小E一转头发现她在身边,拉着她就往楼下跑,跑呀跑,跑到楼口站住了。
  一步一步走向那男青年,她俩相互都能听到心怦怦跳。
  ——她俩仿佛是去接近一个神奇的天外来客。
  到郑男青年的背后约四米处站住,她痴痴地望着这上帝的杰作——
  那隐现的两扇胸大肌像鹰的劲翅带着那么一种倔强;肩肌一疙瘩一疙瘩隆起像一些隐现的大小铅球透出那么一种坚韧;那呈束状的四肢肌腱交错着缓缓运动着带有那么一种自信;小腿后面的跟腱一动一动的隐现无限的张力似在显示一种内蕴……
  似乎肉眼就能看见那躯体中纤维状的肌细胞,并能感到其收缩时产生的动力轰隆隆地输送到四肢,传送到体内消化系统、呼吸系统、循环系统……
  似乎肉眼就能看见那躯体内的平滑肌纵横交错如无数条交织的河水缓缓流淌,能看见心肌紧紧包裹的心脏有节律地收缩跳动如奔突的火山口……
  总恍惚亿万个小生命在萌动之中,如那躯体中的血管是千万支队伍冲杀着,是千万只裂尻鱼溯流冲刺着,……而那紧绷的肌肤如蒙出无数面战鼓……可骨子里那一抹深沉的意味使这动感赋予内涵。
  这肌肤唤醒她亲切的什么,熟悉的什么或是让她感动的什么动情的什么。
  ——似乎这肌肤唤醒的是她对故土的思念;对L的思念,对父亲的思念。
  她的目光禁不住地痴痴迷迷。
  她的耳畔莫名其妙地响着一个旋律:“自从相见的那一天,走过了春夏和秋冬,人生有几多追求,人生有几多磨难。啊在呼唤在寻觅,啊苦苦地将你呼唤……”(《公关小姐》)
  小E和她忘了她俩今晚要干什么跟着那男青年走了一程又一程。
  那天天气闷热,汗水将她俩的裙子全打湿了。
  汗流在她的小腿上使小腿肚上的肌肉不由自己的收缩、痉挛可她浑然不觉。
  走到最后,小E有些儿静脉曲张的玉腿在打颤,可她依旧处于亢奋状态。
  似乎这两个小女子被一个神秘的气场驾驭着,身不由己。
  渐渐地,天地一片迷朦,空气中弥漫着透明的生精之血,依稀恍惚,她俩已完全退去理智,沉浮在造世之初那一片混沌星云之中……
  当她发现那男青年走向东方皇宫大厦建筑群中仰望L曾住过那栋楼的隐框玻璃幕墙和铝合金门窗时,她才觉出些不对头。
  她站在那儿不走了。
  她不知道那男青年转过身来会是谁!
  是L?是父亲?……她忽觉这世界神秘得吓人。
  又是那种人在梦中的感受,一时里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思给整个飘在烟雾之中……
  当那青年终于转过身向她走来时,她惊住了:是V!爸爸的助手V!爸爸的弟子V!L的男朋友V!L的大哥V!青海来的V!与L一同来闯世界的V!——依旧是父亲一样的神态L一般的神韵,只是络腮胡刮去了,脸上黑中泛着青幽幽的光。怎么会变得那么黑呢?
  V与L在一起组成一个“独立王国”。这个“独立王国”中虽然只有两个臣民,可是因为他俩有着共同的情趣、感情和信念,同时两个人又各具特色。在这个“独立王国”中他们两个对于艺术对于哲学对于社会的种种看法用令人愉快的默契的方式表达出来,用轻松的幽默表达出来。
  这么些日子,似乎终于得到了一点L的信息,这么些日子,似乎终于感到自己被故土的朋友们牵挂着……似乎终于感到自己除YM公司以外与外部世界还有一种真实的联系。
  泪水禁不住、无论怎么也禁不住地纵横交错。
  而远离故土在深圳所受的种种委屈也一古脑儿哽咽在喉头。
  而那大哥哥似的人生命里似乎萦绕着一首磁音袅袅的男低音歌曲。
  那低沉沉的胸音由于那张似经历了好多越显坚毅越显深沉的脸而更加真挚感人——那目光完全是大哥哥看小妹妹的目光。
  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是不是也一样没烦恼,像个孩子似的神情忘不掉,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偶尔是不是也感觉有些老,像个大人般地恋爱,有时心情糟,请你相信我在你身边别忘了。
  (小虫)
  见V与她对望着,忘记了来往行人,忘记了过往车辆,忘记了自己,小E望痴了过去。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小E轻轻地甩甩大波浪,飘飘洒洒地站在了他与她之间
  ……
  第一天,送V去蛇口乘坐去海南的客轮。一路上小E毫不客气地走在、坐在V与她中间。似乎V与她这一路都是侍者,护送高贵的白雪公主——小E去某地旅游。
  她以为小E会占去她与V话别的时间,或是跟了V上轮船去海南,没想到小E一进了站就远远地躲开,将离别的时间留给了她与V……
  感觉位立在身后的小E那翻飞的大波浪,她心里忽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送走V之后,坐小巴到罗湖区后,她与小E分手——小E邀她去参加一个宴会她拒绝了……
  她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身穿淡雪青色连衣裙。
  阴雨绵绵。她打了一把淡雪青色的小伞。
  一声汽车的刹车声将她从思绪中惊醒,手中的伞也滚落在地:董事长太太M的“雪铁龙”这一次竟违反交通规则冲上人行道……从这一举动她明白了M与自己的“第二次和谈”彻底宣告“失败”!形势急剧恶化。更可怕的飓风,在等待着她。怪谁呢?怪自己的拗脾气?可是这拗不正是G、M、F唤起的?与自己何干呢?
  她想起了那次与L一起陪国家计委、国家科委、国家扶贫领导小组的人员及两位外国专家到青海乌山贫困地区扶贫、考察。
  他们迷了路,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仍找不到原路。山里的天气瞬息万变,一会儿紫太阳当头晒,一会儿冰雹儿滚蛋蛋;一会儿滚地雷满坡滚,一会儿白毛风呼呼吹,一会儿鹅毛雪飘飘下……
  第五天。他们终于见到了山谷中有一顶黑色的帐房,似乎有炊烟袅袅……
  他们兴奋地冲下山去,冲到“帐房”跟前都怔住了:原来根本不是帐房而是一只巨大的坐在地上死去的青海高原熊。
  ——估计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这只巨熊被猎人击中胸部之后,逃到这儿来坐下靠岩石休息时死去……而那黑色熊皮囊已成为一个狼窝,无数小狼从“伤口”处探出小脑袋……
  她感到天昏地转,眼前金星四溢。恍惚感到一些人,人高马大地站在面前,她们唾弃她、辱骂她、质问她,伸出利爪比划着似乎要扒去她的裙子。
  那吱吱喳喳的声音轰响着。“美女蛇、婊子、不要脸的……”似乎人们骂过的所有的话都在她耳畔轰响。“存款”“存折”“投股”“分红”所有人们议论过的都在她心灵回荡。
  她努力想使自己安定下来。她睁大眼睛想看清那些没有五官的人到底是谁,可是,看不清!根本看不清,她只感到那些没有五官的人睑上红狐闪烁、黄融出没、青蛇曳动。
  她想过挑战的各种方式;竞争能力、智慧,显示风情、魅力……却没有想到会遭遇这种方式。
  辱骂可以代替挑战吗?她再一次为自己的天真感到惭愧。
  “其实何苦?”若采取这种“竞争”方式,就一个M她都不是对手!何苦动用这么多?难道还嫌自己在举目无亲的深圳还不够“孤”?还不够“独”?
  没有一点儿准备的她战栗着,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讲不出。难道真的要一个女孩赤裸于光天化日之下?
  正是早晨上班时间。
  围观的人不知为何推来搡去,她在人群中也被推来搡去。她不明白争分夺秒的深圳人为何有闲工夫来围观自己。
  她的身子一次一次缩小着,眼前闪动着一些黑猩猩、猿人、野牛的投影。那些魔影的头奇大,仿佛统统得了疯牛病:脑细胞似乎是海绵状结构,并且那脑子里的无数空洞还在增大……
  又是那种在黑市看买卖股票的感受:YM股、原野股、发展股、金田股……那些人推来搡去价要得“天昏地暗”。
  丧钟在她耳畔大震,死亡的哨音呼啸着从她身边划过。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从没有感到自己这么丑——她觉得自己蓦然苍老了十岁:皮肤这些日子显得那么干燥,头发被风吹得蓬松杂乱,纱裙上一道道水渍……是的!她感到自己那么丑、那么丑地站在人群的愤怒、轻视、不屑、同情、怜悯、惋惜之中。
  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简爱喊出的那句话:
  DoyouthinkbecouseI’mpoor,humble,plainandlittle,Iamsoullessandheartless?youthinkwrong!
  恍惚就在一些利爪伸过来准备将她的裙子撕开的当儿,一双手捉住了那些罪恶的手。
  她眼前旋转着的一些女尸,那些抬尸体游行的队伍一下“定格”了。
  她以为是董事长F,细看时却是一个女的,似乎是M太太,又不大像。再细看时,那女的仍是没有五官,头似乎在轰隆隆地变大。
  她越发昏昏乎乎。
  揉揉眼睛再看仍是看不清五官,仿佛那脸是一个是风扇呼呼地旋转着,各种表情在那旋转中忽隐忽现,那“大写意”式的头发一律翻动着。
  一切都给人一种“失真感”。
  那“电风扇”中似乎有目光爱抚地看她,那“电风扇”乎有手在温柔地摩挲着她,那“电风扇”长长地叹口气,那般绵缈,那般悠远:
  “你看看!你若在美国懂得自重会弄到这一步吗?你年纪轻轻,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怎么就被物欲鬼迷了心窍呢?我这里有的是钱你需要多少?我有个舅舅才从英国回来,亿万富翁!名曰‘耄耋’!你青春年少,也可少熬几年!‘卖身求荣’也当找个最值个的。”
  人群一片哗然。嘈杂声中她听到F、G、M等名字此起彼伏。
  又是头欲炸裂:“天大的亏任腔子里装/见面着搭不上话了……”
  ——仿佛是一个巫婆的诅咒灵验,仿佛是人们的议论成真,在慌乱无助时她开始有意识地在人群中觅寻董事长F的身影——再也不是受惊吓时本能寻找董事长F的目光——F似乎是使各种舆论失去杀伤力,想保护她并有能力保护她的唯一人选。
  ——V给她的感觉像梦,并且那梦的身影在现实中随汽笛声远去着。
  在这种时候,F的作用被她不自觉地加倍扩大。
  可是现在,F在哪里?在哪里呢?不是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吗?
  她又一次转身觅寻F:重叠的路像一个巨车在泥泞路上留下的辙槽……她愣住了,又想起了西部的山路……泪水缓缓充溢了眼眶……
  “机智一些!得了遗产说不定还能保住‘姑娘身’呢!只可增有了洛杉矶之夜!不过这更谈不上失去了……”
  “电风扇”仍不紧不慢,一句一句地往一个女孩儿最致命的地方击,一副温柔慈祥、知书达礼的样子。
  她感觉自己一个溺水的人不是被人救起而是被M捉住头发一下一下地按在水里呛水。尽管她做过精神准备,但这种来势她根本招架不住。她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紫,由紫变红。
  整个的人群也像“电风扇”一般的旋转,闪动出怜悯、责怪、鄙视……
  扑扑朔朔的光中闪烁的是重重叠叠的没有瞳仁的眼睛如古长城上的累累砖眼。
  浓雾,带着忧郁,带着恐怖,散发着阴森四处弥漫,似乎有股强大而又神秘的力量驾驭着她的命运,将她推向一个可怕的峰巅。一种灭顶之灾降临前的不祥预兆以吞噬之势向她张牙舞爪地扑来……
  “洛杉矶之夜你一定睡得很晚吧!”
  “轰”一声,人群被这个小伙子惹笑了。
  “别说了!早上醒得更早!”“哗!”大家又笑了。
  “不在次数在质量啦——”一位广东人逗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她想辩解,可知道没用,一些鸣音如西部沙漠中黑风暴的尾音。
  她的那一双忍泪的眸子像两颗透过水雾的寒星,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怨恨注视着不知什么地方。
  一切的喧哗恍惚都退远了,唯剩那些伤害的话如乱剑纷飞。
  燥热被一句一句话射入内里成为一种闷热。她想喊,嗓子里似塞了棉花,汗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梦想一道闪电割破混饨,将闷屈在心中太多的苦水释放出来,却感到一个黑色的漩涡一口吞食了她,在那水蛇出没的漩涡里,渐渐地,她感到全身的重量都痛苦地集中在头皮上,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撕着自己的头发,身子只是围了头皮转的一团轻纱。太阳一下子变成了一轮黑太阳。
  “唉!没想到YM股份公司的‘门面’也会落到这一步呀!”
  “快来看深圳交易所上市的股本总额最大的股份公司的董事长秘书!”
  “是不是准备在这儿给我们跳‘坎巴舞’?”
  “再给我们讲演一番吧!”
  “哎!人总是恋旧!YM股曾带给我巨大财富,我与YM股有很深的感情!就是下跌了,仍禁不住想买下它!股票这玩艺儿不能感情用事!对吗?”
  “下跌了,她(它)还不是那样,你不感情用事,我们可要感情用事了!看好了YM股定长!再长,身高可是一米七了。”
  “哈——”围观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有人在学她,怪声怪气。
  “荷露虽团岂是珠?”
  “现在,她可是YM股份公司当“美女蛇”隆重推出的呀!”
  忽然不知谁打了一个口哨,许多人便嘘了起来。
  简直就像风从千千万万个坟墓的土缝中、冰草丛中吹出,那声音高高低低,如狼啸鬼呜,是那样的不堪入耳,令她汗毛倒竖,身子一下子变成千万张薄薄的震动的簧片。
  她伸出的手在漩涡中曳动,似乎为了把握住什么。昏昏乎乎中似乎是为了把握一份苍凉……
  F呢?F呢?
  她这才知道,感觉F不仅仅是为了感知她的西部,而是为了把握高原那一份苍凉。把握这份苍凉竟不是为了把握自己不成熟中的成熟,而是为了把握自己成熟中的永不成熟;把握这份苍凉,竟不是为了把握自己生命中的家园而是为了把握自己家园中的生命。就像不甘堕落的她将游丝一般的生命缆绳系在童年的小岛上。就像不愿沉沦的她自以为把住自己生命中固有的那份苍凉就可以捕捉自己的命运。
  由于在这种时刻自己脑海中仍有如此纷乱的思绪,她感到自己的末日即将到来。伤感像无数把刀子戳进她的生命。
  昏昏迷迷之中,她感到自己一双手腕的脉门被人抓住,有一股强大的炙热的气流从两手脉门注入她的体内。渐渐地,她感到自己甩干的血脉被重新灌注着,像河流般被重新疏通着。
  她的神智渐渐清楚。定眼一看握着她手的人,是董事长F!再细看五官却是清楚的。迷惑地望那些围观的人却仍看不清五官。
  本能地想扑入F怀里,表现在行动上却是想把手从F的手中挣出来。由于用力,汗水化为千溪涌流出来。
  “电风扇”走过来,为她擦汗,抚着她的头想把她往自己怀里揽。
  董事长凄凉地笑笑,无话可说地望着“电风扇”,仿佛不认识似地望着“电风扇”,一种威严就那么轰轰隆隆地推开“电风扇”生命中的一扇扇重门。
  人群的喧哗声静了,静了。
  F又一次将“电风扇”推开,脸色苍白,那凝重的表情似在说:“若洛杉矶之夜真像你们说的有什么事的话,那是我主动的!若真有什么责任可负的话,一切的责任我全负,与你的宝贝儿子无关!”
  围观的人屏息望着董事长F。
  F转过身来用一种深深的眸子凝望她。这一瞬,她分明听到F对她的爱被一种热力催化着,被掺杂进去的理解、珍爱、痛惜等复杂的情感搅合着。一种爱向另一种爱转化的声音渐渐地清晰,她又一次在这情感的转化声中听到了冰河的消融声,冰块的碰击声,岩石的滚动声,活水的奔突声。那嚓嚓声、碰击声、幻灭声带出那么新鲜的生精之气,带出那么一种惊心动魄的运动之美——那可是生命中各种意念各种思想碰撞发出的声音?
  F与她对望着。
  她觉得自己收不回自己的目光了。这些日子,若不是L的光芒显现在F身上,若不是故乡人的感觉凝集在F身上,若不是知道有一个人了解她是怎样独自晚上将海水吐出,白天将海水吞进,她想必早已化为灰烬了。
  对呀!干吗要拼命维持与F的那段距离呢?干吗要抑制自己不在“父亲”面前撒娇呢?干吗不真正拥有这份博大的心胸,这份不动声色的保护,这份理解与爱护呢?
  为了自己过去苦苦地维护这份父爱,她对自己充满了酸楚的自责与深深的懊悔,进而产生了刻骨的仇恨。
  是啊!自己应该早一点与可恨、可气、可怕、恶毒的M对峙。
  这些自责、懊悔和仇恨点燃她心中压抑太久的情欲,使她觉得自己会像熊熊烈火一般烧焚整整一个世界。她已感到自己生命中那蛇一般曳动的火苗到处乱蹿,发出“吱吱”声。
  ——M费了这么多心机不就是希望她这样吗?她甚至想到了若真这样,M脸上那一抹胜利者微笑中的苦涩与那一种高贵者矜持中的怅然。
  她想,这么多起哄的人不就是想看到这一幕吗?不就是渴望推出这样一个高潮吗?
  这会儿,她竟为这么多人围观自己而“自豪”。
  对的!要真有那种事一定要光明正大!绝不偷偷摸摸!是的!若真的有那种事,那是她自愿的,绝不是被人请求或遭到胁迫。
  说实在的,这会儿她真的想扑入F怀里。
  难道是今夜里她孤孤单单、举目无亲?说实在的,她总有一种想沉溺下去的疲惫,总有一种想堕落下去的灰心与丧气。努力收集心力强撑着,依旧是那样的闷热,那样的闷热。仿佛是在一种激情中,仍要支撑着,不敢表现女人的温柔,心中满含的是怎样一种酸涩。
  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堤坝:
  总有一种违心的坚强支撑着,收集一些碎石、沙袋、木桩在胸前抵挡。
  苦苦地,捧出河的粗犷、豪放。胸前挂满长长的泪,依旧,霸守着,坝守着,那是一汪属于她生命的全部内容,尽管,忍受与存在是霸守、坝守的真正内涵。
  用力蹬地,双脚深深嵌入泥土,唯剩上身露出地面,脚步和地球一般沉,一生只站在一条线。
  她是什么?大山的女儿?真苦真苦呀!护着一对属于深山的乳房;真累真累呵!她要拦住一个历史时代,一条执拗到不听任何人劝阻的黄河!似千万匹揪住缰绳扬蹄嘶鸣的野马。
  以娇小霸守着,坝守着,那是一汪属于她全部生命的全部内容,怎么才可以不拼了命霸守!坝守!
  她没想到,在F想当着众人的面接揽摇摇欲坠的自己时,当自己拚力投入那个怀抱时,她与F的两个场却像皮球一般弹跳着不肯交融。
  望着被F太太M与众人像推大山一般赫然推到自己面前的F:虽穿着夜礼服,仍像乐山大佛一般,这形像令她惊骇不已。
  她尤其地注意到了F那两个巨大的鼻孔,像两个洞,洞穿到另一世界。那另一个世界的一切建筑似乎要比这个世界高大几倍。那另一个世界似乎正在举行一个神秘而隆重的仪式……
  站在F面前,战栗渐渐消失了,静静地用心去体会,去吸收,由不得她不被一种威力所降服,由不得她不去崇拜,由不得她不被比她气场大得多的生命降服自己的主体意志,这种精神与精神、灵魂与灵魂的沟通仿佛是一种神与人相互间的感悟,如天降甘露静静浸入她的肌肤并延浸到情感末梢。
  再仰望F那向下望的眼神,向下感知的唇,她陡然产生了被这座城市彻底抛弃了的感觉。
  这突如其来获得的“胜利”,仿佛是借了某种“权势”,某种后门,是被一股合力所赐予的。她感到这种竞争的胜利没了激情的升华感,剩下的只是失去人格的下贱感,只是自己不是个“才”的屈辱感,只是自己不再有个性的窝囊感。
  她发现自己鄙视这种胜利。她这才明白自己要与M挑战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挑战。她没想到自己真正拥有这结果时竟是这么一种莫名的栖惶。
  ——就算是“最低档次”的“美”的竞争都还没展开呢?
  她理了几下干燥的发头,感到自己脸上两个漩涡儿苦涩地漾到远方。
  站在F面前,L的影子又与F分离。L,那个她所爱,又在前方向她召唤,那么苦苦地将她等待。
  她恍惚又看到L那让太阳和月亮都黯然失色的笑;又感到他的头上隐现着一种不寻常光芒,那是一种属于精神的光芒,带着一种钻石般的明光;又嗅到了L年轻健美的躯体上散发出的青春气息—一那是透明的荷尔蒙形成的磁场。
  她想起第一次L约她,她是怎样径直走进L的怀里,而L又是怎样忘情地将她抱起,扛在肩上,一口气跑上祁连山连手峰。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在那被揉搓被组合的激情中辗转呻吟,怎样被L拥着从坡上滚下去,扬着滚滚的黄尘,直滚到那一片开满打碗儿花,长满猫耳草、紫花针茅的草坪儿上。
  她羞涩地想起那些山坡儿上的棘豆、兔耳朵、高山虎牙菜、嵩草、针茅是怎样被压趴了身子;想那些受惊吓的地雉、百灵鸟是怎样扑簌簌地从草地洞中飞出;想那些慌乱的雪鸡、岩鸽是怎样从对面山坡的岩洞里钻出呼呼啦啦地扑扇着翅膀……
  她想起L那只在她本能的挣扎中向自己隐秘地方探去的手,及到那关键点上那手的充满激情的停顿。
  ——那许多美好的幻想就是从那一个空间开始的呀!那是他们爱的飞白。
  ——从那以后,她的感觉里就一遍一遍滑过那只探索的手,如有山雁从她的山峰一次一次贴了地掠过,如有小舟从她的苇地一遍一遍挨着水滑过,而她的“山”她的“水”也会随着曳动起来……
  想到她与L灵魂沟通时那如梦如痴的意境,她感到生命中那株殷红的碧桃又开始不知羞涩地打开枝枝叶叶、花瓣花蕊。
  此刻,站在“父亲”面前,她茫然不知所措。越贴近她就越发陷入无法排解的烦燥之中。
  她的脑海里充满了西部的父亲。那位一提起她心中就充满了崇仰、敬慕之心的父亲。父亲的才华、父亲的人品、父亲从首都到青海之后所受的磨难……都是她这会儿的话题。
  她闭上眼睛,仰着头,心想:为了让M与众人不至于“失望”无论怎样也要完成一个吻。可那动作却凝固了,仿佛凝固的岩浆。
  她觉得自己真想像一个失去最珍贵东西的孩子一般放声大哭一场。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了,柔弱的身子恍惚飘乎了起来,完全失去了意志力。几股大浪立刻将她向F的怀里拍打。
  她挣扎着,与那些浪潮搏击着,躯体的肌肉那么痛苦地蠕动着、扭绞着,散发出那么一种伤感。
  她炽热的身子刚触着那厚实的躯体,“父亲”式的威严形成的失势就在她心中产生强烈的刺激,雪崩般混乱的思维意识在她体内盲目地冲击着,寻求渲泄点。
  那涌起的情欲一下子败退下来,恶梦在这一瞬重重叠叠地在她眼前闪现。而主观上对参与这种“竞争”的被动感与思想深处对参与这种“竞争”的无奈感造成一种深层次的痛苦冲动,冲击她那颗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她感到珍贵的情感和骚动的情欲无法融合像两条鞭子抽打着她,如两道闪电夹击着她,如两条毒蛇纠缠着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心彻骨的痛浸没了她。
  而这时,她偶一回头.那个她来YM股份有限公司之后被一次次提起的“金屋藏娇”的“青楼女子”的影子也似她常常看到的在公司门口倏忽即逝的几条倩影一般从她眼前神秘地闪过……
  一时里,暴风雷电交加。
  在这种强烈的道德反差造成的刺激之中,她的潜意识里迅速萌发出一种回归传统的痛苦愿望。
  ——她无法摆脱反旧道德的罪恶感,更无法承受新、旧道德相互厮杀给自己造成的种种伤害,就如新道德已孕育在她腹中的旧道德之中,却在旧道德中冲刺,在旧道德引起的阵痛中无法生出来。
  如同刚开始她与道德的默契与平衡被L、G、M打乱一般,反道德所寻找的默契与平衡也被打乱,一种绝望倾刻间郁积于心,无从喷发,一种向内的渲泄形成一种自戕。
  她感到脚下阵阵发麻。
  这种发麻的声音像是一种金属的声音,那是一种属于毁灭的声音,从地狱的深处一丝一丝向她涌来。这声音在那些如巨大风蚀残丘般的摩天大楼中旋转出没,振荡出的竟似一曲《弥撒安魂曲》。
  她努力挣扎,想从F的怀里挣出来,身子却似被强磁场吸住。她听到为挣出,自己的骨骼“咔咔”作向。显现出来,是她更动情地蠕动在F的怀里,似在一种情欲之中。
  她用了二十多年时间一步步推上源头的堤坝一阶一阶崩溃着,她恍惚先是听到了自己骨节的爆炸声,接着听到了骨干爆破声,最后她感觉自己的骨化为一种液体。而身后无数的大浪将她“结结实实”注入到F的生命中去,成为一种血液在F生命中激越……
  一些夜蝙蝠一般丑陋的想法从她生命中即将完全熔化的岩洞中慌乱地飞出,冲撞那些“个体禁忌”,使性欲本已彻底消失的“父亲”的躯体中的性欲火苗如毒蛇出没。
  ——她整个的生命仿佛化为快速旋转的风,围着图腾。
  她的脑海里充斥着一些颠三倒四的人影:父亲的身子儿子的头,母亲的五官女儿的四肢,F的躯体L的表情动作……
  她努力地将这些相互蹂躏的人们的灵魂与肉体分离着,重新拼凑着,可是无论怎样她都无法将他们撕扯开来按原来的样子组合。
  他们似乎故意联合起来与她做对,以更加奇怪的方式纠缠着,重重叠叠,光怪陆离,就是不肯分离出来。他们变幻着自己胳膊大腿的奇形奇状,炫耀自己脸部臀部的怪模怪样。他们的哭与笑、喜与怒掺和在一起;这种表情与那种表情、这个动作与那个动作扭绞在一起。
  渐渐地她眼前出现了一些牛头马面的怪兽,半人半魔的妖精,非男非女的魔鬼。这些怪兽、妖精、魔鬼相互争斗,头和头拼,胸和胸撞,脚踢嘴咬。渐渐地它们前后不分、上下不分、左右不分,喘息阵阵。鬼在呻吟、狼在呼嚎。
  还有一些幽灵东飘西浮,有的碰在“断崖绝壁”的悬棺上,有的纠缠在巨“树”的树干上。
  似乎她无意间闯入墓地,只见磷火幽幽,晰蜴奔蹿,无数的白骨在她眼前组合着,无数骷髅追着她窥伺着她。
  她的心一下子似变成亿万个蹿动的虱子,身上一下子似叮满了吸血的蚊子。一时里天地间千万只老鼠悄无声息地奔蹿。
  她想起那次董事长太太M去董事会闹过之后,又有人整理有关F的几个问题上告主管部门,主管部门派来检查组。检查组首先将她“请”出董事长办公室,然后检查组与代理董事长(原副董事长U)讨论对她做进一步处理时总经理G不知怎么闯进了会议室。
  “……你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命令一个女孩子搬出董事长办公室意味着什么?你们还想怎么着?难道你们真想让一个为了大家利益听了我安排的女孩子走向绝路?她清清白白的,我可以证明!”
  “你怎么证明?一个男人家!”
  “用我的人格!”
  “你与你母亲不一样?你当然可以用‘人格’来证明她是不是一个处女!你母亲为什么不可以证明?”
  说话者是副董事长U。U将“人格”两字拉得很长,使这两字从那不阴不阳的句子中显示出来,仿佛“人格”是一个很不光彩的词组。“处女”两字极扎耳,使人们立刻想到“人格”指的就是男人的那玩艺儿。
  “你们要处理就处理我一个人好了!我爸——不!董事长F与她和这事无关!以前为做生意什么方法没尝试过?这一次为什么不行了呢?你们知不知道我母亲是一时气头上.昏糊了!”
  “你做儿子的,有什么权力说母亲昏糊了?”
  “哎,都说了吧!”G叹了一口气。
  “你们知道我对她的情感是什么样的吗?第一次见她是在荔枝公园……那时我就觉得她是我生命中的那种女孩,那种看一下我的眼神就懂我的忧愁、烦恼、快乐、幸福,在我身边站一下就能感知我生命中漂泊感危机感的女孩子……从见她第一面起我就决定要请她跟我结伴去闯世界,只是还没找到适当的机会告诉她。我是不管怎样都要对她负全部的责任……这不是今天心血来潮随意说的。第一次见她,我在她身后跟踪了几个小时,后派司机追寻她的行踪.没想到她竟参加了我们公司招聘。我是决赛那天见到她的……这你们现在就可以打电话问我的司机。你们想想在这种感情下,就是全公司的人舍得她像你们以为的那样做我还舍不得呢!人生在世碰见一个完全可心的女孩子容易吗?”
  “不是我们做文章!你现在越说越不对呀!你母亲跟我们讲说她勾引Mill经理,你第一次解释说是因了你Mill把她与董事长F安排在一个房间里,现在你又说你跟她有感情!这不是乱伦吗……”
  平时机智的G竟完全怔在那里,以致检查组的人开完会,打开会议室大门往外走,G还怔怔地站在那里……
  时光在回忆与现实之间电闪。
  虽然她想到总经理G是为了保护她那样讲,可乱伦的丧钟声仍如坟丘向她砸来,曹禹的《雷雨》如墓碑仍向她劈来,使她为那一瞬间蹿动于心的情欲火焰而终身耻辱。这耻辱似地狱的翅膀一般沉沉地坠着她,将她附入一个深渊。
  恍惚她在F身上吸足了气,又被F的气场反弹出去……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一棵树的枝丫挂住了,感到树叶上的露珠嚓嚓地浸入她的肌肤。她耳中的鸣音一下子变小了,眼前也蓦然亮了。
  她这才明白自己将跌倒的身子被F接住了——F双手托着她,像托着一个易碎的玻璃小人儿一般不知所措。再一看围着她站的人,她完全怔住了:是YM股份公司一大帮年轻人!他们手中拿着鲜花、生日蛋糕、照相机……小E的手中还抱着一个大大的纸折的心,小A手中抱了一个毛茸茸的小鹿。她这才记起今天,不,昨天,一个月前是她的生日!她们竟然想给自己补过生日?不是弄错了?是送葬吧!
  可是“电风扇”呢?董事长太太的“雪铁龙”呢?为什么停在眼前的是一辆“皇冠”,一辆“巡洋舰”?
  她的头发一阵阵发冷。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身子软得像面。
  F的眼中也有一种迷惑,难道F刚才与自己一样地产生了错觉。
  她怀疑自己是在一个梦中,甩甩头,公司那帮年轻人仍在,并且男男女女脸上的表情是那么丰富多彩——那些凝固着不屑、挪揄的眼中竟有那么多双眼中含着泪……自己是不知羞耻地躺在F怀里。
  再用手拚命揉眼睛,她仍是看不见董事长太太M和她的“雪铁龙”
  ——这么说看着自己闪着媚眼儿扭着小臀儿勾引F并投入F怀里的不是可恶的M而是这YM公司的这帮年轻人?
  难道是对M的过度恐惧而产生的幻觉?这幻觉像“电风扇”那旋转的风一般消逝的无影无踪?
  一道影子从天边掠过,似母亲的脚步从深圳的上空又一次蹒跚而过,更似母亲消逝的心绪。母亲幻影消失处,重叠着西羌人的营地、土蕃人的火种、吐谷浑人的水罐、蒙古骑士的马鞍,那追随在母亲身后的小土屋墙壁上贴的牛粪饼块象形文字般隐现着,那一堆堆黄火间古铜色裸露的肌肤黄土地般闪动着,那骨筋琴又像山岩的风雪般回响着,那绝秘的哑语又在飞升天界的灵光中跳动着……
  “思不吾拉哟——”(土族神话里被拟人化的神山)她似乎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一时里诵经声隐隐约约、钟声忽大忽小。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那“电风扇”是自己的母亲,或是自己生命中的“母亲”(自己是由“母亲”和“女儿”组成,有时躯体是“母亲”,精神是“女儿”,有时反过来,有时情况比这复杂:“母亲”、“女儿”扭绞在一起)。
  ——唯有生身母亲会在女儿准备竞争别人的丈夫时这么狠地挖苦自己、讽刺自己、谴责自己!唯有自己生命中的“母亲”会在“女儿”“坠落”之时用这尖刻、歹毒的咒骂呕“女儿”呕到骨髓里——唯有自己会给自己致命的伤害。
  是的,唯有她的生身母亲和“生命母亲”碰到一起时,才会对欲叛逆的她用带刺的鞭子抽打,放出毒蛇猛兽撕咬。
  是的,唯有董事长太太M与这两位“母亲”联合起来才能使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丢人现眼令祖宗三代都无地自容的“丑事”——她感到自己这会儿像被人从海中救起赤条条地呈放在沙滩上,女性的隐秘处不知羞耻地坦露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一想到自己被迫走到生命的这种寂深境界,遇到最最可怕的竟是这些“母亲”,她禁不住颤栗起来。
  渐渐地,她感到这颤栗中似涌动出无数白蚂蚁,它们吞噬着自己,那些白骨裸露的地方竟是那么一种丑陋。
  回望来路,她更是迷惑了。恍惚有人布置了一个疑阵,那般扑朔迷离!这真假难辩的荒诞局面似是一个迷宫,这生死未卜的幻境似是一个八卦阵。虚与实、梦与幻、人影与鬼影、自己和母亲、“母亲”和M……在这支叠的迷宫、八卦阵中隐隐现现、若有若无。
  她努力想装出自己是主动投入竞争并取得胜利的样子,可是不像!连自己都感觉不像。
  她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地沿着一个轨道前行又被这个轨道无情地抛弃了。
  在她的思绪里,一线线光波,倏忽即逝,在远方又神秘地接上。而自己的路却接不上了,无论怎样也接不上了。
  乡愁就在这时氤氲而来,漫天漫地,汇入那迷离的海雾。她挣扎着,乡愁便攫成一丝一缕,扯成一些树根、地下管道;扯出一些公路、立交桥;扯出空中的电网、航线……
  她感到自己被这乡愁越扯越小,越来越透不过气来。
  乡愁似茧/将伊紧紧包裹,走不出的,是故乡的羊肠
  道/踩不平的,是故乡的黄土山/转不出的,是故乡的庄
  廓。
  乡愁似茧/将伊紧紧包裹/走不出的,是自己的依恋
  /踩不平的,是自己的思念/转不完的,是个家(自己)唱
  下的牡丹(青海花儿中的一种)。
  在母亲的子宫中,在乡愁的茧中,她隐隐听到了的恍惚是父亲的花儿,那花儿在黄土山上像四脚蛇一样奔蹿着,像黄河的水溶进干燥的泥土一般呻吟着,那是久远久远的呼唤:
  “丫头”〔姑娘]你活着(嘛)还是没活着?/黑里麻
  糊(黑乎乎)(呀着)实话(儿)孽障(可怜)/丫头
  (嘛)你还活着你就冲(了着)出来/挣脱(着)苦海派
  你个用场,要闯(呀)就往闪亮亮(儿)的地方间/闯劲
  儿使着使劲儿挣着,劲个家(自己)攒(用)上/岸上人
  挣断了腰(了)还是干蛋(没用)/不行时血泪里把阵痛
  和上,害羞(了着)把头顶(儿)上几缕太阳当草帽儿
  遮上/土地这么大那塔(那里)没有个活女人的地场,莫
  怕冰草茬子将尕手儿挂破/莫怕骆驼刺儿将尕脚儿倒把
  拉〔倒过来〕挑上//别闷着浑身儿紫涨罗卜儿一样,想哭
  你就哭它个响响,没把儿抓(了)尕腿儿倒提上/精尻
  (屁股)上一巴掌不哭(着)补一巴掌,放声哭(么着)
  丫头你放出声声来哭/哭得祖宗儿八代给出个脸色〔动了
  容〕/哭得黄土地让出块地场(地方)……
  这唱不出的山歌,使她从里到外被撕裂的身子像手风琴一般忽大忽小,那随阵痛挣不出的歌声像越来越多的裂纹遍布在她的“陶罐”上。
  她仰头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推着F,想挣脱F的拥揽站立起来。
  F从她那凄侧求助的目光中明白了她的意思。
  F将她的脚放在地上,两位YM同人过来将她扶着站起。她示意他们都不要扶她。
  她虚弱的身子摇摇悠悠地站住了。她用一双迷蒙的眼睛望了望那几位拿着鲜花、生日蛋糕、大熊猫的同人,飘飘乎乎地向他们走去。
  感觉有热乎乎粘乎乎的东西将要顺着自己的腿往下流,她又感到小腹隐隐作痛……
  她感到有几个同人迎上来扶;有几位后退了几步,手中的鲜花、大熊猫掉在地上泥水中,用那么一种迷惑的目光望她,仿佛她身上妖雾绕绕……
  她闭上眼睛,再也经不起这几百个日夜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意料不到的变故,身子彻底软了下来,颓然地倒在泥水中。
  各种影动像哗哗的浪从她身上拂试过去……
  一条长裙飘出无边的凄迷、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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